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二 姚滴珠避羞惹羞 鄭月娥將錯就錯

類別︰集部 作者︰凌 書名︰初刻拍案驚奇

    詩雲︰

    自古人心不同,盡道有如其面。

    假饒容貌無差,畢竟心腸難變。

    話說人生只有面貌最是不同,蓋因各父母所生,千支萬派,那能勾一模一樣

    的?就是同父合母的兄弟,同胞雙生的兒子,道是相象得緊,畢竟仔細看來,自

    有些少不同去處。卻又作怪︰盡有途路各別、毫無干涉的人,驀地有人生得一般

    無二、假充得真的,--從來正書上面說,孔子貌似陽虎,以致匡人之圍,是惡

    人象了聖人;傳奇上邊說,周堅死替趙朔,以解下宮之難,是賤人象了貴人。-

    -是個解不得的道理。

    按《西湖志餘》上面,宋時有一事,也為面貌相象,騙了一時富貴,享用十

    余年,後來事敗了的。卻是靖康年間,金人圍困汴梁,徽、欽二帝蒙塵北狩,一

    時後妃公主被虜去的甚多。內中有一公主名曰柔福,乃是欽宗之女,當時也被擄

    去。後來高宗南渡稱帝,改號建炎,四年,忽有一女子詣闕自陳,稱是柔福公主,

    自虜中逃歸,特來見駕。高宗心疑道︰“許多隨駕去的臣宰尚不能逃,公主鞋弓

    襪小,如何脫離得歸來?”頒詔令舊時宮人看驗,個個說道︰“是真的,一些不

    差,”及問他宮中舊事,對答來皆合;幾個舊時的人,他都叫得姓名出來。只是

    眾人看見一雙足卻大得不象樣,都道︰“公主當時何等小足,今卻這等,止有此

    不同處。”以此回復聖旨。

    高宗臨軒親認,卻也認得,詰問他道︰“你為何恁般一雙腳了?”女子听得,

    啼哭起來道︰“這些臊羯奴聚逐便如牛馬一般。今乘間脫逃,赤腳奔走,到此將

    有萬里。豈能尚保得一雙縴足,如舊時模梓耶?”高宗听得,甚是慘然。頒詔特

    加號福國長公主,下降高世綮,做了附馬都尉。其時江龍溪草制,詞曰︰

    “彭城方急,魯元嘗困于面馳;江左既興,益壽宜充于禁臠。”那魯元是漢

    高帝的公主,在彭城失散,後來復還的。益壽是晉駙馬謝混的小名,江左中興,

    元帝公主下降的。故把來比他兩人,甚為切當。自後夫榮妻貴,恩齎無算。

    其時高宗為母韋賢妃在虜中,年年費盡金珠求贖,遙尊為顯仁太後。和議既

    成,直到紹興十二年自虜中回鑾,听見說道︰“柔福公主進來相見。”太後大驚

    道︰“那有此話?柔福在虜中受不得苦楚,死已多年,是我親看見的。那得又有

    一個柔福?是何人假出來的?”發下旨意,著法司嚴刑究問。法司奉旨,提到人

    犯,用起刑來。那女子熬不得,只得將真情招出道︰“小的每本是汴梁一個女巫。

    靖康之亂,有官中女婢逃出民間,見了小的每,誤認做了柔福娘娘,口中廝喚。

    小的每驚問,他便說小的每實與娘娘面貌一般無二。因此小的每有了心,日逐將

    宮中舊事問他,他日日衍說得心下習熟了,故大膽冒名自陳,貪享這幾時富貴,

    道是永無對證的了。誰知太後回鑾,也是小的每福盡災生,一死也不枉了。”問

    成罪名。高宗見了招伏,大罵︰“欺君賊婢!”立時押付市曹處決,抄沒家私入

    官。總算前後錫齎之數,也有四十六萬緡錢。雖然沒結果,卻是十余年間,也受

    用得勾了。只為一個客顏廝象,一時骨肉舊人都認不出來,若非太後復還,到底

    被他瞞過,那個再有疑心的?就是死在太後未還之先,也是他便宜多了。天理不

    容,自然敗露。

    今日再說一個容貌廝象弄出好些奸巧希奇的一場官司來。正是︰

    自古唯傳伯仲偕,誰知異地巧安排?

    試看一樣滴珠面,惟有人心再不諧。

    話說國朝萬歷年間,徽州府休寧縣蓀田鄉姚氏有一女,名喚滴珠。年方十六,

    生得如花似玉,美冠一方。父母俱在,家道殷富,寶惜異常,嬌養過度。憑媒說

    合,嫁與屯溪潘甲為妻。

    看來世間听不得的最是媒人的口。他要說了窮,石崇也無立錐之地;他要說

    了富,範丹也有萬頃之財。正是富貴隨口定,美丑趁心生。再無一句實話的。那屯

    溪潘氏雖是個舊姓人家,卻是個破落戶,家道艱難,外靠男子出外營生,內要女

    人親操井臼,吃不得閑飯過日的了。這個潘甲雖是人物也有幾分象樣,已自棄儒

    為商。況且公婆甚是狠戾,動不動出口罵詈,毫沒些好歹。滴珠父母誤听媒人之

    言,道他是好人家,把一塊心頭的肉嫁了過來。少年夫妻卻也過得恩愛,只是看

    了許多光景,心下好生不然,如常偷掩淚眼。潘甲曉得意思,把些好話偎他過日

    子。

    卻早成親兩月,潘父就發作兒子道︰“如此你貪我愛,夫妻相對,白白過世

    不成?如何不想去做生意?”潘甲無奈,與妻滴珠說了,兩個哭一個不住,說了

    一夜話。次日,潘父就逼兒子出外去了。滴珠獨自一個,越越淒惺,有情無緒。

    況且是個嬌美的女兒,新來的媳婦,摸頭路不著,沒個是處,終日悶悶過了。潘

    父潘母看見媳婦這般模樣,時常急聒,罵道︰“這婆娘想甚情人?害相思病了!”

    滴珠生來在父母身邊如珠似玉,何曾听得這般聲氣?不敢回言,只得忍著氣,背

    地哽哽咽咽,哭了一會罷了。

    一日,因滴珠起得遲了些個,公婆朝飯要緊,猝地答應不迭。潘公開口罵道︰

    “這樣好吃懶做的淫婦,睡到這等日高才起來!看這自由自在的模樣,除非去做

    娼妓,倚門賣俏,攛哄子弟,方得這樣快活象意。若要做人家,是這等不得!”

    滴珠听了,便道︰“我是好人家兒女,便做道有些不是,直得如此作賤說我!”

    大哭一場,沒分訴處。到得夜里睡不著,越思量越惱,道︰“老無知!這樣說話,

    須是公道上去不得。我忍耐不過,且跑回家去告訴爹娘。明明與他執論,看這話

    是該說的不該說的!亦且借此為名,賴在家多住幾時,也省了好些氣惱。”算計

    定了。侵晨未及梳洗,將一個羅帕兜頭了,一口氣跑到渡口來。說話的若是同

    時生、並年長曉得他這去不尷尬,攔腰抱住,擗胸扯回,也不見得後邊若干事件

    來。

    只因此去,天氣卻早,雖是已有行動的了,人蹤尚稀,渡口悄然。這地方有

    一個專一做不好事的光棍,名喚汪錫,綽號“雪里蛆”,是個凍餓不怕的意思。

    也是姚滴珠合當悔氣,撞著他獨自個溪中乘了竹筏,未到渡口,望見了個花朵般

    後生婦人,獨立岸邊。又且頭不梳裹,滿面淚痕,曉得有些古怪。在筏上問道︰

    “娘子要渡溪麼?”滴珠道︰“正要過去。”汪錫道︰“這等,上我筏來。”一

    口叫︰“放仔細些!”一手去接他下來。上得筏,一篙撐開,撐到一個僻靜去處,

    問道︰“娘子,你是何等人家?獨自一個要到那里去?”滴珠道︰“我自要到甦

    田娘家去。你只送我到溪一上岸,我自認得路,管我別事做甚?”汪錫道︰“我

    看娘子頭不梳,面不洗,淚眼汪汪,獨身自走,必有蹺蹊作怪的事。說得明白,

    才好渡你。”滴珠在個水中央了,又且心里急要回去,只得把丈夫不在家了、如

    何受氣的上項事,一頭說,一頭哭,告訴了一遍。汪錫听了,便心下一想,轉身

    道︰“這等說,卻渡你去不得。你起得沒好意了,放你上岸,你或是逃去,或是

    尋死,或是被別人拐了去,後來查出是我渡你的,我卻替你吃沒頭官司。”滴珠

    道︰“胡說!我自是娘家去,如何是逃去?若我尋死路,何不投水,卻過了渡去

    自盡不成?我又認得娘家路,沒得怕人拐我!”汪錫道︰“卻是信你不過,既要

    娘家去,我舍下甚近,你且上去我家中坐了。等我走去對你家說了,叫人來接收

    去,卻不兩邊放心得下?”滴珠道︰“如此也好。”正是女流之輩,無大見識,

    亦且一時無奈,拗他不過。還只道好心,隨了他來。上得岸時,轉彎抹角,到了

    一個去處。引進幾重門戶,里頭房室甚是幽靜清雅。但見︰

    明窗淨幾,錦帳文茵。庭前有數種盒花,座內有幾張素椅。壁間紙畫周之冕,

    桌上砂壺時大彬。窄小蝸居,雖非富貴王侯宅;清閑螺徑,也異尋常百姓家。

    元來這個所有是這汪錫一個囤子,專一設法良家婦女到此,認作親戚,拐那

    一等浮浪子弟、好撲花行徑的,引他到此,勾搭上了,或是片時取樂,或是迷了

    的,便做個外宅居住,賺他銀子無數。若是這婦女無根蒂的,他等有販水客人到,

    肯出一注大錢,就賣了去為娼。已非一日。今見滴珠行徑,就起了個不良之心,

    騙他到此。那滴珠是個好人家兒女,心里盡愛清閑,只因公婆凶悍,不要說日逐

    做燒火、煮飯、熬鍋、打水的事,只是油鹽醬醋,他也拌得頭疼了。見了這個干

    淨精致所在,不知一個好歹,心下到有幾分喜歡。那汪錫見他無有慌意,反添喜

    狀,便覺動火。走到跟前,雙膝跪下求歡。滴珠就變了臉起來︰“這如何使得?

    我是好人家兒女,你元說留我到此坐著,報我家中。青天白日,怎地拐人來家,

    要行局騙?若逼得我緊,我如今真要自盡了!”說罷,看見桌上有點燈鐵簽,捉

    起來望喉間就刺。汪錫慌了手腳道︰“再從容說話,小人不敢了。”元來汪錫只

    是拐人騙財,利心為重,色上也不十分要緊,恐怕真個做出事來,沒了一場好買

    賣。吃這一驚,把那一點勃勃的春興丟在爪哇國去了。

    他走到後頭去好些時,叫出一個老婆子來,道︰“王嬤嬤,你陪這里娘子坐

    坐,我到他家去報一聲就來。”滴珠叫他轉來,說明了地方及父母名姓,叮囑道︰

    “千萬早些叫他們來,我自有重謝。”汪錫去了,那老嬤嬤去掇盆臉水,拿些梳

    頭家火出來,叫滴珠梳洗。立在旁邊呆看,插一問道︰“娘子何家宅眷?因何到

    此?”滴珠把上項事,是長是短,說了一遍。那婆子就故意跌跌腳道︰“這樣老

    殺才,不識人!有這樣好標致娘子做了媳婦,折殺了你,不羞?還舍得出毒口罵

    他!也是個沒人氣的!如何與他一日相處?”滴珠說著心事,眼中滴淚。婆子便

    問道︰“今欲何往?”滴珠道︰“今要到家里告訴爹娘一番,就在家里權避幾時,

    待丈夫回家再處。”婆子就道︰“官人幾時回家?”滴珠又垂淚道︰“做親兩月,

    就罵著逼出去了,知他幾時回來?沒個定期。”婆子道︰“好沒天理!花枝般一

    個娘子,叫他獨守,又要罵他!娘子,你莫怪我說。你而今就回去得幾時,少不

    得要到公婆家去的,你難道躲得在娘家一世不成?這腌煩惱是日長歲久的,

    如何是了?”滴珠道︰“命該如此,也沒奈何了。”婆子道︰“依老身愚見,只

    教娘子快活享福,終身受用。”滴珠道︰“有何高見?”婆子道︰“老身往來的

    是富家大戶,公子王孫,有的是斯文俊俏少年子弟。娘子,你不消問得的,只是

    看得中意的,揀上一個。等我對他說成了,他把你似珍寶一般看待,十分愛惜。

    吃自在食,著自在衣,縴手不動,呼奴使婢,也不枉了這一個花枝模樣。強如守

    空房、做粗作、淘閑氣萬萬倍了。”那滴珠是受苦不過的人,況且小小年紀,婦

    人水性,又想了夫家許多不好處,听了這一片活,心里動了,便道︰“使不得,

    有人知道了怎好?”婆子道︰“這個所在,外人不敢上門,神不知,鬼不覺,是

    個極密的所在。你住兩日起來,天上也不要去了。”滴珠道︰“適間已叫那撐筏

    的報家里去了。”婆子莊“那是我的干兒,恁地不曉事!去報這個冷信。”正說

    之間,只見一個人在外走進來,一手揪住王婆道︰“好!好!青天白日,要哄人

    養漢,我出首去。”滴珠吃了一驚,仔細看來,卻就是撐筏的那一個汪錫。滴珠

    見了道︰“曾到我家去報不曾?”汪錫道︰“報你家的鳥!我听得多時了也。王

    嬤嬤的言語是娘子下半世的受用,萬全之策,憑娘子斟酌。”滴珠嘆口氣道︰

    “我落難之人,走入圈套,沒奈何了。只不要誤了我的事。”婆子道︰“方才說

    過的,憑娘子自揀,兩相情願,如何誤得你?”滴珠一時沒主意,听了哄語,又

    且房室精致,床帳齊整,恰便似︰“因過竹院逢僧話,偷得浮生半日閑。”放心

    的悄悄住下。那婆子與汪錫兩個殷殷勤勤,代替伏侍,要茶就茶,要水就水,惟

    恐一些不到處,那滴珠一發喜歡忘懷了。

    過得一日,汪錫走出去,撞見本縣商山地方一個大財主,叫得吳大郎。那大

    郎有百萬家私,極是個好風月的人。因為平日肯養閑漢,認得汪錫,便問道︰

    “這幾時有甚好樂地麼?”汪錫道︰“好教朝奉得知,我家有個表佷女新寡,且

    是生得嬌媚,尚未有個配頭,這卻是朝奉店里貨,只是價錢重哩。”大郎道︰

    “可肯等我一看否?”汪錫道︰“不難,只是好人家害羞,待我先到家與他堂中

    說話,你劈面撞進來,看個停當便是。”吳大郎會意了。汪錫先回來,見滴珠坐

    在房中,默默呆想。汪錫便道︰“小娘子便到堂中走走,如何悶坐在房里?”王

    婆子在後面听得了,也走出來道︰“正是。娘子外頭來坐。”滴珠依言,走在外

    邊來。汪錫就把房門帶上了,滴珠坐了道︰“嬤嬤,還不如等我歸去休。”嬤嬤

    道︰“娘子不要性急,我們只是愛惜娘子人材,不割舍得你吃苦,所以勸你。你

    再耐煩些,包你有好緣分到也。

    正說之間,只見外面闖進一個人來。你道他怎生打扮?但見︰

    頭戴一頂前一片後一片的竹簡巾兒,旁縫一對左一塊右一塊的蜜蠟金兒,身

    上穿一件細領大袖青絨道袍兒,腳下著一雙低跟淺面紅綾僧鞋兒。若非宋玉牆邊

    過,定是潘安車上來。

    一直走進堂中道︰“小汪在家麼?”滴珠慌了,急掣身起,已打了個照面,

    急奔房門邊來,不想那門先前出來時已被汪錫暗拴了,急沒躲處。那王婆笑道

    “是吳朝奉,便不先開個聲!”對滴珠道︰“是我家老主顧,不妨。”又對吳大

    郎道︰“可相見這位娘子。”吳大郎深深唱個喏下去,滴珠只得回了禮。偷眼看

    時,恰是個俊俏可喜的少年郎君,心里早看上了幾分了。吳大郎上下一看,只見

    不施脂粉,淡雅梳妝,自然內家氣象,與那胭花隊里的迥別。他是個在行的,知

    輕識重,如何不曉得?也自酥了半邊,道︰“娘子請坐。”滴珠終究是好人家出

    來的,有些羞恥,只叫王嬤嬤道︰“我們進去則個。”奶奶道︰“慌做甚麼?”

    就同滴珠一面進去了。

    出來為對吳大郎道︰“朝奉看得中意否?”吳大郎道︰“嬤嬤作成作成,不

    敢有忘。”王婆道︰“朝奉有的是銀子,兌出千把來,娶了回去就是。”大郎道︰

    “又不是行院11人家,如何要得許多?”嬤嬤道︰“不多。你看了這個標致模

    樣,今與你做個小娘子,難道消不得千金?”大郎道︰“果要千金,也不打緊。

    只是我大孺人狠,專會作賤人,我雖不怕他,怕難為這小娘子,有些不便,取回

    去不得。”婆子道︰“這個何難?另稅一所房子住了,兩頭做大可不是好?前日

    江家有一所花園空著,要典與人,老身替你問問看,如何?”大郎道︰“好便好,

    只是另住了,要家人使喚,丫鬟伏侍,另起煙爨,這還小事。少不得瞞不過家里

    了,終日廝鬧,趕來要同住,卻了不得。”婆子道︰“老身更有個見識,朝奉拿

    出聘禮娶下了,就在此間成了親。每月出幾兩盤纏,替你養著,自有老身伏侍陪

    伴。朝奉在家,推個別事出外,時時到此來住,密不通風,有何不好?”大郎笑

    道︰“這個卻妙,這個卻妙!”議定了財禮銀八百兩,衣服首飾辦了送來,自不

    必說,也合著千金。每月盤纏連房錢銀十兩,逐月支付。大郎都應允,慌忙去拿

    銀子了。

    王婆轉進房里來,對滴珠道︰“適才這個官人,生得如何?”元來滴珠先前

    雖然怕羞,走了進去,心中卻還舍不得,躲在黑影里張來張去,看得分明。吳大

    郎與王婆一頭說話,一眼覷著門里,有時露出半面,若非是有人在面前,又非是

    一面不曾識,兩下里就做起光來了。滴珠見王婆問他,他就隨口問莊“這是那一

    家?”王婆道︰“是徽州府有名的商山吳家,他又是吳家第一個財主‘吳百萬’

    吳大朝奉。他看見你,好不喜歡哩!他要娶你回去,有些不便處。他就要娶你在

    此間住下,你心下如何?”滴珠一了喜歡這個干淨房臥,又看上了吳大郎人物。

    听見說就在此間住,就象是他家里一般的,心下到有十分中意了。道︰“既到這

    里,但憑媽媽,只要方便些,不露風聲便好。”婆子莊“如何得露風聲?只是你

    久後相處,不可把真情與他說,看得低了。只認我表親,暗地快活便了。

    只見吳大郎抬了一乘轎,隨著兩個俊俏小廝,捧了兩個拜匣,竟到汪錫家來。

    把銀子支付停當了,就問道︰“幾時成親?”婆子道︰“但憑朝奉尊便,或是揀

    個好日,或是不必揀日,就是今夜也好。”吳大郎道︰“今日我家里不曾做得工

    夫,不好造次住得。明日我推說到杭州進香取帳,過來住起罷了。揀甚麼日子?”

    吳大郎只是色心為重,等不得揀日。若論婚姻大事,還該尋一個好日辰。今鹵莽

    亂做,不知犯何凶煞,以致一兩年內,就拆散了。這是後話。

    卻說吳大郎支付停當,自去了,只等明日快活。婆子又與汪錫計較定了,來

    對滴珠說︰“恭喜娘子,你事已成了。”就拿了吳家銀子四百兩,笑嘻嘻的道︰

    “銀八百兩,你取一半,我兩人分一半做媒錢。”擺將出來,擺得桌上白晃晃的,

    滴珠可也喜歡。說話的,你說錯了,這光棍牙婆見了銀子,如蒼蠅見血,怎還肯

    人心天理分這一半與他?看官,有個緣故。他一者要在滴珠面前夸耀富貴,買下

    他心。二者總是在他家里,東西不怕他走趲那里去了,少不得逐漸哄的出來,仍

    舊無在。若不與滴珠些東西,後來吳大郎相處了,怕他說出真情,要倒他們的出

    來,反為不美。這正是老虔婆神機妙算。

    吳大郎次日果然打扮得一發精致,來汪錫家成親。他怕人知道,也不用儐相,

    也不動樂人。只托汪錫辦下兩桌酒,請滴珠出來同坐,吃了進房。滴珠起初害羞,

    不肯出來。後來被強不過,勉強略坐得一坐,推個事故走進房去,撲地把燈吹息,

    先自睡了,卻不關門。婆子道︰“還是女兒家的心性,害羞,須是我們湊他趣則

    個。”移了燈,照吳大郎進房去。仍舊把房中燈點起了,自家走了出去,把門拽

    上。吳大郎是個精細的人,把門拴了,移燈到床邊,揭帳一看,只見兜頭睡著,

    不敢驚動他。輕輕的脫了衣服,吹息了燈,襯進被窩里來。滴珠嘆了一口氣,縮

    做一團。被吳大郎甜言媚語,輕輕款款,扳將過來,騰的跨上去,滴珠顫篤篤的

    承受了。高高下下,往往來來,弄得滴珠渾身快暢,遍體酥麻。元來滴珠雖然嫁

    了丈夫兩月,那是不在行的新郎,不曾得知這樣趣味。吳大郎風月場中接討使,

    被窩里事多曾佔過先頭的。溫柔軟款,自不必說。滴珠只恨相見之晚。兩個千恩

    萬愛,過了一夜。明日起來,王婆、汪錫都來叫喜,吳大郎各各賞賜了他。自此

    與姚滴珠快樂,隔個把月才回家去走走,又來住宿,不題。

    說話的,難道潘家不見了媳婦就罷了,憑他自在那里快活不成?看官,話有

    兩頭,卻難這邊說一句,那邊說一句。如今且听說那潘家。自從那日早起不見媳

    婦煮朝飯,潘婆只道又是晏起,走到房前厲聲叫他,見不則聲,走進房里,把窗

    推開了,床里一看,並不見滴珠蹤跡。罵道︰“這賤淫婦那里去了?”出來與潘

    公說了。潘公道︰“又來作怪!”料道是他娘家去,急忙走到渡口問人來。有人

    說道︰“絕大清早有一婦人渡河去,有認得的,道是潘家媳婦上筏去了。”潘公

    道︰“這妮子!昨日說了他幾句,就待告訴他爹娘去。恁般心性潑剌!且等他娘

    家住,不要去接他采他,看他待要怎的?”忿忿地跑回去與潘婆說了。

    將有十來日,姚家記掛女兒,辦了幾個盒子,做了些點心,差一男一婦到潘

    家來問一個信。潘公道︰“他歸你家十來日了,如何到來這里問信?”那送禮的

    人吃了一驚,道︰“說那里話?我家姐姐自到你家來,才得兩月多,我家又不曾

    來接,他為何自歸?因是放心不下,叫我們來望望。如何反如此說?”潘公道︰

    “前日因有兩句口面,他使一個性子,跑了回家。有人在渡口見他的。他不到你

    家,到那里去?”那男女道︰“實實不曾回家,不要錯認了。”潘公炮燥道︰

    “想是他來家說了甚麼謊,您家要悔賴了別嫁人,故妝出圈套,反來問信麼?”

    那男女道︰“人在你家不見了,顛倒這樣說,這事必定蹺蹊。”潘公听得“蹺蹊”

    兩字,大罵︰“狗男女!我少不得當官告來,看你家賴了不成!”那男女見不是

    勢頭,盒盤也不出,仍舊挑了,走了回家,一五一十的對家主說了。姚公姚媽大

    驚,啼哭起來道︰“這等說,我那兒敢被這兩個老殺才逼死了?打點告狀,替他

    要人去。”一面來與個訟師商量告狀。那潘公、潘婆死認定了姚家藏了女兒,叫

    人去接了兒子來家。兩家都進狀,都準了。

    那休寧縣李知縣提一干人犯到官。當堂審問時,你推我,我推你。知縣大怒,

    先把潘公夾起來。潘公道︰“現有人見他過渡的。若是投河身死,須有尸首蹤影,

    明白是他家藏了賴人。”知縣道︰“說得是。不見了人十多日,若是死了,豈無

    尸首蹤影?畢竟藏著的是。”放了潘公,再把姚公夾起來。姚公道︰“人在他家,

    去了兩月多,自不曾歸家來。若是果然當時走回家,這十來日間潘某何不著人來

    問一聲,看一看下落?人長六尺,天下難藏。小的若是藏過了,後來就別嫁人,

    也須有人知道,難道是瞞得過的?老爺詳察則個。”知縣想了一想,道︰“也說

    得是。如何藏得過?便藏了,也成何用?多管是與人有奸,約的走了。”潘公道︰

    “小的媳婦雖是懶惰嬌痴,小的閨門也嚴謹,卻不曾有甚外情。”知縣道︰“這

    等,敢是有人拐的去了,或是躲在親眷家,也不見得。”便對姚公說︰“是你生

    得女兒不長進;況來蹤去跡畢竟是你做爺的曉得,你推不得干淨。要你跟尋出來,

    同緝捕人役五日一比較。”就把潘公父子討了個保,姚公肘押了出來。

    姚公不見了女兒,心中已自苦楚,又經如此冤枉,叫天叫地,沒個道理。只

    得帖個尋人招子,許下賞錢,各處搜求,並無影響。且是那個潘甲不見了妻子,

    沒出氣處,只是逢五逢十就來稟官比較捕人,未免連姚公陪打了好些板子。此事

    鬧動了一個休寧縣,城郭鄉村,無不傳為奇談。親戚之間,盡為姚公不平,卻沒

    個出豁。

    卻說姚家有個極密的內親,叫做周少溪。偶然在浙江衢州做買賣,閑游柳陌

    化街。只見一個娼婦,站在門首獻笑,好生面染。仔細一想,卻與姚滴珠一般無

    二。心下想道︰“家里打了兩年沒頭官司,他卻在此!”要上前去問個的確,卻

    又忖道︰“不好,不好。問他未必肯說真情。打破了網,娼家行徑沒根蒂的,連

    夜走了,那里去尋?不如報他家中知道,等他自來尋訪。”元來衢州與徽州雖是

    分個浙、直,卻兩府是聯界的。苦不多日到了,一一與姚公說知。姚公道︰“不

    消說得,必是遇著歹人,轉販為娼了。”叫其子姚乙,密地拴了百來兩銀子,到

    衢州去贖身。又商量道︰“私下取贖,未必成事。”又在休寧縣告明緣由,使用

    些銀子,給了一張廣緝文書在身,倘有不諧,當官告理。姚乙听命,姚公就央了

    周少溪作伴,一路往衢州來。那周少溪自有舊主人,替姚乙另尋了一個店樓,安

    下行李。周少溪指引他到這家門首來,正值他在門外。姚乙看見果然是妹子,連

    呼他小名數聲;那娼婦只是微微笑看,卻不答應。姚乙對周少溪道︰“果然是我

    妹子。只是連連叫他,並不答應,卻象不認得我的。難道在此快樂了,把個親兄

    弟都不招攬了?”周少溪道︰“你不曉得,凡娼家龜鴇,必是生狠的。你妹子既

    來歷不明,他家必緊防漏泄,訓戒在先,所以他怕人知道,不敢當面認帳。”姚

    乙道︰“而今卻怎麼通得個信?”周少溪道︰“這有何難?你做個要嫖他的,設

    了酒,將銀一兩送去,外加轎錢一包,抬他到下處來看個備細。是你妹子,密地

    相認了,再做道理。不是妹子,睡他娘一晚,放他去罷!”姚乙道︰“有理,有

    理。”周少溪在衢州久做客人,都是熟路,去尋一個小閑來,拿銀子去,霎時一

    乘轎抬到下處。那周少溪忖道︰“果是他妹子,不好在此陪得。”推個事故,走

    了出去。姚乙也道是他妹子,有些不便,卻也不來留周少溪。只見那轎里裊裊婷

    婷,走出一個娼妓來。但見︰

    一個道是妹子來,雙眸注望;一個道是客官到,滿面生春。一個疑道︰“何

    不見他走近身,急認哥哥?”一個疑道︰“何不見他迎著轎,忙呼姐姐?”

    卻說那姚乙向前看看,分明是妹子。那娼妓卻笑容可掬,佯佯地道了個萬福。

    姚乙只得坐了,不敢就認,問道︰“姐姐,尊姓大名,何處人氏?”那娼妓答應

    “姓鄭,小字月娥,是本處人氏。”姚乙看他說出話來一口衢音,聲氣也不似滴

    珠,已自疑心了。那鄭月娥就問姚乙道︰“客官何來?”姚乙道︰“在下是徽州

    府休寧縣甦田蓀某,父某人,母某人。”恰象那查他的腳色,三代籍貫都報將來。

    也還只道果是妹子,他必然承認,所以如此。那鄭月娥見他說話牢叨,笑了一笑

    道︰“又不曾盤問客官出身,何故通三代腳色?”姚乙滿面通紅,情知不是滴珠

    了。擺上酒來,三杯兩盞,兩個對吃。鄭月娥看見姚乙,只管相他面龐一會,又

    自言自語一會,心里好生疑惑。開口問道︰“奴自不曾與客官相會,只是前口門

    前見客官走來走去,見了我指手點腳的,我背地同妹妹暗笑。今承寵召過來,卻

    又屢屢相覷,卻象有些委決不下的事,是什麼緣故?”姚乙把言語支吾,不說明

    白。那月娥是個久慣接客,乖巧不過的人,看此光景,曉得有些尷尬,只管盤問。

    姚乙道︰“這話也長,且到床上再說。”兩個人各自收拾上床睡了,免不得雲情

    雨意,做了一番的事。

    那月娥又把前話提起,姚乙只得告訴他︰家里事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因

    見你廝象,故此假做請你,認個明白,那知不是。”月娥道︰“果然象否?”姚

    乙道︰“舉止外像一些不差,就是神色里邊,有些微兩樣處,除是至親骨肉終日

    在面前的,用意體察才看得出來,也算是十分象的了。若非是聲音各別,連我方

    才也要認錯起來。”月娥道︰“既是這等廝象,我就做你妹子罷。”姚乙道︰

    “又來取笑。”月娥道︰“不是取笑,我與你熟商量。你家不見了妹子,如此打

    官司不得了結,畢竟得妹子到了官方住。我是此間良人家兒女,在姜秀才家為妾,

    大娘不容,後來連姜秀才貪利忘恩,竟把來賣與這鄭媽媽家了。那龜兒、鴇兒,

    不管好歹,動不動非刑拷打。我被他擺布不過,正要想個計策脫身。你如今認定

    我是你失去的妹子,我認定你是哥哥,兩一同聲當官去告理,一定斷還歸宗。我

    身既得脫,仇亦可雪。到得你家,當了你妹子,官事也好完了,豈非萬全之算?”

    姚乙道︰“是倒是,只是聲音大不相同。且既到吾家,認做妹子,必是親戚族屬

    逐處明白,方象真的,這卻不便。”月娥道︰“人只怕面貌不象,那個聲音隨他

    改換,如何做得誰?你妹子相失兩年,假如真在衢州,未必不與我一般鄉語了。

    親戚族屬,你可教導得我的。況你做起事來,還等待官司發落,日子長遠,有得

    與你相處,鄉音也學得你些。家里事務,日逐教我熟了,有甚難處?”

    姚乙心里先只要家里息訟要緊,細思月娥說話,盡可行得,便對月娥道︰

    “吾隨身帶有廣緝文書,當官一告,斷還不難。只是要你一口堅認到底,卻差池

    不得的。”月娥道︰“我也為自身要脫離此處,趁此機會,如何好改得口?只是

    一件,你家妹夫是何等樣人?我可跟得他否?”姚乙道︰“我妹夫是個做客的人,

    也還少年老實,你跟了他也好。”月娥道︰“憑他怎麼,畢竟還好似為娼。況且

    一夫一妻,又不似先前做妾,也不誤了我事了。”姚乙又與他兩個賭一個誓信,

    說︰“兩個同心做此事,各不相負。如有破泄者,神明誅之!”兩人說得著,已

    覺道快活,又弄了一火,摟抱了睡到天明。

    姚乙起來,不梳頭就走去尋周少溪,連他都瞞了,對他說道︰“果是吾妹子,

    如今怎處?”周少溪道︰“這行院人家不長進,替他私贖,必定不肯。待我去糾

    合本鄉人在此處的十來個,做張呈子到太守處呈了,人眾則公,亦且你有本縣廣

    緝滴珠文書可驗,怕不立刻斷還?只是你再送幾兩銀子過去,與他說道︰‘還要

    留在下處幾日。’使他不疑,我們好做事。”姚乙一一依言停當了。

    周少溪就合著一伙徽州人同姚乙到府堂,把前情說了一遍。姚乙又將縣間廣

    緝文書當堂驗了。太守立刻簽了牌,將鄭家烏龜、老媽都拘將來。鄭月娥也到公

    庭,一個認哥哥,一個認妹子。那眾徽州人除周少溪外,也還有個把認得滴珠的,

    齊聲說道︰“是。”那烏龜分毫不知一個情由,劈地價來,沒做理會,口里亂嚷。

    太守只叫︰“拿嘴!”又研問他是那里拐來的。烏龜不敢隱諱,招道︰“是姜秀

    才家的妾,小的八十兩銀子討的是實,並非拐的。”太守又去拿姜秀才。姜秀才

    情知理虧,躲了不出見官。太守斷姚乙出銀四十兩還他烏龜身價,領妹子歸宗。

    那烏龜買良為娼,問了應得罪名,連姜秀才前程都問革了。鄭月娥一口怨氣先發

    泄盡了。姚乙欣然領回下處,等衙門文卷疊成,銀子交庫給主,及零星使用多完

    備了,然後起程。這幾時落得與月娥同眠同起,見人說是兄妹,背地自做夫妻。

    枕邊絮絮叨叨,把說話見識都教道得停停當當了。

    在路不則一日,將到蓀田,有人見他兄妹一路來了,拍手道︰“好了,好了,

    這官司有結局了。”有的先到他家里報了的,父母俱迎出門來。那月娥裝做個認

    得的模樣,大剌剌走進門來,呼爺叫娘,都是姚乙教熟的。況且娼家行徑,機巧

    靈變,一些不錯。姚公道︰“我的兒!那里去了這兩年?累煞你爹也!”月娥假

    作哽咽痛哭,免不得說道︰“爹媽這幾時平安麼?”姚公見他說出話來,便道︰

    “去了兩年,聲音都變了。”姚媽伸手過來,拽他的手出來,捻了兩捻道︰“養

    得一手好長指甲了,去時沒有的。”大家哭了一會,只有姚乙與月娥心里自明白。

    姚公是兩年間官司累怕了他,他見說女兒來了,心里放下了一個大疙瘩,那里還

    辨仔細?況且十分相象,分毫不疑。至于來蹤去跡,他已曉得在娼家贖歸,不好

    細問得。巴到天明,就叫兒子姚乙同了妹子到縣里來見官。

    知縣升堂,眾人把上項事說了一遍。知縣纏了兩年,已自明白。問滴珠道︰

    “那個拐你去的,是何等人?”假滴珠道︰“是一個不知姓名的男子,不由分說,

    逼賣與衢州姜秀才家。姜秀才轉賣了出來,這先前人不知去向。”知縣曉得事在

    衢州,隔省難以追求,只要完事,不去根究了。就抽簽去喚潘甲並父母來領。那

    潘公。潘婆到官來,見了假滴珠道︰“好媳婦呵!就去了這些時。”潘甲見了道︰

    “慚愧!也還有相見的日子。”各各認明了,領了回去。出得縣門,兩親家兩親

    媽,各自請罪,認個悔氣。都道一樁事完了。

    隔了一晚,次日,李知縣升堂,正待把潘甲這宗文卷注銷立案,只見潘甲又

    來告道︰“昨日領回去的,不是真妻子。”那知縣大怒道︰“刁奴才!你累得丈

    人家也勾了,如何還不肯休歇?”喝令扯下去打了十板。那潘甲只叫冤屈。知縣

    道︰“那衢州公文明白,你舅子親自領回,你丈人、丈母認了不必說,你父母與

    你也當堂認了領去的,如何又有說話?”潘甲道︰“小人爭論,只要爭小人的妻,

    不曾要別人的妻。今明明不是小人的妻,小人也不好要得,老爺也不好強小人要

    得。若必要小人將假作真,小人情願不要妻子了。”知縣莊“怎見得不是?”潘

    甲道︰“面貌頗相似,只是小人妻子相與之間,有好些不同處了。”知縣道︰

    “你不要!敢是做過了娼妓一番,身分不比良家了。”潘甲道︰“老爺,不是

    這話。不要說日常夫妻間私語一句也不對,至于肌體隱微,有好些不同。小人心

    下自明白,怎好與老爺說得?若果然是妻子,小人與他才得兩月夫妻,就分散了,

    巴不得見他,難道到說不是來混爭閑非不成?老爺青天詳察,主鑒不錯。”知縣

    見他說這一篇有情有理,大加驚詫,又不好自從斷錯,密密分忖潘甲道︰“你且

    從容,不要性急。就是父母親戚面前,俱且糊涂,不可說破,我自有處。”

    李知縣分付該房寫告示出去遍貼,說道︰“姚滴珠已經某月某日追尋到官,

    兩家各息詞訟,無得再行告擾!”卻自密地懸了重賞,著落應捕十余人,四下分

    緝,若看了告示,有些動靜,即便體察,拿來回話。不說這里探訪。且說姚滴珠

    與吳大郎相處兩年,大郎家中看看有些知道,不肯放他等閑出來,蹤跡漸來得稀

    了。滴珠身伴要討個丫鬟伏侍,曾對吳大郎說,轉托汪錫。汪錫拐帶慣了的,那

    里想出銀錢去討?因思個便處,要弄將一個來。日前見歙縣汪汝鸞家有個丫頭,

    時常到溪邊洗東西,想在心里。

    一日,汪錫在外行走,聞得縣前出告示,道滴珠已尋見之說。急忙里,來對

    王婆說︰“不知那一個頂了缺,我們這個貨穩穩是自家的了。”王婆不信,要看

    個的實。一同來到縣前,看了告示。汪錫未免指手劃腳,點了又點,念與王婆听。

    早被旁邊應捕看在眼里,尾了他去。到了僻靜處,只听得兩個私下道︰“好了,

    好了,而今睡也睡得安穩了。”應捕地跳將起來道︰“你們干得好事!今已敗

    露了,還走那里去?”汪錫慌了手腳道︰“不要恐嚇我!且到店中坐坐去。”一

    同王婆,邀了應捕,走到酒樓上坐了吃酒。汪錫推討嘎飯,一道煙走了。單剩個

    王婆與應捕處了多時,酒肴俱不見來。走下問時,汪錫已去久了。應捕就把王婆

    拴將起來道︰“我與你去見官。”王婆跪下道︰“上下饒恕,隨老婦到家中取錢

    謝你。”那應捕只是見他們行跡蹺蹊,故把言語嚇著,其實不知甚麼根由。怎當

    得虛心病的,露出馬腳來。應捕料得有些滋味,押了他不舍,隨去,到得汪錫家

    里叩門。一個婦人走將出來開了,那應捕一看,著驚道︰“這是前日衢州解來的

    婦人!”猛然想道︰“這個必是真姚滴珠了。”也不說破,吃了茶,憑他送了些

    酒錢罷了。王婆自道無事,放下心了。

    應捕明日竟到縣中出首。知縣添差應捕十來人,急命拘來。公差如狼似虎,

    到汪錫家里門口,發聲喊打將進去。急得王婆懸梁高了。把滴珠登時捉到公庭。

    知縣看了道︰“便是前日這一個。”又飛一簽令喚潘甲與妻子同來。那假的也來

    了,同在縣堂,真個一般無二。知縣莫辨,因令潘甲自認。潘甲自然明白,與真

    滴珠各說了些私語,知縣喚起來研問明白。真滴珠從頭供稱被汪錫騙哄情由,說

    了一遍。知縣又問︰“曾引人奸騙你不?”滴珠心上有吳大郎,只不說出,但道︰

    “不知姓名。”又叫那假滴珠上來,供稱道︰“身名鄭月娥,自身要報私仇,姚

    乙要完家訟,因言貌象伊妹,商量做此一事。”知縣急拿汪錫,已此在逃了。做

    個照提,疊成文卷,連人犯解府。

    卻說汪錫自酒店逃去之後,撞著同伙程金,一同作伴,走到歙縣地方。正見

    汪汝鸞家丫頭在溪邊洗裹腳,一手扯住他道︰“你是我家使婢,逃了出來,卻在

    此處!”便奪他裹腳,拴了就走。要扯上竹筏,那丫頭大喊起來。汪錫將袖子掩

    住他口,丫頭尚自嗚哩嗚剌的喊。程金便一把又住喉嚨,叉得手重,口頭又不得

    通氣,一霎鳴呼哀哉了。地方人走將攏來,兩個都擒住了,送到縣里。那歙縣方

    知縣問了程金絞罪,汪錫充軍,解上府來。正值滴珠一起也解到。一同過堂之時,

    真滴珠大喊道︰“這個不是汪錫?”那太守姓梁,極是個正氣的,見了兩宗文卷,

    都為汪錫,大怒道︰“汪錫是首惡,如何只問充軍?”喝交皂隸,重責六十板,

    當下絕氣。真滴珠給還原夫寧家,假滴珠官賣。姚乙認假作真,倚官拐騙人口,

    也問了一個“太上老。”只有吳大郎廣有世情,聞知事發,上下使用,並無名字

    干涉,不致惹著,朦朧過了。

    潘甲自領了姚滴珠,仍舊完聚。那姚乙定了衛所,發去充軍。拘妻簽解,姚

    乙未曾娶妻。只見那鄭月娥曉得了,大哭道︰“這是我自要脫身泄氣,造成此謀,

    誰知反害了姚乙?今我生死跟了他去,也不枉了一場話靻Q。”姚公心下不舍得

    兒子,听得此話,即使買出人來,詭名納價,贖了月娥,改了姓氏,隨了兒子做

    軍妻解去。後來遇赦還鄉,遂成夫婦。這也是鄭月娥一點良心不泯處。姑嫂兩個

    到底有些廝象,徽州至今傳為笑談。有詩為證︰

    一樣良家走歧路,又同歧路轉良家。

    面龐怪道能相似,相法看來也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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