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三十 瘞遺骸王玉英配夫 償聘金韓秀才贖子

類別︰集部 作者︰凌蒙初 書名︰二刻拍案驚奇

    詩曰︰

    晉世曾聞有鬼子,今知鬼子乃其常。既能成得雌雄配,也會生兒在冥壤。

    話說國朝隆慶年間,陝西西安府有一個易萬戶,以衛兵入屯京師。同鄉有個

    朱工部相與得最好。兩家婦人各有妊孕。萬戶與工部偶在朋友家里同席,一時說

    起,就兩下指腹為婚。依俗禮各割衫襟,彼此互藏,寫下合同文字為定。後來工

    部建言,觸忤了聖旨,欽降為四川瀘州州判。萬戶升了邊上參將,各奔前程去了。

    萬戶這邊生了一男,傳聞朱家生了一女,相隔既遠,不能夠圖完前盟。過了幾時,

    工部在謫所水土不服,全家不保,剩得一兩個家人,投托著在川中做官的親眷,

    經紀得喪事回鄉,殯葬在郊外。其時萬戶也為事革任回衛,身故在家了。

    萬戶之子易大郎,年已長大,精熟武藝,日夜與同伴馳馬較射。一日正在角

    逐之際,忽見草間一兔兒騰起。大郎舍了同伴,挽弓趕去。趕到一個人家門口,

    不見了兔兒。望內一看,元來是一所大宅院。宅內一個長者走出來,衣冠偉然,

    是個士大夫模樣,將大郎相了一相道︰“此非易郎麼?”大郎見是認得他的,即

    下馬相揖。長者拽了大郎之手,步進堂內來,重見過禮,即分付里面治酒相款。

    酒過數巡,易大郎請問長者姓名。長者道︰“老夫與易郎葭莩不薄,老夫教易郎

    看一件信物。”隨叫書童在里頭取出一個匣子來,送與大郎開看。大郎看時,內

    有羅衫一角,文書一紙,合縫押字半邊,上寫道︰“朱、易兩姓,情既斷金,家

    皆種玉。得雄者為婿,必諧百年。背盟者天厭之,天厭之!隆慶某年月日朱某、

    易某書,坐客某某為證。”大郎仔細一看,認得是父親萬戶親筆,不覺淚下交顧。

    只听得後堂傳說︰“孺人同小姐出堂。”大郎抬眼看時,見一個年老婦人,珠冠

    緋袍,擁一女子,裊裊婷婷,走出廳來。那女子真色淡容,蘊秀包麗,世上所未

    曾見。長者指了女子對大郎道︰“此即弱息,尊翁所訂以配君子者也。”大郎拜

    見孺人已過,對長者道︰“極知此段良緣,出于先人成命;但媒約未通,禮儀未

    備,奈何?”長者道︰“親口交盟,何須執伐!至于儀文末節,更不必計較。郎

    君倘若不棄,今日即可就甥館,萬勿推辭!”大郎此時意亂心迷,身不自主。女

    子已進去妝梳,須臾出來行禮,花燭合巹,悉依家禮儀節。是夜送歸洞房,兩情

    歡悅,自不必說。

    正是歡娛夜短,大郎匆匆一住數月,竟不記得家里了。一日忽然念著道︰

    “前日驟馬到此,路去家不遠,何不回去看看就來?”把此意對女子說了。女子

    稟知父母,那長者與孺人堅意不許。大郎問女子道︰“岳父母為何不肯?”女子

    垂淚道︰“只怕你去了不來。”大郎道︰“那有此話!我家里不知我在這里,我

    回家說聲就來。一日內的事,有何不可?”女子只不應允。大郎見他作難,就不

    開口。又過了一日,大郎道︰“我馬閑著,久不騎坐,只怕失調了。我須騎出去

    盤旋一回。”其家听信。大郎走出門,一上了馬,加上數鞭,那馬四腳騰空,一

    跑數里。馬上回頭看那舊處,何曾有甚麼莊院?急盤馬轉來一認,連人家影跡也

    沒有。但見群冢累累,荒藤野蔓而已。歸家昏昏了幾日,才與朋友們說著這話。

    有老成人曉得的道︰“這兩家割襟之盟,果是有之;但工部舉家已絕,郎君所遇,

    乃其幽宮。想是夙緣未了,故有此異。幽明各路,不宜相侵,郎君勿可再往!”

    大郎听了這話,又眼見奇怪,果然不敢再去。

    自到京師襲了父職回來,奉上司檄文,管署衛印事務。夜出巡堡,偶至一處,

    忽見前日女子懷抱一小兒迎上前來,道︰“易郎認得妾否?郎雖忘妾,襁中之兒,

    誰人所生?此子有貴徵,必能大君門戶。今以還郎,撫養他成人,妾亦藉手不負

    于郎矣。”大郎念著前情,不復顧忌,抱那兒子一看,只見眉清目秀,甚是可喜。

    大郎未曾娶妻有子的,見了好個孩兒,豈不快活?走近前去,要與那女子重敘離

    情,再說端的。那女子忽然不見,竟把懷中之子掉下去了。大郎帶了回來。後來

    大郎另娶了妻,又斷弦,再續了兩番,立意要求美色。娶來的皆不能如此女之貌,

    又絕無生息,惟有得此子長成,勇力過人,兼有雄略。大郎因前日女子有“大君

    門戶”之說,見他不凡,深有大望。一十八歲了,大郎倦于戎務,就讓他襲了職。

    以累建奇功,累官至都督,果如女子之言。

    這件事,全似晉時範陽盧充與崔少府女金滌幕櫓 攏 揮械賾腥耍 皇br />
    將舊說附會出來的。可見姻緣未完,幽明配合,鬼能生子之事往往有之。這還是

    目前的鬼,魂氣未散,更有幾百年鬼也會與人生子,做出許多話柄來,更為奇絕。

    要知此段話文,先听幾首七言絕句為證︰洞里仙人路不遙,洞庭煙雪晝瀟瀟。莫

    教吹笛城頭閣,尚有銷魂烏鵲橋。(其一)莫訝鴛鸞會有緣,桃花結子已千年。

    塵心不識藍橋路,信是蓬萊有謫仙。(其二)朝暮雲驂閩楚關,青鸞信不斷塵寰。

    乍逢仙侶拋桃打,笑我清波照霧鬟。(其三)這三首乃女鬼王玉英憶夫韓慶雲之

    詩。那韓慶雲是福建福州府福清縣的秀才,他在本府長樂縣藍田石尤嶺地方開館

    授徒。一日散步嶺下,見路旁有枯骨在草叢中,心里惻然道︰“不知是誰人遺骸,

    暴露在此。吾聞收掩骼,仁人之事。今此骸無主,吾在此間開館,即為吾所見,

    即是吾責了。”就歸向鄰家借了鋤畚鍤之類,又沒個人幫助,親自動手,瘞埋

    停當。撮土為香,滴水為酒,以安他魂靈,致敬而去。

    是夜獨宿書館,忽見籬外畢畢剝剝,敲得籬門響。韓生起來,開門出看,乃

    是一個端麗女子。韓生慌忙迎揖。女子道︰“且到尊館,有話奉告。”韓生在前

    引導,同至館中。女子道︰“妾姓王,名玉英,本是楚中湘潭人氏。宋德年間,

    父為閩州守,將兵御元人,力戰而死。妾不肯受胡虜之辱,死此嶺下。當時人憐

    其貞義,培土掩覆。經今二百余年,骸骨偶出。蒙君埋藏,恩最深重,深夜來此,

    欲圖相報。”韓生道︰“掩骸小事,不足掛齒;人鬼道殊,何勞見顧?”玉英道︰

    “妾雖非人,然不可謂無人道。君是讀書之人,幽婚冥合之事,世所常有。妾蒙

    君葬埋,便有夫妻之情;況夙緣甚重,願奉君枕席,幸勿為疑。”韓生孤館寂寥,

    見此美婦,雖然明說是鬼,然行步有影,衣衫有縫,濟濟楚楚,絕無鬼意。又且

    說話明白可听,能不動心?遂欣然留與同宿。交感之際,一如人道,毫無所異。

    韓生與之相處一年有余,情同伉儷。忽一日,對韓生道︰“妾于去年七月七

    日與君交接,腹已受妊,今當產了。”是夜即在館中產下一兒。初時韓生與玉英

    往來,俱在夜中,生徒俱散,無人知覺。今已有子,雖是玉英自己乳抱,卻是嬰

    兒啼聲,瞞不得人許多,漸漸有人知覺,但亦不知女子是誰,嬰兒是誰,沒個人

    家主名,也沒人來查他細帳。只好胡猜亂講,總無實據。傳將開去,韓生的母親

    也知道了,對韓生道︰“你山間處館,恐防妖魅。外邊傳說你有私遇的事,果是

    怎麼樣的?可實對我說。”韓生把掩骸相報及玉英姓名說話,備細述一遍。韓母

    驚道︰“依你說來,是個多年之鬼了,一發可慮!”韓生道︰“說也奇怪,雖是

    鬼類,實不異人,已與兒生下一子了。”韓母道︰“不信有這話!”韓生道︰

    “兒豈敢造言欺母親?”韓母道︰“果有此事,我未有孫,正巴不得要個孫兒。

    你可抱歸來與我看一看,方信你言是真。”韓生道︰“待兒與他說著。”果將母

    親之言與玉英說知。玉英道︰“孫子該去見婆婆,只是兒受陽氣尚淺,未可便與

    生人看見,待過幾時再處。”韓生回復母親,韓母不信,定要捉破他蹤跡,不與

    兒子說知。

    忽一日,自己地到館中來。玉英正在館中樓上,將了果子喂著兒子。韓母

    一直闖將上樓去。玉英望見有人,即抱著兒子,從窗外逃走。喂兒的果子,多遺

    棄在地。看來像是蓮肉,拾起仔細一看,元來是峰房中白子。韓母大驚道︰“此

    必是怪物!”教兒子切不可再近他。韓生口中唯唯,心下實舍不得。等得韓母去

    了,玉英就來對韓生道︰“我因有此兒在身,去來不便。今婆婆以怪物疑我,我

    在此地也無顏。我今抱了他回故鄉湘潭去,寄養在人間,他日相會罷。”韓生道︰

    “相與許久,如何舍得離別?相念時節,教小怎生過得?”玉英道︰“我把此兒

    寄養了,自身去來由我。今有二竹留在君所,倘若相念,及有甚麼急事要相見,

    只把兩相擊,我當自至。”說罷,即飄然而去。

    玉英抱此兒到了湘潭,寫七字在兒衣帶上道︰“十八年後當來歸。”又寫他

    生年月日在後邊了,棄在河旁。湘潭有個黃公,富而無子,到河邊遇見,拾了回

    去養在家里。玉英已知,來對韓生道︰“兒已在湘潭黃家,吾有書在衣帶上,以

    十八年為約,彼時當得相會,一同歸家。今我身無累,可以任從去來了。”此後

    韓生要與玉英相會,便擊竹;玉英既來,凡有疾病禍患,與玉英言之,無不立

    解。甚至他人禍福,玉英每先對韓生說過,韓生與人說,立有應驗。外邊傳出去,

    盡道韓秀才遇了妖邪,以妖言惑眾。恰好其時主人有女淫奔于外,又有疑韓生所

    遇之女,即是主人家的。弄得人言肆起,韓生聲名頗不好听。玉英知道,說與韓

    生道︰“本欲相報,今反相累。”漸漸來得稀疏,相期一年只來一番,來必以七

    夕為度。韓生感其厚意,竟不再娶。如此一十八年,玉英來對韓生道︰“衣帶之

    期已至,豈可不去一訪之?”韓生依言,告知韓母,遂往湘潭。正是︰阮修倡論

    無鬼,豈知鬼又生人?昔有尋親之子,今為尋子之親。

    且說湘潭黃翁一向無子,偶至水濱,見有棄兒在地,抱取回家。看見眉清目

    秀,聰慧可愛,養以為子。看那衣帶上面有“十八年後當來歸”七字,心里疑道︰

    “還是人家嫡妾相忌,沒奈何拋下的?還是人家生得兒女多了,怕受累棄著的?

    既已拋棄,如何又有十八年之約?此必是他父母既不欲留,又不忍舍,明白記著,

    寄養人家,他日必來相訪。我今現在無子,且收來養著,到十八年後再看如何。”

    黃翁自拾得此兒之後,忽然自己連生二子。因將所拾之兒取名鶴齡,自己二子分

    開他二字,一名鶴算,一名延齡,一同送入學堂讀書。鶴齡敏慧異常,過目成誦;

    二子雖然也好,總不及他。總O之時,三人一同游庠。黃翁歡喜無盡,也與二子

    一樣相待,毫無差別。二子是老來之子,黃翁急欲他早成家室,目前生孫,十六

    七歲多與他畢過了姻。只有鶴齡因有衣帶之語,怕父母如期來訪,未必不要歸宗,

    是以獨他遲遲未娶。卻是黃翁心里過意不去道︰“為我長子,怎生反未有室家?”

    先將四十金與他定了里中易氏之女。那鶴齡也曉得衣帶之事,對黃翁道︰“兒自

    幼蒙撫養深恩,已為翁子;但本生父母既約得有期,豈可娶而不告?雖蒙聘下妻

    室,且待此期已過,父母不來,然後成婚,未為遲也。”黃翁見他講得有理,只

    得憑他。既到了十八年,多懸懸望著,看有甚麼動靜。

    一日,有個福建人在街上與人談星命,訪至黃翁之家,求見黃翁。黃翁心里

    指望三子立刻科名,見是星相家,無不延接。聞得遠方來的,疑有異術,遂一面

    請坐,將著三子年甲央請推算。談星的假意推算了一回,指著鶴齡的八字對黃翁

    道︰“此不是翁家之子,他生來不該在父母身邊的,必得寄養出外,方可長成。

    及至長成之後,即要歸宗,目下已是其期了。”黃公見他說出真底實話,面色通

    紅道︰“先生好胡說!此三子皆我親子,怎生有寄養的話說!況說的更是我長子,

    承我宗祧,那里還有宗可歸處?”談星的大笑道︰“老翁豈忘衣帶之語乎?”黃

    翁不覺失色道︰“先生何以知之?”談星的道︰“小生非他人,即是十八年前棄

    兒之韓秀才也。恐翁家不承認,故此假扮做談星之人,來探蹤跡。今既在翁家,

    老翁必不使此子昧了本姓。”黃翁道︰“衣帶之約,果然是真,老漢豈可昧得!

    況我自有子,便一日身亡,料已不填溝壑,何必賴取人家之子?但此子為何見棄?

    乞道其詳。”韓生道︰“說來事涉怪異,不好告訴。”黃翁道︰“既有令郎這段

    緣契,便是自家骨肉,說與老夫知道,也好得知此子本末。”韓生道︰“此子之

    母,非今世人,乃二百年前貞女之魂也。此女在宋時,父為閩官,御敵失守,全

    家死節。其魂不泯,與小生配合生兒。因被外人所疑,他說家世湘潭,將來貴處

    寄養。衣帶之字,皆其親書。今日小生到此,也是此女所命,不想果然遇著,敢

    請一見。”黃翁道︰“有如此作怪異事!想令郎出身如此,必當不凡。今令郎與

    小兒共是三兄弟,同到長沙應試去了。”韓生道︰“小生既遠尋到此,就在長沙,

    也要到彼一面。只求老翁念我天性父子,恩使歸宗,便為萬幸。”黃翁道︰“父

    子至親,誼當使君還珠。況是足下冥緣,豈可間隔?但老夫十八年撫養,已不必

    說;只近日下聘之資,也有四十金。子既已歸足下,此聘金須得相還。”韓生道︰

    “老翁恩德難報,至于聘金,自宜奉還。容小生見過小兒之後,歸與其母計之,

    必不敢負義也。”

    韓生就別了黃翁,徑到長沙,訪問黃翁三子應試的下處。已問著了,就寫一

    帖傳與黃翁大兒子鶴齡。帖上寫道︰“十八年前與聞衣帶事人韓某。”鶴齡一見

    衣帶說話,感動于心,驚出請見道︰“足下何處人氏?何以知得衣帶事體?”韓

    生看那鶴齡時︰年方弱冠,體不勝衣。清標固稟父形,嫣質猶同母貌。恂恂儒雅,

    盡道是十八歲書生;邈邈源流,豈知乃二百年鬼子!韓生看那鶴齡模樣,儼然與

    王玉英相似,情知是他兒子,遂答道︰“小郎君可要見寫衣帶的人否?”鶴齡道︰

    “寫衣帶之人,非吾父即吾母。原約在今年,今足下知其人,必是有的信,望乞

    見教。”韓生道︰“寫衣帶之人,即吾妻王玉英也。若要相見,先須認得我。”

    鶴齡見說,知是其父,大哭抱住道︰“果是吾父,如何舍得棄了兒子一十八年?”

    韓生道︰“汝母非凡女,乃二百年鬼仙,與我配合生兒,因乳養不便,要寄托人

    間。汝母原籍湘潭,故將至此地。我實福建秀才,與汝母姻緣也在福建。今汝若

    不忘本生父母,須別了此間義父,還歸福建為是。”鶴齡道︰“吾母如今在那里?

    兒也要相會。”韓生道︰“汝母倏去倏來,本無定所,若要相會,也須到我閩中。”

    鶴齡至性所在,不勝感動。兩弟鶴算、延齡在旁邊听見說著要他歸福建說話,少

    年心性,不覺大怒起來,道︰“那里來這野漢,造此不根之談,來誘哄人家子弟,

    說著不達道理的說話!好端端一個哥哥,卻教他到福建去,有這樣胡說的?”那

    家人每見說,也多嗔怪起來,對鶴齡道︰“大官人不要听這個游方人,他每專打

    听著人家事體,來撰造是非哄誘人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扯的扯,推的推,要

    搡他出去。韓生道︰“不必羅 !我已在湘潭見過了你老主翁,他只要完得聘金

    四十兩,便可贖回,還只是我的兒子。你們如何胡說!”眾人那里听他?只是推

    他出去為淨。鶴齡心下不安,再三戀戀,眾人也不顧他。兩弟狠狠道︰“我兄無

    主意,如何與這些閑棍講話!饒他一頓打,便是人情了。”鶴齡道︰“衣帶之語,

    必非虛語,此實吾父來尋盟。他說道曾在湘潭見過爹爹來,回去到家里必知端的。”

    鶴算,延齡兩人與家人只是不信,管住了下處門首,再不放他進去與鶴齡相見了。

    韓生自思兒子雖得見過,黃家婚聘之物,理所當還。今沒個處法還得他,空

    手在此,一年也無益,莫要想得兒子歸去,不如且回家去再做計較。心里主意未

    定,到了晚間,把竹擊將起來。王玉英即至,韓生因說著已見兒子,黃家要償

    取聘金方得贖回的話。玉英道︰“聘金該還,此間未有處法,不如且回閩中,別

    圖機會。易家親事,亦是前緣,待取了聘金,再到此地完成其事,未為晚也。”

    韓生因此決意回閩,一路浮湘涉湖,但是波浪險阻,玉英便到舟中護衛,至于盤

    纏缺乏,也是玉英暗地資助,得以到家。到家之日,里鄰驚駭,道是韓生向來遇

    妖,許久不見,是被妖魅拐到那里去,必然喪身在外,不得歸來了。今見好好還

    家,以為大奇,平日往來的多來探望。韓生因為眾人疑心壞了他,見來問的,索

    性一一把實話從頭至尾備述與人,一些不瞞。眾人見他不死,又果有兒子在湘潭,

    方信他說話是實。反共說他遇了仙緣,多來慕羨他。不認得的,盡想一識其面。

    有問韓生為何不領了兒子歸來,他把聘金未曾還得、湘潭養父之家不肯的話說了。

    有好事的多願相助,不多幾時,湊上了二十余金,尚少一半。夜間擊,與王玉

    英商量。玉英道︰“既有了一半,你只管起身前去,途中有湊那一半之處。”

    韓生隨即動身,到了半路,在江邊一所古廟邊經過,玉英忽來對韓生道︰

    “此廟中神廚里坐著,可得二十金,足還聘金了。”韓生依言,泊船登岸。走入

    廟里看時,只見︰廟門頹敗,神路荒涼。執撾的小鬼無頭,拿簿的判官沒帽。庭

    中多獸跡,狐狸在此宵藏;地上少人蹤,魍魎投來夜宿。存有千年香火樣,何曾

    一陌紙錢飄!韓生到神廚邊揭開帳幔來看,灰塵堆來有寸多厚,心里道︰“此處

    那里來的銀子?”然想著玉英之言未曾有差,且依他說話,爬上去蹲在廚里。喘

    息未定,只見一個人慌慌忙忙走將進來,將手在案前香爐里亂塞。塞罷,對著神

    道聲喏道︰“望菩薩遮蓋遮蓋,所罰之咒,不要作準。”又見一個人在外邊嚷進

    來道︰“你欺心偷過了二十兩銀子,打點混賴,我與你此間神道面前罰個咒。罰

    得咒出,便不是你。”先來那個人,便對著神道口里念誦道︰“我若偷了銀子,

    如何如何。”後來這個人見他賭得咒出,遂放下臉子道︰“果是與你無干,不知

    在那里錯去了。”先來那個人,把身子抖一抖,兩袖灑一灑道︰“你看我身邊須

    沒藏處。”兩個唧唧噥噥,一路說著,外邊去了。

    韓生不見人來了,在神廚里走將出來,摸一摸香爐,看適間藏的是甚麼東西,

    摸出一個大紙包來,打開看時,是一包成錠的銀子,約有二十余兩。韓生道︰

    “慚愧,眼見得這先入來的,瞞起同伴的銀子藏在這里,等賭過咒搜不出時,慢

    慢來取用。豈知已先為鬼神所知,歸我手也!欲待不取,總來是不義之財;欲待

    還那失主,又明顯出這個人的偷竊來了。不如依著玉英之言,且將去做贖子之本,

    有何不可?”當下取了,出廟下船,船里從容一秤,果有二十兩重,分毫不少,

    韓生大喜。

    到了湘潭,徑將四十金來送還黃翁聘禮,求贖鶴齡。黃翁道︰“婚盟已定,

    男女俱已及時,老夫欲將此項與令郎完了姻親,此後再議歸閩。唯足下喬梓自做

    主張,則老夫事體也完了。”韓生道︰“此皆老翁玉成美意,敢不听命?”黃翁

    著媒人與易家說知此事。易家不肯起來道︰“我家初時只許嫁黃公之子,門當戶

    對,又同里為婚,彼此俱便;今聞此子原籍福建,一時配合了,他日要離了歸鄉,

    相隔著四五千里,這怎使得?必須講過,只在黃家不去的,其事方諧。”媒人來

    對黃翁說了。黃翁巴不得他不去的,將此語一一告訴韓生道︰“非關老夫要留此

    子,乃親家之意如此。況令郎名在楚籍,婚在楚地,還閩之說,必是不妥,為之

    奈何?”韓生也自想有些行不通,再擊竹與玉英商量。玉英道︰“一向說易家

    親事是前緣,既已根絆在此,怎肯放去?兄妾本籍湘中,就等兒子做了此間女婿,

    成立在此也好。郎君只要父子相認,何必歸閩?”韓生道︰“閩是吾鄉,我母還

    在,若不歸閩,要此兒子何用?”玉英道︰“事數到此,不由君算。若執意歸閩,

    兒子婚姻便不可成。郎君將此兒歸閩中,又在何處另結良緣?不如且從黃、易兩

    家之言,成了親事,他日兒子自有分曉也。”韓生只得把此意回復了黃翁,一憑

    黃翁主張。黃翁先叫鶴齡認了父親,就收拾書房與韓生歇下了。然後將此四十兩

    銀子,支分作花燭之費。到易家道了日子。易家見說不回福建了,無不依從。

    成親之後,鶴齡對父韓生說,要見母親一面。韓生說與玉英,玉英道︰“是

    我自家的兒子,正要見他。但此間人多,非我所宜。可對兒子說,人靜後房中悄

    悄擊,我當見他夫婦兩人一面。”韓生對鶴齡說知,就把竹密付與他,鶴齡

    領著去了。等到黃昏,鶴齡擊,只見一個淡妝女子在空中下來,鶴齡夫妻知是

    尊嫜,雙雙跪下。玉英撫摹一番,道︰“好一對兒子媳婦,我為你一點骨血,精

    緣所牽,二百年貞靜之性,不得安閑。今幸已成房立戶,我願已完矣。”鶴齡道︰

    “兒子頗讀詩書,曾見古今事跡。如我母數百年精魂,猶然游戲人間,生子成立,

    誠為稀有之事。不知母親何術致此,望乞見教。”玉英道︰“我以貞烈而死,後

    土錄為鬼仙,許我得生一子,延其血脈。汝父有掩骸之仁,陰德可紀,故我就與

    配合生汝,以報其恩。此皆生前之注定也。”鶴齡道︰“母親既然靈通如此,何

    不即留跡人間,使兒媳輩得以朝夕奉養?”玉英道︰“我與汝父有緣,故得數見

    于世,然非陰道所宜。今日特為要見吾兒與媳婦一面,故此暫來,此後也不再來

    了。直待歸閩之時,石尤嶺下再當一見。吾兒前程遠大,勉之!勉之!”說罷,

    騰空而去。

    鶴齡夫妻恍恍自失了半日,才得定性。事雖怪異,想著母親之言,句句有頭

    有尾。鶴齡自嘆道︰“讀盡稗官野史,今日若非身為之子,隨你傳聞,豈肯即信

    也!”次日與黃翁及兩弟說了,俱各驚駭。鶴齡隨將竹交還韓生,備說母親夜

    來之言。韓生道︰“今汝托義父恩庇,成家立業,俱在于此,歸閩之期,知在何

    時?只好再過幾時,我自回去看婆婆罷了。”鶴齡道︰“父親不必心焦,秋試在

    即,且待兒子應試過了,再商量就是。”從此韓生且只在黃家住下。

    鶴齡與兩弟俱應過秋試。鶴齡與鶴算一同報捷,黃翁、韓生盡皆歡喜。鶴齡

    要與鶴算同去會試,韓生住湘潭無益,思量暫回閩中。黃翁贈與盤費,鶴齡與易

    氏各出所有送行。韓生仍到家來,把上項事一一對母親說知。韓母見說孫兒娶婦

    成立,巴不得要看一看,只恨不得到眼前,此時連媳婦是個鬼也不說了。次年,

    鶴齡鶴算春榜連捷,鶴齡給假省親,鶴算選授福州府閩縣知縣,一同回到湘潭。

    鶴算接了黃翁,全家赴任;鶴齡也乘此便帶了妻易氏附舟到閩訪親。登堂拜見祖

    母,喜慶非常。韓生對兒子道︰“我館在長樂石尤嶺,乃與汝母相遇之所,連汝

    母骨骸也在那邊。今可一同到彼,汝母必來相見。前日所約,原自如此。”遂合

    家同到嶺下。

    方得駐足館中,不須擊,玉英已來。拜韓母,道︰“今孫兒媳婦多在婆婆

    面前,況孫兒已得成名,妾所以報郎君者已盡。妾幽陰之質,不宜久在陽世周旋,

    只因夙緣,故得如此。今合門完聚,妾事已了,從此當靜修玄理,不復再入塵寰

    矣。”韓生道︰“往還多年,情非朝夕。即為兒子一事,費過多少精神!今甫得

    到家,正可安享子媳之奉,如何又說要別的話來?”鶴齡夫婦涕泣請留。玉英道︰

    “冥數如此,非人力所強。若非數定,幾曾見有二百年之精魂還能同人道生子,

    又在世間往還二十多年的事?你每亦當以數自遣,不必作人間離別之態也。”言

    畢,翩然而逝。鶴齡痛哭失聲,韓母與易氏各各垂淚,惟有韓生不十分在心上,

    他是慣了的,道夜靜擊,原自可會。豈知此後隨你擊,也不來了。守到七夕

    常期,竟自杳然,韓生方忽忽如有所失,一如斷弦喪偶之情。思他平時相與時節,

    長篇短詠,落筆數千言,清新有致,皆如前三首絕句之類,傳出與人,頗為眾口

    所誦。韓生取其所作成集,計有十卷,因曾賦“萬鳥鳴春”四律,韓生即名其集

    為《萬鳥鳴春》,流布于世。

    韓生後來去世,鶴齡即合葬之石尤嶺下。鶴齡改復韓姓,別號黃石,以示不

    忘黃家及石尤嶺之意。三年喪畢,仍與易氏同歸湘潭,至今閩中盛傳其事。二百

    年前一鬼魂,猶能生子在乾坤。遺骸掩處陰功重,始信骷髏解報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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