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顧忠因講起老主人的家世,不禁大發牢騷,說個滔滔不絕。薛慧兒本是聰
明絕世的人,心里忽有所感,便乘著顧忠有些酒意,掘根到底,問些顧府里從前的
歷史。那顧忠正苦沒的講處,便一直從頭兒自小兒進了顧府里講起,傾筐倒篋,一
直講到現在為止。他倆夫婦仿佛听了一部大書,直到天色將晚,便告辭了他老人家。
回到客棧,用過晚膳,魏企仁早已倦了道︰“今兒被你外公真絮聒得夠了。”
慧兒看了他一眼笑道︰“照你這樣的嫩蟲,又嫩又蠢,怨不得一輩子沒出頭的日子。”
企仁見他又埋怨自己,便不多嘴,寬了外衣,歸自己鑽進床去睡了。此時棧里還十
分熱鬧。慧兒坐在燈下,手里捧一杯茶,眼楮看著鏡子里自己的影兒只顧出神。听
企仁早已呼呼睡去,也不理會,卻把茶杯子放下,用指頭蘸一點兒水,盡在桌子上
畫圈子。畫了又畫,描過又描,心里不知盤算些什麼。忽而自己吃了一跳,回過頭
去,卻沒得人。听听棧里的人已都睡靜,便掩了房門,遮了窗簾兒,寬了衣服,脫
了鞋兒,鑽進床去。把企仁推醒了道︰“不要痴睡,我和你商量一件事。”企仁醒
過來,擦擦眼楮道︰“好人,你這會子才來。”慧兒道︰“不要鬼纏,我和你講正
經。剛才我外公講的話,你多記得麼?”企仁笑道︰“人家的事,干我什麼?”慧
兒道︰“我和你要過好日子,便在這一席話上。”企仁笑道︰“這話我不懂。”慧
兒把他臉上狠狠的擰了一把道︰“蠢蠢蠢1企仁猛然省悟道︰”好人,真是鬼精靈
似的。我想到了,你不是教我去冒……“講到這”冒“字,慧兒早把一手握住了他
的嘴,忙走下床去看一看,門窗關的正好,又側耳听听,隔房都是鼾聲,才放下心,
重又上床。卻早被企仁摟在懷里道︰”好姐兒,我這會子想來正是一個好機會兒。
“慧兒忙道︰”幽雅點兒!好雖好,咱們還得細細商量個萬全之策。咱們睡著,慢
慢兒計較。“
倆口子因便一枕兒睡下,慧兒道︰“你前年到府里,可有人見到你過?”企仁
道︰“我和你外公是在路上踫到的,別人都沒和我打過照面。不過這件事,只怕你
外公不肯做。”慧兒道︰“那自然。他怎麼肯和咱們打通一氣。不過,這事兒也不
急。他是望七的人了,少不得過上十年五載就要久別的了。那時候,咱們再出面回
來,便萬分妥貼。如今只要想個法子,從遠處放個風兒到兩位小姐耳朵里去,種一
個根子著,那結果收成放在後面也不打緊。”企仁呆呆的想著一件事,慧兒講到後
面,他竟沒有听見。慧兒見他不答,因道︰“怎麼又發呆了?”企仁忙笑道︰“沒
有什麼,沒有什麼,我想那兩位小姐,難道會認不得他兄弟?”慧兒道︰“這一層
毋庸慮得,如今已隔上六年了,那全哥兒是十二歲上沒了的,便是真個活著,今兒
回來也不免認不得了呢。並且大小姐是從小兒在廣東,直到大老爺死了之後,才搬
回甦州來。那全哥兒已是死了,不曾會面。便是二小姐,也從二老爺去世之後,只
和三老爺合住了三個多月,過了百日,便到盛府去了。隔過一年回來同出,船便翻
了江里,連貼身丫頭婆子們也都翻了,還有誰認得出真假來?不過第一件事,要把
顧府里的家事早晚記在心里,能夠隨口兒背得上,方不會露了馬腳。所以我想打明
兒起,我便去外公那里住上幾天。要把全哥兒小時候和兩個姊姊們在家中的舉動言
語也打探一點兒,放在肚里方好。”企仁道︰“這個不妥當,他那里還有人,回來
認熟了你,倒又添上一層障礙。如今我且問你一句要緊話,到底顧府上有多少的財
產?回來不要值不得我一番舉動。”慧兒道︰“現錢呢,我不知道。單論田產,你
昨兒不听我外公說有百巴萬嗎?”企仁道︰“那麼三股分來就上三十多萬。”慧兒
道︰“有了兒子,哪里還派女兒分得?好在他老輩手里從未分過,將來誰好講這一
個‘分’字?”企仁笑道︰“看你不出,竟是打著如意算盤呢。也說的是,本來沒
有放著兒子,再準女兒承襲的例。不過他家里三位老爺的名字和太太的母家姓還有
什麼人?祖宗墳墓又在什麼地方?葬著的都是什麼人?都派原原本本打听一個仔細。”
慧兒道︰“所以我說要到外公那里去多住幾天,才好明白。你說又怕人認熟了。”
企仁道︰“我又想過了來。他那里不過只有一個長壽,將來也容易打發的,明兒我
便和你同去也好。”慧兒應允。當晚夜已深了,倆個各在枕上思前想後的想了一番,
各自睡去。
到了次日,他倆口子便袱被到了顧忠那里住下。少不得說長道短,一個說的無
心,兩個听的有意,不消幾日,竟已全神在握。
那顧忠的干兒子長壽,本是芝珊的小廝,生得十分伶俐,因此顧忠認他做了干
兒。當初芝珊給他一個丫頭做了妻子,後來他那妻子有了外遇,活活的被長壽逼著
死了。所以也看破了,不願意再娶,直到如今三十多歲了,還做著鰥夫。這會子慧
兒到來,見他出落得和畫上美人一般,心中不免歆羨。慧兒又稱他做母舅,頗形親
熱,他自然骨頭兒也輕了一半。因看慧兒面上,和企仁也十分投機。那魏企仁是走
過道兒的人,知道長壽這個容易結交,有心要用著他,便憑任他和慧兒去親密。慧
兒是出過洋的女學生,本來不在行跡上講究,見長壽愛著自己,越覺得自己容貌超
群出眾,才會教人傾倒,益發放出手段,牢寵長壽。居然把這人玩弄在股掌之上。
凡是慧兒講一句,長壽便如奉了聖旨一般。
慧兒見時機已到,便把自己想做的那件事,告訴長壽。又說︰“將來做到那個
地步,咱們便好一輩子住在一起,包管你後半世的受用不了。”長壽驟听之下,愕
呆了半晌,後來想想不禁笑了起來道︰“果然好主意,包充得過去,只是這老頭子
精神正好,哪里便會死去?日長久遠的等著,到叫人不耐煩呢。”慧兒笑道︰“終
不然把他謀死。俗語說的好︰”有心不在遲,‘’欲速則不達。‘我這會子告訴你,
不過叫你做個內應,把些田房產地留心記下。一等老兒轉背,你便趕緊通個信兒給
我,我便好同著那一個轉來。“長壽耳朵里听著,心里卻只轉念頭,因道︰”你兩
個不等在這里嗎?“慧兒笑道︰”這哪里有日子好等的。我打算明後兒,仍和企仁
往日本去。听說秦寶珠的小舅爺葉魁在日本,咱們只要踫到葉魁,提起自己本來姓
顧,十二歲上赴揚州去時,翻了船落水,遇著姓魏的救起,做了兒子,帶到日本來,
住到如今。因為家中只有兩個堂姊,本來不甚相得,一個已是同時落水死了,一個
又在廣東不知下落,所以不想回去。照此講給葉魁听,少不得便會通知寶珠去。等
他們來信叫咱們回國,咱們只說不願意去,仍自住在日本。那時他們知道全哥還在,
自然不敢動那家產。便要動時,也得留起一股,咱們只要等到老兒轉背,回來享受
就是。你說好不好?“長壽笑道︰”好果然好,只不知道等到幾年。這會子你那一
個兒哪兒去了?“慧兒道︰”他見你來了,大約到老兒那邊去了呢。“
長壽便自去找那企仁,找著了兩人同到竹園里去密談了一會。企仁答應他,事
成之後,把所得的家產分給他三股之一。長壽滿口應允,卻要魏企仁寫一張字據給
他,做個日後的憑證,企仁道︰“這個哪里可以形諸筆墨。”長壽道︰“那不行,
回來我到白費了心,沒一點兒憑據,我又怎麼信得過你?”企仁想一想道︰“也罷。
停會子我寫來給你。”長壽道︰“說做便做,你快寫去。我到老兒那邊轉一轉,仍
在這兒等你。”企仁點首,便回到房內,見慧兒不在,便寫了一紙,袖好走到竹園。
長壽已等著了,便伸手討來,看他寫著是︰“立證券顧全,予自髫齡,沉舟獲救,
改姓魏氏。賴我同志扶助一切,致有今日。歸宗顧氏之後,願以承襲所得財產割三
分之一,畀我同志,以資報酬。倘食斯言,有券為證。”長壽笑道︰“這是代全哥
兒出的,哪里是你的?”企仁也笑道︰“我若不做了全哥兒時,也沒得什麼財產好
分給你呀。”長壽想想也是有理,便摺好了,謹謹慎慎塞在褲帶上的袋子里面。因
悄悄的道︰“話雖如此,到底該怎麼一個下手沒得形跡?”企仁四面張了一張,見
沒人,因低聲道︰“你可萬不能對慧兒講明1長壽道︰”我曉得,你放心。“企仁
因左右張望了一望,把長壽扯到牆角邊,叫他附耳過來道︰”我明兒帶了慧兒便走。
我到了上海,寄一瓶子東西給你,那東西叫作磷,是浸在水里的。若出了水,遇了
空氣,立時便會發出火來。你用一個大點兒的紙盒子,里面盛了水,把磷倒在水里,
放在老頭子的後房草堆里。你便自己進城去,等到晚頭,火著了起來,誰還想到你?
只是一層,你要記著,你要到上燈邊,才好把水盛在盒子里去,不然怕滲漏的太快。
你放這盒子到草堆里去,要把盒子著地,上面蓋草方不滲濕了誤事。“長壽領會,
繼問道︰”這法子我想不妥,萬一白燒了房子,老兒到不曾燒在里面,反鬧的驚天
動地。並且把付老骨頭葬在火里,也不免有點兒問心不過,能夠怎麼樣叫他一無痛
苦和睡著了去的一般方好。“企仁想一想道︰”那也有一種藥,便是外國醫生用的
迷藥,叫做‘哥羅方’。多嗅了便會迷過去回不轉來。“長壽道︰”那麼用這個法
子好。“企仁點首。倆人就此議定,正是︰科學昌明添虎倀,家庭危難出鴆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