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雲生辭了長老,同文生到清江浦,搭船進京。一路無詞,到北京尋了下處。事情少寧,雲生曰︰“一路風霜勞碌,今得息肩,少敘舊可乎?”文曰︰“何不可,只恐相逢不認舊時身耳。”雲曰︰“認得,認得。”文曰︰“你認,你認。”戲弄之際,淨若無塵,柔若無骨,瑩同美玉,燦若明珠,異香陣陣褻人,似不從娘胎中來者。交媾既久,愈覺精神。雲恍不知身在人世焉。對文雲︰“許久不親玉質,不意光潤色澤一變至此!”文曰︰“向因郁結,皮膚頓粗,今茲快心,復還故我矣。”雲曰︰“小生造化也,何樂如之。”文曰︰“你知你樂,但不知弟之苦耳。”言畢,潸然淚下。雲曰︰“報仇有日,不必過傷。”文生飲食居處,與人同,但出入間,奇蹤秘跡,令人莫測。
一日,雲天章與文商議道︰“納監須得五百金,今囊底只余百兩,此事如何處置?”文生道︰“我正在此算計這件事,已有一策,但依計而行,無不妥帖。”雲曰︰“計將安在?吾當築壇拜將。”文曰︰“只在我身上。”雲驚曰︰“怎麼在你身上。”文曰︰“說來絕奇,絕妙,絕可笑,雖子牙、孔明不能測也。今有臨清知府陸繼贄,原是鎮江人,要娶美妾,不惜高價,只要中意,過門便帶起身,到任始成婚配。我想,我原做正旦,裝女子是慣的,換了所在,尋個媒人,等我梳起三綹頭來,我腳軟可以扎小,耳上也可穿起眼來。兄卻換了帽子,認做兄妹,賣他幾百兩銀子,等他船泊何處,我改男裝走回便是。就是他要成親,我說是人拐騙來的,料他也不難為我,少不得替我改了裝,那時我乘空一溜便回。你銀子過手,搬了屋,換了巾,納監進場,哪個來尋你?豈不是極好笑,極希奇的計?”雲生道︰“計倒好,只恐他一時發怒,則吾弟受虧不淺矣。”文生曰︰“事急矣,除此別無生機。不進場,我們進京何用?我意已決,快收拾搬(家),我已尋了下處,急行悟誤。”雲生只得依他,換了帽子。時已黃昏,正好進屋。一夜工夫,腳已小,耳亦有眼。帶了耳塞,梳起吳妝,是上好十六七歲一位女郎。
正是︰
才辭巾幘ze面,又理佩和環。
綰wan發成高髻,揮毫寫遠山。
天章看了笑道︰“如此女郎,千金難得。”文生道︰“莫取笑,看親的來也。”不一時,果有媒婆同官員來看人,正是陸知府。此寓乃一座花園,園內有一大池,文生隔岸行來,甚是可人。有隔岸美人詩一律,以贊其妙︰隔岸盈盈白面娃,巧妝雅稱碧桃花。
羞來竹里偷聲笑,故向風前整鬢角。
難共欲語嗔水練,可通幽意喜窗紗。
卿須憐我多才藻,我卻憐卿未破瓜。
走到廳前,道了萬福。那官問媒婆︰“是哪里人?”媒婆道︰“南京人,姓文名韻娘,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刺繡描鸞、吹彈歌舞,事事皆能。”那官兒看了人才,已是中意,及講到此,一發歡喜了,對文生道︰“我有一題,願借女郎一詠。”文生把臉一紅,欲言不語,對媒人道︰“請題。”陸知府道︰“今乃七夕牛女相會之期,便以七夕為題。”因出金善,並求一寫。文生叫媒婆接過扇子,又叫媒婆問知府請韻。知府道︰“就是‘憐才’的‘憐’字。”他投墨揮毫,不待思索,成七言律一首。
詩雲︰
銀橋耿耿鵲橋填,織女牛郎怨幾千。
別後相思盈一載,相逢即別復經年。
浪傳此夜歡無限,不道今宵恨轉添。
但是世人能乞巧,明朝分手有誰憐?
仿衛夫人筆,題于扇頭,下寫“難女文韻題並書。”翻過那邊,乃是《長江煙雨圖》,遂走筆題之︰雨余林樹猶含濕,黯淡陰雲不辨峰。
一派長江新水漲,非帆遙望有無中。
題畢,遞與媒婆。媒婆傳與知府。知府見了,喜動顏色,稱道︰“人是仙中女,才是女中仙。衛夫人、朱淑貞不足數也。不必看了,問他親兄要多少彩禮。”媒人道︰“久居京底,欠負甚多,父死不歸,家計貧寒,要在他一身取辦,須得千金,方可成事。”那陸知府道︰“千金也不叫多,七百兩吧。”媒人以語天章。文生搖頭不肯。制服道︰“今日就過門,便是八百兩,使用等費,一概不涉你事。”文生點頭,天章便允了。當時兌了財禮,知府坐起園內,吩咐隨行的去叫轎夫、鼓樂來迎娶,叫媒人取寫酒在廳上吃著等候。文生吩咐雲生道︰“我去你便搬,我已尋得舊蓮子胡同聞又繡衣坊對門樓屋一所,你發行李到彼,就是表弟文雅全租的,他自招架。今番之別,不比那遭,上轎時假哭幾聲便干正事,勿誤了進場正務。多則月余,好歹便回也。”天章看他如此行為,好不擔心,好不驚恐,好不留戀。文生卻自自在在,談笑自如。
將黃昏,只听得隔壁鄰家合家大哭。知府驚訝,並人去文什事。回復道︰“這個人家姓徐,有個女子一十六歲了,得暴疾而死。故此痛哭。”知府見說,心中不樂。忽轎夫執鼓樂燈火俱到,促催起身。文生吩咐天章已畢,道︰“你看了人,我到後園小解好上轎。”忙往後門出去。到鄰家後門,往里一閃,隨整衣而出。到房中,雲生驚道︰“你為何穿白?”文生道︰“是內衣,你莫管閑事。”遂脫去白衣,換了新裝,故作驚疑狀道︰“忘了一物在園中。”遂復入後園,片時而出,天章不疑。及回房,良時已屆,帶了遮頭帕,雲生抱上轎,把了三杯酒,哭了一常鼓樂笙簧,簇擁而出。這里雲生叫了兩個雇工,挑了行李,即刻離寓往舊蓮子胡同搬。
方將起身,只听得一聲吶喊,驚得天章魂不附體,道︰“多是做出來了。”卻原來不是,是隔壁鄰家暴死女子,停尸在榻,今欲入棺,忽不見了尸首,所以驚駭。雲生才放下心,往舊蓮子胡同來。果然一問便招接。雲生進了屋,安頓了行李,只是放心文生不下。原來文生知道徐家女子女子今日當死,故搬至此處。臨行前,假說到後園小解,閃入他家後門,以己靈投她熱尸,開她後門,走出到房,換了新衣,復入後園,把入殮的的白服投之于井,以滅其跡。至黃昏人忙之際,不及辨察,便上轎去了。真是移花接木,換月易雲,如此妙用,雲生哪里識得?
卻說陸知府娶了文生到寓處,迎來轎到,香□,正當七月七夕牛郎織女相會之期,迎入洞房,點燈觀時,更覺嬌媚可人。
但見︰
雙眼比秋水,艷色笑芙蓉。
月明美眉渡,雲偏寶髻松。
知府替他去了髻兒,脫了衣服,但見柳腰一搦,勝似張楮當年;如一枝濕玉,雖廣寒宮玉人,不過是也。擁入羅幃,相偎相抱,曲盡繾綣。文低聲告曰︰“妾未諳枕席雲雨之事,惟老爺憐之。”知府道︰“賞海棠,豈如折蔓藤蘿?”款款輕輕,兩情契洽,鮮紅已點染席間。不羨襄王會神女于陽台也。
正是︰
男女風流女少年,姻緣天定共嫣然。
連枝菡萏雙雙麗,交頸鴛鴦兩兩妍。
知府見是未破瓜之女,甚是歡喜。著人去尋舅爺住所來府上慶賀,已不可復睹矣。回復陸知府,知府不解道︰“何去之速也?”文生道︰“債負多,恐人知覺不能脫身,因此待我上轎後,他乘空回家逃避債務,想是去了。”知府道︰“早知回家,盤纏也該贈些,文書批也該給一張,著人送一送方是。如今想見不著了。”文生道︰“他到家後,少不得要來看妾,老爺看覷qv他未遲。”知府道︰“說得是。”吩咐起轎馬,往臨清到任。到任後,知府常有審不出的案,幸他參明,知府一發心愛。
一日,對文生談及家事,道︰“夫人生一個公子,一個小姐,公子二十歲,已登□薦。小姐年已十六,才貌與卿上下,尚未字人。當時夫人生她時,夢神女授以玉鳳,覺來她才生下,其玉鳳亦有幾上。此女定是不凡,遂名玉鳳,為覓佳婿,其鳳緊帶隨身。怎奈眼前碌碌,並無佳士,你好好替我收著。”文生接了,忖道︰“這頭親事,好作成了雲兄。”
一日,知府出堂審事,忽有送月餅者至。文生問丫鬟道︰“今是何日,乃送此餅?”丫鬟稟道︰“今乃中秋佳節故送月餅。小奶奶忘了?”文生听了,把頭點點道︰“今日是中秋了。咳,陸知府,我要去了,四十日恩情付之流水,你莫怪我去得速,怎奈我有個得意人兒多多包涵。徐家女肉身也只該你四十日情債。你女兒這段姻親,我定替你成就了。”打點已定,把玉鳳帶在身伴,知府早已退堂,吩咐丫鬟擺酒水閣與小奶奶賞月。此夜月明如晝,萬里無雲,笙歌盈耳,相對而飲,宛在廣寒宮內。酒至半酣,知府道︰“卿善于題詠,對此美景良晨,不可無詠。吟以紀喜,卿其為我題之。”文生領命,題七言一絕︰風急黃昏兩渺茫,離人轉听轉悲傷。
問天有什關情處,也滴相思淚萬行。
(此處缺一段,大意應為︰文生的“替身”小奶奶,中秋夜三更,因樓倒塌,在陸知府家“死去”……)秋闌已近,雲生只得勉強肄業。且席三場得意,大有可望。終場正是八月中秋,出場,眾人都去吃酒作樂,惟雲生悶坐旅邸,自嘆道︰“三場已完,要中魁中得,千虧萬虧,虧了雅全,不知他作何光景?這陸知府費八百銀子娶妾,見是男人,怎肯罷休?倘有不虞,怎生是好?”他無心賞月伏枕而睡。忽听戶外敲門甚急,驚醒開門,乃是文生。喜從天降,道︰“賢弟如何一去許久,豈不慮殺我也!那事怎麼了?”文生道︰“他到任,打算成親,我以直言相告道︰‘那人不是我親兄,是個拐子。我不是女身,是拐子把我男扮女裝的。’他問我當時怎麼不說,我道︰‘若說,老爺必不要我,小人便死他手里,故我不敢說。今听老爺處置,還有個好結果。’言罷,只是請罪。那知府笑道︰‘有這樣事?這是光棍所為,非干你事,我不責你。’發我書房中服侍,以後打發我南回,我便乘空來了,並不曾吃虧。你事如何?“于是道︰”我監已納了,場已進了,肯定中魁中得。只是慮你那里,卻不知天從人願,你那里是如此安穩。真是義但膽包天,奇謀蓋世,出死入生手段。”因整杯盤,二人賞月。雲出前思慕詩韻,文生曰︰“足見吾兄之情也。今日來歸,不可無賀,我詠《桃源憶故人》以先之,可乎?”雲曰︰“妙。”文生隨口拈來︰歸來相見已三更,夜竟鳥棲弄影。庭空花寂靜聲,無人還自驚。
殷勤盟誓今宵整,窗外寒鴉為證。床前明月知情,願死生同衾。
雲生曰︰“生則同衾,此老生常談;生死同衾,則吾弟之首開頭面矣。”文曰︰“情之所鐘,死原不能隔絕,若絕,明非情矣。倩女離魂,詎非死同衾乎?”雲曰︰“銘志及此,□□可□情字注□。我困于場事,詞□。不可無詞,吾題五言絕以塞責。”文曰︰“□□而已,□□多乎。”雲曰︰“然。”
今昔是何夕,身向此時分。
莫惜金瓊液,清光喜對君。
別久相逢,會至親愛,你貪我愛,不能盡道。後聞院發榜,雲生已中第二名。文生整酒賀道︰“新舉人請酒。”雲曰︰“互相賀耳。”相對大笑。雲曰︰“不才□□□□□涯□,自謂潦倒窮途,無復青雲之望。承弟舍身助監,遂耳登科。成我之恩,何殊之大。”雲生拜,文生亦拜,曰︰“避難之子,墮入優場,吾兄以一見別之,遂為莫逆交,至棄家為一優人,誰不掩口而笑?吾兄始終如一,絕無悔心。感此深恩,雖粉身碎骨,尚不足酬其萬一,些須小事,何以言謝?望吾兄更加精研,百尺竿頭,再進一步,是弟所屬望者。此後在京無詞。
秋去冬來,又早春至。春榜發,而雲生又居高魁。殿試二甲,選了。文生道︰“陸知府卻是我上司。□□□□□□□□你,我如今冠起巾來,□□□□□□與你□□之會。”雲生道︰“正是。”收拾行李停當,差人到南京報信。那知縣還不曾升遷,知報好不歡喜。那石敢當已是知縣動了揭參,除了衣巾,又聞雲天章中了進士,憂郁而死。
卻說陸知府自死了小夫人失了玉鳳,心事不寧,差僕人車馬去接夫人王氏到任。卻好兒子會考得中,也到任上。談及此事。其子陸鴻漸道︰“此物原從夢中得來,乃是奇物,忽然失去,必有人得之者。莫非是妹子婚姻就在此鳳上?出榜求此鳳,有獻鳳者,就許以婚姻,必有下落。”知府認為說得是。次日,出一榜文道︰“本府失去玉鳳一只,有蝕得來獻者,願以小姐妻之。”此榜一出,盈人滿道,接耳交頭,哪個不想?卻無處覓得那玉鳳。
卻說雲四府到任,見太守。太守知他未發時已是名人,十分尊重他,同他吃公堂酒。太守問道︰“四府尊庚?”天章道︰“二十三歲了。”又問︰“家眷幾時方到?”天章道︰“家君已去世,老母多病,家兄有妻在家。”甘守清貧,無資聘娶,中饋尚未有人。”太守道︰“如□了。”四府道︰“成婚還候歸家。”拜畢回府,見文生道以此事。文生道︰“太守有一女,今年十七歲,德容才技,無一不擅其妙。兄當娶之以延鳳環。”雲生道︰“承弟至情,豈生他想?就今絕嗣,亦所甘心。”文生大笑道︰“從古及今,可有兩雄終身之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為朋友而絕祀si宗血殖,大不孝也。且弟已色衰矣。至二十歲無有不歸退者,兄既大發□□□報亦□□□歸議親,此天理人情必然之理,且當時必欲自獻者,感兄同情之情,無物可報,只有此身可酬萬一。兄今既發達了,事畢矣。報仇之事,付之于兄。兄肯依弟,弟且相伴,否則,弟請從此辭。獨不見乜儀賓、陸知府乎?”雲生听得不依便去之言,只得連連答應道︰“一憑指教,切不可去。”文生道︰“陸知府失去玉鳳,有榜文在外,獻鳳者妻以女。其鳳已在我處,你可差一人送玉鳳與他,道︰‘老爺夢中得鳳,聞太爺出榜召求,特差人送上。’必定有好消息來也。”雲生沒奈何,只得听他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