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凡流落到南院,每借詩詞抒發其怨抑不平之氣。詞詠甚多,不能悉記,聊錄一二,以為好事者傳︰旅夢方作還鄉夢,覺來仍異鄉。
凍雲凝古樹,殘月照空床。
身為思親瘦,更因不寐長。
迢遙千里外,夜夜到高堂。
尋梅不得
春色滿朱門,褰衣踏雪尋。
恍疑琴上調,誤作笛中音。
瘦影橫窗靜,清香隔院聞。
歸來猶戀戀,盼望隴頭人。
游湖
畫舫乘風放,猶如鏡里仙。
濤聲翻巨浪,帆影沒長天。
過眼浮雲亂,沿堤柳樣鮮。
此時思故國,一望水連煙。
聞笛
柳外誰家玉笛聲,西風吹落滿江城。
餃杯坐對疏林月,忽動關山萬里情。
問雁回搗練子
春將半,月色孤,風送歸雁影蕭疏。試問爹行何所寄?報道是,有淚無書。
思親長短句
親在江南兒在北,可憐欲見不可得。淒淒薄暮強登樓,獨坐寒窗觀雨色。雨色沉,何時止?今夕思親愁欲死。
一時翰林推重,為南院第一人。王孫公子,求一見而不可得。得其一詩一詞,以為鎮家奇珍。而摘凡愈增無聊抑郁之狀。因時人不識其意,為《梁州亭》一套。以嗟其薄命,蓋短歌過于痛哭也。
[梁州序]
遭時不偶,嘆命多磨。男兒犯了淫魔。墮身南院,一任東君弄播。最狠將男作女,賣笑追歡,一味相輕保牢騷問天公,知道麼?巾幗原何加丈夫?合愁似織,恨轉多,半是思鄉半奈何。生平志,怨里過。
此詞一出,遍傳京城,若大若小,無雅無俗,都學來唱,以為詞出摘凡,便自貴重。此與摘凡作曲之心大相懸絕。摘凡一片苦心,向誰分說?在燕京既久,求詩求畫者甚多。始則一一應付,欲人觀詞會意,知他流落不偶苦心。後來見無識者,亦漸漸懶于筆研,他既懶于從事,向行的詞曲一發貴重了。
天下事,一物有一物的受主,一人有一人的相知。摘凡既負了奇才義俠,自有那問奇談俠的人來鑒賞。京中有一人,姓匡名時字人龍,任俠使七濟困扶危,門迎朱履三千,戶納金釵十二。剪雪裁雲,賈生風調;吟花嘯月,宋玉襟懷。文傾三俠,巧奪七襄,乃是風流才子。本貫松江華亭人氏。父任江西南安知府,已死。兄為皇木客人,久居京中。這匡人龍亦以監(生)附居焉。當道部院,無不相知。匡子俠氣自尚,常好管不平之事,諸縉紳咸推重焉。年登三十,尚未有子。妻蔣氏極賢,勸其夫娶妾。匡子曰︰“我家待妾不少賢妻又不妒忌,俱不見生,此命之所招,雖娶妾何能必濟?且吾妻青春尚幼,何遽jv萌此念?”蔣氏曰︰“不然,婢子雖多,原不以為他為正經。為子娶妾,必分居一室,在彼安居,庶易受子。我要能生自生,豈因娶妾便不生耶?”匡子曰︰“姑且遲遲。”促之再四,匡子曰︰“待我精擇之。”
一日,飲酒于相知處,司酒者唱摘凡曲。匡子明于音律,矚耳而听,極口稱贊,問唱曲者道︰“此是哪本新出的曲?”司酒者道︰“不是刻本,乃是我院中燕家李又仙做的。”匡子曰︰“我也久聞李又仙之名,不簡工于詞場乃爾!听喝詞中,有多少不平怨氣在內,可惜世人只當曲子唱過了。又仙,又仙,今日撞著我匡人龍,須不叫你明珠暗投也。”既而歌罷,酒闌人散,匡子回家。
次日,吩咐馬夫帶馬,到南院拜客。從人帶了拜匣禮包,一起來到燕家,直入中廳,問︰“李摘凡在麼?”燕龜認得匡人龍,曉得他是個瀟灑漫使錢的主兒,又在京官無不相識,便走出來道︰“匡相公請坐,他昨出去陪酒,至深夜方回,今才起梳洗,一會就來了。請先吃茶。”茶後又遺時,香風一陣,摘凡來矣。但見兩眉蹙蹙春山,似病心西子;一臉盈盈秋色,似醉酒楊妃。滿面嬌羞,五色無主。偷眼覷匡子,見其儀容俊雅,胸襟灑落,自與俗人不同。向前欲下大禮,匡子一把扯住道︰“你我俱是南人,系是鄉里,快不要如此。久慕芳名,特來奉訪。”叫家人取十兩銀子送與燕龜作見面錢。燕龜喜之不勝,連連著人擺酒,對匡子道︰“有一事稟告相公,尋又仙的客人頗多,中堂列坐,恐有闖席者多有不便,後有芙蓉居甚靜,可供坐談。相公以為如何?”匡子道︰“極好。”到園中坐定,不一時酒到,他叫摘凡同坐,摘凡起身告坐。匡子道︰“灑脫些,我不耐煩此套習,請坐了。”摘凡斟酒,相與對著。匡子問道︰“《梁州序》一曲,聞乃出卿手,然否?”摘凡道︰“實是拙筆。”匡子道︰“曲之妙自不必說,其中何多不平之氣也?”摘凡不能答,看了匡子一眼,淚如雨落。匡子為之動容,知燕家眼目眾多,遂不復問。
至晚引入臥房,臥房甚是精潔可愛。摘凡是龜子打怕的,連連鋪床燻被,請匡子安置。這匡子目不轉楮,看摘凡如此行為,卻不象是不情願的,且看他如何結局?用了坐腳水,上床睡了。摘凡算他定為此而來,道︰“匡相公,服侍不周,休要見罪。”就以手摸匡子。匡子道︰“且住,我問奇而來,醉翁之意不在酒也。”摘凡把匡子捏了一把,指一指窗外,竟不做聲。忽燕龜在窗外吩咐道︰“又仙,醒睡些。匡相公是難服侍的,須仔細。”摘凡連連道︰“曉得。”答應這一句,冷汗一身,酥麻四肢。匡子驚問道︰“怎麼這樣驚恐?”摘凡口不能言,但瞑目搖頭而已。匡子看其光景,甚是可憐,遂不復問,以手抱摘凡而睡。約片時,燕龜又來吩咐,如此者三。摘凡一一應對如前。匡子也不成寐。
將及三更,合家睡靜,匡子乃問摘凡道︰“你原何這等怕他?”摘凡道︰“夜喚三次,一次應遲,明日便是三十皮鞭,一下也不肯饒。動一動,從新打起,口內含了香油,一滴出口,又要加責。既不敢出聲,又不閃動,竟如死人一般,豈不怕他?”匡子听得此話,咬牙切齒,恨道︰“咳,有這樣事!”摘凡忙以手掩其口,道︰“輕些,不要害殺我。曾有一客,也為不平,被他听見了,讓我整整含油打了我一百皮鞭。空言何補?徒增我罪孽耳。此後他愈加提防,我亦深自藏簡,故匡相公三問三不對也。若匡相公為的李又仙好,待又仙從始至終細說一遍。如若不能為我,求相公完情安置,不要招災攬禍,那不是愛又仙,反是害又仙了。”匡子道︰“你也不知我的意氣,經年不問家,甦門故習;所至為令客,戰國高風。喜時寒谷三冬暖,怒則霜飛六月寒。見事不平,不顧七尺,赴人之難,豈憚千里。一腔活潑潑的熱血,常欲為知己者死。一言不合,戈矛頓起;傾蓋相知,頭顱可贈。昨在相知處飲酒,見司酒者唱你作的《梁州序》,我側耳而听,見其中情如泣如訴,如怨如慕,一段怨抑不平之氣,盈人心耳。我料其中必有不能表白的隱情,故托此曲流布人間。就問那司酒者詞出自誰手,然後知為卿作。知卿殆有不可告人之情,特假宿相問。我看你光景,畏他如虎,故爾中止。見你于臥室周全房事,又疑你口不應心。及見此龜伺察景象,知你事出無奈,你有什麼屈情,可一一說來,我當為你出力。”
摘凡忙起穿衣,嗚咽流淚,倒地跪拜。匡子連忙抱起道︰“這是怎麼說?”摘凡道︰“我居此半年,並無一人識我苦心,今相公因一曲《梁州》,便知又仙無限怨恨,我當盡情白露,相公能救我出火坑,固生當餃環;就是不能救我,我死亦因有相知明我苦志,亦必死而結草。生死只在相公身上,我也再耐不得這般凌辱了。此拜乃酬今日之生相知,以謝他日之死相知也。”匡子須發上指,兩眼圓睜道︰“不能救汝,非丈夫也。”因扶之上床問以始終。摘凡把父親失錢糧賣身事細說一遍。匡子道︰“一發可敬。這是孝子。些微小事,我當任之。來朝托名借你陪酒,調你離院,便好行事了。你放心去睡,不必慮也。”摘凡也久聞他任俠揮霍,百金原不在他心上。然恐不堅,又曰︰“兒身賣百金,身事頗重。縱然相公肯為提拔,旁人未必無阻撓之者。只恐今夜還是酒中之談。”匡子道︰“你此言極是,但可惜以世人待我了。吾聞季布一諾,千金不移。既已許卿贖身,豈惜百金臭銅,而失信于孺子,有何面目復交天下士乎?雖費千金,吾不悔也。”摘凡曰︰“感相公超脫火坑,誓圖厚報。”匡子曰︰“施恩望報,何如不施恩?”摘凡曰︰“彼此各盡其心。”說罷,以手調匡子。匡子曰︰“候事成當訂盟也。”摘凡曰︰“又仙乃驛遞鋪陳,原無定主,相公乃風流才子,不拒風流。今在煙花院,不妨作煙花相。明日解脫,再作解脫相未晚也。”匡子曰︰“然。”以手撫之,其膚滑如油。至龍陽處,則隙隙有孔,不似太乙抱蟾矣。略著津唾,頓覺開門。匡漂杵而進,李倒戈相迎。癲狂溫柔,較婦人而更美;扭聳拽搖,雖娼妓而不如。匡耐于戰,而李亦勇于受。順受逆來,各有所樂。摘凡曰︰“簸之揚之,糠秕在前。”人龍曰︰“汰之淘之,砂礫li在後。”相與一笑,而終事焉。
次日早起,匡子對燕龜道︰“吾請佳客,欲摘凡一往,他道今日有事。難道我在這里不去,也有事去了不成?年千萬叫他到前門吳給事老爺衙里來。”燕龜接過他十兩銀子,只住了一夜,怎敢不依?連連道︰“即使有大事,也要陪相公。相公莫怪,我叫他來。相公要去,須吃了早飯去。”匡子又叫從人取五兩銀子,與摘凡做衣服。財帛動人心,昨日十兩,今日又是五兩,這龜奴好快活!見摘凡道︰“好兒子,會賺錢。你今日到那里,可要少喝酒。”摘凡道︰“哪個許他去?為了兩個錢,奉承他,夜里好不厭殺人。我不去。”燕龜道︰“呆兒子,良家好子弟,還要拿錢去相處朋友,你卻倒厭煩,難道他弄得你不爽利,只要咱老子入?你去陪他,等他愛上了你,便好起發他主大財。咱老子另著眼兒看你。”摘凡假意道︰“看銀子份上,沒奈何去走一遭。”早飯酒已到,匡子吃了幾杯,叫帶馬往前門吳衙去。摘凡送至門前,好不心酸,只得勉強忍祝卻說匡子竟到吳衙,通報︰“匡相公相訪。”這吳給事乃匡子同窗好友,匡子相知雖多,他二人情誼更篤,忙倒屣出迎。道︰“匡兄為何幾日不見?”匡子道︰“連因俗冗未能走候,今有一事,欲借吾兄一臂之力。”給事道︰“匡兄又要做義俠了。古人恥獨為君子,幸以其半分我。”匡子道以摘凡事。給事道︰“昔者我曾見來,舉止端嚴,愁容滿臉,與達官長者飛觴傳杯,角勝爭奇,雖情酣極矣,而未嘗破顏一笑,竊窺彼中一似夫有重憂者。予問之曰︰‘子病心乎?抑心病耶?何歡娛場中向隅之色不為少減耶?’彼不回一言,但滿臉紅暈,淚已盈眶。予為之動色,亦欲提拔之,惜以官箴所礙,中道而止。今兄既得其情,又居可行之勢,當急為之。好事難遇,無當錯過。”匡子大喜,恐燕黨有覺,又著人促之,而摘凡至矣。見吳公欲行大禮,給事曰︰“摘凡免禮。今日是匡相公的人了,再不必行此禮。”水陸既陳,珍肴並設,痛飲狂歌,幾不知身在塵世矣。一住十日,竟不放回。燕龜到吳衙問信幾次,毫無蹤影。
一日,撞著給事管家,道︰“匡相公已帶回了。各院各部,俱有揭帖道李又仙乃縉紳公子,因父完官,失身南院,情實可憐,願損微資,贖取孝子,敢祈縉紳公卿、賢士大夫共扶公道,復賤為良。誰無子孫,誰無父母,哀此孝子,何不為也。當道一言,重同九鼎。所感不僅在李,而匡生亦邀無窮之庇矣。眾衙門各憤憤不平,我家老爺,又要修本題李公子的孝。其中也牽連你,有二句道︰‘將男作女,律有明條。以良為賤,法關天憲。’你還要在這里討人?走得快就是你的便宜了。”那燕龜听得這一篇話,好似青天白日半空打下霹靂,驚得呆了,道︰“我是一百兩銀子討的,原是兩家情願,不是我強逼謀討。”那家人道︰“我忘了兩句,道︰‘接客半載,賺銀千金,討誤毫厘,垂楚萬狀。’”燕龜道︰“哪有此事?”那家人道︰“有細帳在此,你拿去對家里帳,可差半毫?”燕龜接過,揭開頭一個姓洪,真定府人,舉進士,河南綠衣縣知縣,住一月,得銀一百;金鐲一對,重五兩;金簪一枝,重一兩;衣十套,價銀二十兩。為不從此人,打了多少。此初下火坑第一次也。樁樁件件,宛如當日。驚道︰“罷了,被這驢入的送了!
正是︰
臨崖勒馬收韁晚,船到江心補漏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