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三十九 喬勢天師禳旱魃 秉誠縣令召甘霖

類別︰集部 作者︰凌 書名︰初刻拍案驚奇

    詩雲︰自古有神巫,其術能役鬼。

    禍福如燭照,妙解陰陽理。

    不獨傾公卿,時亦動天子。

    豈似後世者,其人總村鄙。

    語言甚不倫,偏能惑閭里。

    淫祀無虛日,在殺供牲醴。

    安得西門豹,投畀鄴河水。

    話說男巫女覡,自古有之,漢時謂之“下神”,唐世呼為“見鬼人”。盡能

    役使鬼神,曉得人家禍福休咎,令人趨避,頗有靈驗。所以公卿大夫都有信著他

    的,甚至朝廷宮闈之中有時召用。此皆有個真傳授,可以行得去做得來的,不是

    荒唐。卻是世間的事,有了真的,便有假的。那無知男女,妄稱神鬼,假說陰陽,

    一些影響沒有的,也一般會哄動鄉民,做張做勢的,從古來就有了。直到如今,

    真有術的亞覡已失其傳,無過是些鄉里村夫游嘴老嫗,男稱太保,女稱師娘,假

    說降神召鬼,哄騙愚人。口里說漢話,便道神道來了。卻是脫不得鄉氣,信口胡

    柴的,多是不囫圇的官話,杜撰出來的字眼。正經人听了,渾身麻木忍笑不住的;

    鄉里人信是活靈活現的神道,匾匾的信伏,不知天下曾有那不會講官話的神道麼!

    又還一件可恨處︰見人家有病人來求他,他先前只說︰救不得!直到拜求懇切了,

    口里說出許多牛羊豬狗的願心來,要這家脫衣典當,殺生害命,還恐怕神道不肯

    救,啼啼哭哭的。及至病已犯拙,燒獻無效,再不怨悵他、疑心他,只說不曾盡

    得心,神道不喜歡,見得如此,越燒獻得緊了。不知弄人家費多少錢鈔,傷多少

    性命!不過供得他一時亂話,吃得些、騙得些罷了。律上禁止師巫邪術,其法甚

    嚴,也還加他“邪術”二字,要見還成一家說話。而今並那邪不成邪,術不成術,

    一味胡弄,愚民信伏,習以成風,真是痼疾不可解,只好做有識之人的笑柄而已。

    甦州有個小民姓夏,見這些師巫興頭也去投著師父,指望傳些真術。豈知費

    了拜見錢,並無甚術法得傳,只教得些游嘴門面的話頭,就是祖傳來輩輩相授的

    秘訣,習熟了打點開場施行。其鄰有個範春元,名汝輿,最好戲耍。曉得他是頭

    番初試,原沒甚本領的,設意要弄他一場笑話,來哄他道︰“你初次降神,必須

    露些靈異出來,人才信服。我忝為你鄰人,與你商量個計較幫襯著你,等別人驚

    駭方妙。”夏巫道︰“相公有何妙計?”範春元道︰“明日等你上場時節,吾手

    里拿著糖糕叫你猜,你一猜就著。我就贊嘆起來,這些人自然信服了。”夏巫道︰

    “相公肯如此幫襯小人,小人萬幸。”

    到得明日,遠近多傳道新太保降神,來觀看的甚眾。夏巫登場,正在捏神搗

    鬼,妝憨打痴之際,範春元手中捏著一把物事來問道︰“你猜得我掌中何物,便

    是真神道。”夏巫笑道︰“手中是糖糕。”範春元假意拜下去道︰“猜得著,果

    是神明。”即拿手中之物,塞在他口里去。夏巫只道是糖糕,一口接了,誰知不

    是糖糕滋味,又臭又硬,甚不好吃,欲待吐出,先前猜錯了,恐怕露出馬腳,只

    得攢眉忍苦咽了下去。範春元見吃完了,發一痙道︰“好神明吃了干狗屎了!”

    眾人起初看見他吃法煩難,也有些疑心,及見範春元說破,曉得被他做作,盡皆

    哄然大笑,一時散去。夏巫吃了這場羞,傳將開去,此後再拜不興了。似此等虛

    妄之人該是這樣處置他才妙,怎當得愚民要信他騙哄,虧範春元是個讀書之人,

    弄他這些破綻出來。若不然時又被他胡行了。

    範春元不足奇,宋時還有個小人也會不信師巫,弄他一場笑話。華亭金山廟

    臨海邊,乃是漢霍將軍祠。地方人相傳,道是錢王霸吳越時,他曾起陰兵相助,

    故此崇建靈宮。淳熙末年,廟中有個巫者,因時節邊聚集縣人,捏神搗鬼,說將

    軍附體宣言,祈祝他的,廣有福利。縣人信了,紛竟前來。獨有錢寺正家一個干

    僕沈暉,倔強不信,出語謔侮。有與他一班相好的,恐怕他觸犯了神明,盡以好

    言相勸,叫他不可如此戲弄。那廟巫宣言道︰“將軍甚是惱怒,要來降禍。”沈

    暉偏與他爭辨道︰“人生禍福天做定的,那里什麼將軍來擺布得我?就是將軍有

    靈,決不咐著你這等村蠢之夫,來說禍說福的。”正在爭辨之時,沈暉一交跌倒,

    口流涎沫,登時暈去。內中有同來的,奔告他家里。妻子多來看視,見了這個光

    景,分明認是得罪神道了,拜著廟巫討饒。廟巫越妝起腔來道︰“悔謝不早,將

    軍盛怒,已執錄了精魄,押赴酆都,死在頃刻,救不得了。”廟巫看見暈去不醒,

    正中下懷,落得大言恐嚇。妻子驚惶無計,對著神像只是叩頭,又苦苦哀求廟巫,

    廟巫越把話來說得狠了。妻子只得拊尸慟哭。看的人越多了,相戒道︰“神明利

    害如此,戲謔不得的。”廟巫一發做著天氣,十分得意。

    只見沈暉在地下撲的跳將起來,眾人盡道是強魂所使,俱各驚開。沈暉在人

    叢中躍出,扭住廟巫,連打數掌道︰“我打你這在口嚼舌的。不要慌,哪曾見我

    酆都去了?”妻子道︰“你適才卻怎麼來?”沈暉大笑道︰“我見這些人信他,

    故意做這個光景耍他一耍,有甚麼神道來?”廟巫一場沒趣,私下走出廟去躲了。

    合廟之人盡皆散去,從此也再弄不興了。

    看官只看這兩件事,你道巫師該信不該信?所以聰明正直之人,再不被那一

    干人所惑,只好哄愚夫愚婦一竅不通的。小子而今說一個極做天氣的巫師,撞著

    個極不下氣的官人,弄出一場極暢快的事來,比著西門豹投巫還覺希罕。正是︰

    奸欺妄欲言生死,寧知受欺正于此!

    世人認做活神明,只合同嘗干狗屎。

    話說唐武宗會昌年間,有個晉陽縣令姓狄,名維謙,乃反周為唐的名臣狄梁

    公仁杰之後。守官清恪,立心剛正,凡事只從直道上做去。隨你強橫的他不怕,

    就上官也多謙讓他一分,治得個晉陽戶不夜閉,道不拾遺,百姓家家感德餃恩,

    無不贊嘆的。誰知天災流行,也是晉陽地方一個悔氣,雖有這等好官在上,天道

    一時亢旱起來,自春至夏,四五個月內並無半點雨澤。但見︰

    田中紋坼,井底塵生。滾滾煙飛,盡是晴光浮動;微微風撼,元來暖氣燻蒸。

    轆轤不絕聲,止得泥漿半杓;車戽無虛刻,何來活水一泓?供養著五湖四梅行雨

    龍王,急迫煞八口一家喝風狗命。止有一輪紅日炎炎照,那見四野陰雲HH?

    旱得那晉陽數百里之地,土燥山焦,港枯泉涸,草木不生,禾苗盡槁。急得

    那狄縣令屏去侍從儀衛,在城隍廟中跌足步禱,不見一些徵應。一面減膳羞,禁

    屠宰,日日行香,夜夜露禱。凡是那救旱之政,沒一件不做過了。

    話分兩頭。本州有個無賴邪民,姓郭名賽璞,自幼好習符咒,投著一個並州

    來的女巫,結為伙伴。名稱師兄師妹,其實暗地里當做夫妻,兩個一正一副,花

    嘴騙舌,哄動鄉民不消說。亦且男人外邊招搖,女人內邊蠱惑。連那官室大戶人

    家也有要禱除災禍的,也有要祛除疾病的,也有夫妻不睦要他魘樣和好的,也有

    妻妾相妒要他各使魘魅的,種種不一。弄得大原州界內七顛八倒。本州監軍使,

    乃是內監出身。這些太監心性,一發敬信的了不得。監軍使適要朝京,因為那時

    朝廷也重這些左道異術,郭賽璞與女巫便思量隨著監軍使之便,到京師走走,圖

    些僥幸。那監軍使也要作興他們,主張帶了他們去。

    到得京師,真是五方雜聚之所,奸宄易藏,邪言易播。他們施符設咒,救病

    除妖,偶然撞著小小有些應驗,便一傳兩,兩傳三,各處傳將開去,道是異人異

    術,分明是一對活神仙在京里了。及至來見他的,他們習著這些大言不慚的話頭,

    見神見鬼,說得活靈活現;又且兩個一鼓一板,你強我賽,除非是正人君子不為

    所惑,隨你q 暮煤海  且環中拋毆砩竦模 灰桓霾蛔潘藍Mbr />
    邊既已哄傳其名,又因監軍使到北司各監贊揚,弄得這些太監往來的多了,女巫

    遂得出入宮掖,時有恩齎;又得太監們幫襯之力,夤緣聖旨,男女巫俱得賜號

    “天師”。元來唐時崇尚道術,道號天師,僧賜紫衣,多是不以為意的事。卻也

    沒個什麼職掌衙門,也不是什麼正經品職,不過取得名聲好听,恐動鄉里而已。

    郭賽璞既得此號,便思榮歸故鄉,同了這女巫仍舊到太原州來。此時無大無小無

    貴無賤,盡稱他每為天師。他也妝模作樣,一發與未進京的時節氣勢大小同了。

    正值晉陽大旱之際,無計可施,狄縣令出著告示道︰“不拘官吏軍民人等,

    如有能興雲致雨,本縣不惜重禮酬謝。”告示既出,有縣里一班父老率領著若干

    百姓,來稟縣令道︰“本州郭天師符術高妙,名滿京都,天子尚然加禮,若得他

    一至本縣祠中,那祈求雨澤如反掌之易。只恐他尊貴,不能勾得他來。須得相公

    虜誠敦請,必求其至,以救百姓,百姓便有再生之望了。”狄縣令道︰“若果然

    其術有靈,我豈不能為著百姓屈己求他?只恐此輩是大奸猾,煽起浮名,未必有

    真本事。亦且假竊聲號,妄自尊大,請得他來,徒增爾輩一番騷擾,不能有益。

    不如就近訪那真正好道、潛修得力的,未必無人,或者有得出來應募,定勝此輩

    虛囂的一倍。本縣所以未敢幕名開此妄端耳。”父老道︰“相公所見固是。但天

    下有其名必有其實,見放著那朝野聞名q奶焓Σ磺螅 鼓搶鍶Х矸玫玫br />
    的?這是‘現鐘不打,又去煉銅’了。若相公恐怕供給煩難,百姓們情願照里遞

    人丁派出做公費,只要相公做主,求得天師來,便莫大之恩了。”縣令道︰“你

    們所見既定,有何所惜?”

    于是,縣令備著花紅表里,寫著懇請書啟,差個知事的吏典代縣令親身行禮,

    備述來意已畢。天師意態甚是倨傲,听了一回,慢然答道︰“要祈雨麼?”眾人

    叩頭道︰“正是。”天師笑道︰“亢旱乃是天意,必是本方百姓罪業深重,又且

    本縣官吏貪污不道,上天降罰,見得如此。我等奉天行道,怎肯違了天心替你們

    祈雨?”眾人又叩頭道︰“若說本縣縣官,甚是清正有余,因為小民作業,上天

    降災。縣官心生不忍,特慕天師大名,敢來禮聘。屈尊到縣,祈請一壇甘雨,萬

    勿推卻。萬民感戴。”天師又笑道︰“我等豈肯輕易赴汝小縣之請?”再三不肯。

    吏典等回來回復了狄縣令。父老同百姓等多哭道︰“天師不肯來,我輩眼見

    得不能存活了。還是縣宰相公再行敦請,是必要他一來便好。”縣令沒奈何,只

    得又加禮物,添差了人,另寫了懇切書啟。又申個文書到州里,央州將分上,懇

    請必來。州將見縣間如此勤懇,只得自去拜望天師,求他一行。天師見州將自來,

    不得已,方才許諾。眾人見天師肯行,歡聲動地,恨不得連身子都許下他來。天

    師叫備男女轎各一乘,同著女師前往。這邊吏典父老人等,惟命是從,敢不齊整?

    備著男女二轎,多結束得分外鮮明,一路上秉香燃燭,幢幡寶蓋,真似迎著一雙

    活佛來了。到得晉陽界上,狄縣令當先迎著,他兩人出了轎,與縣令見禮畢。縣

    令把著盞,替他兩個上了花紅彩段,備過馬來換了轎,縣令親替他籠著,鼓樂前

    導,迎至祠中,先擺著下馬酒筵,極其豐盛,就把鋪陳行李之類收拾在祠後潔淨

    房內,縣令道了安置,別了自去,候明日作用,不題。

    卻說天師到房中對女巫道︰“此縣中要我每祈雨,意思虔誠,禮儀豐厚,只

    好這等了。滿縣官吏人民,個個仰望著下雨,假若我們做張做勢,造化撞著了下

    雨便好;倘不遇巧,怎生打發得這些人?”女巫道︰“枉叫你弄了若干年代把戲,

    這樣小事就費計較。明日我每只把雨期約得遠些,天氣晴得久了,好歹多少下些;

    有一兩點灑灑便算是我們功德了。萬一到底不下,只是尋他們事故,左也是他不

    是,右也是他不是。弄得他們不耐煩。我們做個天氣,只是撇著要去,不肯再留,

    那時只道惱了我們性子,攀留不住。自家只好忙亂,那個還來議我們的背後不成?”

    天師道︰“有理,有理。他既十分敬重我們,料不敢拿我們破綻,只是老著臉皮

    做便了。”商量已定。

    次日,縣令到祠請祈雨。天師傳命︰就于祠前設立小壇停當。天師同女巫在

    城隍神前,口里胡言亂語的說了好些鬼話,一同上壇來。天師登位,敲動令牌;

    女巫將著九壞單皮鼓打的廝瑯瑯價響,燒了好兒道符。天師站在高處,四下一望,

    看見東北上微微有些雲氣,思量道︰“夏雨北風生,莫不是數日內有雨?落得先

    說破了,做個人情。”下壇來對縣令道︰“我為你飛符上界請雨,已奉上帝命下

    了,只要你們至誠,三日後雨當沾足。”這句說話傳開去,萬民無不踴躍喜歡。

    四郊士庶多來團集了,只等下雨。懸懸望到三日期滿,只見天氣越晴得正路了︰

    烈日當空,浮雲掃淨。蝗蝻得意,乘熱氣以飛揚;魚鱉潛蹤,在湯池而。

    輕風罕見,直挺挺不動五方旗;點雨無征,苦哀哀只聞一路哭。

    縣令同了若干百姓來問天師道︰“三日期已滿,怎不見一些影響?”天師道︰

    “災l必非虛生,實由縣令無德,故此上天不應。我今為你虔誠再告。”狄縣令

    見說他無德,自己引罪道︰“下官不職,災禍自當,怎忍貽累于百姓!萬望天師

    曲為周庇,寧使折盡下官福算,換得一場雨澤,救取萬民,不勝感戴。”天師道︰

    “亢旱必有旱魃,我今為你一面祈求雨澤,一面搜尋旱魃,保你七日之期自然有

    雨。”縣令道︰“旱魃之說,《詩》,《書》有之,只是如何搜尋?”天師道︰

    “此不過在民間,你不要管我。”縣令道︰“果然搜尋得出,致得雨來,但憑天

    師行事。”天師就令女巫到民間各處尋旱魃,但見民間有懷胎十月將足者,便道

    是旱魃在腹內,要將藥墮下他來。民間多慌了。他又自恃是女人,沒一家內室不

    定進去。但是有娠孕的多瞞他不過。富家恐怕出丑,只得將錢財買囑他,所得賄

    賂無算。只把一兩家貧婦帶到官來,只說是旱勉之母,將水澆他。縣令明知無干,

    敢怒而不敢言,只是盡意奉承他。到了七日,天色仍復如舊,毫無效驗。有詩為

    證︰

    早魃如何在婦胎?好徒設計詐人財。

    雖然不是祈禳法,只合雷聲頭上來。

    如此作為,十日有多。天不湊趣,假如肯輕輕松松灑下了幾點,也要算他功

    勞,滿場賣弄本事,受酬謝去了。怎當得干陣也不打一個?兩人自覺沒趣,推道

    是︰“此方未該有雨,擔閣在此無用。”一面收拾,立刻要還本州。這些愚呆百

    姓,一發慌了,嚷道︰“天師在此尚然不能下雨;若天師去了,這雨再下不成了。

    豈非一方百姓該死?”多來苦告縣今,定要攀留。

    縣令極是愛百姓的,順著民情,只得去拜告苦留,道︰“天師既然肯為萬姓,

    特地來此,還求至心祈禱,必求個應驗救此一方,如何做個勞而無功去了?”天

    師被縣令禮求,百姓苦告,無言可答。自想道︰“若不放下個臉來,怎生纏得過?”

    勃然變色,罵縣令道︰“庸瑣官人,不知天道!你做官不才,本方該滅。天時不

    肯下雨,留我在此何干?”縣令不敢回言與辨,但稱謝道︰“本方有罪,自于于

    譴,非敢更煩天師,但特地勞瀆天師到此一番,明日須要治酒奉餞,所以屈留一

    宿。”天師方才和顏道︰“明日必不可遲了。”

    縣令別去,自到衙門里來。召集衙門中人,對他道︰“此輩猾徒,我明知矯

    誣無益,只因愚民輕信,只道我做官的不肯屈意,以致不能得雨。而今我奉事之

    禮,祈懇之誠,已無所不盡,只好這等了。他不說自己邪妄沒力量,反將惡語詈

    我。我忝居人上,今為巫者所辱,豈可復言為官耶!明日我若有所指揮,你等須

    要一一依我而行,不管有甚好歹是非,我身自當之,你們不可遲疑落後了。”這

    個狄縣令一向威嚴,又且德政在人,個個信服。他的分付那一個不依從的?當日

    衙門人等,俱各領命而散。

    次早縣門未開,已報天師嚴飭歸騎,一面催促起身了。管辦吏來問道︰“今

    日相公與天師餞行,酒席還是設在縣里,還是設在祠里,也要預先整備才好,怕

    一時來不迭。”縣令冷笑道︰“有甚來不迭?”竟叫打頭踏到祠中來,與天師送

    行。隨從的人多疑心道︰“酒席未曾見備,如何送行?”那邊祠中天師也道縣官

    既然送行,不知設在縣中還是祠中?如何不見一些動靜?等著心焦,正在祠中發

    作道︰“這樣怠慢的縣官,怎得天肯下雨?”須臾間,縣令己到。天師還帶者怒

    色同女巫一齊嚷道︰“我們要回去的,如何沒些事故擔閣我們?甚麼道理?既要

    餞行,何不快些?”縣令改容大喝道︰“大膽的奸徒!你左道女巫,妖惑日久,

    撞在我手,當須死在今日。還敢說歸去麼?”喝一聲︰“左右,拿下!”官長分

    付,從人怎敢不從?一伙公人暴雷也似答應一聲,提了鐵鏈,如鷹拿燕雀,把兩

    人扣頸鎖了,扭將下來。縣令先告城隍道︰“齷齪妖徒,哄騙愚民,誣妄神道,

    今日請為神明除之。”喝令按倒在城隍面前道︰“我今與你二人餞行。”各鞭背

    二十,打得皮開肉綻,血濺庭階。鞭罷,捆縛起來,投在祠前漂水之內。可笑郭

    賽璞與並州女巫做了一世邪人,今日死于非命。

    強項官人不受挫,妄作妖巫干托大。

    神前杖背神不靈,瓦罐不離井上破。

    狄縣令立刻之間除了兩個天師,左右盡皆失色。有老成的來稟道︰“欺妄之

    徒,相公除了甚當。只是天師之號,朝廷所賜,萬一上司嗔怪,朝廷罪責,如之

    奈何?”縣令道︰“此輩人無根絆有權術,留下他冤仇不解,必受他中傷。既死

    之後,如飛蓬斷梗,還有什麼親識故舊來黨護他的?即使朝廷責我擅殺,我拼著

    一官便了,沒甚大事。”眾皆唯唯服其膽量。縣令又自想道︰“我除了天師,若

    雨澤仍舊不降,無知愚民越要歸咎于我,道是得罪神明之故了。我想神明在上,

    有感必通,妄誕庸奴,原非感格之輩。若堂堂縣宰為民請命,豈有一念至誠不蒙

    鑒察之理?”遂叩首神前虔禱道︰“誣妄奸徒,身行穢事,口出誣言,玷污神德,

    謹已誅訖。上天雨澤,既不輕妖妄,必當鑒念正直。再無感應,是神明不靈,

    善惡無別矣。若果系縣令不德,罪止一身,不宜重害百姓。今叩首神前,維謙發

    心,從此在祠後高岡烈日之中,立曝其身;不得雨情願槁死,誓不休息。”言畢

    再拜而出。那祠後有山,高可十丈,縣令即命設席焚香,簪冠執笏朝服獨立于上。

    分付從吏俱各散去听候。

    闔城士民听知縣令如此行事,大家駭愕起來道︰“天師如何打死得的?天師

    決定不死。邑長惹了他,必有奇禍,如何是好?”又見說道︰“縣令在祠後高岡

    上,烈日中自行曝曬,祈禱上天去了。”于是奔走紛紜,盡來觀看,攪做了人山

    人海城牆也似砌將攏來。可煞怪異!真是來意至誠,無不感應。起初縣令步到口

    上之時,炎威正熾,砂石流鐵,待等縣令站得腳定了,忽然一片黑雲推將起來,

    大如車蓋,恰恰把縣令所立之處遮得無一點日光,四周日色盡曬他不著。自此一

    片起來,四下里慢慢黑雲團圈接著,與起初這覆頂的混做一塊生成了,雷震數聲,

    甘雨大注。但見︰

    千山Γ 蚓郴桷病=δ 閃鰨 罩型  毫瑁慌 趴襉ュ 巴獗繼諭br />
    騎來。閃爍爍曳兩道流光,鬧轟轟鳴兒聲連鼓。淋灕無已,只教農子心歡;震疊

    不停,最是惡人膽怯。

    這場雨足足下了一個多時辰,直下得溝盈澮滿,原野滂流。士民拍手歡呼,

    感激縣令相公為民辛苦,論萬數千的跑上岡來,簇擁著狄公自山而下。脫下長衣

    當了傘子遮著雨點,老幼婦女拖泥帶水,連路只是叩頭贊誦。狄公反有好些不過

    意道︰“快不要如此。此天意救民,本縣何德?”怎當得眾人愚迷的多,不曉得

    精誠所感,但見縣官打殺了天師,又會得祈雨,畢竟神通廣大,手段又比天師高

    強,把先前崇奉天師這些虜誠多移在縣令身上了。縣令到廳,分付百姓各散。隨

    取了各鄉各堡雨數尺寸文書,申報上司去。

    那時州將在州,先聞得縣官杖殺巫者,也有些怪他輕舉妄動,道是禮請去的,

    縱不得雨,何至于死?若畢竟請雨不得,豈不枉殺無辜?乃見文書上來,報著四

    郊雨足,又見百姓雪片也似投狀來,稱贊縣令曝身致雨許多好處,州將才曉得縣

    令正人君子,政績殊常,深加嘆異。有心要表揚他,又恐朝廷怪他杖殺巫者,只

    得上表一道,明列其事。內中大略雲︰

    郭巫等猥瑣細民,妖誣惑眾,雖竊名號,總屬夤緣;及在鄉里,瀆神害下,

    凌轢邑長。守土之官,為民誅之,亦不為過。狄某力足除奸,誠能動物,曝軀致

    雨,具見異績。聖世能臣,禮宜優異雲雲。

    其時藩鎮有權,州將表上,朝廷不敢有異,亦且郭巫等原系無籍棍徒,一時

    在京冒濫寵幸,到得出外多時,京中原無羽翼心腹記他在心上的。就打死了,沒

    人仇恨,名雖天師,只當殺個平民罷了。果然不出狄縣令所料。

    那晉陽是彼時北京,一時狄縣令政聲朝野喧傳,盡皆欽服其人品。不一日,

    詔書下來褒異。詔雲︰

    維謙劇邑良才,忠臣華冑。睹茲天厲,將癉下民。當請禱于晉祠,類投巫于

    鄴縣。曝山椒之畏景,事等焚軀;起天際之油雲,情同剪爪。遂使旱風潛息,甘

    澤旋流。昊天猶鑒克誠,予意豈忘褒善?特頒朱紱,俾耀銅章。勿替令名,更昭

    殊績。

    當下賜錢五十萬,以賞其功。從此,狄縣令遂為唐朝名臣,後來升任去後,

    本縣百姓感他,建造生祠,香火不絕。祈晴禱雨,無不應驗。只是一念剛正,見

    得如此。可見邪不能勝正。那些喬妝做勢的巫師,做了水中淹死鬼,不知幾時得

    超升哩。世人酷信巫師的,當熟看此段話文。有詩為證︰

    盡道天師術有靈,如何水底不回生?

    試看甘雨隨車後,始信如神是至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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