正文 第六回 九紋龍翦徑赤松林 魯智深火燒瓦官寺

類別︰集部 作者︰施耐庵 書名︰水滸傳

    詩曰︰

    萍蹤浪跡入東京,行盡山林數十程。

    古剎今番經劫火,中原從此動刀兵。

    相國寺中重掛搭,種蔬園內且經營。

    自古白雲無去住,幾多變化任縱橫。

    話說魯智深走過數個山坡,見一座大松林,一條山路。隨著那山路行去,走

    不得半里,抬頭看時,卻見一所敗落寺院,被風吹得鈴鐸響。看那山門時,上有

    一面舊朱紅牌額,內有四個金字,都昏了,寫著︰“瓦罐之寺”。又行不得四五

    十步,過座石橋。再看時,一座古寺,已有年代。入得山里,仔細看來,雖是大

    剎,好生崩損。但見︰

    鐘樓倒塌,殿宇崩摧。山門盡長蒼苔,經閣都生碧蘚。釋迦佛蘆芽穿膝,渾

    如在雪嶺之時;觀世音荊棘纏身,卻似守香山之日。諸天壞損,懷中鳥雀營巢。

    帝釋欹斜,口內蜘蛛結網。方丈淒涼,廊房寂寞。沒頭羅漢,這法身也受災殃。

    拆背金剛,有神通如何施展。香積廚中藏兔穴,龍華台上印狐蹤。

    魯智深入得寺來,便投知客寮去。只見知客寮門前大門也沒了,四圍壁落全

    無。智深尋思道︰“這個大寺,如何敗落的恁地?”直入方丈前看時,只見滿地

    都是燕子糞,門上一把鎖鎖著。鎖上盡是蜘蛛網。智深把禪杖就地下搠著,叫道︰

    “過往僧人來投齋。”叫了半日,沒一個答應。回到香積廚下看時,鍋也沒了,

    灶頭都塌損。智深把包裹解下,放在監齋使者面前,提了禪杖,到處尋去。尋到

    廚房後面一間小屋,見幾個老和尚坐地,一個個面黃肌瘦。智深喝一聲道︰“你

    們這和尚好沒道理!由灑家叫喚,沒一個應。”那和尚搖手道︰“不要高聲。”

    智深道︰“俺是過往僧人,討頓飯吃有甚利害。”老和尚道︰“我們三日不曾有

    飯落肚,那里討飯與你吃。”智深道︰“俺是五台山來的僧人,粥也胡亂請灑家

    吃半碗。”老和尚道︰“你是活佛去處來的僧,我們合當齋你。爭奈我寺中僧眾

    走散,並無一粒齋糧。老僧等端的餓了三日。”智深道︰“胡說,這等一個大去

    處不信沒齋糧。”老和尚道︰“我這里是個非細去處。只因是十方常住,被一個

    雲游和尚引著一個道人來此住持,把常住有的沒的都毀壞了。他兩個無所不為。

    把眾僧趕出了。我幾個老的走不動,只得在這里過。因此沒吃飯。”智深道︰

    “胡說,量他一個和尚,一個道人,做得甚事,卻不去官府告他。”老和尚道︰

    “師父,你不知,這里衙門又遠,便是官軍也禁不的他。這和尚、道人,好生了

    得。都是殺人放火的人。如今向方丈後面一個去處安身。”智深道︰“這兩個喚

    做什麼?”老和尚道︰“那和尚姓崔,法號道成,綽號生鐵佛。道人姓丘,排行

    小乙,綽號飛天夜叉。這兩個那里似個出家人,只是綠林中強賊一般,把這出家

    影佔身體。”

    智深正問間,猛聞得一陣香來。智深提了禪杖,踅過後面,打一看時,見一

    個土灶,蓋著一個草蓋,氣騰騰撞將起來。智深揭起看時,煮著一鍋粟米粥。智

    深罵道︰“你這幾個老和尚沒道理!只說三日沒吃飯,如今見煮一鍋粥。出家人

    何故說謊?”那幾個老和尚吃智深尋出粥來,只叫苦。把碗、碟、缽頭、杓子、

    水桶,都搶過了。智深肚饑,沒奈何,見了粥要吃,沒做道理處。只見灶邊破漆

    春台,只有些灰塵在上面。智深見了,人急智生。便把禪杖倚了,就灶邊拾把草,

    把春台揩抹了灰塵。雙手把鍋掇起來,把粥望春台只一傾。那幾個老和尚都來搶

    粥吃。才吃幾口,被智深一推一交,倒的倒了,走的走了。智深卻把手來捧那粥

    吃。才吃幾口,那老和尚道︰“我等端的三日沒飯吃。卻才去村里抄化得這些粟

    米,胡亂熬些粥吃,你又吃我們的。”智深吃五七口,听得了這話,便撇了不吃。

    只听的外面有人嘲歌。智深洗了手,提了禪杖,出來看時,破壁子里望見一個道

    人,頭戴皂巾,身穿布衫,腰系雜色絛,腳穿麻鞋,挑著一擔兒。一頭是一個竹

    籃兒,里面露些魚尾並荷葉托著些肉,一頭擔著一瓶酒,也是荷葉蓋著。口里嘲

    歌著。唱道︰

    “你在東時我在西,你無男子我無妻。

    我無妻時猶閑可,你無夫時好孤淒。”

    那幾個老和尚趕出來,指與智深道︰“這個道人便是飛天夜叉丘小乙。”智

    深見指說了,便提著禪杖,隨後跟去。那道人不知智深在後面跟來,只顧走入方

    丈後牆里去。智深隨即跟到里面看時,見綠槐樹下,放著一條桌子,鋪著些盤饌,

    三個盞子,三雙箸子,當中坐著一個胖和尚。生的眉如漆刷,眼似黑墨,搭的

    一身橫肉,胸脯下露出黑肚皮來。邊廂坐著一個年幼婦人。那道人把竹籃放下,

    也來坐地。

    智深走到面前。那和尚吃了一驚,跳起身來,便道︰“請師兄坐,同吃一盞。”

    智深提著禪杖道︰“你這兩個如何把寺來廢了?”那和尚便道︰“師兄請坐,听

    小僧說。”智深睜著眼道︰“你說!你說!”那和尚道︰“在先弊寺十分好個去

    處,田莊又廣,僧眾極多。只被廊下那幾個老和尚吃酒撒潑,將錢養女,長老禁

    約他們不得,又把長老排告了出去。因此把寺來都廢了。僧眾盡皆走散。田土已

    都賣了。小僧卻和這個道人新來住持此間。正欲要整理山門,修蓋殿宇。”智深

    道︰“這婦人是誰?卻在這里吃酒?”那和尚道︰“師兄容稟︰這個娘子,他是

    前村王有金的女兒。在先他的父親是本寺檀越。如今消乏了家私。近日好生狼狽,

    家間人口都沒了。丈夫又患病。因來敝寺借米,小僧看施主檀越面,取酒相待,

    別無他意。只是敬禮。師兄休听那幾個老畜生說。”智深听了他這篇話,又見他

    如此小心,便道︰“叵耐幾個老僧戲弄灑家!”提了禪杖,再回香積廚來。這幾

    個老僧方才吃些粥,正在那里,看見智深嗔忿的出來,指著老和尚道︰“原來是

    你這幾個壞了常住,猶自在俺面前說謊。”老和尚們一齊都道︰“師兄休听他說。

    見今養有一個婦女在那里。他恰才見你有戒刀、禪杖,他無器械,不敢與你相爭。

    你若不信時,再去走遭,看他和你怎地。師兄,你自尋思︰他們吃酒吃肉,我們

    粥也沒的吃,恰才只怕師兄吃了。”智深道︰“也說得是。”倒提了禪杖,再往

    方丈後來。見那角門卻早關了。智深大怒,只一腳踢開了,搶入里面看時,只見

    那生鐵佛崔道成,仗著一條樸刀,從里面趕到槐樹下來搶智深。智深見了,大吼

    一聲,輪起手中禪杖來斗崔道成。怎見的兩個和尚比試?

    一個把袈裟不著,手中斜剌樸刀來;一個將直裰牢拴,掌內橫飛禪杖去。一

    個咬牙必剝,渾如敬德德戰秦瓊。一個睜眼圓輝,好似張飛迎呂布。一個盡世不

    看梁武懺,一個半生懶念法華經。

    那個生鐵佛崔道成,手中拈著樸刀,與智深廝並。兩個一來一往,一去一回,

    斗了十四五合。那崔道成斗智深不過,只有架隔遮攔,掣仗躲閃,抵當不住,卻

    待要走。這丘道人見他當不住,卻從背後拿了條樸刀,大踏步搠將來。智深正斗

    間,只听的背後腳步響,卻又不敢回頭看他。不時見一個人影來,喝道︰“有暗

    算的人。”叫一聲︰“著!”那崔道成心慌,只道著他禪杖,托地跳出圈子外去。

    智深恰待回身,正好三個摘腳兒廝見。崔道成和丘道人兩個,又並了十合之上。

    智深一來肚里無食,二來走了許多路途,三者當不的他兩個生力。只得賣個破綻,

    拖了禪杖便走。兩個拈著樸刀,直殺出山門外來。智深又斗了十合,斗他兩個不

    過,掣了禪杖便走。兩個趕到石橋下,坐在欄桿上,再不來趕。

    智深走了二里,喘息方定。尋思道︰“灑家的包裹放在監齋使者面前,只顧

    走來,不曾拿得。路上又沒一分盤纏,又是饑餓,如何是好。待要回去,又敵他

    不過。他兩個並我一個,枉送了性命。”信步望前面去。行一步,懶一步。走了

    幾里,見前面一個大林子,都是赤松樹。但見︰

    虯枝錯落,盤數千條赤腳老龍;怪影參差,立幾萬道紅鱗巨蟒。遠觀恰似判

    官須,近看宛如魔鬼發誰將鮮血灑林梢,宜是朱砂鋪樹頂。

    魯智深看了道︰“好座猛惡林子。觀看之間,只見樹影里一個人探頭探腦,

    望了一望,吐了一口唾,閃入去了。智深看了道︰“俺猜著這個撮鳥,是個剪逕

    的強人。正在此間等買賣。見灑家是個和尚,他道不利市,吐一口唾走入去了。

    那廝卻不是鳥晦氣,撞了灑家!灑家又一肚皮鳥氣,正沒處發落。且剝那廝衣裳

    當酒吃。”提了禪杖,逕搶到松林邊,喝一聲︰“兀那林子里的撮鳥快出來!”

    那漢在林子里听的大笑道︰“我晦氣,他倒來惹我!”就從林子里拿著樸刀,

    背翻身跳出來,喝一聲︰“禿驢!你是當死,不是我來尋你。”智深道︰“教你

    認的灑家。”輪起禪杖,搶那漢。那漢拈著樸刀,來斗和尚。恰待向前,肚里尋

    思道︰“這和尚聲音好熟。”便道︰“兀那和尚,你的聲音好熟。你姓甚?”智

    深道︰“俺且和你斗三百合卻說姓名。”那漢大怒,仗手中樸刀,來迎禪杖。兩

    個斗了十數合,那漢暗暗的喝采道︰“好個莽和尚。”又斗了四五合,那漢叫道︰

    “少歇,我有話說。”兩個都跳出圈子外來。那漢便問道︰“你端的姓甚名誰?

    聲音好熟。”智深說姓名畢,那漢撇了樸刀,翻身便剪拂,說道︰“認得史進麼?”

    智深笑道︰“原來是史大郎。”兩個再剪拂了,同到林子里坐定。智深問道︰

    “史大郎,自渭洲別後,你一向在何處?”史進答道︰“自那日酒樓前與哥哥分

    手,次日听得哥哥打死了鄭屠,逃走去了。有緝捕的訪知史進和哥哥齎發那唱的

    金老,因此小弟也便離了渭州,尋師父王進。直到延州,又尋不著。回到北京,

    住了幾時,盤纏使盡,以此來在這里尋些盤纏。不想得遇哥哥,緣何做了和尚?”

    智深把前面過的話,從頭說了一遍。

    史進道︰“哥哥既是肚饑,小弟有干肉燒餅在此。”便取出來教智深吃。史

    進又道︰“哥哥既有包里在寺內,我和你討去。若還不肯時,一發結果了那廝。”

    智深道︰“是。”當下和史進吃得飽了,各拿了器械,再回瓦罐寺來,到寺前,

    看見那崔道成、丘小乙兩個,兀自在橋上坐地。智深大喝一聲道︰“你這廝們,

    來!來!今番和你斗個你死我活!”那和尚笑道︰“你是我手里敗將,如何再來

    敢廝並?”智深大怒,輪起鐵禪杖,奔過橋來。那生鐵佛生嗔,仗著樸刀,殺下

    橋去。智深一者得了史進,肚里膽壯,二乃吃得飽了,那精神氣力越使得出來。

    兩個斗到八九合,崔道成漸漸力怯,只辦得走路。那飛天夜叉丘道人,見和尚輸

    了,便仗著樸刀來協助。這邊史進見了,便從樹林子里跳將出來,大喝一聲︰

    “都不要走!”掀起笠兒,挺著樸刀,來戰丘小乙。四個人兩對廝殺,斗的一似

    畫閣上的。但見︰

    和尚囂頑,禪僧勇猛。鐵禪杖飛一條玉蟒,鋒樸刀迸萬道霞光。壯士翻身,

    恨不得平吞了宇宙;道人縱步,只待要撼動了乾坤。八臂相交,明如三戰呂布。

    一聲響亮,不若四座天王。溪邊斗處鬼神驚,橋上戰時山石裂。

    智深與崔道成正門到間深里,智深得便處,喝一聲︰“著!”只一禪杖,把

    生鐵佛打下橋去。那道人見倒了和尚,無心戀戰,賣個破綻便走。史進喝道︰

    “那里去?”趕上,望後心一樸刀,撲地一聲響,道人倒在一邊。史進踏入去,

    調轉樸刀,望下面只顧肢察的搠。智深趕下橋去,把崔道成後身一禪杖。可

    憐兩個強徒,化作南柯一夢。正是︰從前作過事,無幸一齊來。

    智深、史進,把這丘小乙、崔道成兩個尸首,都縛了,攛在澗里。兩個再打

    入寺里來,香積廚下那幾個老和尚,因見智深輸了去,怕崔道成、丘小乙來殺他,

    已自都吊死了。智深、史進直走入方丈後角門內看時,那個擄來的婦人,投井而

    死。直尋到里面,八九間小屋,打將入去,並無一人。只見包裹已拿在彼,未曾

    打開。智深道︰“既有了包裹,依原背了。”再尋到里面,只見床上三四包衣服。

    史進打開,都是衣裳,包了些金銀,揀好的包了一包袱,背在身上。尋到廚房,

    見有酒有肉。兩個都吃飽了。灶前縛了兩個火把,撥開火爐,炭上點著,焰騰騰

    的先燒著後面小屋,燒到門前。再縛幾個火把,直來佛殿下後檐點著,燒起來。

    湊巧風緊,刮刮雜雜地火起,竟天價燒起來。怎見的好火?但見︰

    濃煙滾滾,烈焰騰騰。須臾間燎徹天關,頃刻時燒開地戶。燎飛禽翅,盡墜

    雲霄;燒走獸毛,焦投澗壑。多無一霎,佛殿盡通紅;那有半朝,僧房俱變赤。

    恰似老君推倒煉丹爐,一塊火山連地滾。

    智深與史進看著,等了一回,四下火都著了。二人道︰“梁園雖好,不是久

    戀之家。俺二人只好撒開。”

    二人廝趕著行了一夜。天色微明,兩個遠遠地望見一簇人家,看來是個村鎮。

    兩個投那村鎮上來。獨木橋邊,一個小小酒店。但見︰

    柴門半掩,布幕低垂。酸酒甕土床邊,墨畫神仙塵壁上。村童量酒,想非

    滌器之相如。丑婦當壚,不是當時之卓氏。壁間大字,村中學究醉時題。架上簑

    衣,野外漁郎乘興當。

    智深、史進來到村中酒店內,一面吃酒,一面叫酒保買些肉來,借些米來打

    火做飯。兩個吃酒,訴說路上上許多事務。吃了酒飯,智深便問史進道︰“你今

    投那里去?”史進道︰“我如今只得再回少華山,去投奔朱武等三人入了夥,且

    過幾時,卻再理會。”智深見說了,道︰“兄弟也是。”便打開包裹,取些金銀

    與了史進。二人拴了包裹,拿了器械,還了酒錢。二人出得店門,離了村鎮,又

    行不過五七里,到一個三岔路口。智深道︰“兄弟,須要分手。灑家投東京去,

    你休相送。你打華州,須從這條路去。他日卻得相會。若有個便人,可通個信息

    來往。”史進拜辭了智深,各自分了路。史進去了。

    只說智深自往東京,在路又行了八九日,早望見東京。入得城來,但見︰

    千門萬戶,紛紛朱翠交輝。三市六街,濟濟衣冠聚集。鳳閣列九重金玉,龍

    樓顯一派玻璃。鸞笙鳳管沸歌台,象板銀箏鳴舞榭。滿目軍民相慶,樂太平豐稔

    之年;四方商旅交通,聚富貴榮華之地。花街柳陌,眾多嬌艷名姬。楚館秦樓,

    無限風流歌妓。豪門富戶呼盧,公子王孫買笑。景物奢華無比並,只疑閬苑與蓬

    萊。

    智深看見東京熱鬧,市井喧嘩,來到城中,陪個小心,問人道︰“大相國寺

    在何處?”街坊人答道︰“前面州橋便是。”智深提了禪杖便走。早來到寺前。

    入得山門看時,端的好一座大剎。但見︰

    山門高聳,梵宇清幽。當頭敕額字分明,兩下金剛形勢猛。五間大殿,龍鱗

    瓦砌碧成行;四壁僧房,龜背磨磚花嵌縫。鐘樓森立,經閣巍峨。幡竿高峻接青

    雲,寶塔依稀侵碧漢。木魚橫掛,雲板高懸。佛前燈燭熒煌,爐內香煙繚繞。幢

    幡不斷,觀音殿接祖師堂。寶蓋相連,水陸會通羅漢院。時時護法諸天降,歲歲

    降魔尊者來。

    智深進得寺來,東西廊下看時,逕投知客寮內去。道人撞見,報與知客。無

    移時,知客僧出來,見了智深生的凶猛,提著鐵禪杖,跨著戒刀,背著個大包裹,

    先有五分懼他。知客問道︰“師兄何方來?”智深入下包裹禪杖,打個問訊,知

    客回了問訊。智深說道︰“小徒五台山來。本師真長老,有書在此,著小僧來投

    上剎清大師長老處,討個職事僧做。”知客道︰“既是真大師長老有書札,合當

    同到方丈里去。”知客引了智深,直到方丈,解開包裹,取出書來,拿在手里。

    知客道︰“師兄,你如何不知體面?即目長老出來,你可解了戒刀,取出那七條

    坐具信香來,禮拜長老使得。”智深道︰︰你卻何不早說。”隨即解了戒刀,包

    裹內取出片香一炷,坐具七條,半晌沒做道理處。知客又與他披了袈裟,教他先

    鋪坐具。知客問道︰“有信香在那里?”智深道︰“什麼信香?只有一炷香在此。”

    知客再不和他說,肚里自疑忌了。

    少刻,只見智清禪師兩個使者引著出來,禪椅上坐了。知客向前打個問訊,

    稟道︰“這僧人從五台山來,有真禪師書在此,上達本師。”清長老道︰“好,

    好。師兄多時不曾有法帖來。”知客叫智深道︰“師兄,把書來禮拜長老。”只

    見智深先把那炷香插在爐內,拜了三拜,將書呈上。清長老接書,把來拆開看時,

    上面寫道︰

    “智真和尚合掌白言賢弟清公大德禪師︰不覺天長地隔,別顏睽遠。雖南北

    分宗,千里同意。今有小浼︰弊寺檀越趙員外剃度僧人智深,俗姓是延安府老種

    經略相公帳前提轄官魯達。為因打死了人,情願落發為僧。二次因醉鬧了僧堂,

    職事人不能和順。特來上剎,萬望作職事人員收錄。幸甚!切不可推故。此僧久

    後正果非常,千萬容留。珍重,珍重!”

    清長老讀罷來書,便道︰“遠來僧人且去僧堂中暫歇,吃些齋飯。”智深謝

    了,收拾起坐具七條,提了包裹,拿了禪杖、戒刀,跟著行童去了。

    清長老喚集兩班許多職事僧人,盡到方丈。乃言︰“汝等眾僧在此。你看我

    師兄智真禪師好沒分曉!這個來的僧人,原來是經略府軍官。為因打死了人,落

    發為僧,二次在彼鬧了僧堂,因此難著他。你那里安他不的,卻推來與我。待要

    不收留他,師兄如此千萬囑付,不可推故。待要著他在這里,倘或亂了清規,如

    何使得。”知客道︰“便是。弟子們看那僧人,全不似出家人模樣。本寺如何安

    著得他。”都寺便道︰“弟子尋思起來,只有酸棗門外退居廨宇後那片菜園,如

    常被營內軍健們並門外那二十來個破落戶,時常來侵害,縱放羊馬,好生羅 。

    一個老和尚在那里住持,那里敢管他。何不教智深去那里住持,倒敢管的下。”

    清長老道︰“都寺說的是。教侍者去僧堂內客房里,等他吃罷飯,便喚將他來。”

    侍者去不多時,引著智深到方丈里。清長老道︰“你既是我師兄真大師薦將來我

    這寺中掛搭,做個職事人員。我這弊寺有個大菜園在酸棗門外岳廟間壁,你可去

    那里住持管領。每日教種地人納十擔菜蔬,余者都屬你用度。”智深便道︰“本

    師真長老著小僧投大剎討個職事僧做,卻不教俺做個都寺、監寺,如何教灑家去

    管菜園?”首座便道︰“師兄,你不省得。你新來掛搭,又不曾有功勞,如何便

    做得都寺。這管菜園也是個大職事人員了。”智深道︰“灑家不管菜園,俺只要

    做都寺、監寺。”首座又道︰“你听我說與你。僧門中職事人員,各有頭項。且

    如小僧,做個知客,只理會管待往來客官僧眾。假如維那、侍者、書記、首座,

    這都是清職,不容易得做。都寺、監寺、提點、院主,這個都是掌管常住財物。

    你才到的方丈,怎便得上等職事。還有那管藏的喚做藏主,管殿的喚做殿主,管

    閣的喚做閣主,管化緣的喚做化主,管浴堂的喚做浴主。這個都是主事人員中等

    職事。還有那管塔的塔頭,管飯的飯頭,管茶的茶頭,管菜園的菜頭,管東廁的

    淨頭,這個都是頭事人員,末等職事。假如師兄你管了一年菜園好,便升你做個

    塔頭。又管了一年好,升你做個浴主。又一年好,才做監寺。”智深道︰“既然

    如此,也有出身時,灑家明日便去。”話休絮煩,清長老見智深肯去,就留在方

    丈里歇了。當日議定了職事,隨即寫了榜文,先使人去菜園里退居廨宇內,掛起

    庫司榜文。明日交割。當晚各自散了。次早,清長老升法座,押了法帖,委智深

    管菜園。智深到座前領了法帖,辭了長老,背上包裹,跨了戒刀、禪杖,和兩個

    送入院的和尚,直來酸棗門外廨宇里來住持。

    且說菜園左近,有二三十個賭博不成才破落戶潑皮,泛常在園內偷盜菜蔬,

    靠著養身。因來偷菜,看見廨宇門上新掛一道庫司榜文,上說︰“大相國寺仰委

    管菜園僧人魯智深前來住持。自明日為始掌管。並不許閑雜人等,入園攪擾。”

    那幾個潑皮看了,便去與眾破落戶商議道︰“大相國寺里差一個和尚,什麼魯智

    深,來管菜園。我們趁他新來,尋一場鬧,一頓打下頭來,教那廝伏我們。”數

    中一個道︰“我有一個道理。他又不曾認的我,我們如何便去尋的鬧。等他來時,

    誘他去糞窖邊,只做恭賀他,雙手搶住腳,翻筋斗掀那廝下糞窖去,只是小耍他。”

    眾潑皮道︰“好,好。”商量已定,且看他來。

    卻說魯智深來到廨宇退居內房中,安頓了包裹行李,倚了禪杖,掛了戒刀。

    那數個種地道人都來參拜了。但有一應鎖鑰,盡行交割。那兩個和尚同舊住持老

    和尚,相別了盡回寺去。且說智深出到菜園地上,東觀西望,看那園圃。只見這

    二三十個潑皮,拿著些果盒酒禮,都嘻嘻的笑道︰“聞知和尚新來住持,我們鄰

    舍街坊,都來作慶。”智深不知是計,直走到糞窖邊來。那夥潑皮,一齊向前。

    一個來搶左腳,一個便搶右腳,指望來掀智深。只教智深腳尖起處,山前猛虎心

    驚;拳頭落時,海內蛟龍喪膽。正是︰“方圓一片閑園圃,目下排成小戰場。那

    夥潑皮怎的來掀智深?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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