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十二 陶家翁大雨留賓 蔣震卿片言得婦

類別︰集部 作者︰凌 書名︰初刻拍案驚奇

    詩曰︰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一時戲語,終身話柄。

    話說人生萬事,前數已定。盡有一時間偶然戲耍之事,取笑之話,後邊照應

    將來,卻象是個讖語響卜,一毫不差。乃知當他戲笑之時,暗中已有鬼神做主,

    非偶然也。

    只如宋朝崇寧年間,有一個姓王的公子,本貫浙西人,少年發科,到都下會

    試。一日將晚,到延秋坊人家赴席,在一個小宅子前經過,見一女子生得十分美

    貌,獨立在門內,徘徊凝望,卻象等候甚麼人的一般。王生正注目看他,只見前

    面一伙騎馬的人喝擁而來,那女子避了進去。王生匆匆也行了,不曾問得這家姓

    張姓李。赴了席,吃得半醉歸家,已是初更天氣。復經過這家門首,望門內一看,

    只見門已緊閉,寂然無人聲。王生嗤嗤從左傍牆腳下一帶走去,意思要看他有後

    門沒有。只見數十步外有空地丈余,小小一扇便門也關著在那里。王生想道︰

    “日間美人只在此中,怎能勾再得一見?”看了他後門,正在戀戀不舍,忽然隔

    牆丟出一件東西來,掉在地下一響,王生幾乎被他打著。拾起來看,卻是一塊瓦

    片。此時皓月初升,光同白晝。看那瓦片時,有六個字在上面,寫得︰“夜間在

    此相侯!”王生曉得有些蹊蹺,又帶著幾分酒意,笑道︰“不知是何等人約人做

    事的?待我耍他一耍。”就在牆上剝下些石灰粉來,寫在瓦背上道︰“三更後可

    出來。”仍舊望牆回丟了進去,走開十來步,遠遠地站著,看他有何動靜。

    等了一會,只見一個後生走到牆邊,低著頭卻象找尋甚麼東西的,尋來尋去。

    尋了一回,不見甚麼,對著牆里嘆了一口氣,有一步沒一步的,佯佯走了去。王

    生在黑影里看得明白,便道︰“想來此人便是所約之人了,只不知里邊是甚麼人。

    好歹有個人出來,必要等著他。”等到三更,月色已高,煙霧四合,王生酒意已

    醒,看看渴睡上來,伸伸腰,打個呵欠。自笑道︰“睡到不去睡,管別人這樣閑

    事!”正要舉步歸寓,忽听得牆邊小門呀的一響,軋然開了,一個女子閃將出來。

    月光之下,望去看時,且是娉婷。隨後一個老媽,背了一只大竹箱,跟著望外就

    走。王生迎將上去,看得仔細,正是日間獨立門首這女子。那女子看見人來,一

    些不避,直到當面一看,吃一驚道︰“不是,不是。”回轉頭來看老媽,老媽上

    前,擦擦眼,把王生一認,也道︰“不是,不是。快進去!”那王生倒將身攔在

    後門邊了,一把扯住道︰“還思量進去!你是人家閨中女子,約人夜晚間在此相

    會,可是該的?我今聲張起來,拿你見官,丑聲傳揚,叫你合家做人不成!我偶

    然在此遇著,也是我與你的前緣,你不如就隨了我去。我是在此會試的舉人,也

    不辱沒了你。”那女子听罷,戰抖抖的淚如雨下,沒做道理處。老媽說道︰“若

    是聲張,果是利害!既然這位官人是個舉人,小娘子權且隨他到下處再處。而今

    沒奈何了。一會子天明了,有人看見,卻了不得!”那女子一頭哭,王生一頭扯

    扯拉拉,只得軟軟地跟他走到了下處,放他在一個小樓上面,連那老媽也留了他

    伏侍。

    女子性定,王生問他備細。女子道︰“奴家姓曹,父親早喪,母親只生得我

    一人,甚是愛惜,要將我許聘人家。我有個姑娘的兒子,從小往來,生得聰俊,

    心里要嫁他。這個老媽,就是我的奶娘。我央他對母親說知此情,母親嫌他家里

    無官,不肯依從。所以叫奶娘通情,說與他了,約他今夜以擲瓦為信,開門從他

    私奔。他亦曾還擲一瓦,叫三更後出來。及至出得門來,卻是官人,倒不見他,

    不知何故。”王生笑把適才戲寫擲瓦,及一男子尋覓東西不見,長嘆走去的事,

    說了一遍。女子嘆口氣道︰“這走去的,正是他了。”王生笑道︰“卻是我幸得

    撞著,豈非五百年前姻緣做定了?”女子無計可奈,見王生也自一表非俗,只得

    從了他,新打上的,恩愛不淺。到得會試過了,榜發,王生不得第,卻戀著那女

    子,正在歡愛頭上,不把那不中的事放在心里,只是朝歡暮樂。那女子前日帶來

    竹箱中,多是金銀寶物。王生缺用,就拿出來與他盤纏。遷延數月,王生竟忘記

    了歸家。

    王生父親在家盼望,見日子已久的,不見王生歸來。遍問京中來的人,都說

    道︰“他下處有一女人,相處甚是得意,那得肯還?”其父大怒,寫著嚴切手書,

    差著兩個管家,到京催他起身。又寄封書與京中同年相好的,叫他們遣個馬票,

    兼請逼勒他出京,不許耽延!王生不得已,與女子作別,道︰“事出無奈,只得

    且去,得便就來。或者稟明父親,徑來接你,也未可知。你須耐心同老媽在此寓

    所住著等我。”含淚而別。王生到得家中,父親升任福建,正要起身,就帶了同

    去。一時未便,不好說得女子之事,悶悶隨去任所,朝夕思念不題。

    且說京中女子同奶媽住在寓所守侯,身邊所帶東西,王生在時已用去將有一

    半,今又兩口在寓所食用,有出無入,看看所剩不多,王生又無信息。女子心下

    著忙,叫老媽打听家里母親光景,指望重到家來與母親相會。不想母親因失了這

    女兒,終日啼哭,已自病死多時。那姑娘之子,次日見說勇母家里不見了女兒,

    恐怕是非纏在身上,逃去無蹤了。女子見說,大哭了一場,與老媽商量道︰“如

    今一身無靠,汴京到浙西也不多路,趁身邊還有些東西,做了盤纏,到他家里去

    尋他。不然如何了當?”就央老媽雇了一只船,下汴京一路來。

    行到廣陵地方,盤纏已盡。那老媽又是高年,船上早晚感冒些風露,一病不

    起。那女子極得無投奔,只是啼哭。元來廣陵即是而今揚州府,極是一個繁華之

    地。古人詩雲︰“煙花三月下揚州。”又道是︰“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

    吹簫?”從來仕宦官員、王孫公子要討美妾的,都到廣陵郡來揀擇聘娶,所以填

    街塞巷,都是些媒婆撞來撞去。看見船上一個美貌女子啼哭,都攢將攏來問緣故。

    女子說道︰“汴京下來,到浙西尋丈夫,不想此間奶母亡故,盤纏用盡,無計可

    施,所以啼哭。”內中一個婆子道︰“何不去尋甦大商量?”女子道︰“甦大是

    何人?’那婆子道︰“甦大是此間好漢,專一替人出閑力的。”女子慌忙之中不

    知一個好歹,便出口道︰“有煩指引則個。”婆子去了一會,尋取一個人來。那

    一人到船邊,問了詳細,便去引領一干人來,抬了尸首上岸埋葬,算船錢打發船

    家。對女子道︰“收拾行李到我家里,停住幾日再處。”叫一乘轎來抬女子。女

    子見他處置有方,只道投著好人,亦且此身無主,放心隨地去。誰知這人卻是揚

    州一個大光棍。當機兵、養娼妓、接子弟的,是個煙花的領袖、烏龜的班頭。轎

    抬到家,就有幾個粉頭出來相接作伴。女子情知不尷尬,落在套中,無處分訴。

    自此改名甦媛,做了娼妓了。

    王生在福建隨任兩年,方回浙中。又值會試之期,束裝北上,道經揚州。揚

    州司理乃是王生鄉舉同門,置酒相待,王生赴席。酒筵之間,官妓叩頭送酒。只

    見內中一人,屢屢偷眼看王生不已。王生亦舉日細看,心里疑道︰“如何甚象京

    師曹氏女子?”及問姓名,全不相同。卻再三看來,越看越是。酒半起身,甦媛

    捧觴上前勸生飲酒,覿面看得較切。口里不敢說出,心中想著舊事,不勝悲傷,

    禁不住兩行珠淚,簌簌的落將下來,墮在杯中。生情知是了,也垂淚道︰“我道

    象你,元來果然是你。卻是因何在此?”那女子把別後事情,及下汴尋生,盤纏

    盡了,失身為娼始未根緣,說了一遍,不覺大慟。生自覺慚愧,感傷流淚,力辭

    不飲,托病而起。隨即召女子到自己寓所,各訴情懷,留同枕席。次日,密托揚

    州司理,追究甦大騙良為娼,問了罪名。脫了甦媛樂藉,送生同行。後來與生生

    子,仕至尚書郎。想著起初只是一時拾得擲瓦,做此戲謔之事;誰知是老大一段

    姻緣,幾乎把女子一生斷送了!還虧得後來成了正果

    而今更有一段話文,只因一句戲言,致得兩邊錯認,得了一個老婆,全始全

    終,比前話更為完美。有詩為證︰

    戲官偶爾作恢奇,誰道從中遇美妻。

    假女婿為真女婿,失便宜處得便宜。

    這一本話文乃是國朝成化年間,浙江杭州府余杭縣有一個人,姓蔣名霆,表

    字震卿。本是儒家子弟,生來心性倜儻佻,頑耍戲浪,不拘小節。最喜游玩山

    水,出去便是累月累日,不肯呆坐家中。一日想道︰“從來說山陰道上,千岩競

    秀,萬壑爭流,是個極好去處。此去紹興府隔得多少路,不去游一游?”恰好有

    鄉里兩個客商要過江南去貿易,就便搭了伴同行。過了錢塘江,搭了西興夜船,

    一夜到了紹興府城。兩客自去做買賣,他便蘭亭、禹穴、蕺山、鑒湖,沒處不到,

    游得一個心滿意足。兩客也做完了生意,仍舊合伴同歸。偶到諸暨村中行走,只

    見天色看看傍晚,一路是些青畦綠畝,不見一個人家。須臾之間,天上灑下雨點

    來,漸漸下得密了。三人都不帶得雨具,只得慌忙向前奔走,走得一個氣喘。卻

    見村子里露出一所莊宅來,三人遠望道︰“好了,好了,且到那里躲一躲則個。”

    兩步挪來一步,走到面前,卻是一座雙檐滴水的門坊。那兩扇門,一扇關著,一

    扇半掩在那里。蔣震卿便上前,一手就去推門。二客道︰“蔣兄慣是莽撞。借這

    里只躲躲雨便了,知是甚麼人家。便去敲門打戶?”蔣震卿最好取笑,便大聲道︰

    “何妨得!此乃是我丈人家里。”二客道︰“不要胡說惹禍!”

    過了一會,那雨越下得大了。只見兩扇門忽然大開,里頭踱出一個老者來。

    看他怎生打扮︰

    頭戴斜角方中,手持盤頭拄拐。方中內竹籜冠,罩著銀絲樣幾睫亂發;拄拐

    上虯須節,握若干姜般五個指頭。寬袖長衣,擺出渾如鶴步;高跟深履,踱來一

    似龜行。想來圯上可傳書,應是商山隨聘出。元來這老者姓陶,是諸暨村中一個

    殷實大戶。為人梗直忠厚,極是好客尚義認真的人。起初,傍晚正要走出大門來,

    看人關閉,只听得外面說話響,曉得有人在門外躲雨,故遲了一步。卻把蔣震卿

    取笑的說話,一一听得明白。走進去對媽媽與合家說了,都道︰“有這樣放肆可

    惡的!不要理他。”而今見下得雨大,曉得躲雨的沒去處,心下過意不去。有心

    要出來留他們進去,卻又怪先前說這討便宜話的人。躊躇了一回,走出來,見是

    三個,就問道,“方才說老漢是他丈人的,是那一個?”蔣震卿見問著這話,自

    覺先前失言,耳根通紅。二客又同聲將地埋怨道︰“原是不該。”老者看見光景,

    就曉得是他了。便對二客道︰“兩位不棄老拙,便請到寒舍里面盤桓一盤桓。這

    位郎君依他方才所說,他是吾子輩,與賓客不同,不必進來,只在此伺候罷。”

    二客方欲謙遜,被他一把扯了袖子,拽進大門。剛跨進檻內,早把兩扇門,撲的

    關好了。二客只得隨老者登堂,相見敘坐,各道姓名,及偶過避雨,說了一遍。

    那老者猶兀自氣忿忿的道︰“適間這位貴友,途路之中,如此輕薄無狀,豈是個

    全身遠害的君子?二公不與他相交得也罷了。”二客替他稱謝道︰“此兄姓蔣,

    少年輕肆,一時無心失言,得罪老丈,休得計較!”老者只不釋然。須臾,擺下

    酒飯相款,竟不提起門外尚有一人。二客自己非分取擾,已出望外,況見老者認

    真著惱,難道好又開口周全得蔣震卿,叫他一發請了進來不成?只得由他,且管

    自家食用。

    那蔣震卿被關在大門之外,想著適間失言,老大沒趣。獨自一個,棲棲在雨

    檐之下,黑地,靠來靠去,好生冷落。欲待一口氣走了去,一來雨黑,二來

    單身不敢前行,只得忍氣吞聲,耐了心性等著。只見那雨漸漸止了,輕雲之中,

    有些月色上來。側耳听著門內人聲寂靜了。便道︰“他們想已安寢,我卻如何痴

    等?不如趁此微微月色,路徑好辨,走了去吧!”又想一想道︰“那老兒固然怪

    我,他們兩個便宜得如此撇下了我,只管自己自在不成?畢竟有安頓我處,便再

    等他一等。”正在躊躇不定,忽听得門內有人低低道︰“且不要去!”蔣震卿心

    下道︰“我說他們定不忘懷了我。”就應一聲道︰“曉得了,不去。”過了一會,

    又听得低低道︰“有些東西拿出來,你可收拾好。”蔣震卿心下道︰“你看他兩

    個,白白里打攪了他一餐,又拿了他的甚麼東西,忒煞欺心!”卻口里且答應道︰

    “曉得了。”站住等著,只見牆上有兩件東西撲搭地丟將出來。急走上前看時,

    卻是兩個被囊。提一提看,且是沉重;把手捻兩捻,累累塊塊,象是些金銀器物

    之類。蔣震卿恐怕有人開門來追尋,急負在背上,望前便走。走過百余步,回頭

    看那門時,已離得略遠了。站著腳再看動靜。遠望去,牆上兩個人跳將下來,蔣

    震卿道︰“他兩個也來了。恐有人追,我只索先走,不必等他。”提起腳便走。

    望後邊這兩個,也不忙趕,只尾著他慢慢地走。蔣震卿走得少遠,心下想道︰

    “他兩個趕著了,包里東西必要均分,趁他們還在後邊,我且打開囊看看。總是

    不義之物,落得先藏起他些好的。”立住了,把包囊打開,將黃金重貨另包了一

    囊,把錢布之類,仍舊放在被囊里,提了又走。又望後邊兩個人,卻還未到。元

    來見他住也住,見他走也走,黑影里遠遠尾著,只不相近。如此行了半夜,只是

    隔著一箭之路。

    看看天明了,那兩個方才腳步走得急促,趕將上來。蔣震卿道︰“正是來一

    路走。”走到面前把眼一看,吃了一驚,誰知不是昨日同行的兩個客人,到是兩

    個女子。一個頭臨清帕,身穿青綢衫,且是生得美麗;一個散挽頭髻,身穿青

    布襖,是個丫鬟打扮。仔細看了蔣震卿一看,這一驚可也不小,急得忙閃了身子

    開來。蔣震卿上前,一把將美貌的女子劫住道︰“你走那里去?快快跟了我去,

    到有商量,若是不從,我同到你家去出首。”女子低首無言,只得跟了他走。走

    到一個酒館中,蔣生揀個僻淨樓房與他住下了。哄店家道,是夫妻燒香,買早飯

    吃的。店家見一男一女,又有丫鬟跟隨,並無疑心,自去支持早飯上來吃。蔣震

    卿對女子低聲問他來歷。那女子道︰“奴家姓陶,名幼芳,就是昨日主人翁之女。

    母親王氏。奴家幼年間許嫁同郡褚家,誰想他雙目失明了,我不願嫁他。有一個

    表親之子王郎,少年美貌,我心下有意于他,與他訂約日久,約定今夜私奔出來,

    一同逃去。今日日間不見回音,將到晚時,忽听得爹進來大嚷,道是︰‘門前有

    個人,口稱這里是他丈人家里,胡言亂語,可惡!’我心里暗想︰‘此必是我所

    約之郎到了。’急急收並資財,引這丫鬟拾翠為伴,逾牆出來。看見你在前面背

    囊而走,心里道‘自然是了。’恐怕人看見,所以一路不敢相近。誰知跟到這里,

    卻是差了。而今既已失卻那人,又不好歸去得,只得隨著官人罷。也是出于無奈

    了。”蔣震卿大喜道︰“此乃天緣已定,我言有驗。且喜我未曾娶妻,你不要慌

    張!我同你家去便了。”蔣生同他吃了早飯,丫鬟也吃了,打發店錢,獨討一個

    船,也不等二客,一直同他隨路換船,徑到了余杭家里。家人來問,只說是路上

    禮聘來的。

    那女子入門,待上接下,甚是賢能,與蔣震卿十分相得。過了一年,已生了

    一子。卻提起父母,便淒然淚下。一日,對蔣震卿道︰“我那時不肯從那瞽夫,

    所以做出這些冒禮勾當來。而今身已屬君,可無悔恨。但只是雙親年老無靠,失

    我之後,在家必定憂愁。且一年有余,無從問個消息,我心里一刻不能忘,再如

    此思念幾時,畢竟要生出病來了。我想父母平日愛我如珠似寶,而今便是他知道

    了,他只以見我為喜,定然不十分嗔怪的。你可計較,怎生通得一信去?”蔣震

    卿想了一回道︰“此間有一個教學的先生,姓阮,叫阮太始,與我相好。他專在

    諸暨往來,待我與他商量看。”蔣震卿就走去,把這事始未根由,一五一十對阮

    太始說了。阮太始道︰“此老是諸暨一個極忠厚長者,與學生也曾相會幾番過的。

    待學生尋個便,那里替兄委曲通知,周全其事,決不有誤!”蔣震卿稱謝了,來

    回渾家的話不題。

    且說陶老是晚款留二客在家歇宿,次日,又拿早飯來吃了。二客千恩萬謝,

    作別了起身。老者送出門來,還笑道︰“昨日狂生不知那里去宿了,也等他受些

    j惶,以為輕薄之戒。”二客道︰“想必等不得,先去了。容學生輩尋著了他。

    埋怨他一番。老丈,再不必介懷!”老者道︰“老拙也是一時耐不得,昨日勾奈

    何他了,那里還掛在心上?”道罷,各自作別去了。

    老者入得門時,只見一個丫鬟慌慌張張走到面前,喘做一團,道︰“阿爹,

    不好了!姐姐不知那里去了?”老者吃了一驚道︰“怎的說?”一步一顛,忙走

    進房中來。只見王媽媽兒天兒地的放聲大哭,哭倒在地,老者問其詳細,媽媽說

    道︰“昨夜好好在他房中睡的。今早因外邊有客,我且照管灶下早飯,不曾見他

    起來。及至客去了,叫人請他來一處吃早飯,只見房中箱籠大開,連服侍的丫鬟

    拾翠也不見,不知那里去了!”老者大駭道︰“這卻為何?”一個養娘便道︰

    “莫不昨日投宿這些人又是個歹人,夜里拐的去了?”老者道︰“胡說!他們都

    是初到此地的,那兩個宿了一夜,今日好好別了去的,如何拐得?這一個,因是

    我惱他,連門里不放他進來,一發甚麼相干?必是日前與人有約,今因見有客,

    趁哄打劫的逃去了。你們平日看見姐姐有甚破綻麼?”一個養娘道︰“阿爹此猜

    十有八九。姐姐只為許了個盲子,心中不樂,時時流淚。惟有王家某郎與姐姐甚

    說得來,時常叫拾翠與他傳消遞息的。想必約著跟他走了。老者見說得有因,密

    地叫人到王家去訪時,只見王郎好好的在家里並無一些動靜。老者沒做理會處,

    自道︰“家丑不可外揚,切勿令傳出去!褚家這盲子退得便罷,退不得,苦一個

    丫頭不著還他罷了。只是身邊沒有了這個親生女兒,好生冷靜。”與那王媽媽說

    著,便哭一個不住。後來褚家盲子死了,感著老夫妻念頭,又添上幾場悲哭,道

    “便早死了年把,也不見得女兒如此!”

    如是一年有多,只見一日門上遞個名帖進來,卻是余杭阮太始。老者出來接

    著道︰“甚風吹得到此?”阮太始道︰“久疏貴地諸友,偶然得暇,特過江來拜

    望一番。”老者便教治酒相待。飲酒中間,大家說些江湖上的新聞,也有可信的,

    也有可疑的。阮太始道︰“敝鄉一年之前,也有一件新聞,這事卻是實的。”老

    者道︰“何事?”阮太始道︰“有一個少年朋友,出來游耍歸去,途路之間,一

    句戲話上邊,得了一個婦人,至今做夫妻在那里。說道這婦人是貴鄉的人,老丈

    曾曉得麼?”老者道︰“可知這婦人姓甚麼?”阮太始道︰“說道也姓陶。”那

    老者大驚道︰“莫非是小女麼?”阮太始道︰“小名幼芳,年紀一十八歲;又有

    個丫頭,名拾翠。”老者撐著眼道︰“真是吾小女了。如何在他那里?”阮太始

    道︰“老丈還記得雨中叩門,冒稱是岳家,老丈閉他在門外、不容登堂的事麼?”

    老者道︰“果有這個事。此人平日元非相識,卻又關在外邊,無處通風。不知那

    晚小女如何卻隨了他去了?”阮太始把蔣生所言,一一告訴,說道︰“一邊妄言,

    一邊發怒,一邊誤認,湊合成了這事。真是希奇!而今已生子了。老翁要見他麼?”

    老者道︰“可知要見哩!”只見王媽媽在屏風後邊,听得明明白白,忍不住跳將

    出來,不管是生是熟,大哭,拜倒在阮太始面前道︰“老夫婦只生得此女,自從

    失去,幾番哭絕,至今奄奄不欲生。若是客人果然致得吾女相見,必當重報。”

    阮太始道︰“老丈與孺人固然要見令愛,只怕有些見怪令婿,令婿便不敢來見了。”

    老者道︰“果然得見,慶幸不暇,還有甚麼見怪?”阮太姑道︰“令婿也是舊家

    子弟,不辱沒了令愛的。老丈既不嗔責,就請老丈同到令婿家里去一見便是。”

    老者欣然治裝,就同阮太始一路到余杭來。到了蔣家門首,阮太始進去,把

    以前說話備細說了。阮太史問蔣生出來接了老者。那女兒久不見父親,也直接至

    中堂。阮太始暫避開了。父女相見,倒在懷中,大家哭倒。老者就要蔣生同女兒

    到家去。那女兒也要去見母親,就一向到諸暨村來。母女兩個相見了,又抱頭大

    哭道︰“只說此生再不得相會了,誰道還有今日?”哭得旁邊養娘們個個淚出。

    哭罷,蔣生拜見丈人丈母,叩頭請罪道︰“小婿一時與同伴門外戲言,誰知岳丈

    認了真,致犯盛怒?又誰知令愛認了錯,得諧私願?小婿如今想起來,當初說此

    話時,何曾有分毫想到此地位的?都是偶然。望岳丈勿罪!”老者大笑道︰“天

    教賢婿說出這話,有此湊巧。此正前定之事,何罪之有?”正說話間,阮太始也

    封了一封賀禮,到門叫喜。老者就將彩帛銀兩拜求阮太始為媒,治酒大會親族,

    重教蔣震卿夫婦拜天成禮。厚贈壯奩,送他還家,夫妻偕老。當時蔣生不如此戲

    耍取笑,被關在門外,便一樣同兩個客人一處兒吃酒了,那里撞得著這老婆來?

    不知又與那個受用去了。可見前緣分定,天使其然。

    此本說話,出在祝枝山《西樵野記》中,事體本等有趣。只因有個沒見識的,

    做了一本《鴛衾記》,乃是將元人《玉清庵錯送鴛鴦被》雜劇與嘉定篦工徐達拐

    逃新人的事三四件,做了個扭名糧長,弄得頭頭不了,債債不清。所以,今日依

    著本傳,把此話文重新流傳于世,使人簡便好看。有詩為證︰

    片言得婦是奇緣,此等新聞本可傳。扭捏無揣殊舛錯,故將話本與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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