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二十七 顧阿秀喜舍檀那物 崔俊臣巧會芙蓉屏

類別︰集部 作者︰凌 書名︰初刻拍案驚奇

    詩曰︰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

    若是遺珠還合浦,卻教拂拭更生輝。

    話說宋朝汴梁有個王從事,同了夫人到臨安調官,賃一民房。居住數日,嫌

    他窄小不便。王公自到大街坊上尋得一所宅子,寬敞潔淨,甚是象意,當把房錢

    賃下了。歸來與夫人說︰“房子甚是好住,我明日先搬東西去了,臨完,我雇轎

    來接你。”次日並疊箱籠,結束齊備,王公押了行李先去收拾。臨出門,又對夫

    人道︰“你在此等等,轎到便來就是。”王公分付罷,到新居安頓了。就叫一乘

    轎到舊寓接夫人。轎已去久,竟不見到。王公等得心焦,重到舊寓來問。舊寓人

    道︰“官人去不多時,就有一乘轎來接夫人,夫人已上轎去了。後邊又是一乘轎

    來接,我問他︰‘夫人已有轎去了。’那兩個就打了空轎回去,怎麼還未到?”

    王公大驚,轉到新寓來看。只見兩個轎夫來討錢道︰“我等打轎去接夫人,夫人

    已先來了。我等雖不抬得,卻要賃轎錢與腳步錢。”王公道︰“我叫的是你們的

    轎,如何又有甚人的轎先去接著?而今竟不知抬向那里去了。”轎夫道︰“這個

    我們卻不知道。”王公將就拿幾十錢打發了去,心下好生無主,暴躁如雷,沒個

    出豁處。

    次日到臨安府進了狀,拿得舊主人來,只如昨說,並無異詞。問他鄰舍,多

    見是上轎去的。又拿後邊兩個轎夫來問,說道︰“只打得空轎往回一番,地方街

    上人多看見的,並不知余情。”臨安府也沒奈何,只得行個緝捕文書,訪拿先前

    的兩個轎夫。卻又不知姓名住址,有影無蹤,海中撈月,眼見得一個夫人送在別

    處去了。王公淒淒惶惶,苦痛不已。自此失了夫人,也不再娶。

    五年之後,選了衢州教授。衢州首縣是西安縣附郭的,那縣宰與王教授時相

    往來。縣宰請王教授衙中飲酒,吃到中間,嘎飯中拿出鱉來。王教授吃了兩箸,

    便停了箸,哽哽咽咽眼淚如珠,落將下來。縣宰驚問緣故。王教授道︰“此味頗

    似亡妻所烹調,故此傷感。”縣宰道︰“尊閫夫人,幾時亡故?”王教授道︰

    “索性亡故,也是天命。只因在臨安移寓,相約命轎相接,不知是甚奸,先把轎

    來騙,拙妻錯認是家里轎,上的去了。當時告了狀,至今未有下落。”縣宰色變

    了道︰“小弟的小妾,正是在臨安用三十萬錢娶的外方人。適才叫他治庖,這鱉

    是他烹煮的。其中有些怪異了。”登時起身,進來問妾道︰“你是外方人,如何

    卻在臨安嫁得在此?”妾垂淚道︰“妾身自有丈夫,被好人賺來賣了,恐怕出丈

    夫的丑,故此不敢聲言。”縣宰問道︰“丈夫何姓?”妾道︰“姓王名某,是臨

    安听調的從事官。”縣宰大驚失色,走出對王教授道︰“略請先生移步到里邊,

    有一個人要奉見。”王教授隨了進去。縣宰聲喚處,只見一個婦人走將出來。教

    授一認,正是失去的夫人。兩下抱頭大哭。王教授問道︰“你何得在此?”夫人

    道︰“你那夜晚間說話時,民居淺陋,想當夜就有人听得把轎相接的說話。只見

    你去不多時,就有轎來接。我只道是你差來的,即便收拾上轎去。卻不知把我抬

    到一個甚麼去處,乃是一個空房。有三兩個婦女在內,一同鎖閉了一夜。明日把

    我賣在官船上了。明知被賺,我恐怕你是調官的人,說出真情,添你羞恥,只得

    含羞忍耐,直至今日。不期在此相會。”那縣官好生過意不去,傳出外廂,忙喚

    值日轎夫將夫人送到王教授衙里。王教授要賠還三十萬原身錢,縣宰道︰“以同

    官之妻為妾,不曾察听得備細。恕不罪責,勾了。還敢說原錢耶?”教授稱謝而

    歸,夫妻歡會,感激縣宰不盡。

    元來臨安的光棍,欺王公遠方人,是夜听得了說話,即起謀心,拐他賣到官

    船上。又是到任去的,他州外府,道是再無有撞著的事了。誰知恰恰選在衢州,

    以致夫妻兩個失散了五年,重得在他方相會。也是天緣未斷,故得如此。卻有一

    件︰破鏡重圓,離而復合,因是好事,這美中有不足處︰那王夫人雖是所遭不幸,

    卻與人為妾,已失了身,又不曾查得奸人跟腳出,報得冤仇。不如《崔俊臣芙蓉

    屏》故事,又全了節操,又報了冤仇,又重會了夫妻。這個話好听。看官,容小

    子慢慢敷演,先听《芙蓉屏歌》一篇,略見大意。歌雲︰

    畫芙蓉,妾忍題屏風,屏間血淚如花紅。敗葉枯梢兩蕭索,斷縑遺墨俱零落。

    去水奔流隔死生,孤身只影成漂泊。成漂泊,殘骸向誰托?泉下游魂竟不歸,圖

    中艷姿渾似昨。渾似昨,妾心傷,那禁秋雨復秋霜!寧肯江湖逐舟子?甘從寶地

    禮醫王。醫王本慈憫,慈憫超群品。逝魄願提撕,節嫠賴將引。芙蓉顏色嬌,夫

    婿手親描。花萎因折蒂,干死為傷苗。蕊干心尚苦,根朽恨難消!但道章台泣韓

    雄,豈期甲帳遇文簫?芙蓉良有意,芙蓉不可棄。享得寶月再團圓,相親相愛莫

    相捐!誰能听我芙蓉篇?人間夫婦休反目,看此芙蓉真可憐!

    這篇歌,是元朝至正年間真州才土陸仲D所作。你道他為何作此歌?只因當

    時本州有個官人,姓崔名英,字俊臣,家道富厚,自幼聰明,寫字作畫,工絕一

    時。娶妻王氏,少年美貌,讀書識字,寫染皆通。夫妻兩個真是才子佳人,一雙

    兩好,無不廝稱,恩愛異常。是年辛卯,俊臣以父蔭得官,補浙江溫州永嘉縣尉,

    同妻赴任。就在真州閘邊,有一只甦州大船,慣走杭州路的,船家姓顧。賃定了,

    下了行李。帶了家奴使婢,由長江一路進發,包送到杭州交卸。行到甦州地方,

    船家道︰“告官人得知,來此已是家門首了。求官人賞賜些,並買些福物紙錢,

    賽賽江湖之神。”俊臣依言,拿出些錢鈔,教如法置辦。完事畢,船家送一桌牲

    酒到艙里來。俊臣叫人家僮接了,擺在桌上同王氏暖酒少酌。俊臣是宦家子弟,

    不懂得江湖上的禁忌。吃酒高興,把箱中帶來的金銀杯觥之類,拿出與王氏歡酌。

    卻被船家後艙頭張見了,就起不良之心。

    此時七月天氣,船家對官艙里道︰“官人、娘子在此鬧處歇船,恐怕熱悶。

    我們移船到清涼些的所在泊去,何如?”俊臣對王氏道︰“我們船中悶躁得不耐

    煩,如此最好。”王氏道︰“不知晚間謹慎否?”俊臣道︰“此處須是內地,不

    比外江。況船家是此間人,必知利害,何妨得呢?”就依船家之言,憑他移船。

    那甦州左近太湖,有的是大河大洋。官塘路上,還有不測;若是傍港中去,多是

    賊的家里。俊臣是江北人,只曉得揚子江有強盜,道是內地港道小了,境界不同,

    豈知這些就里?是夜船家直把船放到蘆葦之中,泊定了。黃昏左側,提了刀竟奔

    艙里來。先把一個家人殺了,俊臣夫妻見不是頭,磕頭討饒道︰“是有的東西,

    都拿了去,只求饒命!”船家道︰“東西也要,命也要。”兩個只是磕斗,船家

    把刀指著王氏道︰“你不必慌,我不殺你,其余都饒不得。”俊臣自知不免,再

    三哀求道︰“可憐我是個書生,只教我全尸而死罷。”船家道︰“這等饒你一刀,

    快跳在水中去!”也不等俊臣從容,提著腰胯,撲通的 濾 ャF漵嗉屹住br />
    使女盡行殺盡,只留得王氏一個。對王氏道︰“你曉得免死的緣故麼?我第二個

    兒子,未曾娶得媳婦,今替人撐船到杭州去了。再是一兩個月,才得歸來,就與

    你成親。你是吾一家人了,你只安心住著,自有好處,不要驚怕。”一頭說,一

    頭就把船中所有,盡檢點收拾過了。

    王氏起初怕他來相逼,也拚一死。听見他說了這些話,心中略放寬些道︰

    “且到日後再處。”果然此船家只叫王氏做媳婦,王氏假意也就應承。凡是船家

    教他做些什麼,他千依百順.替他收拾零碎,料理事務,真象個掌家的媳婦伏侍

    公公一般,無不任在身上,是件停當。船家道︰“是尋得個好媳婦。”真心相待,

    看看熟分,並不提防他有外心了。

    如此一月有余,乃是八月十五日中秋節令。船家會聚了合船親屬、水手人等,

    叫王氏治辦酒肴,盛設在艙中飲酒看月。個個吃得酩酊大醉,東倒西歪,船家也

    在船里宿了。王氏自在船尾,听得鼾睡之聲徹耳,于時月光明亮如晝,仔細看看

    艙里,沒有一個不睡沉了。王氏想道︰“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喜得船尾貼岸

    泊著,略擺動一些些就好上岸。王氏輕身跳了起來,趁著月色,一氣走了二三里

    路。走到一個去處,比舊路絕然不同。四望盡是水鄉,只有蘆葦、菰蒲,一望無

    際。仔細認去,蘆葦中間有一條小小路徑,草深泥滑,且又雙彎縴細,鞋弓襪小,

    一步一跌,吃了萬千苦楚。又恐怕後邊追來,不敢停腳,盡力奔走。

    漸漸東方亮了,略略膽大了些。遙望林木之中,有屋宇露出來。王氏道︰

    “好了,有人家了。”急急走去,到得面前,抬頭一看,卻是一個庵院的模樣,

    門還關著。王氏欲待叩門,心里想道︰“這里頭不知是男僧女僧,萬一敲開門來,

    是男僧,撞著不學好的,非禮相犯,不是才脫天羅,又罹地網?且不可造次。總

    是天已大明,就是船上有人追著,此處有了地方,可以叫喊求救,須不怕他了。

    只在門首坐坐,等他開出來的是。”須臾之間,只听得里頭托的門栓響處,開將

    出來,乃是一個女僮,出門擔水。王氏心中喜道︰“元來是個尼庵。”一徑的走

    將進去。院主出來見了,問道︰“女娘是何處來的?大清早到小院中。”王氏對

    驀生人,未知好歹,不敢把真話說出來,哄他道︰“妾是真州人,乃是永幕崔縣

    尉次妻,大娘子凶悍異常,萬般打罵。近日家主離任歸家,泊舟在此。昨夜中秋

    賞月,叫妾取金杯飲酒,不料偶然失手,落到河里去了。大娘子大怒,發願必要

    置妾死地。妾自想料無活理,乘他睡熟,逃出至此。”院主道︰“如此說來,娘

    子不敢歸舟去了。家鄉又遠,若要別求匹偶,一時也未有其人。孤苦一身,何處

    安頓是好?”王氏只是哭泣不止。

    院主見他舉止端重,情狀淒慘,好生慈憫,有心要收留他。便道︰“老尼有

    一言相勸,未知尊意若何?”王氏道︰“妾身患難之中,若是師父有甚麼處法,

    妾身敢不依隨?”院主道︰“此間小院,僻在荒濱,人跡不到,茭葑為鄰,鷗鷺

    為友,最是個幽靜之處。幸得一二同伴,都是五十以上之人。侍者幾個,又皆淳

    謹。老身在此往跡,甚覺清修味長。娘子雖然年芳貌美,爭奈命蹇時乖,何不舍

    離愛欲,披緇削發,就此出家?禪榻佛燈,晨饗暮粥,且隨緣度其日月,豈不強

    如做人婢妾,受今世的苦惱,結來世的冤家麼?”王氏听說罷,拜謝道︰“師父

    若肯收留做弟子,便是妾身的有結果了。還要怎的?就請師父替弟子落了發,不

    必遲疑。”果然院主裝起香,敲起磬來,拜了佛,就替他落了發︰

    可憐縣尉孺人,忽作如來弟子。

    落發後,院主起個法名,叫做慧圓,參拜了三寶。就拜院主做了師父。與同

    伴都相見已畢,從此在尼院中住下了。王氏是大家出身,性地聰明。一月之內,

    把經典之類,一一歷過,盡皆通曉。院主大相敬重。又見他知識事體,凡院中大

    小事務,悉憑他主張。不問過他,一件事也不敢輕做。且是寬和柔善,一院中的

    人沒一個不替他相好,說得來的。每日早晨,在白衣大土前禮拜百來拜,密訴心

    事。任是大寒大暑,再不間斷。拜完,只在自己靜室中清坐。自怕貌美,惹出事

    來,再不輕易露形,外人也難得見他面的。

    如是一年有余。忽一日,有兩個人到院隨喜,乃是院主認識的近地施主,留

    他吃了些齋。這兩個人是偶然閑步來的,身邊不曾帶得甚麼東西來回答。明日將

    一幅紙畫的芙蓉來,施在院中張掛,以答謝昨日之齋。院主受了,便把來裱在一

    格素屏上面。王氏見了,仔細認了一認,問院主道︰“此幅畫是那里來的?”院

    主道︰“方才檀越布施的。”王氏道。“這檀越是何姓名?住居何處?”院土道︰

    “就是同縣顧阿秀兄弟兩個。”王氏道︰“做甚麼生理的?”院主道︰“他兩個

    原是個船戶,在江湖上賃載營生。近年忽然家事從容了,有人道他劫掠了客商,

    以致如此。未知真否如何。”王氏道︰“長到這里來的麼?”院主道︰“偶然來

    來,也不長到。”

    王氏問得明白,記了顧阿秀的姓名,就提筆來寫一首詞在屏上。詞雲︰

    少日風流張敞筆,寫生不數今黃筌。芙蓉畫出最鮮妍。豈知嬌艷色,翻抱死

    生緣?粉繪淒涼余幻質,只今流落有誰憐?素屏寂寞伴枯禪。今生緣已斷,願結

    再生緣!(右調《臨江仙》。)

    院中之尼,雖是識得經典上的字,文義不十分精通。看見此詞,只道是王氏

    賣弄才情,偶然題詠,不曉中間緣故。誰知這畫來歷,卻是崔縣尉自己手筆畫的,

    也是船中劫去之物。王氏看見物在人亡,心內暗暗傷悲。又曉得強盜蹤跡,已有

    影響,只可惜是個女身,又已做了出家人,一時無處申理。忍在心中,再看機會。

    卻是冤仇當雪,姻緣未斷,自然生出事體來。

    姑甦城里有一個人,名喚郭慶春,家道殷富,最肯結識官員土夫。心中喜好

    的是文房清玩。一日游到院中來,見了這幅芙蓉畫得好,又見上有題詠,字法俊

    逸可觀,心里喜歡不勝。問院主要買,院主與王氏商量,王氏自忖道︰“此是丈

    夫遺跡,本不忍舍;卻有我的題詞在上,中含冤仇意思在里面,遇著有心人玩著

    詞句,究問根因,未必不查出蹤跡來。若只留在院中,有何益處?”就叫︰“師

    父賣與他罷。”慶春買得,千歡萬喜去了。

    其時有個御史大夫高公,名納麟,退居姑甦,最喜歡書畫。郭慶春想要奉承

    他,故此出價錢買了這幅紙屏去獻與他。高公看見畫得精致,收了他的,忙忙里

    也未看著題詞,也不查著款字,交與書僮,分付且張在內書房中,送慶春出門來

    別了。只見外面一個人,手里拿著草書四幅,插個標兒要賣。高公心性既愛這行

    物事,眼里看見,就不肯便放過了,叫取過來看。那人雙手捧過,高公接上手一

    看︰

    字格類懷素,清勁不染俗。

    芳列法書中,可栽《金石錄》。

    高公看畢,道︰“字法頗佳,是誰所寫?”那人答道︰“是某自己學寫的。”

    高公抬起頭來看他,只見一表非俗,不覺失驚。問道︰“你姓甚名誰?何處人氏?”

    那個人吊下淚來道︰“某姓崔名英,字俊臣,世居真州。以父蔭補永幕縣尉,帶

    了家眷同往赴任,自不小心,為船人所算,將英沉于水中。家財妻小,都不知怎

    麼樣了?幸得生長江邊,幼時學得泅水之法,伏在水底下多時,量他去得遠了,

    然後爬上岸來,投一民家。渾身沾濕,並無一錢在身。賴得這家主人良善,將干

    衣出來換了,待了酒飯,過了一夜。明日又贈盤纏少許,打發道︰‘既遭盜劫,

    理合告官。恐怕連累,不敢奉留。’英便問路進城,陳告在平江路案下了。只為

    無錢使用,緝捕人役不十分上緊。今听侯一年,杳無消耗。無計可奈,只得寫兩

    幅字賣來度日。乃是不得已之計,非敢自道善書,不意惡札,上達鈞覽。”

    高公見他說罷,曉得是衣冠中人,遭盜流落,深相憐憫。又見他字法精好,

    儀度雍容,便有心看顧他。對他道︰“足下既然如此,目下只索付之無奈,且留

    吾西塾,教我諸孫寫字,再作道理。意下如何?”崔俊臣欣然道︰“患難之中,

    無門可投。得明公提攜,萬千之幸!”高公大喜,延入內書房中,即治酒相}待。

    正歡飲間,忽然抬起頭來,恰好前日所受芙蓉屏,正張在那里。俊臣一眼 去見

    了,不覺泫然垂淚。高公驚問道︰“足下見此芙蓉,何故傷心?”俊臣道︰“不

    敢欺明公,此畫亦是舟中所失物件之一,即是英自己手筆。只不知何得在此。”

    站起身來再者看,只見有一詞。俊臣讀罷,又嘆息道︰“一發古怪!此詞又即是

    英妻王氏所作。”高公道︰“怎麼曉得?”俊臣道︰“那筆跡從來認得,且詞中

    意思有在,真是拙妻所作無疑。但此詞是遭變後所題,拙婦想是未曾傷命,還在

    賊處。明公推究此畫來自何方,便有個根據了。”高公笑道︰“此畫來處有因,

    當為足下任捕盜之責,且不可泄漏!”是日酒散,叫兩個孫子出來拜了先生,就

    留在書房中住下了。自此俊臣只在高公門館,不題。

    卻說高公明日密地叫當直的請將郭慶春來,問道︰“前日所惠芙蓉屏,是那

    里得來的?”慶春道︰“賣自城外尼院。”高公問了去處,別了慶春,就差當直

    的到尼院中仔細盤問︰“這芙蓉屏是那里來的?又是那個題詠的?”王氏見來問

    得蹊蹺,就叫院主轉問道︰“來問的是何處人?為何問起這些緣故?”當直的回

    言︰“這畫而今已在高府中,差來問取來歷。”王氏曉得是官府門中來問,或者

    有些機會在內,叫院主把真話答他道︰“此畫是同縣顧阿秀舍的,就是院中小尼

    慧圓題的。”當直的把此言回復高公。高公心下道︰“只須賺得慧圓到來,此事

    便有著落。”進去與夫人商議定了。

    隔了兩日,又差一個當直的,分付兩個轎夫抬了一乘轎到尼院中來。當直的

    對院主道︰“在下是高府的管家。本府夫人喜誦佛經,無人作伴。聞知貴院中小

    師慧圓了悟,願禮請拜為師父,供養在府中。不可推卻!”院主遲疑道︰“院中

    事務大小都要他主張,如何接去得?”王氏聞得高府中接他,他心中懷著復仇之

    意,正要到官府門中走走,尋出機會來。亦且前日來盤問芙蓉屏的,說是高府,

    一發有些疑心。便對院主道︰“貴宅門中禮請,豈可不去?萬一推托了,惹出事

    端來,怎生當抵?”院主曉得王氏是有見識的,不敢違他,但只是道︰“去便去,

    只不知幾時可來。院中有事怎麼處?”王氏道︰“等見夫人過,住了幾日,覷個

    空便,可以來得就來。想院中也沒甚事,倘有疑難的,高府在城不遠,可以來問

    信商量得的。”院主道︰“既如此,只索就去。”當直的叫轎夫打轎進院,王氏

    上了轎,一直的抬到高府中來。

    高公未與他相見,只叫他到夫人處見了,就叫夫人留他在臥房中同寢,高公

    自到別房宿歇。夫人與他講些經典,說些因果,王氏問一答十,說得夫人十分喜

    歡敬重。閑中間道︰“听小師父一談,不是這里本處人。還是自幼出家的?還是

    有過丈夫,半路出家的?”王氏听說罷,淚如雨下道︰“復夫人︰小尼果然不是

    此間,是真州人。丈夫是永嘉縣尉,姓崔名英,一向不曾敢把實話對人說,而今

    在夫人面前,只索實告,想自無妨。”隨把赴任到此,舟人盜劫財物,害了丈夫

    全家,自己留得性命,脫身逃走,幸遇尼僧留住,落發出家的說話,從頭至尾,

    說了一遍,哭泣不止。

    夫人听他說得傷心,恨恨地道︰“這些強盜,害得人如此!天理昭彰,怎不

    報應?”王氏道︰“小尼躲在院中一年,不見外邊有些消耗。前日忽然有個人拿

    一幅畫芙蓉到院中來施。小尼看來,卻是丈夫船中之物。即向院主問施人的姓名,

    道是同縣顧阿秀兄弟。小尼記起丈夫賃的船正是船戶顧姓的。而今真贓已露,這

    強盜不是顧阿秀是誰?小尼當時就把舟中失散的意思,做一首詞,題在上面。後

    來被人買去了。貴府有人來院,查問題詠芙蓉下落。其實即是小尼所題,有此冤

    情在內。”即拜夫人一拜道︰“強盜只在左近,不在遠處了。只求夫人轉告相公,

    替小尼一查。若是得了罪人,雪了冤仇,以下報亡夫,相公、夫人恩同天地了!”

    夫人道︰“既有了這些影跡,事不難查,且自寬心!等我與相公說就是。”

    夫人果然把這些備細,一一與高公說了。又道︰“這人且是讀書識字,心性

    貞淑,決不是小家之女。”高公道︰“听他這些說話與崔縣尉所說正同。又且芙

    蓉屏是他所題,崔縣尉又認得是妻子筆跡。此是崔縣尉之妻,無可疑心。夫人只

    是好好看待他,且不要說破。”高公出來見崔俊臣時,俊臣也屢屢催高公替他查

    查芙蓉屏的蹤跡。高公只推未得其詳,略不提起慧圓的事。

    高公又密密差人問出顧阿秀兄弟居址所在,平日出沒行徑,曉得強盜是真。

    卻是居鄉的官,未敢輕自動手。私下對夫人道︰“崔縣尉事,查得十有七八了,

    不久當使他夫妻團圓。但只是慧圓還是個削發尼僧,他日如何相見,好去做孺人?

    你須慢慢勸他長發改妝才好。”夫人道︰“這是正理。只是他心里不知道丈夫還

    在,如何肯長發改妝?”高公道︰“你自去勸他,或者肯依因好;畢竟不肯時節,

    我另自有說話。”夫人依言,來對王氏道︰“吾已把你所言盡與相公說知,相公

    道︰‘捕盜的事,多在他身上,管取與你報冤。’”王氏稽首稱謝。夫人道︰

    “只有一件︰相公道,你是名門出身,仕宦之妻,豈可留在空門沒個下落?叫我

    勸你長發改妝。你若依得,一力與你擒盜便是。”王氏道︰“小尼是個未亡之人,

    長發改妝何用?只為冤恨未伸,故此上求相公做主。若得強盜殲滅,只此空門靜

    守,便了終身。還要甚麼下落?”夫人道︰“你如此妝飾,在我府中也不為便。

    不若你留了發,認義我老夫婦兩個,做個孀居寡女,相伴終身。未為不可。”王

    氏道︰“承家相公,夫人抬舉,人非木石,豈不知感?但重整雲鬟,再施鉛粉,

    丈夫已亡,有何心緒?況老尼相救深恩,一旦棄之,亦非厚道。所以不敢從命。”

    夫人見他說話堅決,一一回報了高公。高公稱嘆道︰“難得這樣立志的女人!”

    又叫夫人對他說道︰“不是相公苦苦要你留頭,其間有個緣故。前日因去查問此

    事,有平江路官吏相見,說︰‘舊年曾有人告理,也說是永嘉縣尉,只怕崔生還

    未必死。’若是不長得發,他日一時擒住此盜,查得崔生出來,此時僧俗各異,

    不得團圓,悔之何及!何不權且留了頭發?等事體盡完,崔生終無下落,那時任

    憑再淨了發,還歸尼院,有何妨礙?”王氏見說是有人還在此告狀,心里也疑道︰

    “丈夫從小會沒水,是夜眼見得囫圇拋在水中的,或者天幸留得性命也不可知。”

    遂依了夫人的話,雖不就改妝,卻從此不剃發,權扮作道站模樣了。

    又過了半年,朝廷差個進土薛溥化為監察御史,來按平江路。這個薛御史乃

    是高公舊日屬官,他吏才精敏,是個有手段的。到了任所,先來拜謁高公。高公

    把這件事密密托他,連顧阿秀姓名、住址、去處,都細細說明白了。薛御史謹記

    在心,自去行事,不在話下。

    且說顧阿秀兄弟,自從那年八月十五夜一覺直睡到天明,醒來不見了王氏,

    明知逃去,恐怕形跡敗露,不敢明明追尋。雖在左近打听兩番,並無蹤影,這是

    不好告訴人的事,只得隱忍罷了。此後一年之中,也曾做個十來番道路,雖不能

    如崔家之多,僥幸再不敗露,甚是得意。一日正在家歡呼飲酒間,只見平江路捕

    盜官帶者一哨官兵,將宅居圍住,拿出監察御史發下的訪單來。顧阿秀是頭一名

    強盜,其余許多名字,逐名查去,不曾走了一個。又拿出崔縣尉告的贓單來,連

    他家里箱籠,悉行搜卷,並盜船一只,即停泊門外港內,盡數起到了官,解送御

    史衙門。

    薛御史當堂一問,初時抵賴;及查物件,見了永嘉縣尉的敕牒尚在,箱中贓

    物一一對款,薛御史把崔縣尉舊日所告失盜狀,念與他听,方各俯首無詞。薛御

    史問道︰“當日還有孺人王氏,今在何處?”顧阿秀等相顧不出一語。御史喝令

    嚴刑拷訊。顧阿秀招道︰“初意實要留他配小的次男,故此不殺。因他一口應承,

    願做新婦,所以再不防備。不期當年八月中秋,乘睡熟逃去,不知所向。只此是

    實情。”御史錄了口詞,取了供案,凡是在船之人,無分首從,盡問成梟斬死罪,

    決不待時。原贓照單給還失主。御史差人回復高公,就把贓物送到高公家來,交

    與崔縣尉。俊臣出來,一一收了。曉得敕牒還在,家物猶存,只有妻子沒查下落

    處,連強盜肚里也不知去向了,真個是渺茫的事。俊臣感新思舊,不覺慟哭起來。

    有詩為證︰

    堪笑聰明崔俊臣,也應落難一時渾。

    既然因畫能追盜,何不尋他題畫人?

    元來高公有心,只將畫是顧阿秀施在尼院的說與俊臣知道,並不曾提起題畫

    的人,就在院中為尼,所以俊臣但得知盜情,因畫敗露,妻子卻無查處,竟不知

    只在畫上,可以跟尋出來的。

    當時俊臣慟哭已罷,想道︰“既有敕牒,還可赴任。若再稽遲,便恐另補有

    人,到不得地方了。妻子既不見,留連于此無益。”請高公出來拜謝了,他就把

    要去赴任的意思說了。高公道︰“赴任是美事,但足下青年無偶,豈可獨去?待

    老夫與足下做個媒人,娶了一房孺人,然後夫妻同往也未為遲。”俊臣含淚答道︰

    “糟糠之妻,同居貧賤多時,今遭此大難,流落他方,存亡未卜。然據者芙蓉屏

    上尚及題詞,料然還在此方。今欲留此尋訪,恐事體渺茫,稽遲歲月,到任不得

    了。愚意且單身到彼,差人來高揭榜文,四處追探,拙婦是認得字的。傳將開去,

    他聞得了,必能自出。除非憂疑驚恐,不在世上了。萬一天地垂憐,尚然留在,

    還指望伉儷重諧。英感明公恩德,雖死不忘,若別娶之言,非所願聞。”高公听

    他說得可憐,曉得他別無異心,也自淒然道︰“足下高誼如此,天意必然相佑,

    終有完全之日。吾安敢強逼?只是相與這幾時,容老夫少盡薄設奉餞,然後起程。”

    次日開宴餞行,邀請郡中門生、故吏、各官與一時名土畢集,俱來奉陪崔縣

    尉。酒過數巡,高公舉杯告眾人道︰“老夫今日為崔縣尉了今生緣。”眾人都不

    曉其意,連崔俊臣也一時未解,只見高公命傳呼後堂︰“請夫人打發慧圓出來!”

    俊臣驚得目呆,只道高公要把甚麼女人強他納娶,故設此宴,說此話,也有些著

    急了。夢里也不曉得他妻子叫得甚麼慧圓!當時夫人已知高公意思,把崔縣尉在

    館內多時,昨已獲了強盜,問了罪名,追出敕牒,今日餞行赴任,特請你到堂廝

    認團圓,逐項逐節的事情,說了一遍。王氏如夢方醒,不勝感激。先謝了夫人,

    走出堂前來,此時王氏發已半長,照舊妝飾。崔縣尉一見,乃是自家妻子,驚得

    如醉里夢里。高公笑道︰“老夫原說道與足下為媒,這可做得著麼?”崔縣尉與

    王氏相持大慟,說道︰“自料今生死別了,誰知在此,卻得相見?”

    座客見此光景,盡有不曉得詳悉的,向高公請問根由。高公便叫書僮去書房

    里取出芙蓉屏來,對眾人道︰“列位要知此事,須看此屏。”眾人爭先來看,卻

    是一畫一題。看的看,念的念,卻不明白這個緣故。高公道︰“好教列位得知,

    只這幅畫,便是崔縣尉夫妻一段大姻緣。這回即是崔縣尉所畫,這詞即是崔孺人

    所題。他夫妻赴任到此,為船上所劫。崔孺人脫逃于尼院出家,遇人來施此畫,

    認出是船中之物,故題此詞。後來此畫卻入老夫之手。遇著崔縣尉到來,又認出

    是孺人之筆。老夫暗地著人細細問出根由,乃知孺人在尼院,叫老妻接將家來往

    著。密行訪緝,備得大盜蹤跡。托了薛御史究出此事,強盜俱已伏罪。崔縣尉與

    孺人在家下,各有半年多,只道失散在那里,竟不知同在一處多時了。老夫一向

    隱忍,不通他兩人知道,只為崔孺人頭發未長,崔縣尉敕牒未獲,不知事體如何,

    兩心事如何?不欲造次漏泄。今罪人既得,試他義夫節婦,兩下心堅,今日特地

    與他團圓這段因緣,故此方才說替他了今生緣,即是崔孺人詞中之句,方才說。

    ‘請慧圓’,乃是崔孺人尼院中所改之字,特地使崔君與諸公不解,為今日酒間

    一笑耳。”崔俊臣與王氏听罷,兩個哭拜高公,連在坐之人無不下淚,稱嘆高公

    盛德,古今罕有。王氏自到里面去拜謝夫人了。高公重入座席,與眾客盡歡而散。

    是夜特開別院,叫兩個養娘伏侍王氏與崔縣尉在內安歇。

    明日,高公曉得崔俊臣沒人伏侍,贈他一奴一婢,又贈他好些盤纏,當日就

    道。他夫妻兩個感念厚恩,不忍分別,大哭而行。王氏又同丈夫到尼院中來,院

    主及一院之人,見他許久不來,忽又改妝,個個驚異。王氏備細說了遇合緣故,

    並謝院主看待厚意。院主方才曉得顧阿秀劫掠是真,前日王氏所言妻妾不相容,

    乃是一時掩飾之詞。院中人個個與他相好的,多不舍得他去。事出無奈,各各含

    淚而別。夫妻兩個同到永嘉去了。

    在永嘉任滿回來,重過甦州,差人問侯高公,要進來拜謁。誰知高公與夫人

    俱已薨逝,殯葬已畢了。崔俊臣同王氏大哭,如喪了親生父母一般。問到他墓下,

    拜奠了,就請舊日尼院中各眾,在墓前建起水陸道場,三晝夜,以報大恩。王氏

    還不忘經典,自家也在里頭持誦。事畢,同眾尼再到院中。崔俊臣出宦資,厚贈

    了院主。王氏又念昔日朝夜禱祈觀世音暗中保佑,幸得如願,夫婦重諧,出白金

    十兩,留在院主處,為燒香點燭之費。不忍忘院中光景,立心自此長齋念觀音不

    輟,以終其身。當下別過眾尼,自到真州字家,另日赴京補官,這是後事,不必

    再題。

    此本話文,高公之德,崔尉之誼,王氏之節,皆是難得的事。各人存了好心,

    所以天意周全,好人相逢。畢竟冤仇盡報,夫婦重完,此可為世人之勸。詩雲︰

    王氏藏身有遠圖,間關到底得逢夫。

    舟人妄想能同志,一月空將新婦呼。

    又詩雲︰

    芙蓉本似美人妝,何意飄零在路旁?

    畫筆詞鋒能巧合,相逢猶自墨痕香。

    又有一首贊嘆御史大夫高公雲︰

    高公德誼薄雲天,能結今生未了緣。

    不便初時輕逗漏,致今到底得團圓。

    芙蓉畫出原雙蒂,萍藻浮來亦共聯。

    可惜白楊堪作柱,空教灑淚及黃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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