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二十二 錢多處白丁橫帶 運退時刺史當艄

類別︰集部 作者︰凌 書名︰初刻拍案驚奇

    詩曰︰菀枯本是無常數,何必當風使盡帆?

    東海揚塵猶有日,白衣蒼狗剎那間。

    話說人生榮華富貴,眼前的多是空花,不可認為實相。如今人一有了時勢,

    便自道是“萬年不拔之基”,旁邊看的人也是一樣見識。豈知轉眼之間,灰飛煙

    滅,泰山化作冰山,極是不難的事。俗語兩句說得好︰“寧可無了有,不可有了

    無。”專為貧賤之人,一朝變泰,得了富貴,苦盡甜來滋味深長。若是富貴之人,

    一朝失勢,落魄起來,這叫做“樹倒猢散”,光景著實難堪了。卻是富貴的人

    只據目前時勢,橫著膽,昧著心,任情做去,那里管後來有下梢沒下梢!

    曾有一個笑話,道是一個老翁,有三子,臨死時分付道︰“你們倘有所願,

    實對我說。我死後求之上帝。”一子道︰“我願官高一品。”一子道︰“我願田

    連萬頃。”未一子道︰“我無所願,願換大眼楮一對。”老翁大駭道︰“要此何

    干?”其子道︰“等我撐開了大眼,看他們富的富,貴的貴。”此雖是一個笑話,

    正合著古人雲︰常將冷眼觀螃蟹,看你橫行得幾時?雖然如此,然那等燻天赫地

    富貴人,除非是遇了朝廷誅戮,或是生下子孫不肖,方是敗落散場,再沒有一個

    身子上,先前做了貴人,以後流為下賤,現世現報,做人笑柄的。看官,而今且

    听小子先說一個好笑的,做個“入話”。

    唐朝僖宗皇帝即位,改元乾符。是時閹宦驕橫,有個少馬坊使內官田令孜,

    是上為晉王時有寵,及即帝位,使知樞密院,遂擢為中尉。上時年十四,專事游

    戲,政事一委令孜,呼為“阿父”,遷除官職,不復關白。其時,京師有一流棍,

    名叫李光,專一阿諛逢迎,諛事令孜。令孜甚是喜歡信用,薦為左軍使;忽一日,

    奏授朔方節度使。豈知其人命薄,沒福消受,敕下之日,暴病卒死。遺有一子,

    名喚德權,年方二十余歲。令孜老大不忍,心里要抬舉他,不論好歹,署了他一

    個劇職。時黃巢破長安,中和元年陳敬在成都譴兵來迎僖皇。令孜遂勸僖皇幸

    蜀,令孜扈駕,就便叫了李德權同去。僖皇行在住于成都,令孜與敬暄相交結,

    盜專國柄,人皆畏威。德權在兩人左右,遠近仰奉,凡奸豪求名求利者,多賄賂

    德權,替他兩處打關節。數年之間,聚賄千萬,累官至金紫光祿大夫、檢校右僕

    射,一時薰灼無比。

    後來僖皇薨逝,昭皇即位,大順二年四月,西川節度使王建屢表請殺令孜、

    敬。朝廷懼怕二人,不敢輕許,建使人告敬暄作亂,令孜通鳳翔書,不等朝廷

    旨意,竟執二人殺之。草奏雲︰

    開押出虎,孔宣父不責他人;當路斬蛇,孫叔敖蓋非利己。專殺不行于閫外,

    先機恐失于彀中。

    于時追捕二人余黨甚急。德權脫身遁于復州,平日在有金銀財貨,萬萬千千,

    一毫卻帶不得,只走得空身,盤纏了幾日。衣服多當來吃了,單衫百結,乞食通

    途。可憐昔日榮華,一旦付之春夢!

    卻說天無絕人之路。復州有個後槽健兒,叫做李安。當日李光未際時,與他

    相熟。偶在道上行走,忽見一人襤褸丐食。仔細一看,認得是李光之子德權。心

    里惻然,邀他到家里,問他道︰“我聞得你父子在長安富貴,後來破敗,今日何

    得在此?”德權將官司追捕田、陳余黨,脫身亡命,到此困窮的話,說了一遍。

    李安道︰“我與汝父有交,你便權在舍不住幾時,怕有人認得,你可改個名,只

    認做我的佷兒,便可無事。”德權依言,改名彥思,就認他這看馬的做叔叔,不

    出街上乞化了。未及半年,李安得病將死,彥思見後槽有官給的工食,遂叫李安

    投狀,道︰“身已病廢,乞將佷彥思繼充後槽。”不數日,李安果死,彥思遂得

    補充健兒,為牧守圉人,不須憂愁衣食,自道是十分僥幸。豈知漸漸有人曉得他

    曾做僕射過的,此時朝政紊亂,法紀廢弛,也無人追究他的蹤跡。但只是起他個

    混名,叫他做“看馬李僕射”。走將出來時,眾人便指手點腳,當一場笑話。看

    官,你道“僕射”是何等樣大官?“後槽”是何等樣賤役?如今一人身上先做了

    僕射,收場結果做得個看馬的,豈不可笑?卻又一件,那些人依附內相,原是冰

    山,一朝失勢,破敗死亡,此是常理。留得殘生看馬,還是便宜的事,不足為怪。

    如今再說當日同時有一個官員,雖是得官不正,僥幸來的,卻是自己所掙。

    誰知天不幫襯,有官無祿?並不曾犯著一個對頭,並不曾做著一件事體,都是命

    里所招,下梢頭弄得沒出豁,比此更為可笑。詩曰︰

    富貴榮華何足論?從來世事等浮雲。

    登場傀儡休相嚇,請看當艄郭使君!

    這本話文,就是唐僖宗朝江陵有一個人,叫做郭七郎。父親在日,做江湘大

    商,七郎長隨著船上去走的。父親死過,是他當家了,真個是家資巨萬,產業廣

    延,有鴉飛不過的田宅,賊扛不動的金銀山,乃楚城富民之首。江、淮、河朔的

    賈客,多是領他重本,貿易往來。卻是這些富人惟有一項,不平心是他本等︰大

    等秤進,小等秤出。自家的,歹爭做好;別人的,好爭做歹。這些領他本錢的賈

    客,沒有一個不受盡他累的。各各吞聲忍氣,只得受他。你道為何?只為本錢是

    他的,那江湖上走的人,拚得陪些辛苦在里頭,隨你盡著欺心算帳,還只是仗他

    資本營運,畢竟有些便宜處。若一下沖撞了他,收拾了本錢去,就沒得蛇弄了。

    故此隨你克剝,只是行得去的。本錢越弄越大,所以富的人只管富了。

    那時有一個極大商客,先前領了他幾萬銀子,到京都做生意,去了幾年,久

    無音信。直到乾符初年,郭七郎在家想著這注本錢沒著落,他是大商,料無所失。

    可惜沒個人往京去一討。又想一想道︰“聞得京都繁華去處,花柳之鄉,不若借

    此事由,往彼一游。一來可以索債,二來買笑追歡,三來覷個方便,覓個前程,

    也是終身受用。”真計已定。七郎有一個老母。一弟一妹在家,奴婢下人無數。

    只是未曾娶得妻子,當時分付弟妹承奉母親,著一個都管看家,余人各守職業做

    生理。自己卻帶幾個慣走長路會事的家人在身邊,一面到京都來。

    七郎從小在江湖邊生長,賈客船上往來,自己也會撐得篙,搖得櫓,手腳快

    便,把些饑餐渴飲之路,不在心上,不則一日到了。元來那個大商,姓張名全,

    混名張多寶,在京都開幾處解典庫,又有幾所縑緞鋪,專一放官吏債,打大頭腦

    的。至于居間說事,賣官蠰爵,只要他一口擔當,事無不成。也有叫他做“張多

    保”的,只為凡事都是他保得過,所以如此稱呼。滿京人無不認得他的。郭七郎

    到京,一問便著。他見七郎到了,是個江湘債主,起初進京時節,多虧他的幾萬

    本錢做樁,才做得開,成得這個大氣概。一見了歡然相接,敘了寒溫,便擺起酒

    來。把轎去教坊里,請了幾個有名的行院前來陪侍,賓主盡歡。酒散後,就留一

    個絕頂的妓者,叫做王賽兒,相伴了七郎,在一個書房里宿了。富人待富人,那

    房舍精致,帳帳華侈,自不必說。

    次日起來,張多保不待七郎開口,把從前連本連利一真,約該有十來萬了,

    就如數搬將出來,一手交兌。口里道︰“只因京都多事,脫身不得,亦且挈了重

    資,江湖上難走︰又不可輕易托人,所以遲了幾年。今得七郎自身到此,交明了

    此一宗,實為兩便。”七郎見他如此爽利,心下喜歡,便道︰“在下初入京師,

    未有下處。雖承還清本利,卻未有安頓之所,有煩兄長替在下尋個寓舍何如?”

    張多保道︰“舍下空房盡多,閑時還要招客,何況兄長通家,怎到別處作寓?只

    須在舍下安歇。待要啟行時,在下周置動身,管取安心無慮。”七郎大喜,就在

    張家間壁一所人客房住了。當日取出十兩銀子送與王賽兒,做昨日纏頭之費。夜

    間七郎擺還席,就央他陪酒。張多保不肯要他破鈔,自己也取十兩銀子來送,叫

    還了七郎銀子。七郎那里肯!推來推去,大家都不肯收進去,只便宜了這王賽兒,

    落得兩家都收了,兩人方才快活。是夜賓主兩個,與同王賽兒行令作樂飲酒,愈

    加熟分有趣,吃得酩酊而散。

    王賽兒本是個有名的上廳行首,又見七郎有的是銀子,放出十分擒拿的手段

    來。七郎一連兩宵,已此著了迷魂湯,自此同行同坐,時刻不離左右,竟不放賽

    兒到家里去了。賽兒又時常接了家里的姊妹,輪遞來陪酒插趣。七郎賞賜無算,

    那鴇兒又有做生日、打差買物事、替還債許多科分出來。七郎揮金如土,並無吝

    惜。才是行徑如此,便有幫閑鑽懶一班兒人,出來誘他去跳槽。大凡富家浪子心

    性最是不常,搭著便生根的,見了一處,就熱一處。王賽兒之外,又有陳嬌、黎

    玉、張小小、鄭翩翩,幾處往來,都一般的撒漫使錢。那伙閑漢,又領了好些王

    孫貴戚好賭博的,牽來局賭。做圈做套,贏少輸多,不知騙去了多少銀子。

    七郎雖是風流快活,終久是當家立計好利的人,起初見還的利錢都在里頭,

    所以放松了些手。過了三數年,覺道用得多了,捉捉後手看,已用過了一半有多

    了。心里猛然想著家里頭,要回家,來與張多保商量。張多保道︰“此時正是濮

    人王仙芝作亂,劫掠郡縣,道路梗塞。你帶了偌多銀兩,待往那里去?恐到不得

    家里,不如且在此盤桓幾時,等路上平靜好走,再去未遲。”七郎只得又住了兒

    日。偶然一個閑漢叫做包走空包大,說起朝廷用兵緊急,缺少錢糧,納了些銀子,

    就有官做;官職大小,只看銀子多少。說得郭七郎動了火,問道︰“假如納他數

    百萬錢,可得何官?”包大道︰“如今朝廷昏濁,正正經經納錢,就是得官,也

    只有數,不能勾十分大的。若把這數百萬錢拿去,私下買囑了主爵的官人,好歹

    也有個刺史做。”七郎吃一驚道︰“刺史也是錢買得的?”包大道︰“而今的世

    界,有甚麼正經?有了錢,百事可做,豈不聞崔烈五百萬買了個司徒麼?而今空

    名大將軍告身,只換得一醉;刺史也不難的。只要通得關節,我包你做得來便是。”

    正說時,恰好張多保走出來,七郎一團高興告訴了適才的說話。張多保道︰

    “事體是做得來的,在下手中也弄過幾個了。只是這件事,在下不攛掇得兄長做。”

    七郎道︰“為何?”多保道︰“而今的官有好些難做。他們做得興頭的,多是有

    根基,有腳力,親戚滿朝,黨羽四布,方能勾根深蒂固。有得錢賺,越做越高。

    隨你去剝削小民,貪污無恥,只要有使用,有人情,便是萬年無事的。兄長不過

    見自身人,便弄上一個顯官,須無四壁倚仗,到彼地方,未必行得去。就是行得

    去時,朝里如今專一討人便宜,曉得你是錢換來的,略略等你到任一兩個月,有

    了些光景,便道勾你了,一下子就涂抹著,豈不枉費了這些錢?若是官好做時,

    在下也做多時了。”七郎道︰“不是這等說,小弟家里有的是錢,沒的是官。況

    且身邊現有錢財,總是不便帶得到家,何不于此處用了些?博得個腰金衣紫,也

    是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就是不賺得錢時,小弟家里原不希罕這錢的;就是不做

    得興時,也只是做過了一番官了。登時住了手,那榮耀是落得的。小弟見識已定,

    兄長不要掃興。”多保道︰“既然長兄主意要如此,在下當得效力。”

    當時就與包大兩個商議去打關節,那個包大走跳路數極熟,張多保又是個有

    身家、干大事慣的人,有什麼弄不來的事?元來唐時使用的是錢,千錢為“緡”,

    就用銀子準時,也只是以錢算帳。當時一緡錢,就是今日的一兩銀子,宋時卻叫

    做一貫了。張多保同包大將了五千緡,悄悄送到主爵的官人家里。那個主爵的官

    人,是內官田令孜的收納戶,百靈百驗。又道是“無巧不成話”,其時有個粵西

    橫州刺史郭翰,方得除授,患病身故,告身還在銓曹。主爵的受了郭七郎五千緡,

    就把籍貫改注,即將郭翰告身轉付與了郭七郎。從此改名,做了郭翰。張多保與

    包大接得橫州刺史告身,千歡萬喜,來見七郎稱賀。七郎此時頭輕腳重,連身子

    都麻木起來。包大又去喚了一部梨園子弟。張多保置酒張筵,是日就換了冠帶。

    那一班閑漢,曉得七郎得了個刺史,沒一個不來賀喜撮空。大吹大擂,吃了一日

    的酒。又道是︰“蒼蠅集穢,螻蟻集羶,鵓鴿子旺邊飛。”七郎在京都,一向撒

    漫有名,一旦得了刺史之職,就有許多人來投靠他做使令的,少不得官不威、牙

    爪威。做都管,做大叔,走頭站,打驛吏,欺估客,詐鄉民,總是這一干人了。

    郭七郎身子如在雲霧里一般,急思衣錦榮歸,擇日起身,張多保又設酒餞行。

    起初這些往來的閑漢、姊妹,多來送行。七郎此時眼孔已大,各各賚發些賞賜,

    氣色驕傲,旁若無人。那些人讓他是個見任刺史,脅肩諂笑,隨他怠慢。只消略

    略眼梢帶去,口角惹著,就算是十分殷勤好意了。如此攛哄了幾日,行裝打迭已

    備,齊齊整整起行,好不風騷!一路上想道︰“我家里資產既饒,又在大郡做了

    刺史,這個富貴,不知到那里才住?”心下喜歡,不覺日逐賣弄出來。那些原跟

    去京都家人,又在新投的家人面前夸說著家里許多富厚之處,那新投的一發喜歡,

    道是投得著好主了,前路去耀武揚威,自不必說。無船上馬,有路登舟,看看到

    得江陵境上來。七郎看時吃了一驚。但見︰

    人煙稀少,閣井荒涼。滿前敗宇頹垣,一望斷橋枯樹。烏焦木柱,無非放火

    燒殘;赭白粉牆,盡是殺人染就。尸骸沒主,烏鴉與螻蟻相爭;雞犬無依,鷹隼

    與豺狼共飽。任是石人須下淚,總教鐵漢也傷心。

    元來江陵渚宮一帶地方,多被王仙芝作寇殘滅,里閭人物,百無一存。若不

    是水道明白,險些認不出路徑來。七郎看見了這個光景,心頭已自劈劈地跳個不

    住。到了自家岸邊,抬頭一看,只叫得苦。元來都弄做了瓦礫之場,偌大的房屋,

    一間也不見了。母親、弟妹、家人等,俱不知一個去向。慌慌張張,走頭無路,

    著人四處找尋。找尋了三四日,撞著舊時鄰人,問了詳細,方知地方被盜兵鈔亂,

    弟被盜殺,妹被搶去,不知存亡。止剩得老母與一兩個丫頭,寄居在古廟旁邊兩

    間茅屋之內,家人俱各逃竄,囊橐盡已蕩空。老母無以為生,與兩個丫頭替人縫

    針補線,得錢度日。七郎聞言,不勝痛傷,急急領了從人,奔至老母處來。母子

    一見,抱頭大哭。老母道︰“豈知你去後,家里遭此大難!弟妹俱亡,生計都無

    了!”七郎哭罷,拭淚道︰“而今事已到此,痛傷無益。虧得兒子已得了官,還

    有富貴榮華日子在後面,母親且請寬心。”母親道︰“兒得了何官?”七郎道︰

    “官也不小,是橫州刺史。”母親道︰“如何能勾得此顯爵?”七郎道︰“當今

    內相當權,廣有私路,可以得官。兒子向張客取債,他本利俱還,錢財盡多在身

    邊,所以將錢數百萬,勾干得此官。而今衣錦榮歸,省看家里,隨即星夜到任去。”

    七郎叫眾人取冠帶過來,穿著了,請母親坐好,拜了四拜。又叫身邊隨從舊

    人及京中新投的人,俱各磕頭,稱“太夫人”。母親見此光景,雖然有些喜歡,

    卻嘆口氣道︰“你在外邊榮華,怎知家丁盡散,分文也無了?若不營勾這官,多

    帶些錢歸來用度也好。”七郎道︰“母親誠然女人家識見,做了官,怕少錢財?

    而今那個做官的家里,不是千萬百萬,連地皮多卷了歸家的?今家業既無,只索

    撇下此間,前往赴任,做得一年兩年,重撐門戶,改換規模,有何難處?兒子行

    囊中還剩有二三千緡,盡勾使用,母親不必憂慮。”母親方才轉憂為喜,笑逐顏

    開道︰“虧得兒子崢嶸有日,奮發有時,真時謝天謝地!若不是你歸來,我性命

    只在目下了。而今何時可以動身?”七郎道︰“兒子原想此一歸來,娶個好媳婦,

    同享榮華。而今看這個光景,等不得做這個事了。且待上了任再做商量。今日先

    請母親上船安息。此處既無根絆,明日換過大船,就做好日,開了罷。早到得任

    一日,也是好的。”

    當夜,請母親先搬在來船中了,茅舍中破鍋破灶破碗破罐,盡多撇下。又分

    付當直的雇了一只往西粵長行的官船,次日搬過了行李,下了艙口停當。燒了利

    市神福,吹打開船。此時老母與七郎俱各精神榮暢,志氣軒昂。七郎不曾受苦,

    是一路興頭過來的,雖是對著母親,覺得滿盈得意,還不十分怪異;那老母是歷

    過苦難的,真是地下超升在天上,不知身子幾多大了。一路行去,過了長沙,入

    湘江,次永州。州北江w有個佛寺,名喚兜率禪院。舟人打點泊船在此過夜,

    看見岸邊有大樹一株,圍合數抱,遂將船纜結在樹上,結得牢牢的,又釘好

    了樁橛。七郎同老母進寺隨喜,從人撐起傘蓋跟後。寺僧見是官員,出來迎接送

    茶。私問來歷,從人答道︰“是現任西粵橫州刺史。”寺僧見說是見任官,愈加

    恭敬,陪侍指引,各處游玩。那老母但看見佛菩薩像,只是磕頭禮拜,謝他覆庇。

    天色晚了,俱各回船安息。

    黃昏左側,只听得樹梢呼呼的風晌。須臾之間,天昏地黑,風雨大作。但見︰

    封姨逞勢,巽二施威。空中如萬馬奔騰,樹杪似千軍擁沓。浪濤澎湃,分明

    戰鼓齊鳴;圩岸傾顛,恍惚轟雷驟震。山中虎嘯,水底老龍驚。盡知巨樹可維

    舟,誰道大風能拔木!

    眾人听見風勢甚大,心下驚惶。那艄公心里道是江風雖猛,虧得船系在極大

    的樹上,生根得牢,萬無一失。睡夢之中,忽听得天崩地裂價一聲響亮,元來那

    株樹年深日久,根行之處,把這些幫岸都拱得松了。又且長江巨浪,日夜淘洗,

    岸如何得牢?那樹又大了,本等招風,怎當這一只狼的船,盡做力生根在這

    樹上?風打得船猛,船牽得樹重,樹趁著風威,底下根在浮石中,絆不住了,豁

    剌一聲,竟倒在船上來,把只船打得粉碎。船輕樹重,怎載得起?只見水亂滾進

    來,船已沉了。船中碎板,片片而浮,睡的婢僕,盡沒于水。說時遲,那時快,

    艄公慌了手腳,喊將起來。郭七郎夢中驚醒,他從小原曉得些船上的事,與同艄

    公竭力死拖住船纜,才把個船頭湊在岸上,擱得住,急在艙中水里,扶得個母親,

    攙到得岸上來,逃了性命。其後艄人等,艙中什物行李,被幾個大浪潑來,船底

    俱散,盡漂沒了。其時,深夜昏黑,山門緊閉,沒處叫喚,只得披著濕衣,三人

    捶胸跌腳價叫苦。

    守到天明,山門開了,急急走進寺中,問著昨日的主僧。主僧出來,看見他

    慌張之勢,問道︰“莫非遇了盜麼?”七郎把樹倒舟沉之話說了一遍。寺僧忙走

    出看,只見岸邊一只破船,沉在水里,岸上大樹倒來壓在其上,吃了一驚,

    急叫寺中火工道者人等,一同艄公,到破板艙中,遍尋東西。俱被大浪打去,沒

    討一些處。連那張刺史的告身,都沒有了。寺僧權請進一間靜室,安住老母,商

    量到零陵州州牧處陳告情由,等所在官司替他動了江中遭風失水的文書,還可赴

    任。計議已定,有煩寺僧一往。寺僧與州里人情廝熟,果然叫人去報了。誰知︰

    濃霜偏打無根草,禍來只俑G崛恕br />
    那老母原是兵戈擾攘中,看見殺兒掠女,驚壞了再甦的,怎當夜來這一驚可

    又不小,亦且婢僕俱亡,生資都盡,心中轉轉苦楚,面如蠟查,飲食不進,只是

    哀哀啼哭,臥倒在床,起身不得了。七郎愈加慌張,只得勸母親道︰“留得青山

    在,不怕沒柴燒。雖是遭此大禍,兒子官職還在,只要到得任所便好了。”老母

    帶者哭道︰“兒,你娘心膽俱碎,眼見得無那活的人了,還說這太平的話則甚?

    就是你做得官,娘看不著了!”七郎一點痴心,還指望等娘好起來,就地方起個

    文書前往橫州到任,有個好日子在後頭。誰想老母受驚太深,一病不起。過不多

    兩日,嗚呼哀哉,伏惟尚饗。七郎痛哭一場,無計可施。又與僧家商量,只得自

    往零陵州哀告州牧。州牧幾日前曾見這張失事的報單過,曉得是真情。畢竟官官

    相護,道他是隔省上司,不好推得干淨身子。一面差人替他殯葬了母親,又重重

    賚助他盤纏,以禮送了他出門。七郎虧得州牧周全,幸喜葬事已畢,卻是丁了母

    憂,去到任不得了。

    寺僧看見他無了根蒂,漸漸怠幔,不肯相留。要回故鄉,已此無家可歸。沒

    奈何就寄住在永州一個船埠經紀人的家里,原是他父親在時,走客認得的。卻是

    囊橐中俱無,止有州牧所助的盤纏,日吃日減,用不得幾時,看看沒有了。那些

    做經紀的人,有甚情誼?日逐有些怨咨起來,未免茶遲飯晏,箸長碗短。七郎覺

    得了,發話道︰“我也是一郡之主,當是一路諸侯。今雖丁憂,後來還有日子,

    如何恁般輕薄?”店主人道︰“說不得一郡兩郡,皇帝失了勢,也要忍些饑餓,

    吃些粗糲,何況于你是未任的官?就是官了,我每又不是什麼橫州百姓,怎麼該

    供養你?我們的人家不做不活,須是吃自在食不起的。”七郎被他說了幾句,無

    言可答,眼淚汪汪,只得含著羞耐了。

    再過兩日,店主人尋事吵鬧,一發看不得了。七郎道︰“主人家,我這里須

    是異鄉,並無一人親識可歸,一向叨擾府上,情知不當,卻也是沒奈何了。你有

    甚麼覓衣食的道路,指引我一個兒?”店主人道︰“你這樣人,種火又長,拄門

    又短,郎不郎秀不秀的,若要覓衣食,須把個‘官’字兒閣起,照著常人,佣工

    做活,方可度日。你卻如何去得?”七郎見說到佣工做活,氣忿忿地道︰“我也

    是方面官員,怎便到此地位?”思想︰“零陵州州牧前日相待甚厚,不免再將此

    苦情告訴他一番,定然有個處法。難道白白餓死一個刺史在他地方了不成?”寫

    了個帖,又無一個人跟隨,自家袖了,葳葳蕤蕤,走到州里衙門上來遞。

    那衙門中人見他如此行徑,必然是打抽豐,沒廉恥的,連帖也不肯收他的。

    直到再三央及,把上項事一一分訴,又說到替他殯葬厚禮贐行之事,這卻衙門中

    都有曉得的,方才肯接了進去,呈與州牧。州牧看了,便有好些不快活起來道︰

    “這人這樣不達時務的!前日吾見他在本州失事,又看上司體面,極意周全他去

    了,他如何又在此纏擾?或者連前日之事,未必是真,多是神棍假裝出來騙錢的

    未可知。縱使是真,必是個無恥的人,還有許多無厭足處。吾本等好意,卻叫得

    ‘引鬼上門’,我而今不便追究,只不理他罷了。”分付門上不受他帖,只說概

    不見客,把原帖還了。七郎受了這一場冷淡,卻又想回下處不得。住在衙門上守

    他出來時,當街叫喊。州牧坐在轎上問道︰“是何人叫喊?”七郎口里高聲答道︰

    “是橫州刺史郭翰。”州牧道︰“有何憑據?”七郎道︰“原有告身,被大風飄

    舟,失在江里了。”州牧道︰“既無憑據,知你是真是假?就是真的,費發已過,

    如何只管在此纏擾?必是光棍,姑饒打,快走!”左右虞候看見本官發怒,亂棒

    打來,只得閃了身子開來,一句話也不說得,有氣無力的,仍舊走回下處悶坐。

    店主人早已打听他在州里的光景,故意問道︰“適才見州里相公,相待如何?”

    七郎羞慚滿面,只嘆口氣,不敢則聲。店主人道︰“我教你把‘官’字兒閣起,

    你卻不听我,直要受人怠慢。而今時勢,就是個空名宰相,也當不出錢來了。除

    是靠著自家氣力,方掙得飯吃。你不要痴了!”七郎道︰“你叫我做甚勾當好?”

    店主人道︰“你自想,身上有甚本事?”七郎道︰“我別無本事,止是少小隨著

    父親,涉歷江湖,那些船上風水,當艄拿舵之事,盡曉得些。”店主人喜道︰

    “這個卻好了,我這里埠頭上來往船只多,盡有缺少執艄的。我薦你去幾時,好

    歹覓幾貫錢來,餓你不死了。”七郎沒奈何,只得依從。從此只在往來船只上,

    替他執艄度日。去了幾時,也就覓了幾貫工錢回到店家來。永州市上人,認得了

    他,曉得他前項事的,就傳他一個名,叫他做“當艄郭使君”。但是要尋他當艄

    的船,便指名來問郭使君。永州市上編成他一只歌兒道︰

    問使君,你緣何不到橫州郡?元來是天作對,不作你假斯文,把家緣結果在

    風一陣。舵牙當執板,繩纜是拖紳。這是榮耀的下梢頭也!還是把著舵兒穩。

    (詞名《掛枝兒》)

    在船上混了兩年,雖然挨得服滿,身邊無了告身,去補不得官。若要京里再

    打關節時,還須照前得這幾千緡使用,卻從何處討?眼見得這話休題了,只得安

    心塌地,靠著船上營生。又道是“居移氣,養移體”,當初做刺史,便象個官員︰

    而今在船上多年,狀貌氣質,也就是些篙工水手之類,一般無二。可笑個一郡刺

    史,如此收場。可見人生榮華富貴,眼前算不得賬的。上復世間人,不要十分勢

    利。听我四句口號︰

    富不必驕,貧不必怨。

    要看到頭,眼前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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