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三回 禅主吞餐怀鬼孕 黄婆运水解邪胎

类别:集部 作者:吴承恩 书名:西游记

    德行要修八百,阴功须积三千。均平物我与亲冤,始合西天本愿。魔兕刀兵

    不怯,空劳水火无愆。老君降伏却朝天,笑把青牛牵转。

    话说那大路旁叫唤者谁?乃金<山兜>山山神土地,捧着紫金钵盂叫道:“圣僧

    啊,这钵盂饭是孙大圣向好处化来的。因你等不听良言,误入妖魔之手,致令大

    圣劳苦万端,今日方救得出。且来吃了饭,再去走路,莫孤负孙大圣一片恭孝之

    心也。”三藏道:“徒弟,万分亏你!言谢不尽!早知不出圈痕,那有此杀身之

    害。”行者道:“不瞒师父说,只因你不信我的圈子,却教你受别人的圈子。多

    少苦楚,可叹,可叹!”八戒道:“怎么又有个圈子。”行者道:“都是你这孽

    嘴孽舌的夯货,弄师父遭此一场大难!着老孙翻天覆地,请天兵水火与佛祖丹砂,

    尽被他使一个白森森的圈子套去。如来暗示了罗汉,对老孙说出那妖的根原,才

    请老君来收伏,却是个青牛作怪。”三藏闻言,感激不尽道:“贤徒,今番经此,

    下次定然听你吩咐。”遂此四人分吃那饭,那饭热气腾腾的。行者道:“这饭多

    时了,却怎么还热?”土地跪下道:“是小神知大圣功完,才自热来伺候。”须

    臾饭毕,收拾了钵盂,辞了土地山神。那师父才攀鞍上马,过了高山。正是涤虑

    洗心皈正觉,餐风宿水向西行。行彀多时,又值早春天气,听了些──

    紫燕呢喃,黄鹂睆睆。紫燕呢喃香嘴困,黄鹂睍睆巧音频。满地落红如布

    锦,遍山发翠似堆茵。岭上青梅结豆,崖前古柏留云。野润烟光淡,沙暄日色曛。

    几处园林花放蕊,阳回大地柳芽新。

    正行处,忽遇一道小河,澄澄清水,湛湛寒波。唐长老勒过马观看,远见河

    那边有柳阴垂碧,微露着茅屋几椽。行者遥指那厢道:“那里人家,一定是摆渡

    的。”三藏道:“我见那厢也似这般,却不见船只,未敢开言。”八戒旋下行李,

    厉声高叫道:“摆渡的,撑船过来!”连叫几遍,只见那柳阴里面,咿咿哑哑的,

    撑出一只船儿。不多时,相近这岸。师徒们仔细看了那船儿,真个是──

    短棹分波,轻桡泛浪。<舟敢>堂油漆彩,艎板满平仓。船头上铁缆盘窝,船后

    边舵楼明亮。虽然是一苇之航,也不亚泛湖浮海。纵无锦缆牙樯,实有松桩桂楫。

    固不如万里神舟,真可渡一河之隔。往来只在两崖边,出入不离古渡口。

    那船儿须臾顶岸,有梢子叫云:“过河的,这里去。”三藏纵马近前看处,

    那梢子怎生模样──

    头裹锦绒帕,足踏皂丝鞋。身穿百纳绵裆袄,腰束千针裙布衫。手腕皮粗筋

    力硬,眼花眉皱面容衰。声音娇细如莺啭,近观乃是老裙钗。

    行者近于船边道:“你是摆渡的?”那妇人道:“是。”行者道:“梢公如

    何不在,却着梢婆撑船?”妇人微笑不答,用手拖上跳板。沙和尚将行李挑上去,

    行者扶着师父上跳,然后顺过船来,八戒牵上白马,收了跳板。那妇人撑开船,

    摇动桨,顷刻间过了河。

    身登西岸,长老教沙僧解开包,取几文钱钞与他。妇人更不争多寡,将缆拴

    在傍水的桩上,笑嘻嘻径入庄屋里去了。三藏见那水清,一时口渴,便着八戒:

    “取钵盂,舀些水来我吃。”那呆子道:“我也正要些儿吃哩。”即取钵盂,舀

    了一钵,递与师父。师父吃了有一少半,还剩了多半,呆子接来,一气饮干,却

    伏侍三藏上马。师徒们找路西行,不上半个时辰,那长老在马上呻吟道:“腹痛!”

    八戒随后道:“我也有些腹痛。”沙僧道:“想是吃冷水了?”说未毕,师父声

    唤道:“疼的紧!”八戒也道:“疼得紧!”他两个疼痛难禁,渐渐肚子大了。

    用手摸时,似有血团肉块,不住的骨冗骨冗乱动。三藏正不稳便,忽然见那路旁

    有一村舍,树梢头挑着两个草把。行者道:“师父,好了,那厢是个卖酒的人家。

    我们且去化他些热汤与你吃,就问可有卖药的,讨贴药,与你治治腹痛。”三藏

    闻言甚喜,却打白马,不一时,到了村舍门口下马。但只见那门儿外有一个老婆

    婆,端坐在草墩上绩麻。行者上前,打个问讯道:“婆婆,贫僧是东土大唐来的,

    我师父乃唐朝御弟。因为过河吃了河水,觉肚腹疼痛。”那婆婆喜哈哈的道:

    “你们在那边河里吃水来?”行者道:“是在此东边清水河吃的。”那婆婆欣欣

    的笑道:“好耍子,好耍子!你都进来,我与你说。”

    行者即搀唐僧,沙僧即扶八戒,两人声声唤唤,腆着肚子,一个个只疼得面

    黄眉皱,入草舍坐下,行者只叫:“婆婆,是必烧些热汤与我师父,我们谢你。”

    那婆婆且不烧汤,笑唏唏跑走后边叫道:“你们来看,你们来看!”那里面,蹼

    襜蹼踏的,又走出两三个半老不老的妇人,都来望着唐僧洒笑。行者大怒,喝了

    一声,把牙一嗟,唬得那一家子跌跌蹡蹡,往后就走。行者上前,扯住那老

    婆子道:“快早烧汤,我饶了你!”那婆子战兢兢的道:“爷爷呀,我烧汤也不

    济事,也治不得他两个肚疼。你放了我,等我说。”行者放了他,他说:“我这

    里乃是西梁女国。我们这一国尽是女人,更无男子,故此见了你们欢喜。你师父

    吃的那水不好了,那条河唤做子母河,我那国王城外,还有一座迎阳馆驿,驿门

    外有一个照胎泉。我这里人,但得年登二十岁以上,方敢去吃那河里水。吃水之

    后,便觉腹痛有胎。至三日之后,到那迎阳馆照胎水边照去。若照得有了双影,

    便就降生孩儿。你师吃了子母河水,以此成了胎气,也不日要生孩子,热汤怎么

    治得?”

    三藏闻言,大惊失色道:“徒弟啊!似此怎了?”八戒扭腰撒胯的哼道:

    “爷爷呀!要生孩子,我们却是男身!那里开得产门?如何脱得出来。”行者笑

    道:“古人云,瓜熟自落,若到那个时节,一定从胁下裂个窟窿,钻出来也。”

    八戒见说,战兢兢忍不得疼痛道:“罢了罢了,死了死了!”沙僧笑道:“二哥,

    莫扭莫扭!只怕错了养儿肠,弄做个胎前病。”那呆子越发慌了,眼中噙泪。扯

    着行者道:“哥哥!你问这婆婆,看那里有手轻的稳婆,预先寻下几个,这半会

    一阵阵的动荡得紧,想是摧阵疼。快了,快了!”沙僧又笑道:“二哥,既知摧

    阵疼,不要扭动,只恐挤破浆泡耳。”三藏哼着道:“婆婆啊,你这里可有医家?

    教我徒弟去买一贴堕胎药吃了,打下胎来罢。”那婆子道:“就有药也不济事。

    只是我们这正南街上有一座解阳山,山中有一个破儿洞,洞里有一眼落胎泉。须

    得那泉里水吃一口,方才解了胎气。却如今取不得水了,向年来了一个道人,称

    名如意真仙,把那破儿洞改作聚仙庵,护住落胎泉水,不肯善赐与人。但欲求水

    者,须要花红表礼,羊酒果盘,志诚奉献,只拜求得他一碗儿水哩。你们这行脚

    僧,怎么得许多钱财买办?但只可挨命,待时而生产罢了。”

    行者闻得此言,满心欢喜道:“婆婆,你这里到那解阳山有几多路程?”婆

    婆道:“有三十里。”行者道:“好了,好了!师父放心,待老孙取些水来你吃。”

    好大圣,吩咐沙僧道:“你好仔细看着师父,若这家子无礼,侵哄师父,你拿出

    旧时手段来,装掞虎唬他,等我取水去。”沙僧依命,只见那婆子端出一个大瓦

    钵来,递与行者道:“拿这钵头儿去,是必多取些来,与我们留着用急。”行者

    真个接了瓦钵,出草舍,纵云而去。那婆子才望空礼拜道:“爷爷呀!这和尚会

    驾云!”才进去叫出那几个妇人来,对唐僧磕头礼拜,都称为罗汉菩萨,一壁厢

    烧汤办饭,供奉唐僧不题。

    却说那孙大圣筋斗云起,少顷间见一座山头,阻住云角,即按云光,睁睛看

    处,好山!但见那──

    幽花摆锦,野草铺蓝。涧水相连落,溪云一样闲。重重谷壑藤萝密,远远峰

    峦树木蘩。鸟啼雁过,鹿饮猿攀。翠岱如屏嶂,青崖似髻鬟。尘埃滚滚真难到,

    泉石涓涓不厌看。每见仙童采药去,常逢樵了负薪还。果然不亚天台景,胜似三

    峰西华山!

    这大圣正然观看那山不尽,又只见背阴处,有一所庄院,忽闻得犬吠之声。

    大圣下山,径至庄所,却也好个去处,看那──

    小桥通活水,茅舍倚青山。村犬汪篱落,幽人自往还。

    不时来至门首,见一个老道人,盘坐在绿茵之上,大圣放下瓦钵,近前道问

    讯。那道人欠身还礼道:“那方来者?至小庵有何勾当?”行者道:“贫僧乃东

    土大唐钦差西天取经者。因我师父误饮了子母河之水,如今腹疼肿胀难禁。问及

    土人,说是结成胎气,无方可治。访得解阳山破儿洞有落胎泉可以消得胎气,故

    此特来拜见如意真仙,求些泉水,搭救师父,累烦老道指引指引。”那道人笑道:

    “此间就是破儿洞,今改为聚仙庵了。我却不是别人,即是如意真仙老爷的大徒

    弟。你叫做甚么名字?待我好与你通报。”行者道:“我是唐三藏法师的大徒弟,

    贱名孙悟空。”那道人问曰:“你的花红酒礼,都在那里?”行者道:“我是个

    过路的挂搭僧,不曾办得来。”道人笑道:“你好痴呀!我老师父护住山泉,并

    不曾白送与人。你回去办将礼来,我好通报,不然请回,莫想莫想!”行者道:

    “人情大似圣旨,你去说我老孙的名字,他必然做个人情,或者连井都送我也。”

    那道人闻此言,只得进去通报,却见那真仙抚琴,只待他琴终,方才说道:

    “师父,外面有个和尚,口称是唐三藏大徒弟孙悟空,欲求落胎泉水,救他师父。”

    那真仙不听说便罢,一听得说个悟空名字,却就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急起

    身,下了琴床,脱了素服,换上道衣,取一把如意钩子,跳出庵门,叫道:“孙

    悟空何在?”行者转头,观见那真仙打扮──

    头戴星冠飞彩艳,身穿金缕法衣红。足下云鞋堆锦绣,腰间宝带绕玲珑。

    一双纳锦凌波袜,半露裙襕闪绣绒。手拿如意金钩子,钅尊利杆长若蟒龙。

    凤眼光明眉探竖,钢牙尖利口翻红。额下髯飘如烈火,鬓边赤发短蓬松。

    形容恶似温元帅,争奈衣冠不一同。

    行者见了,合掌作礼道:“贫僧便是孙悟空。”那先生笑道:“你真个是孙

    悟空,却是假名托姓者?”行者道:“你看先生说话,常言道,君子行不更名,

    坐不改姓。我便是悟空,岂有假托之理?”先生道:“你可认得我么?”行者道:

    “我因归正释门,秉诚僧教,这一向登山涉水,把我那幼时的朋友也都疏失,未

    及拜访,少识尊颜。适间问道子母河西乡人家,言及先生乃如意真仙,故此知之。”

    那先生道:“你走你的路,我修我的真,你来访我怎的?”行者道:“因我师父

    误饮了子母河水,腹疼成胎,特来仙府,拜求一碗落胎泉水,救解师难也。”那

    先生怒目道:“你师父可是唐三藏么?”行者道:“正是,正是。”先生咬牙恨

    道:“你们可曾会着一个圣婴大王么?”行者道:“他是号山枯松涧火云洞红孩

    儿妖怪的绰号,真仙问他怎的?”先生道:“是我之舍侄,我乃牛魔王的兄弟。

    前者家兄处有信来报我,称说唐三藏的大徒弟孙悟空惫懒,将他害了。我这里正

    没处寻你报仇,你倒来寻我,还要甚么水哩!”行者陪笑道:“先生差了,你令

    兄也曾与我做朋友,幼年间也曾拜七弟兄,但只是不知先生尊府,有失拜望。如

    今令侄得了好处,现随着观音菩萨,做了善财童子。我等尚且不如,怎么反怪我

    也?”先生喝道:“这泼猢猻!还弄巧舌!我舍侄还是自在为王好,还是与人为

    奴好?不得无礼!吃我这一钩!”大圣使铁棒架住道:“先生莫说打的话,且与

    些泉水去也。”那先生骂道:“泼猢猻!不知死活!如若三合敌得我,与你水去;

    敌不去,只把你剁为肉酱,方与我侄子报仇。”大圣骂道:“我把你不识起倒的

    孽障!既要打,走上来看棍!”那先生如意钩劈手相还。二人在聚仙庵好杀──

    圣僧误食成胎水,行者来寻如意仙。那晓真仙原是怪,倚强护住落胎泉。及

    至相逢讲仇隙,争持决不遂如然。言来语去成僝僽,意恶情凶要报冤。这一

    个因师伤命来求水,那一个为侄亡身不与泉。如意钩强如蝎毒,金箍棒狠似龙巅。

    当胸乱刺施威猛,着脚斜钩展妙玄。阴手棍丢伤处重,过肩钩起近头鞭。锁腰一

    棍鹰持雀,压顶三钩<虫良>捕蝉。往往来来争胜败,返返复复两回还。钩挛棒打无

    前后,不见输赢在那边。

    那先生与大圣战经十数合,敌不得大圣。这大圣越加猛烈,一条棒似滚滚流

    星,着头乱打,先生败了筋力,倒拖着如意钩,往山上走了。

    大圣不去赶他,却来庵内寻水,那个道人早把庵门关了。大圣拿着瓦钵,赶

    至门前,尽力气一脚,踢破庵门,闯将进去,见那道人伏在井栏上,被大圣喝了

    一声,举棒要打,那道人往后跑了。却才寻出吊桶来,正自打水,又被那先生赶

    到前边,使如意钩子把大圣钩着脚一跌,跌了个嘴硍地。大圣爬起来,使铁棒

    就打,他却闪在旁边,执着钩子道:“看你可取得我的水去!”大圣骂道:“你

    上来,你上来!我把你这个孽障,直打杀你!”那先生也不上前拒敌,只是禁住

    了,不许大圣打水。大圣见他不动,却使左手轮着铁棒,右手使吊桶,将索子才

    突鲁鲁的放下。他又来使钩。大圣一只手撑持不得,又被他一钩钩着脚,扯了个

    惣踵,连井索通跌下井去了。大圣道:“这厮却是无礼!”爬起来,双手轮棒,

    没头没脸的打将上去。那先生依然走了,不敢迎敌。大圣又要去取水,奈何没有

    吊桶,又恐怕来钩扯,心中暗暗想道:“且去叫个帮手来!”

    好大圣,拨转云头,径至村舍门首叫一声:“沙和尚。”那里边三藏忍痛呻

    吟,猪八戒哼声不绝,听得叫唤,二人欢喜道:“沙僧啊,悟空来也。”沙僧连

    忙出门接着道:“大哥,取水来了?”大圣进门,对唐僧备言前事,三藏滴泪道:

    “徒弟啊,似此怎了?”大圣道:“我来叫沙兄弟与我同去,到那庵边,等老孙

    和那厮敌斗,教沙僧乘便取水来救你。”三藏道:“你两个没病的都去了,丢下

    我两个有病的,教谁伏侍?”那个老婆婆在旁道:“老罗汉只管放心,不须要你

    徒弟,我家自然看顾伏侍你。你们早间到时,我等实有爱怜之意,却才见这位菩

    萨云来雾去,方知你是罗汉菩萨。我家决不敢复害你。”行者咄的一声道:“汝

    等女流之辈,敢伤那个?”老婆子笑道:“爷爷呀,还是你们有造化,来到我家!

    若到第二家,你们也不得囫囵了!”八戒哼哼的道:“不得囫囵,是怎么的?”

    婆婆道:“我一家儿四五口,都是有几岁年纪的,把那风月事尽皆休了,故此不

    肯伤你。若还到第二家,老小众大,那年小之人,那个肯放过你去!就要与你交

    合。假如不从,就要害你性命,把你们身上肉,都割了去做香袋儿哩。”八戒道:

    “若这等,我决无伤。他们都是香喷喷的,好做香袋;我是个臊猪,就割了肉去,

    也是臊的,故此可以无伤。”行者笑道:“你不要说嘴,省些力气,好生产也。”

    那婆婆道:“不必迟疑,快求水去。”行者道:“你家可有吊桶?借个使使。”

    那婆子即往后边取出一个吊桶,又窝了一条索子,递与沙僧。沙僧道:“带两条

    索子去,恐一时井深要用。”沙僧接了桶索,即随大圣出了村舍,一同驾云而去。

    那消半个时辰,却到解阳山界,按下云头,径至庵外。大圣吩咐沙僧道:“你将

    桶索拿了,且在一边躲着,等老孙出头索战。你待我两人交战正浓之时,你乘机

    进去,取水就走。”沙僧谨依言命。

    孙大圣掣了铁棒,近门高叫:“开门,开门!”那守门的看见,急入里通报

    道:“师父,那孙悟空又来了也。”那先生心中大怒道:“这泼猴老大无状!一

    向闻他有些手段,果然今日方知,他那条棒真是难敌。”道人道:“师父,他的

    手段虽高,你亦不亚与他,正是个对手。”先生道:“前面两回,被他赢了。”

    道人道:“前两回虽赢,不过是一猛之性;后面两次打水之时,被师父钩他两跌,

    却不是相比肩也?先既无奈而去,今又复来,必然是三藏胎成身重,埋怨得紧,

    不得已而来也,决有慢他师之心。管取我师决胜无疑。”

    真仙闻言,喜孜孜满怀春意,笑盈盈一阵威风,挺如意钩子,走出门来喝道:

    “泼猢猻!你又来作甚?”大圣道:“我来只是取水”。真仙道:“泉水乃吾家

    之井,凭是帝王宰相,也须表礼羊酒来求,方才仅与些须。况你又是我的仇人,

    擅敢白手来取?”大圣道:“真个不与?”真仙道:“不与,不与!”大圣骂道:

    “泼孽障!既不与水,看棍!”丢一个架子,抢个满怀,不容说,着头便打。那

    真仙侧身躲过,使钩子急架相还。这一场比前更胜,好杀──

    金箍棒,如意钩,二人奋怒各怀仇。飞砂走石乾坤暗,播土扬尘日月愁。大

    圣救师来取水,妖仙为侄不容求。两家齐努力,一处赌安休。咬牙争胜负,切齿

    定刚柔。添机见,越抖擞,喷云嗳雾鬼神愁。朴朴兵兵钩棒响,喊声哮吼振山丘。

    狂风滚滚催林木,杀气纷纷过斗牛。大圣愈争愈喜悦,真仙越打越绸缪。有心有

    意相争战,不定存亡不罢休。

    他两个在庵门外交手,跳跳舞舞的,斗到山坡之下,恨苦相持不题。

    却说那沙和尚提着吊桶,闯进门去,只见那道人在井边挡住道:“你是甚人,

    敢来取水!”沙僧放下吊桶,取出降妖宝杖,不对话,着头便打。那道人躲闪不

    及,把左臂膊打折,道人倒在地下挣命。沙僧骂道:“我要打杀你这孽畜,怎奈

    你是个人身!我还怜你,饶你去罢!让我打水!”那道人叫天叫地的,爬到后面

    去了。沙僧却才将吊桶向井中满满的打了一吊桶水,走出庵门,驾起云雾,望着

    行者喊道:“大哥,我已取了水去也!饶他罢,饶他罢!”

    大圣听得,方才使铁棒支住钩子道:“你听老孙说,我本待斩尽杀绝,争奈

    你不曾犯法,二来看你令兄牛魔王的情上。先头来,我被钩了两下,未得水去。

    才然来,我是个调虎离山计,哄你出来争战,却着我师弟取水去了。老孙若肯拿

    出本事来打你,莫说你是一个甚么如意真仙,就是再有几个,也打死了。正是打

    死不如放生,且饶你教你活几年耳,已后再有取水者,切不可勒扌肯他。”那妖

    仙不识好歹,演一演,就来钩脚,被大圣闪过钩头,赶上前,喝声:“休走!”

    那妖仙措手不及,推了一个蹼辣,挣紥不起。大圣夺过如意钩来,折为两段,总

    拿着又一抉,抉作四段,掷之于地道:“泼孽畜!再敢无礼么?”那妖仙战战兢

    兢,忍辱无言,这大圣笑呵呵,驾云而起。有诗为证,诗曰:

    真铅若炼须真水,真水调和真汞干。真汞真铅无母气,灵砂灵药是仙丹。

    婴儿枉结成胎象,土母施功不费难。推倒旁门宗正教,心君得意笑容还。

    大圣纵着祥光,赶上沙僧,得了真水,喜喜欢欢,回于本处,按下云头,径

    来村舍,只见猪八戒腆着肚子,倚在门枋上哼哩。行者悄悄上前道:“呆子,几

    时占房的?”呆子慌了道:“哥哥莫取笑,可曾有水来么?”行者还要耍他,沙

    僧随后就到,笑道:“水来了,水来了!”三藏忍痛欠身道:“徒弟啊,累了你

    们也!”那婆婆却也欢喜,几口儿都出礼拜道:“菩萨呀,却是难得,难得!”

    即忙取个花磁盏子,舀了半盏儿,递与三藏道:“老师父,细细的吃,只消一口,

    就解了胎气。”八戒道:“我不用盏子,连吊桶等我喝了罢。”那婆子道:“老

    爷爷,唬杀人罢了!若吃了这吊桶水,好道连肠子肚子都化尽了!”吓得呆子不

    敢胡为,也只吃了半盏。那里有顿饭之时,他两个腹中绞痛,只听轮毂辘毂辘三

    五阵肠鸣。肠鸣之后,那呆子忍不住,大小便齐流。唐僧也忍不住要往静处解手。

    行者道:“师父啊,切莫出风地里去。怕人子,一时冒了风,弄做个产后之疾。”

    那婆婆即取两个净桶来,教他两个方便。须臾间,各行了几遍,才觉住了疼痛,

    渐渐的销了肿胀,化了那血团肉块。那婆婆家又煎些白米粥与他补虚。八戒道:

    “婆婆,我的身子实落,不用补虚。且烧些汤水与我洗个澡,却好吃粥。”沙僧

    道:“哥哥,洗不得澡,坐月子的人弄了水浆致病。”八戒道:“我又不曾大生,

    左右只是个小产,怕他怎的?洗洗儿干净。”真个那婆子烧些汤与他两个净了手

    脚。唐僧才吃两盏儿粥汤,八戒就吃了十数碗,还只要添。行者笑道:“夯货!

    少吃些!莫弄做个沙包肚,不像模样。”八戒道:“没事,没事!我又不是母猪,

    怕他做甚?”那家子真个又去收拾煮饭。

    老婆婆对唐僧道:“老师父,把这水赐了我罢。”行者道:“呆子,不吃水

    了?”八戒道:“我的肚腹也不疼了,胎气想是已行散了,洒然无事,又吃水何

    为?”行者道:“既是他两个都好了,将水送你家罢。”那婆婆谢了行者,将余

    剩之水,装于瓦罐之中,埋在后边地下,对众老小道:“这罐水,彀我的棺材本

    也!”众老小无不欢喜,整顿斋饭,调开桌凳。唐僧们吃了斋,消消停停,将息

    了一宿。次日天明,师徒们谢了婆婆家,出离村舍。唐三藏攀鞍上马,沙和尚挑

    着行囊,孙大圣前边引路,猪八戒拢了缰绳。这里才是洗净口孽身干净,销化凡

    胎体自然。毕竟不知到国界中还有甚么理会,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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