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閻楷思父歸故里 紹聞愚母比頑童

類別︰集部 作者︰李海觀(清) 書名︰歧路燈

    話說蔡湘到樓院,紹聞還不曾起來,蔡湘到樓門口,對王氏說道︰“不知那里來了一班戲子,將戲箱堆滿一書房。”王氏道︰“誰叫他來的?”蔡湘道︰“不知道。”王氏便向樓房內間去問紹聞;“怎的一個書房,就叫戲子佔了,誰承當他的話?”紹聞從被里伸出頭來,說道︰“原是河北一個茅戲主,我去回拜他,他說他家里有緊事,要問我賃房子。我也沒承許他,誰知道他就搬的來了。”王氏道︰“越發成不的!你這幾年也不讀書,一發連書房成了戲房了。”紹聞道︰“他暫住幾天就走哩。其實我也沒承當他。”

    話猶未完,只見雙慶兒慌張跑在樓下,拿了一個手本,說︰“班上人與奶奶、大相公磕頭哩。”九娃兒早已到樓院里,說道︰“俺奶奶哩?”王氏走到樓門口。九娃端相是個內主人,便爬在地下磕了頭,起來說︰“干爹還沒起來呢?俺班上都在後門等著磕頭哩。”王氏回頭說道︰“你起來罷,你弄的事,你去打發去。”紹聞起來,也摸頭不著,並也沒法子發放。九娃見紹聞起來,說道︰“班上人候已久了。”雙慶道︰“後門上擠了一攢子等著哩。”紹聞只得到後門上。一個唱老生的說道︰“班上人與老太太磕頭,再與戲主磕頭。”紹聞道︰“家里我說罷。”老生道︰“這一番打攪處多,取東討西,未免驚動老太太,一定該見個禮兒。”紹聞道︰“不需罷。”老生道︰“既是戲主不肯,俺就與戲主磕頭罷。”說了一聲,一大片人,都跪下去磕頭,口中都一齊說道︰“照看,照看。”紹聞一人,也攙不過來。唯有九娃站在紹聞身邊,笑嘻嘻的看著。眾人起來,一齊又進碧草軒去了。

    紹聞回到樓下,九娃跟著也到樓下,就移座兒,說︰“干爹,你坐下罷。”王氏看著,也沒啥說。紹聞也沒處開口,少不得說道︰“九娃,你坐下。”九娃道︰“我不坐。奶奶,你有針線兒與我些,我的衫子撕了一道口子,得兩根綠線縫縫。奶奶,要不我拿家來縫縫罷?”王氏道︰“我與你針線,你自己縫。”九娃見光景不堪熱合,接過針線,說道︰“等等送針來。”慢慢的下樓台,從後門走訖。王氏說紹聞道︰“你就是認干兒,也再等幾年。你看那孩子,比你小不上兩歲哩!”紹聞道︰“誰認他來?他只管胡叫哩。”

    這宗事,若再為詳說,未免與譚孝移面上有些不忍,就此住了罷。

    看官若說,此時王中見了這個光景,定然抵死破命的不依。

    原來王中自前日有些感冒,此時已發熱,頭痛惡心,蒙頭蓋腦在屋里睡著,所以不知。趙大兒知他丈夫性情,瞞的風也一絲兒不透。

    不說王中害玻且說閻楷叫德喜兒請大相公說話。紹聞到了賬房,閻楷說道︰“我後日要起身回家,把賬目銀錢交與相公。”紹聞一听此言,心下想道︰“是我干的不是事,惹的門客見辭。”便紅了臉說道︰“閻相公是為什麼走的這樣速?”

    閻楷道︰“昨日松盛號李二爺捎來我的家書,家父書上寫的著實想我。我五年不曾回家,心里委實過意不去。只為家道貧寒,在家中無以奉事老父,在外邊又惹老父牽掛。又為府上大爺待我太好,多年來感恩承情,謝也謝不荊今年家父整六十了,我常在外邊,也算不的一個人。況且先兄撇下一個舍佷,今年十一歲了,也該上學讀書。若再流落了,像我這個樣子,我也是個書香人家,先兄臨終時,再三痛哭囑托,我何以見先兄于地下?況且千里捎書,內中只說家父著實想我,卻又不是家父手筆,我又疑影別有緣故。”閻楷一面說著,早已雙淚俱下。

    紹聞道︰“那得別有話說。”閻楷道︰“家父有個胃脕疼痛之癥,行常肯犯。我累年也捎回去幾次治胃脕的丸藥,我只疑影這個玻這是我昨晚一夜沒睡,將賬目都算明白,總一絲兒也不錯。櫃內現銀三百三十兩八錢五分,三大封是整哩,那小封進三十兩零銀。床下錢,有八十串有余。求相公逐一驗明。至于外欠,都有賬目。”

    卻說紹聞起初听說閻相公要回家,又說到父子天性之地,也未免有些慘然不樂。既而又說到現交手三百多銀子,八十千錢,想今日卻也順手便宜,省的再來賬房支討,有多少阻隔。

    況且閻相公一去,我大了,我也無須再用賬房。便說道︰“閻相公既為父子之情,我也不忍再留。至于銀錢,何用查驗。自從先父到今日,誰還不知道你的心腸哩。只是到家何日能來?”

    閻楷道︰“家父若是康健,不過五個月就回來。要之,家父就是康健,現今過了六十歲,在家就受些艱窘,我也不肯來,也就不敢來了。”紹聞道︰“既是如此,你就打點行李。我還有些須薄敬,今晚就奉餞罷。”

    說罷,紹聞回到樓下。對母親說︰“閻相公要回家,今晚要擺席與他餞行。”王氏道︰“你近日大了,什麼還由得我?你各人廚下吩咐去。適才你那干兒要一口大鍋,一個小 ,碗碟要二三十件子。這還成個人家麼?叫戲娃子在院里胡跑。你爹在日,你見過這規矩麼?”紹聞道︰“與了他不曾?”王氏道︰“你如今是一家主子,沒見你的話哩,誰與他?”紹聞道︰“雙慶兒、德喜兒哩?照數與他,明日都是有賃錢的。”原來這些德喜兒、雙慶兒孩子家,早已鑽到碧草軒,弄鬼臉,戴胡子,沒一個在手下。紹聞見沒人在跟前,說道︰“那也是小事。只如今收拾個粗席面,餞餞閻相公才是。娘,你吩咐冰梅、趙大兒一聲。”王氏道︰“你看冰梅這兩個月,白日里還下得樓下不得樓?趙大兒他漢子病著了,他伺候茶水,顧的顧不的?我不管你的閑事。我越想越氣,難說一個好好人家,那里來了一班戲子胡鬧。我一發成了戲娃子的奶奶!”

    紹聞又羞又急,只得到前邊向閻楷說道︰“你說,樓上大奶奶,如今要三十兩銀子,交與東街王舅爺甦州捎首飾頭面。說明年與孔宅行禮時使用。我說臨時本城中也辦的來,奶奶不依,一時就要。如今隆哥在樓下等著哩。”閻楷道︰“我明日要走,王中又病著,我一發把銀子連鑰匙交與相公罷。只是隆相公現在這里,請出來見一見,我不能往東街奉別去。”紹聞道︰“他听說你要走,也要來前邊看你。我怕誤了你打點行李,說你去大街辭別各鋪家去了。你如今要請他,顯得我說瞎話。你只把銀子交與我罷。”閻楷于是開了櫃門,將銀子交與紹聞。

    說道︰“相公呀,不是我生意行里人,開口說銀錢中用,只是相公年幼,休要妄費了。有時,看這東西不難;沒有時,便一文錢逼死英雄漢。相公要知道珍重。我只願相公這錢買書,供給先生。”紹聞點頭道︰“閻相公說的真正是好話。”原來王中病了,雙慶、德喜兒只顧在戲房看串戲,閻相公只顧慌張著走,所以後邊碧草軒叫戲子佔了,閻楷一字不知。因此還說那買書、請先生的話。

    且說紹聞收了大小四封,先把三大封偷放在父親靈柩底下,鎖了廳門。拿了一小封,從前門出去,由胡同口轉到後門進來。上的樓來,叫道︰“娘,這是戲主送來一月房錢,是三十兩,算了娘的私囊罷。”王氏喜盈盈展開一看,說道︰“這三封是房錢,這一小封是啥?”紹聞方想起來,這八錢的小封,忘了取去,便說道︰“這算是折禮盒一架,娘都收了罷。他們吃糧飯、菜薪、越外還要與錢哩。”王氏笑道︰“你到明日使用時,不許問我再要。要使我哩,須與我出利錢。”

    王氏起初也極惱戲子佔了書房,後來兒子拿了三十兩哄了,便喜歡起來。這是什麼緣故?看來許多舉人、進士做了官,往往因幾十兩銀子的賄,弄一個身敗名裂。從古說“利令智昏”,何況婦人?何況王氏本是一個不明白的婦人?

    此是旁話。且說紹聞安插住母親,便依舊開了中廳的鎖,在父親靈柩下,取出那三百兩來,放在東套房里鎖訖。來到賬房里坐下,問道︰“閻相公。連年束金,還欠多少?”閻楷道︰“連年我的勞金,都支的過界了。”紹聞道︰“如今盤費哩?”閻楷道︰“我適才在梭布店借了二千錢,夠了。”紹聞道︰“快與他送回去。我送二十兩,與尊翁老人家做件衣服。

    越外盤費三千。”閻楷道︰“這個我斷不敢領。盤費錢我受下一千,把那錢就送回布店一半去。多了也累贅的慌。”紹聞道︰“我是見相公的孝道,故助二十兩。難說你替老人家辭了不成?”閻楷不覺垂淚道︰“多謝,多謝,大惠終身難忘。”此後,晚間紹聞餞酒贈贐,次早拜別起程的話,不必細述。

    卻說紹聞次日送閻楷登程,回到後院。早已見九娃在樓門前等著,說道︰“班上人等著,如何昨天一天沒到戲房去?”

    紹聞道︰“你隨我前院來,我問你話。”因開了客廳門,九娃說︰“屋里有靈,我怕的慌。”紹聞道︰“有我哩,怕什麼?”

    又開了套房門,九娃隨著進去。紹聞扯開櫃斗,把銀子填了一瓶口,說︰“你各人買東西吃。”遲了一會,才出來,鎖了門。

    紹聞隨九娃上碧草軒來。只見廂房有幾個末、丑角兒,在那里讀腳本。有一個生角兒,在軒上前檐下站著,掌班的敲著鼓兒上腔。這夏逢若不知何時已到,早在旁邊醉翁椅兒上,拍著手哼哼的幫腔。大家見了,一齊起來,垂手站在旁邊。逢若道︰“譚戲主呀,看看正經甦班子規矩如何?”紹聞道︰“好。”掌班近前商量了些糧飯、菜薪的話。又說︰“天涼了,孩子們都穿的是夏衣。茅戲主又回去了,少爺替小的們料理。

    等茅戲主來,小的們掙下錢,—一補上,再不虧損少爺。”紹聞未及回言,逢若便接口道︰“休說夾衣,連冬衣也制得起。孩子們鞋靴襪子,也是該換的。通在譚爺身上取齊。等你的戲主到了,我保管—一清還。”老生道︰“爺們的恩典,小的們只是磕頭罷。”紹聞道︰“夏哥,你就去與他們辦去,上一筆賬就是。”逢若道︰“我如今不是當年有錢,到鋪子里人家就要掂我的分量。須是現銀子,又省價錢,又揀好的,茅兄來,也看的過,說我們兄弟辦事不差。”紹聞道︰“我也沒有現銀子。”九娃道︰“干爹,那櫃斗一大封足夠了。”逢若道︰“九娃說有銀子,你如何說沒有呢?你去取去罷。我來說一宗戲。柳樹巷田宅賀國學,要寫這戲,出銀十五兩。掌班的不敢當家,等你一句話兒。說停當了,後日去唱去。如今九月將盡,萬一天變起來,孩子們冷的慌,渾身打顫,成什麼樣子?”紹聞道︰“戲錢我不管。”逢若道︰“衣裳鞋腳錢,你可管了罷?”

    九娃道︰“我跟干爹去取去罷。”逢若笑道︰“叫孩子磨兌住了,不怕你不齲”紹聞只得起身,九娃跟著,到了客廳。依舊開了鎖,取了八十兩那一封出來。又從樓院經過,王氏正在樓門里坐著。九娃說︰“奶奶,把剪子遞與我使使。”王氏叫趙大兒與了。九娃跟著,依舊上碧草軒來。紹聞道︰“這是八十兩,你去辦去。”

    逢若道︰“夠不夠回來清賬,好叫你們戲主奉還。”老生道︰“自然的。小的跟著去。”逢若心中要扣除銀子,便說道︰“你們跟著我,我實在囂的慌,我就辦不上來了。”老生道︰“小的就不用去。只是綢子都要一樣一色,省的孩子們嫌好嫌歹,一樣兒就沒的說。”逢若又向紹聞道︰“九娃這衣裳錢,是不叫茅兄還的,須是另樣的了。”紹聞道︰“隨你罷。”九娃道︰“我穿只要碎花兒。我不愛那大朵子花,大雲頭的。”逢若道︰“好孩子,我記著哩。”拿的銀子去了。

    紹聞向戲子道︰“你還教你的戲,休誤你的正經事。你坐下。我也看看。”老生道︰“少爺在此,小的怎麼坐。”紹聞道︰“不妨。”仍舊坐了上腔。九娃泡了一壺飛滾的茶送來。

    紹聞看了一會,自回家中吃飯去。

    到了午後,九娃直進樓來,說︰“夏爺辦的東西回來了,還跟著一個鋪子里小伙計,清賬取銀子哩。”王氏道︰“是那里銀子?”紹聞道︰“是他各人班里銀子。”紹聞跟著到碧草軒,只見七八個針工已在。逢若道︰“梁相公,這就是買主,少不下你的銀子,緊著就跟的來了。”那人與紹聞作了一個揖,說道︰“久仰。”紹聞道︰“不敢。”把東西展開,連綢緞靴帽一齊清算,除了九娃二十一兩,算在紹聞身上,不登戲上賬簿,其余除收五十九兩現銀外,還要九十兩零四錢八分。紹聞面有難色,道︰“委實我沒了銀子。余下九十多兩,上在貴號賬上,等茅兄回來,我管保齊完,一分不久。”那梁相公道︰“一來鋪子里本錢小,目下要上甦州。二來夏爺說是現銀,所以折本兒賣了。如今若說賒了一半,我也難回復掌櫃的這句話。”九娃只推看緞子,走近夏鼎跟前,悄悄說道︰“還有一整封哩。”

    夏逢若心內有了主意,正色說道︰“譚賢弟,不要這樣說。這八九十兩也是現成的,不必推三阻四。不過茅兄來時,一秤子全完就是。那人也是個夠朋友的。若是有一厘短少,我就擋住他這一架箱。”老生道︰“譚爺放心,小的也敢承許。”紹聞只得回去,把那一封也拿的來,當面兌了。老生把戲上賬簿寫上一筆︰“九月二十九日,借到譚爺銀子一百四十兩四錢八分。”

    梁相公包了銀子,說道︰“托福,托福。”一揖而去。逢若道︰“家母適才叫小價尋我,想是家中有事。交完東西,我去罷。”

    也跟的去了。

    你說那梁相公,何嘗是鋪子里人?原是逢若講明了九十幾兩銀子,買成鋪子東西。為要扣除這四五十兩銀入私囊,街上尋了個一黨兒伙計,會說山西土話的人,俗話說是“咬碟子”,妝成小客商。兌了銀子,再找明鋪家,贖回當頭。背地里與那人七八兩,自己得四十多兩,各人自去花費去了。

    這是蔑片幫閑恆徑,講他做甚。單說碧草軒一起針工,把書案排開,鋪上氈條,展開綢緞,霧了潤水,排開熨斗,量了長短,動了剪刀,須臾裁成件子。黃昏點起幾碗燈來,一齊動手。紹聞看了更深天氣,九娃獨自送回。到了次日晚上,一齊縫成。及至往田宅唱戲時節,各個都是一色軟衣,惟有九娃別樣,一齊去了。

    不說譚紹聞壞了乃翁門風,只可惜一個碧草軒,也有幸有不幸之分︰

    藥欄花砌盡芳蓀,俗客何曾敢望門;

    西子只從蒙穢後,教人懶說苧蘿村。


如果你對歧路燈有什麼建議或者評論,請 點擊這里 發表。
重要聲明︰典籍《歧路燈》所有的文章、圖片、評論等,與本站立場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