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卷 老門生三世報恩

類別︰集部 作者︰馮夢龍 書名︰警世通言

    買只牛兒學種田,結間茅屋向林泉。也知老去無多日,且向山中過幾年。為

    利為官終幻客,能詩能酒總神仙。世間萬物俱增價,老去文章不值錢。

    這八句詩,乃是達者之言,末句說︰“老去文章不值錢”,這一句,還有個

    評論。大抵功名遲速,莫逃乎命,也有早成,也有晚達。早成者未必有成,晚達

    者未必不達。不可以年少而自恃,不可以年老而自棄。這老少二字,也在年數上,

    論不得的。假如甘羅十二歲為丞相,十三歲上就死了,這十二歲之年,就是他發

    白齒落、背曲腰彎的時候了,後頭日子已短,叫不得少年。又如姜太公八十歲還

    在渭水釣魚,遇了周文王以後車載之,拜為師尚父;文王崩,武王立,他又秉鉞

    為軍師,佐武王伐紂,定了周家八百年基業,封于齊國。又教其子丁公治齊,自

    己留相周朝,直活到一百二十歲方死。你說八十歲一個老漁翁,誰知日後還有許

    多事業,日子正長哩!這等看將起來,那八十歲上還是他初束發,剛頂冠,做新

    郎,應童子試的時候,叫不得老年。世人只知眼前貴賤,那知去後日長日短?見

    個少年富貴的奉承不暇,多了幾年年紀,蹉跎不遇,就怠慢他,這是短見薄識之

    輩。譬如農家,也有早谷,也有晚稻,正不知那一種收成得好?不見古人雲︰東

    園桃李花,早發還先萎。遲遲澗畔松,郁郁含晚翠。

    閑話休提。卻說國朝正統年間,廣西桂林府興安縣有一秀才,覆姓鮮于,名

    同,字大通。八歲時曾舉神童,十一歲游庠,超增補廩。論他的才學,便是董仲

    舒、司馬相如也不看在眼里;真個是胸藏萬卷,筆掃千軍。論他的志氣,便像馮

    京、商輅連中三元,也只算他便袋里東西;真個是足躡風雲,氣沖牛斗。何期才

    高而數奇,志大而命薄。年年科舉,歲歲觀場,不能得朱衣點額,黃榜標名。到

    三十歲上,循資該出貢了。他是個有才有志的人,貢途的前程是不屑就的。思量

    窮秀才家,全虧學中年規這幾兩廩銀,做個讀書本錢。若出了學門,少了這項來

    路,又去坐監,反費盤纏。況且本省比監里又好中,算計不通。偶然在朋友前露

    了此意,那下首該貢的秀才,就來打話要他讓貢,情願將幾十金酬謝。鮮于同又

    得了這個利息,自以為得計。第一遍是個情,第二遍是個例,人人要貢,個個爭

    先。

    鮮于同自三十歲上讓貢起,一連讓了八遍,到四十六歲兀自沉埋于泮水之中,

    馳逐于青衿之隊。也有人笑他的,也有人憐他的,又有人勸他的。那笑他的他也

    不睬,憐他的他也不受,只有那勸他的,他就勃然發怒起來道︰“你勸我就貢,

    止無過道俺年長,不能個科第了;卻不知龍頭屬于老成,梁皓八十二歲中了狀元,

    也替天下有骨氣肯讀書的男子爭氣。俺若情願小就時,三十歲上就了,肯用力鑽

    刺,少不得做個府佐縣正,昧著心田做去,盡可榮身肥家。只是如今是個科目的

    世界,假如孔夫子不得科第,誰說他胸中才學?若是三家村一個小孩子,粗粗里

    記得幾篇爛舊時文,遇了個盲試官,亂圈亂點,睡夢里偷得個進士到手,一般有

    人拜門生,稱老師,譚天說地,誰敢出個題目將帶紗帽的再考他一考麼?不止于

    此,做官里頭還有多少不平處,進士官就是個銅打鐵鑄的,撒漫做去,沒有敢說

    他不字;科貢官,兢兢業業,捧了卵子過橋,上司還要尋趁他。此乃按院復命,

    參論的但是進士官,憑你敘得極貪極酷,公道看來,拿問也還透頭,說到結末,

    生怕斷絕了貪酷種子,道︰‘此一臣者,官箴雖玷,但或念初任,或念年青,尚

    可望其自新,策其末路,姑照浮躁或不及例降調。’不勾幾年工夫,依舊做起。

    倘拚得些銀子央要道挽回,不過對調個地方,全然沒事。科貢的官一分不是,就

    當做十分。悔氣遇著別人有勢有力,沒處下手,隨你清廉賢宰,少不得借重他替

    進士頂缸。有這許多不平處,所以不中進士,再做不得官。俺寧可老儒終身,死

    去到閻王面前高聲叫屈,還博個來世出頭。豈可屈身小就,終日受人懊惱,吃順

    氣丸度日!”遂吟詩一首,詩曰︰

    從來資格困朝紳,只重科名不重人。楚士鳳歌誠恐殆,葉公龍好豈求真。

    若還黃榜終無分,寧可青衿老此身。鐵硯磨穿豪杰事,春秋晚遇說平津。”

    漢時有個平津侯,覆姓公孫名弘,五十歲讀《春秋》,六十歲對策第一,做到丞

    相封侯。鮮于同後來六十一歲登第,人以為詩讖,此是後話。

    卻說鮮于同自吟了這八句詩,其志愈銳。怎奈時運不利,看看五十齊頭,

    “甦秦還是舊甦秦”,不能勾改換頭面。再過幾年,連小考都不利了。每到科舉

    年分,第一個攔場告考的就是他,討了多少人的厭賤。到天順六年,鮮于同五十

    七歲,鬢發都蒼然了,兀自擠在後生家隊里,談文講藝,娓娓不倦。那些後生見

    了他,或以為怪物,望而避之;或以為笑具,就而戲之。這都不在話下。

    卻說興安縣知縣,姓蒯名遇時,表字順之,浙江台州府仙居縣人氏。少年科

    甲,聲價甚高。喜的是談文講藝,商古論今。只有件毛病,愛少賤老,不肯一視

    同仁。見了後生英俊,加意獎借;若是年長老成的,視為朽物,口呼“先輩”,

    甚有戲侮之意。其年鄉試屆期,宗師行文,命縣里錄科。蒯知縣將合縣生員考試,

    彌封閱卷,自恃眼力,從公品第,黑暗里拔了一個第一,心中十分得意,向眾秀

    才面前夸獎道︰“本縣拔得個首卷,其文大有吳越中氣脈,必然連捷,通縣秀才,

    皆莫能及。”眾人拱手听命,卻似漢皇築壇拜將,正不知拜那一個有名的豪杰。

    比及拆號唱名,只見一人應聲而出,從人叢中擠將上來。你道這人如何?——矮

    又矮,胖又胖,須鬢黑白各一半。破儒巾,欠時樣,藍衫補孔重重綻。你也瞧,

    我也看,若還冠帶像胡判。不枉夸,不枉贊,“先輩”今朝說嘴慣。休羨他,莫

    自嘆,少不得大家做老漢。不須營,不須干,序齒輪流做領案。那案首不是別人,

    正是那五十七歲的怪物、笑具,名叫鮮于同。合堂秀才哄然大笑,都道︰“鮮于

    ‘先輩’,又起用了。”連蒯公也自羞得滿面通紅,頓口無言。一時間看錯文字,

    今日眾人屬目之地,如何番悔!忍著一肚子氣,胡亂將試卷拆完。喜得除了第一

    名,此下一個個都是少年英俊,還有些嗔中帶喜。是日蒯公發放諸生事畢,回衙

    悶悶不悅,不在話下。

    卻說鮮于同少年時本是個名士,因淹滯了數年,雖然志不曾灰,卻也是澤畔

    屈原吟獨苦,洛陽季子面多慚。今日出其不意,考個案首,也自覺有些興頭。到

    學道考試,未必愛他文字,虧了縣家案首,就搭上一名科舉,喜孜孜去赴省試。

    眾朋友都在下處看經書,溫後場。只有鮮于同平昔飽學,終日在街坊上游玩。旁

    人看見,都猜道︰“這位老相公,不知是送兒子孫兒進場的?事外之人,好不悠

    閑自在!”若曉得他是科舉的秀才,少不得要笑他幾聲。

    日居月諸,忽然八月初七日,街坊上大吹大擂,迎試官進貢院。鮮于同觀看

    之際,見興安縣蒯公,正征聘做《禮記》房考官。鮮于同自想,我與蒯公同經,

    他考過我案首,必然愛我的文字,今番遇合,十有八九。誰知蒯公心里不然,他

    又是一個見識道︰“我取個少年門生,他後路悠遠,官也多做幾年,房師也靠得

    著他。那些老師宿儒,取之無益。”又道︰“我科考時不合昏了眼,錯取了鮮于

    ‘先輩’,在眾人前老大沒趣。今番再取中了他,卻不又是一場笑話。我今閱卷,

    但是三場做得齊整的,多應是夙學之士,年紀長了,不要取他。只揀嫩嫩的口氣,

    亂亂的文法,歪歪的四六,怯怯的策論,憒憒的判語,那定是少年初學。雖然學

    問未充,養他一兩科,年還不長,且脫了鮮于同這件干紀。”算計已定,如法閱

    卷,取了幾個不整不齊,略略有些筆資的,大圈大點,呈上主司。主司都批了

    “中”字。到八月廿八日,主司同各經房在至公堂上拆號填榜。《禮記》房首卷

    是桂林府興縣學生,覆姓鮮于,名同,習《禮記》,又是那五十七的怪物、笑具

    僥幸了。蒯公好生驚異。主司見蒯公有不樂之色,問其緣故。蒯公道︰“那鮮于

    同年紀已老,恐置之魁列,無以壓服後生,情願把一卷換他。”主司指堂上匾額,

    道︰“此堂既名為‘至公堂’,豈可以老少而私愛憎乎?自古龍頭屬于老成,也

    好把天下讀書人的志氣鼓舞一番。”遂不肯更換,判定了第五名正魁,蒯公無可

    奈何。正是︰

    饒君用盡千般力,命里安排動不得。本心揀取少年郎,依舊取將老怪物。

    蒯公立心不要中鮮于“先輩”,故此只揀不整齊的文字才中。那鮮于同是宿

    學之士,文字必然整齊,如何反投其機?原來鮮于同為八月初七日看了蒯公入簾,

    自謂遇合十有八九。回歸寓中多吃了幾杯生酒,壞了脾胃,破腹起來。勉強進場,

    一頭想文字,一頭泄瀉,瀉得一絲兩氣,草草完篇。二場三場,仍復如此,十分

    才學,不曾用得一分出來。自謂萬無中式之理,誰知蒯公到不要整齊文字,以此

    竟佔了個高魁。也是命里否極泰來,顛之倒之,自然湊巧。那興安縣剛剛只中他

    一舉人。當日鹿鳴宴罷,眾同年序齒,他就居了第一。各房考官見了門生,俱各

    歡喜,惟蒯公悶悶不悅。鮮于同感蒯公兩番知遇之恩,愈加殷勤,蒯公愈加懶散。

    上京會試,只照常規,全無作興加厚之意。明年鮮于同五十八歲,會試,又下第

    了。相見蒯公,蒯公更無別語,只勸他選了官罷。鮮于同做了四十餘年秀才,不

    肯做貢生官,今日才中一年鄉試,怎肯就舉人職,回家讀書,愈覺有興。每聞里

    中秀才會文,他就袖了紙墨筆硯,捱入會中同做。憑眾人耍他,笑他,嗔他,厭

    他,總不在意。做完了文字,將眾人所作看一遍,欣然而歸,以此為常。

    光陰荏苒,不覺轉眼三年,又當會試之期。鮮于同時年六十有一,年齒雖增,

    矍鑠如舊。在北京第二遍會試,在寓所得其一夢。夢見中了正魁,會試錄上有名,

    下面卻填做《詩經》,不是《禮記》。鮮于同本是個宿學之士,那一經不通?他

    功名心急,夢中之言,不由不信,就改了《詩經》應試。事有湊巧,物有偶然。

    蒯知縣這官清正,行取到京,欽授禮科給事中之職。其年又進會試經房。蒯公不

    知鮮于同改經之事,心中想到︰“我兩遍錯了主意,取了鮮于‘先輩’做了首卷,

    今番會試,他年紀一發長了。若《禮記》房里又中了他,這才是終身之玷。我如

    今不要看《禮記》,改看了《詩經》卷子,那鮮于‘先輩’中與不中,都不干我

    事。”比及入簾閱卷,遂請看《詩》五房卷。蒯公又想道︰“天下舉子像鮮于

    ‘先輩’的,諒也非止一人,我不中鮮于同,又中了別的老兒,可不是‘躲了雷

    公,遇了霹靂’!我曉得了,但凡老師宿儒,經旨必然十分透徹,後生家專工四

    書,經義必然不精。如今到不要取四經整齊,但是有些筆資的,不妨題旨影響,

    這定是少年之輩了。”閱卷進呈,等到揭曉,《詩》五房頭卷,列在第十名正魁。

    拆號看時,卻是桂林府興安縣學生,覆姓鮮于,名同,習《詩經》,剛剛又是那

    六十一歲的怪物、笑具!氣得蒯遇時目睜口呆,如槁木死灰模樣!早知富貴生成

    定,悔卻從前枉用心。蒯公又想道︰“論起世上同名姓的盡多,只是桂林府興安

    縣卻沒有兩個鮮于同,但他向來是《禮記》,不知何故又改了《詩經》,好生奇

    怪?”候其來謁,叩其改經之故。鮮于同將夢中所見,說了一遍。蒯公嘆息連聲

    道︰“真命進士,真命進士!”自此蒯公與鮮于同師生之誼,比前反覺厚了一分。

    殿試過了,鮮于同考在二甲頭上,得選刑部主事。人道他晚年一第,又居冷局,

    替他氣悶,他欣然自如。

    卻說蒯遇時在禮科衙門直言敢諫,因奏疏里面觸突了大學士劉吉,被吉尋他

    罪過,下于詔獄。那時刑部官員,一個個奉承劉吉,欲將蒯公置之死地。卻好天

    與其便,鮮于同在本部一力周旋看覷,所以蒯公不致吃虧。又替他糾合同年,在

    各衙門懇求方便,蒯公遂得從輕降處。蒯公自想道︰“‘著意種花花不活,無心

    栽柳柳成陰。’若不中得這個老門生,今日性命也難保。”乃往鮮于“先輩”寓

    所拜謝。鮮于同道︰“門生受恩師三番知遇,今日小小效勞,止可少答科舉而已,

    天高地厚,未酬萬一!”當日師生二人歡飲而別。自此不論蒯公在家在任,每年

    必遣人問侯,或一次或兩次,雖俸金微薄,表情而已。

    光陰荏苒,鮮于同只在部中遷轉,不覺六年,應升知府。京中重他才品,敬

    他老成,吏部立心要尋個好缺推他,鮮于同全不在意。偶然仙居縣有信至,蒯公

    的公子蒯敬共與豪戶查家爭墳地疆界,囔罵了一場。查家走失了個小廝,賴蒯公

    子打死,將人命事告官。蒯敬共無力對理,一徑逃往雲南父親任所去了。官府疑

    蒯公子逃匿,人命真情,差人雪片下來提人,家屬也監了幾個,闔門驚懼。鮮于

    同查得台州正缺知府,乃央人討這地方。吏部知台州原非美缺,既然自己情願,

    有何不從,即將鮮于同推升台州府知府。鮮于同到任三日,豪家已知新太守是蒯

    公門生,特討此缺而來,替他解紛,必有偏向之情。先在衙門謠言放刁,鮮于同

    只推不聞。蒯家家屬訴冤,鮮于同亦佯為不理。密差的當捕人訪緝查家小廝,務

    在必獲。約過兩月有餘,那小廝在杭州拿到。鮮于太守當堂審明,的系自逃,與

    蒯家無干。當將小廝責取查家領狀。蒯氏家屬,即行釋放。期會一日,親往墳所

    踏看疆界。查家見小廝已出,自知所訟理虛,恐結訟之日必然吃虧。一面央大分

    上到太守處說方便,一面又央人到蒯家,情願把墳界相讓講和。蒯家事已得白,

    也不願結冤家。鮮于太守準了和息,將查家薄加罰治,申詳上司,兩家莫不心服。

    正是︰

    只愁堂上無明鏡,不怕民間有鬼奸。

    鮮于太守乃寫書信一通,差人往雲南府回覆房師蒯公。蒯公大喜,想道︰

    “‘樹荊棘得刺,樹桃李得蔭’,若不曾中得這個老門生,今日身家也難保。”

    遂寫懇切謝啟一通,遣兒子蒯敬共齎回,到府拜謝。鮮于同道︰“下官暮年淹蹇,

    為世所棄,受尊公老師三番知遇,得掇科目,常恐身先溝壑,大德不報。今日恩

    兄被誣,理當暴白。下官因風吹火,小效區區,止可少酬老師鄉試提拔之德,尚

    欠情多多也!”因為蒯公子經紀家事,勸他閉戶讀書,自此無話。

    鮮于同在台州做了三年知府,聲名大振,升在徽寧道做兵憲,累升河南廉使,

    勤于官職。年至八旬,精力比少年兀自有餘,推升了浙江巡撫。鮮于同想道︰

    “我六十一歲登第,且喜儒途淹蹇,仕途到順溜,並不曾有風波。今官至撫台,

    恩榮極矣。一向清勤自矢,不負朝廷。今日急流勇退,理之當然。但受蒯公三番

    知遇之恩,報之未盡,此任正在房師地方,或可少效涓埃。”乃擇日起程趕任。

    一路迎送榮耀,自不必說。不一日,到了浙江省城。此時蒯公也歷任做到大參地

    位,因病目不能理事,致政在家。聞得鮮于“先輩”又做本省開府,乃領了十二

    歲孫兒,親到杭州謁見。蒯公雖是房師,到小于鮮于公二十餘歲。今日蒯公致政

    在家,又有了目疾,龍鍾可憐。鮮于公年已八旬,健如壯年,位至開府。可見發

    達不在于遲早,蒯公嘆息了許多。正是︰

    松柏何須羨桃李,請君點檢歲寒枝。

    且說鮮于同到任以後,正擬遣人問候蒯公,聞說蒯參政到門,喜不自勝,倒

    屣而迎,直請到私宅,以師生禮相見。蒯公喚十二歲孫兒︰“見了老公祖。”鮮

    于公問︰“此位是老師何人?”蒯公道︰“老夫受公祖活命之恩,犬子昔日難中,

    又蒙昭雪,此恩直如覆載。今天幸福星又照吾省。老夫衰病,不久于世,犬子讀

    書無成,只有此孫,名曰蒯悟,資性頗敏,特攜來相托,求老公祖青目一二。”

    鮮于公道︰“門生年齒,已非仕途人物,正為師恩酬報未盡,所以強顏而來。今

    日承老師以令孫相托,此乃門生報德之會也。鄙思欲留令孫在敝衙同小孫輩課業,

    未審老師放心否?”蒯公道︰“若蒙老公祖教訓,老夫死亦瞑目!”遂留兩個書

    童服事蒯悟在都撫衙內讀書,蒯公自別去了。那蒯悟資性過人,文章日進。就是

    年之秋,學道按臨,鮮于公力薦神童,進學補廩,依舊留在衙門勤學。三年之後,

    學業已成。鮮于公道︰“此子可取科第,我亦可以報老師之恩矣。”乃將俸銀三

    百兩贈與蒯悟為筆硯之資,親送到台州仙居縣。適值蒯公三日前一病身亡,鮮于

    公哭奠已畢。問︰“老師臨終亦有何言?”蒯敬共道︰“先父遺言,自己不幸少

    年登第,因而愛少賤老,偶爾暗中摸索,得了老公祖大人。後來許多年少的門生,

    賢愚不等,升沉不一,俱不得其氣力,全虧了老公祖大人一人,始終看覷。我子

    孫世世不可怠慢老成之士!”鮮于公呵呵大笑道︰“下官今日三報師恩,正要天

    下人曉得扶持了老成人也有用處,不可愛少而賤老也!”說罷,作別回省,草上

    表章,告老致仕。得旨予告,馳驛還鄉,優悠林下。每日訓課兒孫之暇,同里中

    父老飲酒賦詩。後八年,長孫鮮于涵鄉榜高魁,赴京會試,恰好仙居縣蒯悟是年

    中舉,也到京中。兩人三世通家,又是少年同窗,並在一寓讀書。比及會試揭曉,

    同年進士,兩家互相稱賀。

    鮮于同自五十七歲登科,六十一歲登甲,歷仕二十三年,腰金衣紫,錫恩三

    代。告老回家,又看了孫兒科第,直活到九十七歲,整整的四十年晚運。至今浙

    江人肯讀書,不到六七十歲還不丟手,往往有晚達者。後人有詩嘆雲︰利名何必

    苦奔忙,遲早須臾在上蒼。但學蟠桃能結果,三千餘歲未為長。


如果你對警世通言有什麼建議或者評論,請 點擊這里 發表。
重要聲明︰典籍《警世通言》所有的文章、圖片、評論等,與本站立場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