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三十六 東廊僧怠招魔 黑衣盜奸生殺

類別︰集部 作者︰凌 書名︰初刻拍案驚奇

    詩雲︰參成世界總游魂,錯認訛聞各有因。

    最是天公施巧處,眼花歷亂使人渾。

    話說天下的事,惟有天意最深,天機最巧。人居世間,總被他顛顛倒倒。就

    是那空幻不實境界,偶然人一個眼花錯認了,明白是無端的,後邊照應將來,自

    有一段緣故在內,真是人所不測。唐朝牛僧孺任尹闕縣尉時,有東洛客張生應進

    士舉,攜文往謁。至中路遇暴雨雷雹,日已昏黑,去店尚遠,傍著一株大樹下且

    歇。少頃雨定,月色微明,就解鞍放馬,與僮僕宿于路側。因倦已甚,一齊昏睡。

    良久,張生朦朧覺來,見一物長數丈,形如夜叉,正在那里吃那匹馬。張生驚得

    魂不附體,不敢則聲,伏在草中。只見把馬吃完了,又取那頭驢去<口國>國的

    吃了。將次吃完,就把手去扯他從奴一人過來,提著兩足扯裂開來。張生見吃動

    了人,怎不心慌?只得硬掙起來,狼狽逃命。那件怪物隨後趕來,叫呼罵詈。張

    生只是亂跑,不敢回頭。約勾跑了一里來路,漸漸不听得後面聲響。往前走去,

    遇見一個大冢,家邊立首一個女人。張生慌忙之中,也不管是什麼人,連呼︰

    “救命!”女人問道︰“為著何事?”張生把適才的事說了。女人道︰“此間是

    個古冢,內中空無一物,後有一孔,郎君可避在里頭,不然,性命難存。”說罷,

    女子也不知那里去了。張生就尋冢孔,投身而入。冢內甚深,靜听外邊,已不見

    甚麼聲響。自道避在此,料無事了。

    須臾望去家外,月色轉明,忽聞冢上有人說話響。張生又懼怕起來,伏在冢

    內不動。只見冢外推將一物進孔中來,張生只聞得血腥氣。黑中看去,月光照著

    明白,乃是一個死人,頭已斷了。正在驚駭,又見推一個進來,連推了三四個才

    住,多是一般的死人。已後沒得推進來了,就聞得冢上人嘈雜道︰“金銀若干,

    錢物若干,衣服若干。”張生方才曉得是一班強盜了,不敢吐氣,伏著听他。只

    見那為頭的道︰“某件與某人,某件與某人。”連唱十來人的姓名。又有嫌多嫌

    少,道分得不均勻相爭論的。半日方散去。張生曉得外邊無人了,對了許多死尸,

    好不懼怕!欲要出來,又被死尸塞住孔口,轉動不得。沒奈何只得蹲在里面,等

    天明了再處。靜想方才所听唱的姓名,忘失了些,還記得五六個,把來念的熟了,

    看看天亮起來。

    卻說那失盜的鄉村里,一伙人各執器械來尋盜跡。到了冢旁,見滿冢是血,

    就圍住了,掘將開來。所殺之人,都在冢內。落後見了張生是個活人,喊道︰

    “還有個強盜,落在里頭。”就把繩捆將起來。張生道︰“我是個舉子,不是賊。”

    眾人道︰“既不是賊,緣何在此冢內?”張生把昨夜的事,一一說了。眾人那里

    肯信?道︰“必是強盜殺人送尸到此,偶墮其內的。不要听他胡講!”眾人你住

    我不住的亂來踢打,張生只叫得苦。內中有老成的道︰“私下不要亂打,且送到

    縣里去。”

    一伙人望著縣里來,正行之間,只見張生的從人驢馬鞍駝盡到。張生見了,

    吃驚道︰“我昨夜見的是什麼來?如何馬、驢、從奴俱在?”那從人見張生被縛

    住在人叢中,也驚道︰“昨夜在路旁因倦,睡著了。及到天明不見了郎君,故此

    尋來。如何被這些人如此窘辱?”張生把昨夜話對從人說了一遍。從人道︰“我

    們一覺好睡,從不曾見個甚的,怎麼有如此怪異?”鄉村這伙人道︰“可見是一

    i胡話,明是劫盜。敢這些人都是一黨。”並不肯放松一些,送到縣里。縣里牛

    公卻是舊相識,見張生被鄉人綁縛而來,大驚道︰“緣何如此?”張生把前話說

    了。牛公叫快放了綁,請起來細問昨夜所見。張生道︰“劫盜姓名,小生還記得

    幾個。在冢上分散的衣物數目,小生也多听得明白。”牛公取筆,請張生一一寫

    出,按名捕捉,人贓俱獲,沒一個逃得脫的。乃知張生夜來所見夜叉吃啖趕逐之

    景,乃是冤魂不散,鬼神幻出此一段怪異,逼那張生伏在冢中,方得默記劫盜姓

    名,使他逃不得。此天意假手張生以擒盜,不是正合著小子所言“眼花錯認,也

    自有緣故”的話。而今更有個眼花錯認了,弄出好些冤業因果來,理不清身子的,

    更為可駭可笑。正是︰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冤業隨身,終須還帳。

    這話也是唐時的事。山東沂州之西,有個宮山,孤拔聳峭,迥出眾峰,周圍

    三十里,並無人居。貞元初年,有兩個僧人,到此山中,喜歡這個境界幽僻,正

    好清修,不惜勤苦,滿山拾取枯樹丫枝,在大樹之間,搭起一間柴棚來。兩個敷

    坐在內,精勤禮念,晝夜不掇。四遠村落聞知,各各喜舍資財布施,來替他兩個

    構造屋室,不上旬月之間,立成一個院宇。兩僧尤加愨勵,遠近皆來欽仰,一應

    齋供,多自日逐有人來給與。兩僧各處一廊,在佛前共設咒願︰誓不下山,只在

    院中持誦,必祈修成無上菩提正果。正是︰

    白日禪關閑閉,落霞流水長天。

    溪上丹楓自落,山僧自是高眠。

    又︰

    檐外晴絲揚網,溪邊春水浮花。

    塵世無心名利,山中有分煙霞。

    如此苦行,已經二十余年。元和年間,冬夜月明,兩僧各在廊中,朗聲唄唱。

    于時空山虛靜,聞山下隱隱有慟哭之聲,來得漸近,須臾已到院門。東廊僧在靜

    中听罷,忽然動了一念道︰“如此深山寂寞,多年不出不知山下光景如何?听此

    哀聲,令人淒慘感傷。”只見哭聲方止,一個人在院門邊牆上撲的跳下地來,望

    著西廊便走。東廊僧遙見他身軀絕大,形狀怪異,吃驚不小,不慎聲張。懷著鬼

    胎,且默觀動靜。

    自此人入西廊之後,那西廊僧唄唱之聲,截然住了。但听得劈劈撲撲,如兩

    下力爭之狀。過一回,又听得狺咀嚼,啖噬啜吒,其聲甚厲。東廊僧慌了道︰

    “院中無人,吃完了他,上不得到我。不如預先走了罷。”忙忙開了院門,惶駭

    奔突。久不出山,連路徑都不認得了。顛顛僕僕,氣力殆盡。回頭看一看後面,

    只見其人踉踉蹌蹌,大踏步趕將來,一發慌極了,亂跑亂跳。忽逢一小溪水,褰

    衣渡畢。追者已到溪邊,卻不過溪來,只在隔水嚷道︰“若不阻水,當並啖之。”

    東廓僧且懼且行,也不知走到那里去的是,只信著腳步走罷了。

    須臾大雪,咫尺昏迷,正在沒奈何所在,忽有個人家牛坊,就躲將進去,隱

    在里面。此時已有半夜了,雪勢稍晴。忽見一個黑衣的人,自外執刀槍徐至欄下。

    東廊僧吞聲屏氣,潛伏暗處,向明窺看。見那黑衣人躊躇四顧,恰象等些什麼的

    一般。有好一會,忽然院牆里面拋出些東西來,多是包裹衣被之類。黑衣人看見,

    忙取來縛好了,裝做了一擔。牆里邊一個女子,攀了牆跳將出來,映著雪月之

    光,東廊僧且是看得明白。黑衣人見女子下了牆,就把槍挑了包裹,不等與他說

    話,望前先走。女子隨後,跟他去了。東廊僧想道︰“不尷尬,此間不是住處。

    適才這男子女人,必是相約私逃的。明日院中不見了人,照雪地行跡,尋將出來,

    見了個和尚,豈不把奸情事纏在身上來?不如趁早走了去為是。”

    總是一些不認得路徑,慌忙又走,恍恍惚惚,沒個定向。又亂亂的不成腳步,

    走上十數里路,踹了一個空,撲通的顛了下去,乃是一個廢井。虧得干枯沒水,

    卻也深廣,月光透下來,看時,只見旁有個死人,身首已離,血體還暖,是個適

    才殺了的。東廊僧一發驚惶,卻又無法上得來,莫知所措。到得天色亮了,打眼

    一看,認得是昨夜攀牆的女子。心里疑道︰“這怎麼解?”正在沒出豁處,只見

    井上有好些人喊嚷,臨井一看道︰“強盜在此了。”就將索縋人下來,東廓僧此

    時嚇壞了心膽,凍僵了身體,掙不得。被那人就在井中綁縛了,先是光頭上一

    頓栗暴,打得火星爆散。東廊僧沒口得叫冤,真是在死邊過。那人縛好,先後

    同死尸吊將上來。只見一個老者,見了死尸,大哭一番。哭罷,道︰“你這那里

    來的禿驢?為何拐我女兒出來,殺死在此井中?”東廓僧道︰“小僧是宮山東廊

    僧人,二十年不下山,因為夜間有怪物到院中,啖了同侶,逃命至此。昨夜在牛

    坊中避雪,看見有個黑衣人進來,牆上一個女子跳出來,跟了他去。小僧因怕惹

    著是非,只得走脫。不想墮落井中,先已有殺死的人在內。小僧知他是甚緣故?

    小僧從不下山的,與人家女眷有何識熟可以拐帶?又有何冤仇將他殺死?眾位詳

    察則個。”說罷,內中人有好幾個曾到山中認得他的,曉得是有戒行的高僧。卻

    是現今同個死女子在井中,解不出這事來,不好替他分辨得。免不得一同送到縣

    里來。

    縣令看見一干人綁了個和尚,又抬了一個死尸,備問根由。只見一個老者告

    訴道︰“小人姓馬,是這本處人。這死的就是小人的女兒,年一十八歲,不曾許

    聘人家,這兩日方才有兩家來說起。只見今日早起來,家里不見了女兒。跟尋起

    來,看見院後雪地上鞋跡,曉得越牆而走了。依蹤尋到井邊,便不見女兒鞋跡,

    只有一團血灑在地上。向井中一看,只見女已殺死,這和尚卻在里頭。豈不是他

    殺的?”縣令問︰“那僧人怎麼說?”東廓僧道︰“小曾是個宮山中苦行僧人,

    二十余年不下本山。昨夜忽有怪物入院,將同住僧人啖噬。不得已破戒下山逃命。

    豈知宿業所纏,撞在這網里來?”就把昨夜牛坊所見,已後慮禍再逃,墜井遇尸

    的話,細說了一遍。又道︰“相公但差人到宮山一查,看西廊僧人蹤跡有無?是

    被何物啖噬模樣?便見小僧不是誑語。”縣令依言,隨即差個公人到山查勘的確,

    立等回話。

    公人到得山間,走進院來,只見西廊僧好端端在那里坐著看經。見有人來,

    才起問訊。公人把東廊僧所犯之事,一一說過,道︰“因他訴說,有甚怪物入院

    來吃人,故此逃下山來的。相公著我來看個虛實。今師父既在,可說昨夜怪物怎

    麼樣起?”西廊僧道︰“並無甚怪物,但二更時侯,兩廊方對持念。東廊道友,

    忽然開了院走了出去。我兩人誓約已久,二十多年不出院門。見他獨去,也自驚

    異。大聲追呼,竟自不聞。小僧自守著不出院之戒,不敢追趕罷了。至于山下之

    事,非我所知。”

    公人將此話回復了縣令。縣令道︰“可見是這禿奴誑妄!”帶過東廊僧,又

    加研審。東廊僧只是堅稱前說。縣令道︰“眼見得西廓僧人見在,有何怪物來院

    中?你恰恰這日下山,這里恰恰有脫逃被殺之女同在井中,天下有這樣湊巧的事!

    分明是殺人之盜,還要抵賴?”用起刑來,喝道︰“快快招罷!”東廊僧道︰

    “宿債所欠,有死而已,無情可招。”惱了縣令性子,百般拷掠,楚毒備施。東

    廊僧道︰“不必加刑,認是我殺罷了。”此時連原告見和尚如此受慘,招不出甚

    麼來,也自想道︰“我家並不曾與這和尚往來,如何拐得我女眷?就是拐了,怎

    不與他逃去,卻要殺他?便做是殺了,他自家也走得去的,如何同住過井中做甚

    麼?其間恐有冤枉。”倒走到縣令面前,把這些話一一說了。縣令道︰“是倒也

    說得是,卻是這個奸僧,黑夜落井,必非良人。況又一出妄語欺誑,眼見得中有

    隱情了。只是行凶刀杖無存,身邊又無贓物,難以成獄。我且把他牢固監侯,你

    們自去外邊緝訪。你家女兒平日必有蹤跡可疑之處,與私下往來之人,家中必有

    所失物件,你們還留心細查,自有明白。”眾人听了分付,當下散了出來。東廓

    僧自到獄中受苦不題。

    卻說這馬家是個沂州富翁,人皆呼為馬員外。家有一女,長成得美麗非凡,

    從小與一個中表之兄杜生,彼此相慕,暗約為夫婦。杜生家中卻是清淡,也曾央

    人來做幾次媒約,馬員外嫌他家貧,幾次回了。卻不知女兒心里,只思量嫁他去

    的。其間走腳通風,傳書遞簡,全虧著一個奶娘,是從幼乳這女子的。這奶子是

    個不良的婆娘,專一哄誘他小娘子動了春心,做些不恰當的手腳,便好乘機拐騙

    他的東西。所以曉得他心事如此,倒身在里頭做馬泊六,弄得他兩下情熱如火,

    只是不能成就這事。

    那女子看看大了,有兩家來說親。馬員外已有揀中的,將次成約。女子有些

    著了急,與奶娘商量道︰“我一心只愛杜家哥哥,而今卻待把我許別家,怎生計

    處!”奶子就起個憊懶肚腸,哄他道︰“前日杜家求了幾次,員外只是不肯,要

    明配他,必不能勾。除非嫁了別家,與他暗里偷期罷。”女子道︰“我既嫁了人,

    怎好又做得這事?我一心要隨著杜郎,只不嫁人罷。”奶子道︰“怎由得你不嫁?

    我有一個計較︰趁著未許定人家時節,生做他一做。”女子道︰“如何生做?”

    奶子道︰“我去約定了他,你私下與他走了,多帶了些盤纏,在他州外府過他幾

    時,落得快活。且等家里尋得著時,你兩個已自成合得久了,好人家兒女,不好

    拆開了另嫁得,別人家也不來要了。除非此計,可以行得。”女子道︰“此計果

    妙,只要約得的確。”奶子道︰“這個在我身上。”元來馬員外家巨富,女兒房

    中東西,金銀珠寶、頭面首飾、衣服,滿箱滿籠的,都在這奶子眼里。奶子動火

    他這些東西,怎肯教富了別人?他有一個兒子,叫做牛黑子,是個不本分的人,

    專一在賭博行、廝撲行中走動,結識那一班無賴子弟,也有時去做些偷雞吊狗的

    勾當。奶子欺心,當女子面前許他去約杜郎,他私下去與兒子商量,只叫他冒頂

    了名,騙領了別處去,賣了他,落得得他小富貴。算計停當,來哄女子道︰“已

    約定了,只在今夜月明之下,先把東西搬出院牆外牛坊中了,然後攀牆而出就是。”

    先是女子要奶子同去,奶子道︰“這使不得。你自去,須一時沒查處;連我去了,

    他明知我在里頭做事,尋到我家,卻不做出來?”那女子不曾面訂得杜郎,只听

    他一面哄詞,也是數該如此,憑他說著就是信以為真,道是從此一定,便可與杜

    郎相會,遂了向來心願了。正是︰

    本待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

    是夜女子與奶子把包裹好,先拋出牆外,落後女子攀牆而出。正是東廊僧

    在暗地里窺看之時,那時見有個黑衣人擔著前走,女子只道是杜郎換了青衣,瞞

    人眼楮的,尾著隨去,不以為意。到得野外井邊,月下看得明白,是雄糾糾一個

    黑臉大漢,不是杜郎了。女孩兒家不知個好歹,不由的你不驚喊起來。黑子叫他

    不要喊,那里掩得住?黑子想道︰“他有偌多的東西在我擔里,我若同了這帶腳

    的貨去,前途被他喊破,可不人財兩失?不如結果了他罷!”拔出刀來望脖子上

    只一刀,這嬌怯怯的女子,能消得幾時功失?可憐一朵鮮花,一旦萎于荒草。也

    是他念頭不正,以致有此。正是︰

    賭近盜兮奸近殺,古人說話不曾差。

    奸賭兩般都不染,太平無事做人家。

    女子既死,黑子就把來攛入廢井之中,帶了所得東西,飛也似的去了。怎知

    這里又有這個悔氣星照命的和尚頂了缸,坐牢受苦。說話的,若如此,真是有天

    無日頭的事了。看官,“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少不得到其間逐漸的報應出來。

    卻說馬員外先前不見了女兒,一時糾人追尋,不匡撞著這和尚,鬼混了多時,

    送他在獄里了,家中竟不曾仔細查得。及到家中細想,只疑心道︰“未必關得和

    尚事。”到得房中一看,只見箱籠一空,道︰“是必有個人約著走的,只是平日

    不曾見什麼破綻。若有奸夫同逃,如何又被殺死?”卻不可解。沒個想處,只得

    把所失去之物,寫個失單各處貼了招榜,出了賞錢,要明白這件事。

    那奶子听得小娘子被殺了,只有他心下曉得,捏著一把汗,心里恨著兒子道︰

    “只教他領了他去,如何做出這等沒脊骨事來?”私下見了,暗地埋怨一番,著

    實叮囑他︰“要謹慎,關系人命事,弄得大了。”又過了幾時,牛黑子漸把心放

    寬了,帶了錢到賭坊里去賭。怎當得博去就是個叉色,一霎時把錢多輸完了。欲

    待再去拿錢時,興高了,卻等不得。站在旁邊看,又忍不住。伸手去腰里摸出一

    對金瓖寶簪頭來押錢再賭,指望就博將轉來,自不妨事。誰知一去,不能復返,

    只得忍著輸散了。那押的當頭須不曾討得去,在個捉頭兒的黃胖哥手里。黃胖哥

    帶了家去,被他妻子看見了,道︰“你那里來這樣好東西?不要來歷不明,做出

    事來。”胖哥道︰“我須有個來處,有甚麼不明?是牛黑子當錢的。”黃嫂子道︰

    “可又來,小牛又不曾有妻小,是個光棍哩,那里掙得有此等東西?”胖哥猛想

    起來道︰“是呀,馬家小娘子被人殺死,有張失單,多半是頭上首飾。他是奶娘

    之子,這些失物,或者他有些乘機偷盜在里頭。”黃嫂子道︰“明日竟到他家解

    錢,必有說話。若認著了,我們先得賞錢去,可不好?”商量定了。

    到了次日,胖哥竟帶了簪子望馬員外解庫中來。恰好員外走將出來,胖哥道︰

    “有一件東西,拿來與員外認著。認得著,小人要賞錢。認不著,小人解些錢去

    罷。”黃胖哥拿那簪頭,遞與員外。員外一看,卻認得是女兒之物。就詰問道︰

    “此自何來?”黃胖哥把牛黑子賭錢押簪的事,說了一遍。馬員外點點頭道︰

    “不消說了,是他母子兩個商通合計的了。”款住黃胖哥要他寫了張首單,說︰

    “金寶簪一對,的系牛黑子押錢之物,所首是實。”對他說︰“外邊且不可聲張!”

    先把賞錢一半與他,事完之後找足。黃胖哥報得著,歡喜去了。員外袖了兩個簪

    頭,進來對奶子道︰“你且說,前日小娘子怎樣逃出去的?”奶子道︰“員外好

    笑,員外也在這里,我也在這里,大家都不知道的,我如何曉得?倒來問我?”

    員外拿出簪子來道︰“既不曉得,這件東西為何在你家里拿出來?”奶子看了簪,

    虛心病發,曉得是兒子做出來,驚得面如土色,心頭丕丕價跳,口里支吾道︰

    “敢是遺失在路旁,那個拾得的?”員外見他臉色紅黃不定,曉得有些海底眼,

    且不說破,竟叫人尋將牛黑子來,把來拴住,一徑投縣里來。牛黑子還亂嚷亂跳

    道︰“我有何罪?把繩拴我。”馬員外道︰“有人首你殺人公事,你且不要亂叫,

    有本事當官辨去。

    當下縣令升堂,馬員外就把黃胖哥這紙首狀,同那簪子送將上去,與縣令看,

    道︰“贓物證見俱有了,望相公追究真情則個。”縣令看了,道︰“那牛黑子是

    什麼人,干涉得你家著?”馬員外道︰“是小女奶子的兒子。”縣令點頭道︰

    “這個不為無因了。”叫牛黑子過來,問他道︰“這簪是那里來的?”牛黑子一

    時無辭,只得推道︰是母親與他的。縣令叫連那奶子拘將來。縣令道︰“這奸殺

    的事情,只在你這奶子身上,要跟尋出來。”喝令把奶子上了刑具,奶子熬不過,

    只得含糊招道︰“小娘子平日與杜郎往來相密。是夜約了杜郎私奔,跳出牆外,

    是老婦曉得的。出了牆去的事,老婦一些也不知道。”縣令問馬員外道︰“你曉

    得可有個杜某麼?”員外道︰“有個中表杜某,曾來問親幾次。只為他家寒不曾

    許他。不知他背地里有此等事?”縣令又將杜郎拘來。杜郎但是平日私期密訂,

    情意甚濃,忽然私逃被殺,暗稱可惜,其實一些不知影響。縣令問他道︰“你如

    何與馬氏女約逃,中途殺了?”杜郎道︰“平日中表兄妹,柬帖往來契密則有之,

    何曾有私逃之約?是誰人來約?誰人證明的?”縣令喚奶子來與他對,也只說得

    是平日往來;至于相約私逃,原無影響,卻是對他不過。杜郎一向又見說失了好

    些東西,便辨道︰“而今相公只看贓物何在,便知與小生無與了。”縣令細想一

    回道︰“我看杜某軟弱,必非行殺之人;牛某粗狠,亦非偷香之輩。其中必有頂

    冒假托之事。”就把牛黑子與老奶子著實行刑起來。老奶子只得把貪他財物,暗

    叫兒子冒名赴約,這是真情,以後的事,卻不知了。牛黑子還自喳喳嘴強,推著

    杜郎道︰“既約的是他,不干我事。”縣令猛然想起道︰“前日那和尚口里胡說︰

    ‘晚間見個黑衣人,挈了女子同去的。’叫他出來一認,便明白了。”喝令獄中

    放出那東廊僧來。

    東廊僧到案前,縣令問道︰“你那夜說在牛坊中見個黑衣人進來,盜了東西,

    帶了女子去。而今這個人若在,你認得他否?”東廊僧道︰“那夜雖然是夜里,

    雪月之光,不減白日。小僧靜修已久,眼光頗清。若見其人,自然認得。”縣令

    叫杜郎上來,問僧道︰“可是這個?”東廊僧道︰“不是。彼甚雄健,豈是這文

    弱書生?”又叫牛黑子上來,指著問道︰“這個可是?”東廊僧道︰“這個是了。”

    縣令冷笑,對牛黑子道︰“這樣你母親之言已真,殺人的不是你,是誰?況且贓

    物見在,有何理說?只可惜這和尚,沒事替你吃打吃監多時。”東廊僧道︰“小

    曾宿命所招,自無可怨,所幸佛天甚近,得相公神明昭雪。”縣令又把牛黑子夾

    起,問他道︰“同逃也罷,何必殺他?”黑子只得招道︰“他初時認做杜郎,到

    井邊時,看見不是,亂喊起來,所以一時殺了。”縣令道︰“晚間何得有刀?”

    黑子道︰“平時在廝撲行里走,身邊常帶有利器。況是夜晚做事,防人暗算,故

    帶在那里的。”縣令道︰“我故知非杜子所為也。”遂將招情一一供明。把奶子

    斃于杖下。牛黑子強奸殺人,追贓完日,明正典刑。杜郎與東廊僧俱各釋放。一

    行人各自散了,不題。

    那東廊僧沒頭沒腦,吃了這場敲打,又監里坐了幾時,才得出來。回到山上

    見了西廊僧,說起許多事休。西廊僧道︰“一同如此靜修,那夜本無一物,如何

    偏你所見如此,以致惹出許多磨難來?”東廊僧道︰“便是不解。”回到房中,

    自思無故受此驚恐,受此苦楚,必是自家有往修不到處。向佛前懺悔已過,必祈

    見個境頭。蒲團上靜坐了三晝夜,坐到那心空性寂之處,恍然大悟。元來馬家女

    子是他前生的妾,為因一時無端疑忌,將他拷打鎖禁,自這段冤愆。今世做了僧

    人,戒行精苦,本可消釋了。只因那晚听得哭泣之聲,心中淒慘,動了念頭,所

    以魔障就到。現出許多惡境界,逼他走到冤家窩里去,償了這些拷打鎖禁之債,

    方才得放。他在靜中悟徹了這段因果,從此堅持道心,與西廊僧到底再不出山,

    後來合掌坐化而終。有詩為證︰

    有生總在業冤中,吾到無生始是空。

    若是塵心全不起,憑他宿債也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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