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回 琴寶釵炎夏定歸志

類別︰集部 作者︰尹湛納希 書名︰一層樓

    話說德清、琴默齊聲問道︰“誰叫湘妃?”琴默且不說出是誰,卻向德清笑道︰“姐姐講論九數,自天地人物起,古往今來都說遍了,卻如何單單不說眼前又出來的一個九數呢?”德清詫異道︰“眼前又有了甚麼九數了?”琴默笑道︰“下個月便從我們那邊來納九九采禮聘你呢,你沒听見說?”眾人都笑了起來,德清背過臉去,向福壽道︰“你布好了那棋,如何又收起來了?”

    福壽笑道︰“沒人下,我不收又怎麼著?”聖如笑問道︰“這湘妃終究是誰呢?”琴默道︰“我們相處這麼許多日子,還不知彼此叫甚麼號呢,聖姐姐你的尊號是甚麼?”聖如笑道︰“我也沒甚麼字,小時先生不叫名兒,只常叫萃芳來著。”琴默笑道︰“那麼即是萃芳姐姐了,湘妃是我給我們爐妹妹起的字。如今海濱上不是生長一種斑竹嗎,也叫湘妃竹。據稱古時娥皇娘娘的眼淚,滴在那竹上,便出了斑點,所以又叫做湘妃竹,因我們爐妹妹從小愛哭,我便取笑叫他湘妃了。後來他到了這里,又住在綠竹齋,終日與那竹子相伴,越發與這名字相當了。他若住在這里長久了,也許象娥皇娘娘似的,將那些竹子都哭出斑點來也未可知。”這句話正說到璞玉思慕爐梅的心坎兒上,忽然想起了他病勢轉重的事,又不知他此刻哭成了甚麼樣兒了。登時心中悲淒,也不知人家往下說的甚麼話了。琴默見他這般光景,心中暗笑,向聖萃芳道︰“听說,老太太他們都往來山軒去了,我們這里坐著也有時候了,到那邊去如何?”聖如也道︰“走吧!”說著拉德清的手,喚了福壽,同著琴默,拋下璞玉,一徑去了。  璞玉正心中昏迷,思想爐梅病情,忽然寂靜無聲,忙抬頭四顧時,原來一個人也沒了。都拋下他一個人而去,心中愈覺煩悶起來,想道︰“今日此會,若有了爐湘妃,斷不能拋下我一個人去的,即使隨著眾人去,臨走也必叫我一聲。”愈想愈傷心,站起來只顧在亭內踱來踱去。

    當下日已向哺,人影散亂,但見林中鳥語,階前花舞,極覺寂寞無趣,悶悶的走出綠波堂,背著手,在那一帶綠水池邊,往而復返。又想起往日爐湘妃影照此水之景。再轉想清早入此園時,眾人喧鬧歡笑嬉耍,何等熱鬧!如今不過一日,已如此無趣,可知世事,多是如此了。又想起了鳳梅、子規二人所唱之歌,不由的唱起那底下的“相逢罕兮積福之由,相聚茲兮真樂之在”之句。

    正自淚流滿面,如醉如痴時,忽見熙清隔水對岸樹下,彎著腰笑道︰“哥哥,你一個人在那里做甚麼呢?老太太和福晉姨娘他們都繞過拱碧亭出園去了,我也跟他們吃飯去呢。”璞玉方猛然醒過來,道︰“我知道了,你先去吧,我就來。”因悶悶的走過橋,轉過林子,也出園來了。  從此,璞玉神思恍惚,不思飲食,一日比一日面黃肌瘦起來,成日家只想躺著,躺倒了便昏昏睡去,學里也不能去了。老太太大懼,急忙延醫診脈。大夫說無妨礙,病由飲食失調所致,吃一兩劑藥就好了。雖如此說吃了幾劑藥,只是不見好。金夫人也覺心中不安,一日也來看幾回。

    賁侯听說,料這個王大夫不濟事,遂差人往姜家灣,請了一位姓劉的大夫來了。那劉大夫雙名兼讓,年近四旬,為人敦厚謹慎,用藥識病,乃是名重一方的大夫。細細看了一回璞玉脈息,出來,回復賁侯道︰“小生看公子脈息,右寸脈細而無力,關脈虛而氣微。寸脈細而無力者,肺氣將損矣。關脈虛而氣微者,脾土害肝木矣。肺氣將衰,則頭暈而目弦,寅卯時,必發虛汗。脾土害于肝木,則不思飲食,精神短少,四肢無力。病原乃由愁苦結于內,正氣閉塞而致,若治此病,必先解其愁結,然後用正氣之藥開導方可,若以傷寒或以飲食之害診治,則學生不敢聞命矣。”賁侯听了此論,見說的有理,遂命用釋結正氣之藥。吩咐畢,入內向金夫人道︰“孩兒此病,原由何故而得?听大夫說如此這般。”金夫人低頭想了一會子道︰“也沒甚麼愁苦的事,且吃他藥,看效驗如何再處。”自那劉大夫用藥,不多幾日,璞玉的病真個好起來了,老太太、金夫人歡喜不盡。  且說,一日自建邑來人相告︰為依禮聘定德清,新姑爺來納采謝吉。于是賁府闔府上下內外人等,一齊忙了起來,預備喜事。至仲夏二十六日,姑爺入府拜見了。

    當下,忠信府內外,擠滿了通家親眷,男女賓客。老太太、金夫人等,那日看新姑爺金紹,年近二十,儀度軒昂,舉止俊雅,兩道劍眉,一雙細目,皓齒朱唇,也是個聰明子弟,故此歡喜不盡。自建邑引姑爺來的親家,在筵席上便定了嫁娶的年月,倒也熱鬧。  金夫人趁閑喚進了家里來的人,問候了闔家平安,次後又問起爐姑娘病時,那人說道︰“近日來雖好了些,還不見十分痊愈。奴才來時,我們大太太說,告求姑太太,這邊若有好大夫,就乘這次車馬之便,請了來呢。”金夫人道︰“這邊雖有好大夫,如今治著我們哥兒的病,正不得離開,你同去回復你們老爺和大太太,雖然不能從這里送大夫去,不可錯過了好大夫,就叫你們大太太帶了姑娘來。我們這里也不是沒來過沒見過的地方,老太太也是極愛惜爐姑娘的,到了這里,沒有個不好的理。我想求我們老爺,寫好書信,也差個人去。”那人連應︰“是,是。”便出去了。  晚間等席散後,金夫人向賁侯回明了鄂氏太太說來的話,又說了要接爐姑娘來,叫劉大夫治病的事。賁侯不悅,道︰“只顧聚斂親戚們做甚麼,眼見得還有兩個不是,孩子們也都大了,沒見痴兒病的這光景不成?”金夫人不語,過了半晌,見賁侯息了怒,又從容言道︰“若等兒子的病好了,才送大夫去,那丫頭也病的有日子了,恐怕失了時機。可憐我那老嫂子,也沒有個兒子,我哥哥又早已謝世了,只剩得這一個女兒,又這麼病著,死活之間,也不知他們怎麼過著日子呢。我予那丫頭插簪時,老爺原也曾願意的。如今到了這步田地,喜事卻沒了影兒了,倘或那丫頭的病,從這上頭得的,豈不因我一時之失,害了自己親兒子和佷女兒兩個了。”賁侯想了半晌,才喚小廝們來,咐吩到外邊寫了書信,次日納采的人們回去時,差了一個人同去,請爐姑娘母女二人去了。

    且說,璞玉一遵大夫所囑養病,不曾出屋,所以,未曾看得這一回的喜事,听人家說,新姑爺儀表十分俊秀,也覺心中歡喜。只因這些日來,沒與姊妹們相見,正在心中發悶時,丫頭們入來回道︰“姑娘們看大爺來了。”只見聖萃芳、琴自歇、熙清等說說笑笑走了進來,都問候了璞玉之病。璞玉笑道︰“今日姊妹們來的正好,我的病也快好了,大夫說再過兩日即可出去走動了。”說畢,又道︰“靈玉在那里?快倒茶來。”聖萃芳笑道︰“這大夫如何有這般神通,來了沒十天,用了幾劑藥,便把病治的這麼快就好了。”琴自歇笑道︰“常言道‘治病不難,識病難’,那大夫既識此病,何難治好。不久幾日內,又要來個好大夫了,比這大夫更識得他的病呢。起初與其請這大夫,倒不如先請來那個大夫,這病只怕已好多時了。”聖萃芳笑道︰“你只管說這個大夫那個大夫的,究竟說誰呢?那大夫又如何更識得此病?”琴自歇道︰“姐姐你不知道,治病的大夫們,凡遇自己害過的病,即能診治如神,這會子來的那個大夫,眼見得自己也害著這個病,一來了不更知道又如何?”說畢,與聖萃芳相視而笑。璞玉不解其故,回身問熙清道︰“德姐姐怎麼沒出來?”熙清道︰“誰知道了!我們德姐姐自那日來過客人後,常常一個人坐著哭,見了人便似沒事的人說話。我問他是甚麼緣故,他也不說,若說是為哥哥的病哭,怎麼又不出來看呢。”眾人听了大笑起來。

    靈玉倒上茶來,琴自歇向璞玉笑道︰“你還是依舊叫他做‘愛玉’吧,別再叫靈玉了。”璞玉笑問道︰“這又為甚麼?”琴自歇道︰“也不為甚麼,我因玩笑說了句話,如何便改了原來人家給的名字呢?”  福壽在旁听著琴自歇這些話,皆因接爐姑娘之事而起,便笑問道︰“姑娘不戴老太太給的那珠耳墜兒,如何又戴上這個玉環了?”琴自歇笑道︰“戴了幾日,沉甸甸的,如今天氣又熱,所以換了。”熙清笑道︰“琴姐姐戴了我們家的墜兒,我那日央他麝香口袋上繡個花兒,他不給做。”聖萃芳笑道︰“可就是了,戴了人家的墜兒,就該做人家的活兒,你如何這麼不和順。”璞玉只顧瞅著琴自歇笑。琴自歇忙扭過頭去,向外叫道︰“瑞虹在那里?又往那里去了?”說著往外就走。聖萃芳大笑道︰“你往那里去?一個人走開越發難看了,略等一等我,我們原是一同來的,還是一同去吧。”說著,與熙清笑著出去了。

    璞玉送出松月軒院門回來,問福壽道︰“方才琴姐姐說,來甚麼新大夫,是說誰呢?”福壽笑道︰“你不知道說誰了?好個聰明人兒,我告訴你吧,前日福晉太太說了,要把爐姑娘接來養病,已差人去了,所以他說了那麼多話。”璞玉听說已差人去接爐湘妃,便高興起來,又怕不真,再三盤問福壽,福壽遂將听玉清說的太太向老爺怎麼說的,老爺起初又如何不悅及後來修書差人的事一一說了一遍。璞玉听了,手舞足蹈,樂不可支,自是終日掐指算日子,這里去的人路上走幾日,至那邊幾日方出來,歸途中又走幾日方到家。又命小廝們在大門外著。不想那人,去了十余日也無消息。急得璞玉象熱鍋上的螞蟻,只顧進進出出走來走去。將近半個月,那差人方才獨自一個回來,說道︰“那邊的舅老爺寫信回復我們老爺了,說是那邊姑娘的病也快好了,況且如今又是雨水季節,所以等過了立秋再送來。”璞玉正在望眼欲穿,恨不得一時相見,各敘病苦,以達相慕之情。听了這話,恰似火上傾了水,化為灰燼了。幸而那年立秋早,心中倒還寬余些。但那已經好了的病,只因這一消息,心中一陣懊惱,大夫也得多住幾日了。

    再說,爐湘妃自春天看了璞玉來的書信後,一日好似一日,又因服了金公配的茸角丸和神達潤補湯,也許是到了災星消退的時候,血脈依舊活動起來,氣色也比先好多了。鄂氏太太這才謝天謝地,胸中一塊石頭,方覺釋然。

    爐湘妃偶然也拿著璞玉來的詩落淚,一日畫眉遇著,便伸手收了過去,勸道︰“姑娘這是那里說起,你這千金之軀,好容易略好了些。那璞玉看來雖似親熱,據奴才看,終是個無用之人,凡事都沒個一定的主意,為人又二性不定,今日象和這人好了,明日又似同那人和起來,使起這般個反復不定的性子,幾乎沒誤了姑娘。臨到我們回來時,原是不理睬的,這會子又來了這麼一個假悲傷心的信,這是哄誰?姑娘你不是那回也曾說過‘讀書識字,書卻誤了我’不是?如今又看他那假言虛語做甚麼?白白傷心落淚的,若是引得病又犯了可怎麼處?他只以這封書信當個無比聰明的奇文罷了,我把他這奇文竟燎在火里,叫他天生的聰明才智,依然歸天去吧!放著這些怨種愁根,倒做別人的話柄做甚麼。”說畢,往生火上一撂,登時熊熊化為飛灰了。

    當時,爐湘妃但要生氣,畫眉所說所為原都是為自己,因此,又不好發作。若是不理,畫眉一時如此放肆訓教了一頓,日後難以管教;而且日後若與璞玉見了面,索起書來,如何應對?又轉想道︰“書雖燒了,幸而絹子尚存,倒也好說。至于侍婢雖然一時放肆無理,也可日後規訓,還是在我手里。”想畢,只說了一句︰“燒的好。”便將身退後坐了。畫眉雖在一時盛怒之下燒了詩,見姑娘忽然變色,逾時方平息下來,也自悔唐突。自是越發敬謹服侍,再不敢貿然行事了。

    漫長夏日,暑熱倦人。爐湘妃午飯後出至門外,柏葉棚下移步,略事納涼畢,返入屋內時,見北窗下放的床上,張涼席擺晶枕,便坐了下來,四面觀看房內陳設。因畫眉、翠玉等原來都是收拾房屋慣了,整治得倒也干干淨淨的,雖不似賁府有冰瓜之涼,然盂水晶瓶,也盡可驅暑。想起那年在賁府時,只因幾句話惱了璞玉時,璞玉卻百般設計,以求和好,竟扮了女孩兒妝束,來引我笑,也是天熱時候的事。想他原來那般親熱,後來又如何那麼冷落了呢?若說真個冷了心,又如何送我這麼個詩?畫眉偏又燒了書、詩,日後若問了起來,給他甚麼看呢?我自回到家來,也曾寫了幾首記述冷清的詩,且把他謄在一處,以備其問。想畢,遂向書套、針線匣內尋那詩稿。從花樣本中得了一首,乃是春和景明時寫的︰

    垂柳吐芽深閉門,鳥遷高枝啼斷魂,

    往日多少傷懷事,柳絲鳥鳴牽出心。

    又從筆筒內得了一首春色即事詩,雲︰  暮雨細細不入寐,晨鳥唧唧催人起,

    昨夜夢中多少事,對鏡飾發是猶非。

    又從首飾抽屜內得了一首,也是春色即事詩雲︰

    草色初綠蝶初飛,忍疾花園行徘徊,  南風不吹我愁去,啼鳥卻使肺腑靡。

    這幾首詩都是爐湘妃病勢轉重前所作,所以亂放在各處。那日收斂起來,恭書在一疊花箋上,但因三首不偶,親手磨墨,又寫了一首,道︰  畫角晚鐘何須急,獨怕黃昏又黃昏,

    憮然欲睡睡不得,半是離愁半恨心。

    湘妃寫畢,自己念了幾遍,不免又落了幾點淚。又怕畫眉來勸,病身終是虛弱,身上已發起顫來,因疊了詩,方欲靠枕睡時,畫眉忙走了過來,手里拿著扇子慢慢的扇著。爐梅久不能睡,剛剛合上眼,翠玉自外邊躡手躡腳的笑著進來,低聲向畫眉道︰“我听了一個奇聞來了,姐姐你可听見了?”畫眉忙搖手道︰“悄悄的,姑娘剛睡著,你不必說了,我不听。”翠玉又低聲笑道︰“姐姐你只當那璞玉不想我們姑娘的了?若是真個不想,他如何也病了?”畫眉忙低聲問道︰“你听誰說的?”翠玉又低聲道︰“听我們這里去給德姑娘納采的人回來說的,說是病的分外重呢。”爐梅听了此言大驚,心中一急,忍不住又咳嗽了幾聲。

    畫眉忙將頭、手齊搖,見姑娘仍合眼睡著,才向翠玉點頭要他說下去。翠玉又低聲道︰“那人說,我們太太說︰‘那邊若有好大夫,代請一位來。’姑太太說︰‘我們哥兒也病著,所以,雖有好大夫,也不能叫他去,你回去回你們太太,帶著姑娘來這里,和我們哥兒一處治吧,我回我們老爺作了書信去。’真個差了一個人,同我們這里去的人,寄書信來了。”爐湘妃听到這里,忽然心中一動,又咳嗽了幾聲,二人遂又鴉雀無聲了。湘妃故意翻過身去,打起鼾來。畫眉又悄悄問道︰“那麼,我們太太去不去呢?”翠玉悄悄道︰“不知道我們太太去不去,但二老爺因姑娘身子還不曾痊可,所以,待時氣涼爽了才進去,就打發那人回去了。”

    湘妃再听時,他二人已不再說了。遂略躺了一會子便坐起來了。畫眉、翠玉忙遞過茶來。爐梅漱了口,叫抿了頭發。常言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從此便一日好似一日,幾日內已不再躺著了。須臾,已是爽秋。鄂氏太太急欲趁賁府大夫在時,趕去就醫,催了金公幾次。顧氏夫人雖不願他母女往賁府,因金公已允,無計奈何,只得備下了車馬。鄂氏太太遂帶了湘妃,往北而來。途次也無甚耽擱。一日將至,遠遠見賁府衙門一片蒼郁,大門外早有眾人簇立相迎。欲知怎進賁府,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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