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十六 張溜兒熟布迷魂局 陸蕙娘立決到頭緣

類別︰集部 作者︰凌 書名︰初刻拍案驚奇

    詩曰︰深機密械總徒然,詭計奸謀亦可憐。

    賺得人亡家破日,還成撈月在空川。

    話說世間最可惡的是拐子。世人但說是盜賊,便十分防備他。不知那拐子,

    便與他同行同止也識不出弄喧搗鬼,沒形沒影的做將出來,神仙也猜他不到,倒

    在懷里信他。直到事後曉得,已此追之不及了。這卻不是出跳的賊精,隱然的強

    盜?

    今說國朝萬歷十六年,浙江杭州府北門外一個居民,姓扈,年已望六。媽媽

    新亡,有兩個兒子,兩個媳婦,在家過活。那兩個媳婦,俱生得有些顏色,且是

    孝敬公公。一日,爺兒三個多出去了,只留兩個媳婦在家。閉上了門,自在里面

    做生活。那一日大雨淋灕,路上無人行走。日中時分,只听得外面有低低哭泣之

    聲,十分淒滲悲咽,卻是婦人聲音。從日中哭起,直到日沒,哭個不住。兩個媳

    婦听了半日,忍耐不住,只得開門同去外邊一看。正是︰

    閉門家里坐,禍從天上來。若是說話的與他同時生,並肩長,便劈手扯住,

    不放他兩個出去,縱有天大的事,也惹他不著。元來大凡婦人家,那閑事切不可

    管,動止最宜謹慎。丈夫在家時還好,若是不在時,只宜深閨靜處,便自高枕無

    憂,若是輕易攬著個事頭,必要纏出些不妙來。

    那兩個媳婦,當日不合開門出來,卻見是一個中年婆娘,人物也到生得干淨。

    兩個見是個婦人,無甚妨礙,便動問道︰“媽媽何來?為甚這般苦楚?可對我們

    說知則個。”那婆娘掩著眼淚道︰“兩位娘子听著︰老妻在這城外鄉間居住。老

    兒死了,止有一個兒子和媳婦。媳婦是個病塊,兒子又十分不孝,動不動將老身

    罵詈,養贍又不周全,有一頓沒一頓的。今日別口氣,與我的兄弟相約了去縣里

    告他忤逆,他叫我前頭先走,隨後就來。誰想等了一日,竟不見到。雨又落得大,

    家里又不好回去,枉被兒子媳婦恥笑,左右兩難。為此,想起這般命苦,忍不住

    傷悲,不想驚動了兩位娘子。多承兩位娘子動問,不敢隱瞞,只得把家丑實告。”

    他兩個見那婆娘說得苦惱,又說話小心,便道︰“如此,且在我們家里坐一坐,

    等他來便了。”兩個便扯了那婆子進去。說道︰“媽媽寬坐一坐,等雨住了回去。

    自親骨肉雖是一時有些不是處,只宜好好寬解,不可便經官動府,壞了和氣,失

    了體面。”那婆娘道︰“多謝兩位相勸,老身且再耐他幾時。”一遞一句,說了

    一回,天色早黑將下來。婆娘又道︰“天黑了,只不見來,獨自回去不得,如何

    好?”兩個又道︰“媽媽,便在我家歇一夜,何妨?粗茶淡飯,便吃了餐把,那

    里便費了多少?”那婆娘道︰“只是打攪不當。”那婆娘當時就裸起雙袖,到灶

    下去燒火,又與他兩人量了些米煮夜飯。揩抹凳,擔湯擔水,一攬包收,多

    是他上前替力。兩人道︰“等媳婦們伏侍,甚麼道理到要媽媽費氣力?”媽媽道︰

    “在家里慣了,是做時便倒安樂,不做時便要困倦。娘子們但有事,任憑老身去

    做不妨。”當夜洗了手腳,就安排他兩個睡了,那婆娘方自去睡。次日清早,又

    是那婆娘先起身來,燒熱了湯,將昨夜剩下米煮了早飯,拂拭淨了椅桌。力力碌

    碌,做了一朝,七了八當。兩個媳婦起身,要東有東,要西有西,不費一毫手腳,

    便有七八分得意了。便兩個商議道︰“那媽媽且是熟分肯做,他在家里不象意,

    我們這里正少個人相幫。公公常說要娶個晚婆婆,我每勸公公納了他,豈不兩便?

    只是未好與那媽媽啟得齒。但只留著他,等公公來再處。”

    不一日,爺兒三個回來了,見家里有這個媽媽,便問媳婦緣故。兩個就把那

    婆娘家里的事,依他說了一遍。又道︰“這媽媽且是和氣,又十分勤謹。他已無

    了老兒,兒子又不孝,無所歸了。可憐!可憐!”就把妯娌商量的見識,叫兩個

    丈夫說與公公知道。扈老道︰“知他是甚樣人家?便好如此草草!且留他住幾時

    著。”口里一時不好應承,見這婆娘干淨,心里也欲得的。又過了兩日,那老兒

    沒搭煞,黑暗里已自和那婆娘摸上了。媳婦們看見了些動靜,對丈夫道︰“公公

    常是要娶婆婆,何不就與這媽媽成了這事?省得又去別尋頭腦,費了銀子。”兒

    子每也道︰“說得是。”多去勸著父親,媳婦們已自與那婆娘說通了,一讓一個

    肯。擺個家筵席兒,歡歡喜喜,大家吃了幾杯,兩口兒成合。

    過得兩日,只見兩個人問將來。一個說是媽媽的兄弟,一個說是媽媽的兒子。

    說道︰“尋了好幾日,方問得著是這里。”媽媽听見走出來,那兒子拜跪討饒,

    兄弟也替他請罪。那媽媽怒色不解,千咒萬罵。扈老從中好言勸開。兄弟與兒子

    又勸他回去。媽媽又罵兒子道︰“我在這里吃口湯水,也是安樂的,倒回家里在

    你手中討死吃?你看這家媳婦,待我如何孝順?”兒子見說這話,已此曉得娘嫁

    了這老兒了。扈老便整酒留他兩人吃。那兒子便拜扈老道︰“你便是我繼父了。

    我娘喜得終身有托,萬千之幸。”別了自去。似此兩三個月中,往來了幾次。

    忽一日,那兒子來說︰“孫子明日行聘,請爹娘與哥嫂一門同去吃喜酒。那

    媽媽回言道︰“兩位娘子怎好輕易就到我家去?我與你爺、兩位哥哥同來便了。”

    次日,媽媽同他父子去吃了一日喜酒,歡歡喜喜,醉飽回家。又過了一個多月,

    只見這個孫子又來登門,說道︰“明日畢姻,來請闔家尊長同觀花燭。”又道︰

    “是必求兩位大娘同來光輝一光輝。”兩個媳婦巴不得要認媽媽家里,還悔道前

    日不去得,賠下笑來應承。

    次日盛妝了,隨著翁媽丈夫一同到彼。那媽媽的媳婦出來接著,是一個黃瘦

    有病的。日將下午,那兒子請媽媽同媳婦迎親,又要請兩位嫂子同去。說道︰

    “我們鄉間風俗,是女眷都要去的。不然只道我們不敬重新親。”媽媽對兒

    子道︰“汝妻雖病,今日已做了婆婆了,只消自去,何必煩勞二位嫂子?兒子道︰

    “妻子病中,規模不雅,禮數不周,恐被來親輕薄。兩位嫂子既到此了,何惜往

    迎這片時?使我們好看許多。”媽媽道︰“這也是。那兩個媳婦,也是巴不得去

    看看耍子的。媽媽就同他自己媳婦,四人作隊兒,一伙下船去了。更余不見來,

    兒子道︰“卻又作怪!待我去看一看來。”又去一回,那孫子穿了新郎衣服,也

    說道︰“公公寬坐,孫兒也出門望望去。”搖搖擺擺,踱了出來,只剩得爺兒三

    個在堂前燈下坐著。等候多時,再不見一個來了。肚里又饑,心下疑惑,兩個兒

    子走進灶下看時,清灰冷火,全不象個做親的人家。出來對父親說了,拿了堂前

    之燈,到里面一照,房里空蕩蕩,並無一些箱籠衣衾之類,止有幾張椅桌,空著

    在那里。心里大驚道︰“如何這等?”要問鄰舍時,夜深了,各家都關門閉戶了。

    三人卻象熱地上螻蟻,鑽出鑽入。亂到天明,才問得個鄰舍道︰“他每一班何處

    去了?”鄰人多說不知。又問︰“這房子可是他家的?”鄰人道︰“是城中楊衙

    里的,五六月前,有這一家子來租他的住,不知做些甚麼。你們是親眷,來往了

    多番,怎麼倒不曉得細底,卻來問我們?”問了幾家,一般說話。有個把有見識

    的道︰“定是一伙大拐子,你們著了他道兒,把媳婦騙的去了。”父子三人見說,

    忙忙若喪家之狗,踉踉蹌蹌,跑回家去,分頭去尋,那里有個去向?只得告了一

    紙狀子,出個廣捕,卻是渺渺茫茫的事了。那扈老兒要娶晚婆,他道是白得的,

    十分便宜。誰知到為這婆子白白里送了兩個後生媳婦!這叫做“貪小失大”,所

    以為人切不可做那討便宜苟且之事。正是︰

    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

    貪看天上月,失卻世間珍。

    這話丟過一邊。如今且說一個拐兒,拐了一世的人,倒後邊反著了一個道兒。

    這本話,卻是在浙江嘉興府桐鄉縣內。有一秀才,姓沈名燦若,年可二十歲,是

    嘉興有名才子。容貌魁峨,胸襟曠達。娶妻王氏,姿色非凡,頗稱當對。家私豐

    裕,多虧那王氏守把。兩個自道佳人才子,一雙兩好,端的是如魚似水,如膠似

    漆價相得。只是王氏生來嬌怯、厭厭弱病嘗不離身的。燦若十二歲上進學,十五

    歲超增補廩,少年英銳,自恃才高一世,視一第何啻拾芥!平時與一班好朋友,

    或以詩酒娛心,或以山水縱目,放蕩不羈。其中獨有四個秀才,情好更駕。自古

    道︰“惺惺惜惺惺,才子惜才子。”卻是嘉善黃平之,秀水何澄,海鹽樂爾嘉,

    同邑方昌,都一般兒你美我愛,這多是同郡朋友。那他州外府與燦若往來的,不

    計其數,大約不過是並時的才人。那本縣知縣姓稽,單諱一個清字,常州江陰縣

    人。平日敬重斯文,喜歡才士,也道燦若是個青雲決科之器,與他認了師生,往

    來相好。是年正是大比之年,有了科舉。燦若歸來打疊衣裝,上杭應試,與王氏

    話別。王氏挨著病軀,整頓了行李,眼中流淚道︰“官人前程遠大,早去早回。

    奴未知有福分能勾與你同享富貴與否?”燦若道︰“娘子說那里話?你有病在身,

    我去後須十分保重!”也不覺掉下淚來。二人執手分別,王氏送出門外,望燦若

    不見,掩淚自進去了。

    燦若一路行程,心下覺得不快。不一日,到了杭州,尋客店安下。匆匆的進

    過了三場,頗稱得意。一日,燦若與眾好朋友游了一日湖,大醉回來睡了。半夜,

    忽听得有人扣門,披衣而起。只見一人高冠敞袖,似是道家妝扮。燦若道︰“先

    生夤夜至此,何以教我?那人道︰“貧道頗能望氣,亦能斷人陰陽禍福。偶從東

    南來此,暮夜無處投宿,因扣尊扃,多有驚動!”燦若道︰“既先生投宿,便同

    榻何妨。先生既精推算,目下榜期在邇,幸將賤造推算,未知功名有分與否,願

    決一言。”那人道︰“不必推命,只須望氣。觀君豐格,功名不患無緣,但必須

    待尊閫天年之後,便得如意。我有二句詩,是君終身遭際,君切記之︰鵬翼摶時

    歌六憶,鸞膠續處舞雙鳧。”燦若不解其意,方欲再問,外面貓兒捕鼠,撲地一

    響,燦若嚇了一跳,卻是南柯一夢。燦若道︰“此夢甚是詫異!那道人分明說,

    待我荊妻亡故,功名方始稱心。我情願青衿沒世也罷,割恩愛而博功名,非吾願

    也。”兩句詩又明明記得,翻來覆去睡不安穩。又道︰“夢中言語,信他則甚!

    明日倘若榜上無名,作速回去了便是。”正想之際,只听得外面叫喊連天,鑼聲

    不絕,扯住討賞,報燦若中了第三名經魁。燦若寫了票,眾人散訖。慌忙梳洗上

    轎,見座主,會同年去了。那座師卻正是本縣稽清知縣,那時解元何澄,又是極

    相知的朋友。黃平之、樂爾嘉、方昌多已高錄,俱各歡喜。燦若理了正事,天色

    傍晚,乘轎回寓。只見那店主趕著轎,慌慌的叫道︰“沈相公,宅上有人到來,

    有緊急家信報知,候相公半日了。”燦若听了“緊急家信”四字,一個沖心,忽

    思量著夢中言語,卻似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落。正是︰

    青龍白虎同行,吉凶全然未保。

    到得店中下轎,見了家人沈文,穿一身素淨衣服,便問道︰“娘子在家安否?

    誰著你來寄信?”沈文道︰“不好說得,是管家李公著寄信來。官人看書便是。”

    燦若接過書來,見書封筒逆封,心里有如刀割。拆開看罷,方知是王氏于二十六

    日身故,燦若驚得呆了。卻似︰

    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半桶雪水來。

    半響做聲不得,驀然倒地。眾人喚醒,扶將起來。燦若咽住喉嚨,千妻萬妻

    的哭,哭得一店人無不流淚。道︰“早知如此,就不來應試也罷,誰知便如此永

    訣了!”問沈文道︰“娘子病重,緣何不早來對我說?”沈文道︰“官人來後,

    娘子只是舊病懨懨,不為甚重。不想二十六日,忽然暈倒不醒,為此星夜趕來報

    知。”燦若又哽咽了一回,疾忙叫沈文雇船回家去,也顧不得他事了。暗思一夢

    之奇,二十七日放榜,王氏卻于二十六日間亡故,正應著那“鵬翼摶時歌六憶”

    這句詩了。

    當時整備離店,行不多路,卻遇著黃平之抬將來。(二人又是同門)相見罷,

    黃平之道︰“觀兄容貌,十分悲慘,未知何故?”燦若噙著眼淚,將那得夢情由,

    與那放榜報喪、今趕回家之事,說了一遍。平之嗟嘆不已道︰“尊兄且自寧耐,

    毋得過傷。待小弟見座師與人同袍為兄代言其事,兄自回去不妨。”兩人別了。

    燦若急急回來,進到里面,撫尸慟哭,幾次哭得發昏。擇時入殮已畢,停樞

    在堂。夜間燦若只在靈前相伴。不多時,過了三、四七。眾朋友多來吊唁,就中

    便有說著會試一事的,燦若漠然不顧,道︰“我多因這蝸角虛名,賺得我連理枝

    分,同心結解,如今就把一個會元搬在地下,我也無心去拾他了。”這是王氏初

    喪時的說話。轉眼間,又過了斷七。眾親友又相勸道︰“尊閫既已夭逝,料無起

    死回生之理。兄枉自灰其志,竟亦何益!況在家無聊,未免有孤棲之嘆,同到京

    師,一則可以觀景舒懷,二則人同袍劇談竟日,可以解慍。豈司為無益之悲,誤

    了終身大事?”燦若吃勸不過,道︰“既承列位佳意,只得同走一遭。”那時就

    別了王氏之靈,囑付李主管照管羹飯、香火,同了黃、何、方、樂四友登程,正

    是那十一月中旬光景。

    五人夜住曉行,不則一日來到京師。終日成群挈隊,詩歌笑傲,不時往花街

    柳陌,閑行遣興。只有燦若沒一人看得在眼里。韶華迅速,不覺的換了一個年頭,

    又早上元節過,漸漸的桃香浪暖。那時黃榜動,選場開,五人進過了三場。人人

    得意,個個夸強。沈燦若始終心下不快,草草完事。過不多時揭曉,單單奚落了

    燦若,他也不在心上。黃、何、方、樂四人自去傳臚,何澄是二甲,選了兵部主

    事,帶了家眷在京。黃平之到是庶吉士,樂爾嘉選了太常博士,方昌選了行人。

    稽清知縣已行取做刑科給事中,各守其職不題。

    燦若又游樂了多時回家,到了桐鄉。燦若進得門來,在王氏靈前拜了兩拜,

    哭了一場,備羹飯澆奠了。又隔了兩月,請個地理先生,擇地殯葬了王氏已訖,

    那時便漸漸有人來議親。燦若自道是第一流人品,王氏恁地一個嬌妻,兀自無緣

    消受,再那里尋得一個廝對的出來?必須是我目中親見,果然象意,方才可議此

    事。以此多不著緊。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有話即長,無話即短。卻又過了三個年頭,燦若又要

    上京應試,只恨著家里無人照顧。又道是“家無主,屋倒豎”。燦若自王氏亡後,

    日間用度,箸長碗短,十分的不象意;也思量道︰“須是續弦一個拿家娘子方好。

    只恨無其配偶。”心中悶悶不已。仍把家事,且付與李主管照顧,收拾起程。那

    時正是八月間天道,金風乍轉,時氣新涼,正好行路。夜來皓魄當空,澄波萬里,

    上下一碧,燦若獨酌無聊,觸景傷懷,遂爾口佔一曲︰

    露摘野塘秋,下簾籠不上鉤,徒勞明月穿窗牖。鴛衾遠丟,孤身遠游,浮搓

    怎得到陽台右?漫凝眸,空臨皓魄,人不在月中留。(詞寄《黃鶯兒》)

    吟罷,痛飲一醉,舟中獨寢。

    話休絮煩,燦若行了二十余日,來到京中。在舉廠東邊,租了一個下處,安

    頓行李已好。一日同幾個朋友到齊化門外飲酒。只見一個婦人,穿一身縞素衣服,

    乘著蹇驢,一個閑的,挑了食 孀牛 ∠竽搶鍶Э戲鞀乩吹摹2尤艨茨歉救耍br />
    生得︰

    敷粉太白,施朱太赤。加一分太長,減一分太短。十相具足,是風流佔盡無

    余;一味溫柔,差絲毫便不廝稱!巧笑倩兮,笑得人魂靈顛倒;美目盼兮,盼得

    你心意痴迷。假使當時逢妒婦,也言“我見且猶憐”。

    燦若見了此婦,卻似頂門上喪了三魂,腳底下蕩了七魄。他就撇了這些朋友,

    也雇了一個驢,一步步趕將去,呆呆的尾著那婦人只顧看。那婦人在驢背上,又

    只顧轉一對秋波過來看那燦若。走上了里把路,到一個僻靜去處,那婦人走進一

    家人家去了。燦若也下了驢,心下不舍,釘住了腳在門首呆看。看了一晌,不見

    那婦人出來。正沒理會處,只見內里走出一個人來道︰“相公只望門內觀看,卻

    是為何?”燦若道︰“適才同路來,見個白衣小娘子走進此門去,不知這家是甚

    等人家?那娘子是何人?無個人來問問。”那人道︰“此婦非別,乃舍表妹陸蕙

    娘,新近寡居在此,方才出去辭了夫墓,要來嫁人。小人正來與他作伐。”燦若

    道︰“足下高姓大名?”那人道︰“小人姓張,因為做事是件順溜,為此人起一

    個混名,只叫小人張溜兒。”燦若道︰“令表妹要嫁何等樣人?肯嫁在外方去否?”

    溜兒道︰“只要是讀書人後生些的便好了,地方不論遠近。”燦若道︰“實不相

    瞞,小生是前科舉人,來此會試。適見令表妹豐姿絕世,實切想慕,足下肯與作

    媒,必當重謝。”溜兒道︰“這事不難,料我表妹見官人這一表人才,也決不推

    辭的,包辦在小人身上,完成此舉。”燦若大喜道︰“既如此,就煩足下往彼一

    通此情。”在袖中摸出一錠銀子,遞與溜兒道︰“些小薄物,聊表寸心。事成之

    後,再容重謝。”溜兒推遜了一回,隨即接了。見他出錢爽快,料他囊底充饒,

    道︰“相公,明日來討回話。”燦若歡天喜地回下處去了。

    次日,又到郊外那家門首來探消息,只見溜兒笑嘻嘻的走將來道︰“相公喜

    事上頭,恁地出門的早哩!昨日承相公分付,即便對表妹說知。俺妹子已自看上

    了相公,不須三回五次,只說著便成了。相公只去打點納聘做親便了。表妹是自

    家做主的,禮金不計論,但憑相公出得手罷了。”燦若依言,取三十兩銀子,折

    了衣飾送將過去,那家也不爭多爭少,就許定來日過門。

    燦若看見事體容易,心里到有些疑惑起來。又想是北方再婚,說是鬼妻,所

    以如此相應。至日鼓吹燈轎,到門迎接陸蕙娘。蕙娘上轎,到燦若下處來做親。

    燦若燈下一看,正是前日相逢之人,不寬大喜過望,方才放下了心。拜了天地,

    吃了喜酒,眾人俱各散訖。兩人進房,蕙娘只去椅上坐著。約莫一更時分,夜闌

    人靜,燦若久曠之後,欲火燔灼,便開話道︰“娘子請睡了罷。”蕙娘囀鶯聲吐

    燕語道︰“你自先睡。”燦若只道蕙娘害羞,不去強他,且自先上了床,那里睡

    得著?又歇了半個更次,蕙娘兀自坐著。燦若只得又央及道︰“娘子日來困倦,

    何不將息將息?只管獨坐,是甚意思?”蕙娘又道︰“你自睡。”口里一頭說,

    眼楮卻不轉的看那燦若。燦若怕新來的逆了他意,依言又自睡了一會,又起來款

    款問道︰“娘子為何不睡?”蕙娘又將燦若上上下下仔細看了一會,開口問道︰

    “你京中有甚勢要相識否?”燦若道︰“小生交游最廣。同袍、同年,無數在京,

    何論相識?”蕙娘道︰“既如此,我而今當真嫁了你罷。”燦若道︰“娘子又說

    得好笑。小生千里相遇,央媒納聘,得與娘子成親,如何到此際還說個當真當假?”

    蕙娘道︰“官人有所不知,你卻不曉得此處張溜兒是有名的拐子。妾身豈是他表

    妹?便是他渾家。為是妻身有幾分姿色,故意叫妻賺人到門,他卻只說是表妹寡

    居,要嫁人,就是他做媒。多有那慕色的,情願聘娶妾身,他卻不受重禮,只要

    哄得成交,就便送你做親。叫妾身只做害羞,不肯與人同睡,因不受人點污。到

    了次日,卻合了一伙棍徒,圖賴你奸騙良家女子,連人和箱籠盡搶將去。那些被

    賺之人,客中怕吃官司,只得忍氣吞聲,明受火囤,如此也不止一個了。前日妾

    身哭母墓而歸,原非新寡。天殺的撞見宮人,又把此計來使。妻每每自思,此豈

    終身道理?有朝一日惹出事來,並妻此身付之烏有。況以清白之身,暗地迎新送

    舊,雖無所染,情何以堪!幾次勸取丈夫,他只不听。以此妾之私意,只要將計

    就計,倘然遇著知音,願將此身許他,隨他私奔了罷。今見官人態度非凡,仰且

    志誠軟款,心實歡羨;但恐相從奔走,或被他找著,無人護衛,反受其累。今君

    既交游滿京邸,願以微軀托之官人。官人只可連夜便搬往別處好朋友家謹密所在

    去了,方才娶得妾安穩。此是妾身自媒以從官人,官人異日弗忘此情!

    燦若听罷,呆了半響道︰“多虧娘子不棄,見教小生。不然,幾受其禍。”

    連忙開出門來,叫起家人打疊行李,把自己喂養的一個蹇驢,馱了蕙娘,家人挑

    箱籠,自己步行。臨出門,叫應主人道︰“我們有急事回去了。”曉得何澄帶家

    眷在京,連夜敲開他門,細將此事說與。把蕙娘與行李都寄在何澄寓所。那何澄

    房盡空闊,燦若也就一宅兩院做了下處,不題。

    卻說張溜兒次日果然糾合了一伙破落戶,前來搶人。只見空房開著,人影也

    無。忙問下處主人道︰“昨日成親的舉人那里去了?”主人道︰“相公連夜回去

    了。”眾人各各呆了一回,大家嚷道︰“我們隨路追去。”一哄的望張家灣亂奔

    去了。卻是偌大所在,何處找尋?元來北京房子,慣是見租與人住,來來往往,

    主人不來管他東西去向,所以但是搬過了,再無處跟尋的。燦若在何澄處看了兩

    月書,又早是春榜動,選場開。燦若三場滿志,正是專听春雷第一聲,果然金榜

    題名,傳臚三甲。燦若選了江陰知縣,卻是稽清的父母。不一日領了憑,帶了陸

    蕙娘起程赴任。卻值方昌出差甦州,竟坐了他一只官船到任。陸蕙娘平白地做了

    知縣夫人,這正是“鸞膠續處舞雙鳧”之驗也。燦若後來做到開府而止。蕙娘生

    下一子,後亦登第。至今其族繁盛,有詩為證︰

    女俠堪夸陸蕙娘,能從萍水識檀郎。

    巧機反借機來用,畢竟強中手更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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