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雲︰
擾擾勞生,待足何時足?據見定,隨家豐儉,便堪龜縮。
得意濃時休進步,須防世事多翻覆。枉教人、白了少年頭,空碌碌。
此詞乃是宋朝詩僧晦庵所作《滿江紅》前闋,說人生富貴榮華,常防翻覆,
不足憑恃。勞生擾擾,巴前算後,每懷不足之心,空白了頭沒用處,不如隨緣過
日的好。
只看宋時嘉年間,有一個宣議郎萬延之,乃是錢塘南新人,曾中乙科出仕。
性素剛直,做了兩三處地方州縣官,不能屈曲,中年拂衣而歸。徙居餘杭,見水
鄉陂澤,可以耕種作田的,因為低窪,有水即沒,其價甚賤,萬氏費不多些本錢,
買了無數。也是人家該興,連年亢旱,是處低田大熟,歲收米萬石有余。萬宣議
喜歡,每對人道︰“吾以萬為姓,今歲收萬石,也夠了我了。”自此營建第宅,
置買田園,扳結婚姻。有人來獻勤作媒,第三個公子說合駙馬都尉王晉卿家孫女
為室,約費用二萬緡錢,才結得這頭親事。兒子因是附馬孫婿,得補三班借職。
一時富貴燻人,詐民無算。
他家有一個瓦盆,是希世的寶物。乃是初選官時,在都下為銅禁甚嚴,將十
個錢市上買這瓦盆來盥洗。其時天氣凝寒,注湯沃面過了,將殘湯傾去。還有傾
不了的,多少留些在盆內。過了一夜,凝結成冰,看來竟是桃花一枝。人來見了,
多以為奇,說與宣議。宣議看見道︰“冰結攏來,原是花的。偶像桃花,不是奇
事。”不以為意。明日又復剩些殘水在內,過了一會看時,另結一枝開頭牡丹,
花朵豐滿,枝葉繁茂,人工做不來的。報知宣議來看道︰“今日又換了一樣,難
道也是偶然?”宣議方才有些驚異道︰“這也奇了,且待我再試一試。”親自把
瓦盆拭淨,另灑些水在里頭。次日再看,一發結得奇異了,乃是一帶寒林,水村
竹屋,斷鴻翹鷺,遠近煙巒,宛如圖畫。宣議大駭,曉得是件奇寶,喚將銀匠來,
把白金瓖了外層,將錦綺做了包袱十襲珍藏。但遇凝寒之日,先期約客,張筵置
酒,賞那盆中之景。是一番另結一樣,再沒一次相同的。雖是名家畫手,見了遠
愧不及,前後色樣甚多,不能悉紀。只有一遭最奇異的,乃是上皇登極,恩典下
頒,致仕官皆得遷授一級,宣義郎加遷宣德郎。敕下之日,正遇著他的生辰,親
戚朋友來賀喜的,滿坐堂中。是日天氣大寒,酒席中放下此盆,灑水在內,須臾
凝結成象,卻是一塊山石上坐著一個老人,左邊一龜,右邊一鶴,儼然是一幅
“壽星圖”。滿堂飲酒的無不喜歡贊嘆。內中有知今識古的士人議論道︰“此是
瓦器,無非凡火燒成,不是甚麼天地精華五行間氣結就的。有此異樣,理不可曉,
誠然是件罕物。”又有小人輩脅肩諂笑,掇臀捧屁,稱道︰“分明萬壽無疆之兆,
不是天下大福人,也不能夠有此異寶。”當下盡歡而散。
此時萬氏又富又貴,又與皇親國戚聯姻,豪華無比,勢焰非常。盡道是用不
盡的金銀,享不完的福祿了。誰知過眼雲煙,容易消歇。宣德郎萬延之死後,第
三兒子補三班的也死了。駙馬家里見女婿既死,來接他郡主回去,說道萬家家資
多是都尉府中帶來的,伙著二三十男婦,內外一搶,席卷而去。萬家兩個大兒子
只好眼睜睜看他使勢行凶,不敢相爭,內財一空。所有低窪田千頃,每遭大水淹
沒,反要賠糧,巴不得推與人了倒干淨,憑人佔去。家事盡消,兩子寄食親友,
流落而終。此寶盆被駙馬家取去,後來歸了蔡京太師。
識者道︰“此盆結冰成花,應著萬氏之富,猶如冰花一般,原非堅久之象,
乃是不祥之兆。”然也是事後猜度。當他盛時,那個肯是這樣想,敢是這樣說?
直待後邊看來,真個是如同一番春夢。所以古人寓言,做著《邯鄲夢記》、《櫻
桃夢記》,盡是說那富貴繁榮,直同夢境。卻是一個人做得一個夢了卻一生,不
如莊子所說那牧童做夢,日里是本相,夜里做王公,如此一世,更為奇特。听小
子敷演來著︰人世原同一夢,夢中何異醒中?若果夜間富貴,只算半世貧窮。
話說春秋時魯國曹州有座南華山,是宋國商丘小蒙城莊子休流寓來此,隱居
著書得道成仙之處。後人稱莊子為南華老仙,所著書就名為《南華經》,皆因此
起。彼時山畔有一田舍翁,姓莫名廣,專以耕種為業。家有肥田數十畝,耕牛數
頭,工作農夫數人。茆檐草屋,衣食豐足,算做山邊一個土財主。他並無子嗣,
與莊家老姥夫妻兩個早夜算計思量,無非只是耕田鋤地、養牛牧豬之事。有幾句
詩單道田舍翁的行徑︰田舍老翁性夷逸,僻向小山結幽室。生意不滿百畝田,力
耕水耨艱為食。春晚喧喧布谷鳴,春雲靄靄檐溜滴。呼童載犁躬負鋤,手牽黃犢
頭戴笠。一耕不自已,再耕還自力,三耕且插苗,看看秀而碩。夏耘勤勤秋復來,
禾黍如雲堪刈。擔籮負囊紛斂歸,倉盈𥣞@游尷丁=唐弈揖迫鍔瘢 胙br />
宰豚享親戚。擊鼓咚咚樂未央,忽看玉兔東方白。
那個莫翁勤心苦胝,牛畜漸多。莊農不足,要尋一個童兒專管牧養。其時本
處有一個小廝兒,祖家姓言,因是父母雙亡,寄養在人家,就叫名寄兒。生來愚
蠢,不識一字,也沒本事做別件生理,只好出力做工度活。一日在山邊拔草,忽
見一個雙丫髻的道人走過,把他來端相了一回,道︰“好個童兒!盡有道骨。可
惜痴性頗重,苦障未除。肯跟我出家麼?”寄兒道︰“跟了你,怎受得清淡過?”
道人道︰“不跟我,怎受得煩惱過?也罷,我有個法兒,教你夜夜快活,你可要
學麼?”寄兒道︰“夜里快活,也是好的,怎不要學?師傅可指教我。”道人道︰
“你識字麼?”寄兒道︰“一字也不識。”道人道︰“不識也罷。我有一句真言,
只有五個字。既不識字,口傳心授,也容易記得。”遂叫他將耳朵來︰“說與你
听,你牢記著!”是那五個字?乃是“婆珊婆演底”。道人道︰“臨睡時,將此
句念上百遍,管你有好處。”寄兒謹記在心。道人道︰“你只依著我,後會有期。”
捻著漁鼓簡板,口唱道情,飄然而去。是夜寄兒果依其言,整整念了一百遍,然
後睡下。才睡得著,就入夢境。正是︰人生勞擾多辛苦,已遜山間枕石眠。況是
夢中游樂地,何妨一覺睡千年。
看官牢記話頭,這回書,一段說夢,一段說真,不要認錯了。卻說寄兒睡去,
夢見身為儒生,粗知文義,正在街上斯文氣象,搖來擺去。忽然見個人來說道︰
“華胥國王黃榜招賢,何不去求取功名,圖個出身?”寄兒听見,急取官名寄華,
恍恍惚惚,不知涂抹了些甚麼東西,叫做萬言長策,將去獻與國王。國王發與那
掌文衡的看閱。寄華使用了些蹄金作為贄禮,掌文衡的大悅,說這個文字乃驚
天動地之才,古今罕有,加上批點,呈與國王。國王授為著作郎,主天下文章之
事。旗幟鼓樂,高頭駿馬,送入衙門到任。寄華此時身子如在雲里霧里,好不風
騷!正是︰
電光石火夢中身,白馬紅纓衫色新。我貴我榮君莫羨,做官何必讀書人?
寄華跳得下馬,一個虛跌,驚將醒來。擦擦眼,看一看,仍睡在草鋪里面,
叫道︰“呸,呸!作他娘的怪!我一字不識的,卻夢見獻甚麼策,得做了官,管
甚麼天下文章。你道是真夢麼?且看他怎生應驗?”嗤嗤的還定著性想那光景。
只見平日往來的鄰里沙三走將來叫寄兒道︰“寄哥,前村莫老官家尋人牧牛,你
何不投與他家了?省得短趁,閑了一日,便待嚼本。”寄兒道︰“投在他家,可
知好哩。只是沒人引我去。”沙三道︰“我昨日已與他家說過你了。今日我與你
同去,只要寫下文券就成了。”寄兒道︰“多謝美情指點則個。”
兩個說說話話,一同投到莫家來。莫翁問其來意,沙三把寄兒勤謹過人,願
投門下牧養說了一遍。莫翁看寄兒模樣老實,氣力粗夯,也自歡喜,情願雇請,
叫他寫下文券。寄兒道︰“我須不識字,寫不得。”沙三道︰“我寫了,你畫個
押罷。”沙三曾在村學中讀過兩年書,盡寫得幾個字,便寫了一張“情願受雇,
專管牧畜”的文書。雖有幾個不成的字兒,意會得去也便是了。後來年月之下要
畫個押字,沙三畫了,寄兒拿了一管筆,不知左畫是右畫是,自想了,暗笑道︰
“不知昨夜怎的獻了萬言長策來!”捻著筆千斤來重,沙三把定了手,才畫得一
個十字。莫翁當下當了一季工食,著他在山邊草房中住宿,專管牧養。
寄兒領了鑰匙,與沙三同到草房中。寄兒謝了沙三些常例媒錢。是夜就在草
房中宿歇,依著道人念過五字真言百遍,倒翻身便睡。看官,你道從來只有說書
的續上前因,那有做夢的接著前事?而今煞是古怪,寄兒一覺睡去,仍舊是昨夜
言寄華的身分,頂冠束帶,新到著作郎衙門升堂理事。只見蹌蹌躋躋,一群儒生
將著文卷,多來請教。寄華一一批答,好的歹的,圈的抹的,發將下去,紛紛爭
看。眾人也有服的,也有不服的,喧嘩鬧嚷起來。寄華發出規條,分付多要遵繩
束,如不伏者,定加鞭笞。眾儒方弭耳拱听,不敢放肆,俱各從容雅步,逡巡而
退。是日,同衙門官擺著公會筵席,特賀到任。美酒嘉肴,珍羞百味,歌的歌,
舞的舞,大家盡歡。直吃到斗轉參橫,才得席散,回轉衙門里來。
那邊就寢,這邊方醒,想著明明白白記得的,不覺失笑道︰“好怪麼!那里
說起?又接著昨日的夢,身做高官,管著一班士子,看甚麼文字。我曉得文字中
吃的不中吃的?落得吃了些酒席,倒是快活起來。”抖抖衣服,看見襤褸,嘆道︰
“昨夜的袍帶,多在那里去了?”將破布襖穿著停當,走下得床來。只見一個莊
家老蒼頭,奉著主人莫翁之命,特來交盤牛畜與他。一群牛共有七八只,寄兒逐
只看相,用手去牽他鼻子。那些牛不曾認得寄兒,是個面生的,有幾只馴擾不動,
有幾只奔突起來。老蒼頭將一條皮鞭付與寄兒。寄兒趕去,將那奔突的牛兩三鞭
打去。那些牛不敢違拗,順順被寄兒牽來一處拴著,寄兒慢慢喂放。老蒼頭道︰
“你新到我主翁家來,我們該請你吃三杯。昨日已約下沙三哥了,這早晚他敢就
來。”說未畢,沙三提了一壺酒、一個籃,籃里一碗肉、一碗芋頭、一碟豆走將
來。老蒼頭道︰“正等沙三哥來商量吃三杯,你早已辦下了。我補你分罷。”寄
兒道︰“其麼道理要你們破鈔?我又沒得回答處,我也出個分在內罷了。”老蒼
頭道︰“甚麼大事值得這個商量?我們盡個意思兒罷。”三人席地而坐,吃將起
來。寄兒想道︰“我昨夜夢里的筵席,好不齊整。今卻受用得這些東西,豈不天
地懸絕?”卻是怕人笑他,也不敢把夢中事告訴與人。正是︰對人說夢,說听皆
痴。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寄兒酒量元淺,不十分吃得,多飲了一杯,有些醺意。兩人別去,寄兒就在
草地上一眠,身子又到華胥國中去。國王傳下令旨,訪得著作郎能統率多士,繩
束嚴整,特賜錦衣冠帶一襲,黃蓋一頂,導從鼓吹一部。出入鳴騶,前呼後擁,
好不興頭。忽見四下火起,忽然驚覺,身子在地上眠著,東方大明,日輪紅焰焰
鑽將出來了。起來吃些點心,就騎著牛,四下里放草。那日色在身上曬得熱不過,
走來莫翁面前告訴。莫翁道︰“我這里原有簑笠一副,是牧養的人一向穿的;又
有短笛一管,也是牧童的本等,今拿出來交付與你。你好好去看養,若瘦了牛畜,
要與你說話的。”牧童道︰“再與我一把傘遮遮身便好;若只是笠兒,只遮得頭,
身子須曬不過。”莫翁道︰“那里有得傘?池內有的是大荷葉,你日日摘將來遮
身不得?”寄兒唯唯,受了簑笠、短笛,果在池內摘張大荷葉擎著,騎牛前去。
牛背上自想道︰“我在華胥國里是個貴人,今要一把日照也不能勾了,卻叫我擎
著荷葉遮身。”猛然想道︰“這就是夢里的黃蓋了,簑與笠就是錦袍官帽了。”
橫了笛,吹了兩聲,笑道︰“這可不是一部鼓吹麼?我而今想來,只是睡的快活。”
有詩為證︰草鋪橫野六七里,笛弄晚風三四聲。歸來飽飯黃昏後,不脫衰笠臥月
明。自此之後,但是睡去,就在華胥國去受用富貴,醒來只在山坡去處做牧童。
無日不如此,無夢不如此。不必逐日逐夜,件件細述,但只揀有些光景的,才把
來做話頭。
一日夢中,國王有個公主要招贅附馬,有人啟奏︰“著作郎言寄華才貌出眾,
文彩過人,允稱此選。”國王準奏,就著傳旨︰“欽取著作郎為駙馬都尉,尚範
陽公主。”迎入駙馬府中成親,燈燭輝煌,儀文璀璨,好不富貴!有《賀新郎》
詞為證︰瑞氣籠清曉。卷珠簾、次第笙歌,一時齊奏,無限神仙離蓬島。鳳駕鸞
車初到,見擁個、仙娥窈窕。玉叮當風縹緲,望嬌姿一似垂楊裊。天上有,世
間少。那範陽公主生得面長耳大,曼聲善嘯,規行矩步,頗會周旋。寄華身為王
婿,日夕公主之前對案而食,比前受用更加貴盛。
明日睡醒,主人莫翁來喚,因為家中有一匹拽磨的牝驢兒,一並交與他牽去
喂養。寄兒牽了,暗笑道︰“我夜間配了公主,怎生 赫!卻今日來弄這個買賣,
伴這個眾生。”跨在背上,打點也似騎牛的騎了到山邊去。誰知騎上了背,那驢
兒只是團團而走,並不前進,蓋因是平日拽的磨盤走慣了。寄兒沒奈何,只得跳
下來,打著兩鞭,牽著前走。從此又添了牲口,恐怕走失,飲食無暇。只得備著
干糧,隨著四處放牧。莫翁又時時來稽查,不敢怠慢一些兒。辛苦一日,只圖得
晚間好睡。
是夜又夢見在駙馬府里,正同著公主歡樂,有鄰邦玄菟、樂浪二國前來相犯。
華胥國王傳旨,命駙馬都尉言寄華討議退兵之策。言寄華聚著舊日著作衙門一干
文士到來,也不講求如何備御,也不商量如何格斗,只高談“正心誠意,強鄰必
然自服”。諸生中也有情願對敵的,多退著不用。只有兩生獻策︰他一個到玄菟,
一個到樂浪,舍身往質,以圖講和。言寄華大喜,重發金帛,遣兩生前往。兩生
屈己听命,飽其所欲,果然那兩國不來。言寄華夸張功績,奏上國王。國王大悅,
敘錄軍功,封言寄華為黑甜鄉侯,加以九錫,身居百僚之上,富貴已極。有詩為
證︰當時魏絳主和戎,豈是全將金幣供?厥後宋人偏得意,一班道學自雍容。言
寄華受了封侯錫命,綠袞冕,鸞輅乘馬,彤弓盧矢,左建朱鉞,右建金戚,手
執圭瓚,道路輝煌。自朝歸第,有一個書生叩馬上言,道︰“日中必昃,月滿必
虧。明公功名到此,已無可加。急流勇退,此其時矣。直待福過災生,只恐悔之
無及!”言寄華此時志得意滿,那里听他?笑道︰“我命中生得好,自然富貴逼
人,有福消受,何須過慮,只管目前享用夠了。寒酸見識,曉得什麼?”
大笑墜車,吃了一驚,醒將起來。點一點牛數,只叫得苦,內中不見了二只。
山前山後,到處尋訪蹤跡。原來一只被虎咬傷,死在坡前;一只在河中吃水,浪
涌將來,沒在河里。寄兒看見,急得亂跳道︰“夢中什麼兩國來侵,誰知倒了我
兩頭牲口!”急去報與莫翁。莫翁听見大怒道︰“此乃你的典守,人多說你只是
貪睡,眼見得坑了我頭口!”取過匾擔來要打。寄兒負極,辯道︰“虎來時,牛
尚不敢敵,況我敢與他爭奪救得轉來的?那水中是牛常住之所,浪浪涌來,一時
不測,也不是我力擋得住的。”莫翁雖見他辯得也有些道理,卻是做家心重的人,
那里舍得兩頭牛死?怒�它 幌 ㄒ 蜇業J 隆<畝Ц嫣秩模 湃牡靡br />
下,打到九下住了手。寄兒淚汪汪的走到草房中,摸摸臀上痛處道︰“甚麼九錫
九錫,倒打了九下屁股!”想道︰“夢中書生勸我歇手,難道教我不要看牛不成?
從來說夢是反的,夢福得禍,夢笑得哭。我自念了此咒,夜夜做富貴的夢,所以
日里倒吃虧。我如今不念他了,看待怎的!”
誰知這樣作怪,此咒不念,恐怖就來。是夜夢境,範陽公主疽發于背,偃蹇
不起,寄華盡心調治未痊。國中二三新進小臣,逆料公主必危,寄華勢焰將敗,
摭拾前過,糾彈一本,說他御敵無策、冒濫居功、欺群誤國許多事件。國王覽奏
大怒,將言寄華削去封爵,不許他重登著作堂,鎖去大窖邊听罪,公主另選良才
別降。令旨已下,隨有兩個力士,將鋃鐺鎖了言寄華到那大糞窖邊墩著。寄華看
那糞穢狼藉,臭不堪聞,嘆道︰“我只道到底富貴,豈知有此惡境乎?書生之言,
今日驗矣!”不覺號啕慟哭起來。
這邊噙淚而醒,啐了兩聲道︰“作你娘的怪,這番做這樣的惡夢!”看視牲
口,那邊驢子蹇臥地下,打也打不起來。看他背項之間,乃是繩損處爛了老大一
片。寄兒慌了道︰“前番倒失了兩頭牛,打得苦惱;今這眾生又病害起
來,萬一死了,又是我的罪過。”忙去打些水來,替他澆洗腐肉,再去拔些新鮮
好草來喂他。拿著鍥刀,望山前地上下手斫時,有一科草甚韌,刀斫不斷。寄兒
性起,連根一拔,拔出泥來。泥松之處,露出石板,哪草根還纏纏繞繞絆在石板
縫內。寄兒將鍥刀撬將開來,板底下是個周圍石砌就的大窖,里頭多是金銀。寄
兒看見,慌了手腳,擦擦眼道︰“難道白日里又做夢麼?”定楮一看,草木樹石,
天光雲影,眼前歷歷可數。料道非夢,便把鍥刀草昶一撩道︰“還干那營生麼?”
取起五十兩一大錠在手,權把石板蓋上,仍將泥草遮覆,竟望莫翁家里來見
莫翁。未敢竟說出來,先對莫翁道︰“寄兒蒙公公相托,一向看牛不差。近來時
運不濟,前日失了兩頭牛,今蹇驢又生病,寄兒看管不來。今有大銀一錠,納與
公公,憑公公除了原發工銀,余者給還寄兒為度日之用,放了寄兒,另著人放牧
罷。”莫翁看見是錠大銀,吃驚道︰“我田家人苦積勤趲了一世,只有些零星碎
銀,自不見這樣大錠,你卻從何處得來?莫非你合著外人做那不公不法的歹事?
你快說個明白,若說得來歷不明,我須把你送出官府,究問下落。”寄兒道︰
“好教公公得知,這東西多哩。我只拿得他一件來看樣。”莫翁駭道︰“在那里?”
寄兒道︰“在山邊一個所在,我因斫草掘著的,今石板蓋著哩。”
莫翁情知是藏物,急叫他不要聲張,悄悄問寄兒,到那所在來。寄兒指與莫
翁,揭開石板來看,果是一窖金銀,不計其數。莫翁喜得打跌,拊著寄兒背道︰
“我的兒,偌多金銀東西,我與你兩人一生受用不盡!今番不要看牛了,只在我
莊上吃些安樂茶飯,掌管帳目。這些牛只,另自雇人看管罷。”兩人商量,把個
草來里外用亂草補塞,中間藏著窖中物事。莫翁前走,寄兒駝了後隨,運到家
中放好,仍舊又用前法去取。不則一遭,把石窖來運空了。莫翁到家,歡喜無量,
另叫一個蒼頭去收拾牛只,是夜就留寄兒在家中宿歇。寄兒的床鋪,多換齊整了。
寄兒想道︰“昨夜夢中吃苦,誰想糞窖正應著發財,今日反得好處。果然,夢是
反的,我要那夢中富貴則甚?那五字真言,不要念他了。”
其夜睡去,夢見國王將言寄華家產抄沒,發在養濟院中度日。只見前日的扣
馬書生高歌將來道︰“落葉辭柯,人生幾何!六戰國而漫流人血,三神山而杳隔
鯨波。任夸百斛明珠,虛延遐算;若有一卮芳酒,且共高歌。”寄華聞歌,認得
此人,邀住他道︰“前日承先生之教,不能依從。今日至于此地,先生有何高見,
可以救我?”那書生不慌不忙,說出四句來道︰“顛顛倒倒,何時局了?遇著漆
園,還汝分曉。”說罷,書生飄然而去。寄華扯住不放,被他袍袖一摔,閃得一
跌,即時驚醒,張目道︰“還好,還好。一發沒出息,弄到養濟院里去了。”
須臾,莫翁走出堂中。原來莫翁因得了金銀,晚間對老姥說道︰“此皆寄兒
的造化掘著的,功不可忘。我與你沒有兒女,家事無傳。今平空地得來許多金銀,
難道好沒取得他的。不如認義他做個兒子,把家事付與他,做了一家一計,等他
養老了我們,這也是我們知恩報恩處。”老姥道︰“說得有理。我們眼前沒個傳
家的人,別處平白地尋將來,要承當家事,我們也氣不干。今這個寄兒,他見有
著許多金銀付在我家,就認義他做了兒子,傳我家事,也還是他多似我們的,不
叫得過分。”商量已定,莫翁就走出來,把這意思說與寄兒。寄兒道︰“這個折
殺小人,怎麼敢當?”莫翁道︰“若不如此,這些東西,我也何名享受你的?我
們兩老口議了一夜,主意已定,不可推辭。”寄兒沒得說,當下納頭拜了四拜,
又進去把老姥也拜了。自此改名為莫繼,在莫家莊上做了干兒子。本是驢前廝養,
今為舍內螟蛉。何緣分外親熱?只看黃金滿。
卻是此番之後,晚間睡去,就做那險惡之夢。不是被火燒水沒,便是被盜劫
官刑。初時心里道︰“夢里雖不妙,日里落得好處,不像前番做快活夢時,日里
受辛苦。”以為得意。後來到得夜夜如此,每每驚魘不醒,才有些慌張。認舊念
取那五字真言,卻不甚靈了。你道何故?只因財利迷心,身家念重,時時防賊發
火起,自然夢魂顛倒,怎如得做牧童時無憂無慮,飽食安眠,夜夜夢里消遙,享
那王公之樂?莫繼要尋前番夢境,再不能夠,心里鶻突,如醉如痴,生出病來。
莫翁見他如此,要尋個醫人治他。只見門前有一個雙丫髻的道人走將來,口
稱善治人間恍惚之癥。莫翁接到廳上,教莫繼出來相見。原來正是昔日傳與真言
的那個道人,見了莫繼道︰“你的夢還未醒麼?”莫繼道︰“師父,你前者教我
真言,我不曾忘了。只是前日念了,夜夜受用。後來因夜里好處多,應著日里歹
處,一程兒不敢念,便再沒快活的夢了。而今就念煞也無用了,不知何故。”道
人道︰“我這五字真言,乃是主夜神咒。《華嚴經》雲︰‘善財童子參善知識,
至閻浮提摩竭提國迦毗羅城,見主夜神名曰婆珊婆演底。神言我得菩薩破一切生
痴暗法,光明解脫。’所以持念百遍,能生歡喜之夢。前見汝苦惱不過,故使汝
夢中快活。汝今日間要享富貴,晚間宜享恐怖,此乃一定之理。人世有好必有歉,
有榮華必有銷歇,汝前日夢中豈不見過了麼?”莫繼言下大悟,倒身下拜道︰
“師父,弟子而今曉得世上沒有十全的事,要那富貴無干,總來與我前日封侯拜
將一般,不如跟的師父出家去罷!”道人道︰“吾乃南華老仙漆園中高足弟子。
老仙道汝有道骨,特遣我來度汝的。汝既見了境頭,宜早早回首。”莫繼遂是長
是短述與莫翁、莫姥。兩人見是真仙來度他,不好相留;況他身子去了,遺下了
無數金銀,兩人盡好受用,有何不可?只得听他自行。莫繼隨也披頭發,挽做兩
丫髻,跟著道人雲游去了。後來不知所終,想必成仙了道去了。看官不信,只看
《南華真經》有此一段因果。話本說徹,權作散場。總因一片婆心,日向痴人說
夢。此中打破關頭,棒喝何須拈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