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柳夫人等一干人,送婉香出來直到二廳,看婉香灑淚上轎出去。春妍和海
棠、連升家的、來喜家的等,便叩頭道謝,一齊出儀門上轎跟去。這里寶珠早哭得
淚人兒似的,定要趕去護送一程,柳夫人許了。寶珠忙喊備馬,帶著花農、鋤藥兩
個小廝,一齊打甬道上上馬,寶珠早一鞭跑出大門,一溜煙飛也似的追去了。花農
和鋤藥兩個馬的足力差些,哪里趕得上,一直追出錢塘門,向柳堤上跑去。猛見柳
堤上拴著寶珠的馬,見寶珠坐在草地上哭,嚇了一跳。忙都下馬問︰“敢是墜了馬
了。”寶珠道︰“不是,這馬乏了,我也腿軟了。”花農道︰“爺本來病著,哪里
還好這樣的很跑。既這樣,請爺那邊亭子上坐坐去。” 寶珠點首,花農扶著起來,
攙到亭子上坐了。寶珠定了一回喘氣,便又上馬,帶著花農、鋤藥急急地向柳堤上
走去。到松木場花農遙指道︰“船在那里。” 寶珠望去,見橋邊泊著四號大船,
桅桿上扯起餃旗,風吹起來飄著,顯出河南督學部院的字樣。寶珠早一陣心酸,掉
下淚來,一到岸邊便跳下馬來,見一船上裝著婉香的箱籠物件。一船是些家丁人役。
第三號才是婉香的坐船,頭艙卷篷下懸著四盞纓絡珠燈,兩邊列著兩盞餃燈。花農
先下艙回了,里面喊︰“請!” 早有水手打起扶手,請寶珠下艙。寶珠一腳踏進
頭艙,早見春妍和海棠兩個把中艙門上的花繡門簾兩邊一齊打起。寶珠進去見婉香
側坐著,一手靠在玻璃窗邊的雲石桌上,拿帕子¥淚,寶珠早淚如雨下,兩個廝對
著,先握手兒嗚咽了一會。婉香才收淚道︰“我此去料想未必再來,你不必為我傷
感。天若有情他生可卜,你只干你的正經去。你能一步一步的上進,我便死在九泉
之下,也替軟姐姐和蕊妹妹歡喜。你若不忘我,你知道我家去,有了聘期,你但在
小桃花館的桃花樹下喚著我的名兒,哭我一番便感盛情了。我前兒許送你的繡枕頂
兒和屏條子,我不該給了眉仙。那眉仙轉送我的繡花帳沿子,我前兒不是送你了,
你留著,只當我的吧。咱們三年聚首,一旦永訣,我也沒別的報你。” 因把帕子
遞與寶珠道︰“ 這個你拿去,是我這幾天拿著拭淚的,光景淚珠兒也不止二十斛
了,完了你吧。”寶珠接著也不暇細問他這話里頭的講究,只把帕子轉贈他道︰
“ 我這個你也拿去吧!日後得能再見也是個表證。倘不能再見,各人拿這殉葬吧!”
說著,兩人都哭起來。春妍見日已西墜,舟子催促趲行,因來分了,婉香、寶珠
兀自不舍分袂。經婉香再三安慰,寶珠因再三叮囑,說到了姑甦便給個書子,我開
春往京去定打姑甦轉來看你。婉香應著,因淌下淚來。便拿寶珠的帕子去=,兩人
欲別不別的,臉對臉的呆怔了半天,才同嘆一口氣。寶珠便說聲︰“罷!我去了,
你自保重。” 婉香含淚應著,送到中艙門簾下。看寶珠登了岸上馬去了,還自呆
望著。忽一聲鑼響,船已開了。掉過頭來,打玻璃窗望去,寶珠遠遠的在馬上一步
一回頭望自己的船。忽立住了不走,呆望著自己的船漸漸遠的看不見了。婉香早一
陣心酸,哭暈了過去。春妍、海棠忙扶住喚他,再喚不醒,直等舟行了一里多路,
婉香才醒過來。睜眼一看,見是船里,面前只春妍、海棠兩個站著,莫說寶珠不見,
連往日的笑春、愛兒等也都不見了。又一陣心痛,哭暈過去,這回勢頭更凶的怕人。
春妍急了,忙喊,把船放緩些,把後船里的老婆子喊幾個過來幫著灌姜湯,捏人中
的救著。足有一頓飯工夫,婉香才哇的一聲哭了轉來,春妍早也淚如雨下。婉香向
四下一看,見居中掛著一盞洋燈,四盞書畫竹燈。那船搖著,一晃一晃的蕩著,便
天旋地轉的頭暈起來,嘔出一口不是血卻是綠水,大家慌了,忙喊船泊定了不搖,
把婉香扶到床里躺下。婉香自覺兜肚下泛起來,又嘔了一口,便又昏暈了過去。朦
朧見他母親秦夫人從水面上踏浪而來。走到面前,喚道︰“婉兒你不要苦惱,過幾
天還你高興。” 婉香見是他母親,早去扯住衣角哭道︰“ 太太怎留下我這苦命
的兒嚇!” 秦夫人道︰“快不要傷心,你吃我這杯兒水便好了。” 婉香見他手
里果然拿著一個杯子,送到他嘴邊來,婉香見是一杯清水,不知不覺飲了下去,見
他母親便轉身踏浪去了。睜眼一看,見自己原睡在床里,丫頭老婆子圍在面前,听
船底下的波浪聲甚大,風刮的玻璃窗當當的響。因道︰“敢是起風浪了。” 春妍
等忽然見他開口了,看神色也正了,便多放心。因答道︰“是呢,小姐這回子心定
些嗎?”婉香點首,因問這里是什麼地方了,春妍回不出,因去問了水手,進來道
︰“是瓜山地面。” 婉香點點首,因墜淚道︰“出城好多路了,春妍扶我起來望
望,瞧可還望得見城子嗎?”春妍道︰“我剛望過,連影也不見了。” 婉香點首,
又滴下淚來,因叫婆子們退去,自己在枕上傷感一會。忽篷背上淅淅瀝瀝地下起雨
來,那風打窗縫里吹進來,幃子遮著那燈早閃閃熠熠的。雨越大了,夾著風浪聲,
遠遠听見更鼓打了三下,心膈上的淚早和潮一般涌起來。哭了會子,因身體困倦,
便睡熟了。次日醒來,又哭一會。一路上餐風宿露的哭著,早把個嬌滴滴身軀兒病
的和菊花似的,這且慢表。
且說寶珠,自婉香去後也不知哭暈了幾次,身子本來單弱,早已病了,天天嘔
著血,柳夫人怎不焦慮。請大夫瞧總是說心病,藥物也不甚中用的,還是金有聲替
他用藥當點心,足足病了半個多月,天天盼姑甦的信也不見一封。一日正哭著婉香,
裊煙忽傳進一封信來,說是姑甦來的,寶珠又驚又喜,忙拆開來看。那因眼角上綴
著淚珠看不明白,忙拿婉香送他的那塊帕兒揩淨了看寫著︰眉仙再拜,寶珠足下。
寶珠見這八字便疑惑道,怎麼是眉仙書信,難道姐姐有什麼長短麼?又道,且
看下去再講,見是︰遲我拜芝,勞人夢草,一方秋水,懸想伊人,轉輾夢轂,亦不
自知所以然。月圓日,婉姐言旋,乍見之下,人淡如菊。略一撫問,淚潸潸下。
寶珠看到這里不禁痛哭。停一會又看道︰哽咽半晌,始吐所苦,情頗不堪。而
抑知適博我粲。挑燈一夕話,竟使破涕為笑,疾霍然愈,為語足下,好自珍攝。留
一形骸,待作相見為是。
寶珠看了不解。忽轉念道︰“這光景是眉仙哄我來。姐姐這病,哪里一夕話勸
得轉的。多分病危了怕我知道,所以哄我來。果然姊姊好了,為什麼姊姊不自己寫
信給我呢?” 想著,又哭起來。忽又道,這“ 待作相見” 一句有意思,難道
姊姊還來我家嗎?只怕斷斷沒有這話,要便是講我明年去看他的話。又道,姊姊往
常說眉仙的筆墨好,照這書子寫得不明不白的,也看得出本領來。又道,管他呢!
且回他一封書子再講。因便想掙扎起來去寫,哪里掙得起,只得且擱著罷了。過了
幾日身體略好了些,因起來寫了信復了眉仙,只也說自己病好了,剛發去。忽晴煙
進來說,三老爺回來了,說病的凶,人扶著在南正院了,爺快請安去。寶珠吃了一
驚,忙扶在晴煙肩上,到南正院來。進門,見袁夫人、漱芳等俱在。秦文坐在炕上,
氣喘著咳嗽。寶珠上去請了安,秦文點點首道︰“你也病麼?”寶珠說︰“是!”
秦文道︰“你自睡去,不必陪我,仔細又冒了風。” 寶珠應著,自己又站不住,
便退了出來,剛出門簾,听秦文道︰“寶珠怎麼病的這樣,多分孩子們大了,不甚
安分。這會子我在河南倒給他說下親事了。”柳夫人道︰“嚇!前兒我不知道,這
里也給寶珠定了親了。” 秦文詫異道︰“我八月間便有信來,敢失誤了,怎麼又
定了一門子親,這怎麼處?” 說著早喘著咳嗽。寶珠听見講起他的親事,早一點
酸從頂門上起直注到心窩里,禁不住哇的哭了出來。秦文問︰“ 誰哭了?什麼事?”
丫頭們忙回說,寶珠被窗子撞了一下哭的,說著,忙把寶珠扶回院子去。這里秦文
向柳夫人道︰“什麼玩意兒,一個孩子定下兩門子親,這怎麼處?” 又道︰“
那邊斷無法想,且問這邊是誰家的小姐?” 柳夫人因把花家去把婉香給了別家,
氣不過,一下子定了葉府的兩姐妹兒。秦文听著大笑起來道︰“你們知道我給寶珠
定的是誰?” 柳夫人也陡然開心道︰“敢便和花佔魁講來!”秦文道︰“還講花
佔魁呢,前兒他和我提親,我一時沒允,後來我替太太求親去,他也不允了。”說
著喘喘的咳嗽起來。柳夫人疑惑,因又問,那眼下定的是誰家呢?秦文道︰“听我
講呢,因此我在京便杜絕了花佔魁。哪知道我和他都放了河南,他來拜我,我見他,
便也絕口不提這親事。前兒七月間,忽然都察院沈左襄上本子彈他,他慌了。當是
我為此過意不去,便來向我謝罪,我倒不懂了。次日便央中丞來允親了,我知道婉
小姐是二太太最疼的,我也很看重他的,所以便允下了。” 大家都啞然失笑起來,
心里都替寶珠開心,柳夫人是更覺歡喜過望,倒不肯信。秦文道︰“二太太不信,
還有先姑太太的一只碧霞鐲子在我箱子里收著就算聘禮了。是我把一個西土漢玉貓
兒墜向他換的,兩下允洽了。便在九月初六日下了聘,這里來接是幾時了?”柳夫
人道︰“那已是初九了。人來說,花佔魁是初二打電報家去的。” 秦文道︰“是
了,這里和葉府里是多早晚下的聘?”柳夫人說是十一。秦文道︰“ 既這樣,葉
府總好講話,他三口兒便瞧下聘的遲早定位次吧!花佔魁總不免有些話講,那只好
做我不著,寫書子給他謝罪去呢!” 說著大笑,笑著又咳嗽氣喘的了不得,便叫
玉梅和湘蓮兩個夾扶了回東正院去。袁夫人等都哄堂大笑起來。說這節事倒玩的有
趣,只是太太和寶哥兒、婉姐兒空拋了許多眼淚。柳夫人也心花怒開了,和一干人
說笑著。早有丫頭們听的明白報與寶珠,寶珠听了直跳起來笑的閉不攏口。因道︰
“我夢想不到還有這場天大的喜事!” 說著又笑又道︰“ 哦!怪道眉仙那書子
這樣講,原來姊姊不便書信與我,眉仙也不便明寫的,所以我還怪他不明白,哪里
曉得有這個意思藏著!有這個意思藏著!” 說著又大笑起來。裊煙扯他的衣角道
︰“ 爺也不留意點兒,照這樣瘋著給人傳出去,可不笑話。” 寶珠道︰“這陣
子還怕誰笑話來,老爺給我定了姊姊,我那姊姊便真是我的姊姊了,便真是我的好
姐姐了,便真是我的好人了。”說著,又哈哈大笑起來。裊煙見他神色不像,口角
渦斜,絕似瘋的樣兒。因道︰“爺怎麼講話也不留點神,這是算什麼話?”寶珠笑
道︰“ 姊姊,這又什麼算什麼呢?” 又道︰“姊姊可來了麼,快給掌燈兒,我
見他去。” 裊煙驚道︰“爺敢是心偏了?”寶珠道︰“我偏什麼,我總一樣看待,
看我敢偏了誰?” 裊煙听他的話真瘋了。便哭起來道︰“ 我的爺,你怎麼忽然
便這樣了。” 寶珠道︰“ 你不哭,你放心,我姊姊是講得明白的,決不苦了你。”
裊煙一發哭的凶了。晴煙等忙進來,見寶珠指手舞腳的,笑著,說著,口口聲聲
念著姊姊。大家多道他瘋了,忙去報與柳夫人知道。那柳夫人過來一看,便大哭起
來道︰“我剛道這遭兒萬事如願了,哪知道他忽然瘋了,這敢是前世的冤孽嗎!”
說著頓足大哭。不知寶珠究竟是瘋不瘋,且看下回分解。正是︰嬌花倒受三春雨,
圓月應遮一片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