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卷 趙春兒重旺曹家莊

類別︰集部 作者︰馮夢龍 書名︰警世通言

    東鄰昨夜報吳姬,一曲琵琶蕩客思。不是婦人偏可近,從來世上少男兒。

    這四句詩是夸獎婦人的。自古道︰“有志婦人,勝如男子。”且如婦人中,

    只有娼流最賤,其中出色的盡多。有一個梁夫人,能于塵埃中識拔韓世忠。世忠

    自卒伍起為大將,與金兀術四太子相持于江上,梁夫人脫簪珥犒軍,親自執桴,

    擂鼓助陣,大敗金人。後世忠封蘄王,退居西湖,與梁夫人諧老百年。又有一個

    李亞仙,他是長安名妓,有鄭元和公子嫖他,吊了稍,在悲田院做乞兒,大雪中

    唱蓮花落。亞仙聞唱,知是鄭郎之聲,收留在家,繡裹體,剔目勸讀,一舉成

    名,中了狀元。亞仙直封至一品夫人。這兩個是紅粉班頭,青樓出色︰若與尋常

    男子比,好將巾幗換衣冠。

    如今說一個妓家故事,雖比不得李亞仙、梁夫人恁般大才,卻也在千辛百苦

    中熬煉過來,助夫成家,有個小小結果,這也是千中選一。話說揚州府城外,有

    個地名,叫曹家莊。莊上曹太公是個大戶之家。院君已故,止生一位小官人,名

    曹可成。那小官人人材出眾,百事伶俐。只有兩件事非其所長,一者不會讀書,

    二者不會作家。常言道︰“獨子得惜。”因是個富家愛子,養驕了他;又且自小

    納栗入監,出外都稱相公,一發縱蕩了。專一穿花街,串柳巷,吃風月酒,用脂

    粉錢,真個滿面春風,揮金如土,人都喚他做“曹呆子”。太公知他浪費,禁約

    不住,只不把錢與他用。他就瞞了父親,背地將田產各處抵借銀子。

    那敗子借債,有幾般不便宜處︰第一,折色短少,不能足數,遇狠心的,還

    要搭些貨物;第二,利錢最重;第三,利上起利,過了一年十個月,只倒換一張

    文書,並不催取,誰知本重利多,便有銅斗家計,不夠他盤算;第四,居中的人

    還要扣些謝禮,他把中人就自看做一半債主,狐假虎威,需索不休;第五,寫借

    票時,只揀上好美產,要他寫做抵頭,既寫之後,這產業就不許你賣與他人。及

    至準算與他,又要減你的價錢;準算過,便有幾兩贏餘,要他找絕,他又東扭西

    捏,朝三暮四,沒有得爽利與你。有此五件不便宜處,所以往往破家。為尊長的

    只管拿住兩頭不放,卻不知中間都替別人家發財去了。十分家當,實在沒用得五

    分。這也是只顧生前,不顧死後。左右把與他敗的,到不如自眼里看他結末了,

    也得明白。明識兒孫是下流,故將鎖鑰用心收。兒孫自有兒孫算,枉與兒孫作馬

    牛。

    閑話休敘。卻說本地有個名妓,叫做趙春兒,是趙大媽的女兒。真個花嬌月

    艷,玉潤珠明,專接富商巨室,賺大主錢財。曹可成一見,就看上了,一住整月,

    在他家撒漫使錢。兩下如膠似漆,一個願討,一個願嫁,神前罰願,燈下設盟。

    爭奈父親在堂,不敢娶他入門。那妓者見可成是慷慨之士,要他贖身。原來妓家

    有這個規矩︰初次破瓜的,叫做梳櫳孤老。若替他把身價還了鴇兒,由他自在接

    客,無拘無管,這叫做贖身孤老。但是贖身孤老要歇時,別的客只索讓他,十夜

    五夜,不論宿錢,後來若要娶他進門,別不費財禮。又有這許多脾胃處。曹可成

    要與春兒贖身,大媽索要五百兩,分文不肯少。可成各處設法,尚未到手。忽一

    日,聞得父親喚銀匠在家傾成許多元寶,未見出笏。用心體訪,曉得藏在臥房床

    背後復壁之內,用帳子掩著。可成覷個空,踅進房去,偷了幾個出來。又怕父親

    查檢,照樣做成貫鉛的假元寶,一個換一個,大模大樣的,與春兒贖了身,又置

    辦衣飾之類。以後但是要用,就將假銀換出真銀,多多少少都放在春兒處,憑他

    使費,並不檢查。真個來得易,去得易,日漸日深,換個行雲流水,也不曾計個

    數目是幾錠幾兩。春兒見他撒漫,只道家中有餘,亦不知此銀來歷。

    忽一日,太公病篤,喚可成夫婦到床頭叮囑道︰“我兒,你今三十餘歲。也

    不為年少了。‘敗子回頭便作家!’你如今莫去花柳游蕩,收心守分。我家當之

    外,還有些本錢,又沒第二個兄弟分受,盡夠你夫妻受用。”遂指床背後說道︰

    “你揭開帳子,有一層復壁,里面藏著元寶一百個,共五千兩。這是我一生的精

    神。向因你務外,不對你說,如今交付你夫妻之手,置些產業,傳與子孫,莫要

    又浪費了!”又對媳婦道︰“娘子,你夫妻是一世之事,莫要冷眼相看,須將好

    言諫勸丈夫,同心合膽,共做人家。我九泉之下,也得瞑目。”說罷,須臾死了。

    可成哭了一場,少不得安排殯葬之事。暗想復壁內,正不知還存得多少真銀?當

    下搬將出來,鋪滿一地,看時,都是貫鉛的假貨,整整的數了九十九個,剛剩得

    一個真的。五千兩花銀,費過了四千九百五十兩。可成良心頓萌,早知這東西始

    終還是我的,何須性急!如今大事在身,空手無措,反欠下許多債負,懊悔無及,

    對著假錠放聲大哭。渾家勸道︰“你平日務外,既往不咎,如今現放著許多銀子,

    不理正事,只管哭做甚麼?”可成將假錠偷換之事,對渾家敘了一遍。渾家平昔

    間為老公務外,諫勸不從,氣得有病在身。今日哀苦之中,又聞了這個消息,如

    何不惱,登時手足俱冷。扶回房中,上了床,不夠數日,也死了。這的是︰從前

    作過事,沒興一齊來。可成連遭二喪,痛苦無極,勉力支持。過了七七四十九日,

    各債主都來算帳,把曹家莊祖業田房,盡行盤算去了。因出房與人,上緊出殯。

    此時孤身無靠,權退在墳堂屋內安身。不在話下。

    且說趙春兒久不見可成來家,心中思念。聞得家中有父喪,又渾家為假錠事

    氣死了,恐怕七嘴八張,不敢去吊問。後來曉得他房產都費了,搬在墳堂屋里安

    身,甚是淒慘,寄信去請他來。可成無顏相見,回了幾次。連連來請,只得含羞

    而往。春兒一見,抱頭大哭,道︰“妾之此身,乃君身也。幸妾尚有餘資可以相

    濟,有急何不告我!”乃治酒相款,是夜留宿。明早,取白金百兩,贈與可成,

    囑付他拿回家省吃省用︰“缺少時,再來對我說。”可成得了銀子,頓忘苦楚,

    迷戀春兒,不肯起身。就將銀子買酒買肉,請舊日一班閑漢同吃。春兒初次不好

    阻他,到第二次,就將好言苦勸,說︰“這班漢閑,有損無益。當初你一家人家,

    都是這班人壞了,如今再不可近他了,我勸你回去是好話。且待三年服滿之後,

    還有事與你商議。”一連勸了幾次。可成還是敗落財主的性子,疑心春兒厭薄他,

    忿然而去。春兒放心不下,悄地教人打听他,雖然不去跳槽,依舊大吃大用。春

    兒暗想,他受苦不透,還不知稼穡艱難,且由他磨煉去。過了數日,可成盤纏竭

    了,有一頓,沒一頓,卻不伏氣去告求春兒。春兒心上雖念他,也不去惹他上門

    了,約莫十分艱難,又教人送些柴米之類,小小周濟他,只是不敷。

    卻說可成一般也有親友,自己不能周濟,看見趙春兒家擔東送西,心上反不

    樂,到去攛掇可成道︰“你當初費過幾千銀子在趙家,連這春兒的身子都是你贖

    的。你今如此落莫,他卻風花雪月受用,何不去告他一狀,追還些身價也好。”

    可成道︰“當初之事,也是我自家情願,相好在前。今日重新番臉,卻被子弟們

    笑話。”又有嘴快的,將此話學與春兒听了,暗暗點頭︰“可見曹生的心腸還好。”

    又想道︰“‘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若再有人攛掇,怕不變卦?”躊躕了

    幾遍,又教人去請可成到家,說道︰“我當初原許嫁你,難道是哄你不成?一來

    你服制未滿,怕人議論;二來知你艱難,趁我在外尋些衣食之本。你切莫听人閑

    話,壞了夫妻之情。”可成道︰“外人雖不說好話,我卻有主意,你莫疑我。”

    住了一二晚,又贈些東西去了。

    光陰似箭,不覺三年服滿。春兒備了三牲祭禮,香燭紙錢,到曹氏墳堂拜奠;

    又將錢三串,把與可成做起靈功德,可成歡喜。功德完滿,可成到春兒處作謝,

    春兒留款。飲酒中間,可成問從良之事,春兒道︰“此事我非不願,只怕你還想

    娶大娘!”可成道︰“我如今是什麼日子,還說這話?”春兒道︰“你目下雖如

    此說,怕日後掙得好時,又要尋良家正配,可不枉了我一片心機。”可成就對天

    說起誓來。春兒道︰“你既如此堅心,我也更無別話。只是墳堂屋里不好成親。”

    可成道︰“在墳邊左近,有一所空房要賣,只要五十兩銀子。荀買得他的,到也

    方便。”春兒就湊五十兩銀子,把與可成買房。又與些另碎銀錢,教他收拾房室,

    置辦些家火。擇了吉日。至期,打疊細軟,做幾個箱籠裝了。帶著隨身伏侍的丫

    鬟,叫做翠葉,喚個船只,驀地到曹家,神不知,鬼不覺,完其親事。收將野雨

    閑雲事,做就牽絲結發人。

    畢姻之後,春兒與可成商議過活之事。春兒道︰“你生長富室,不會經營生

    理,還是贖幾畝田地耕種,這是務實的事。”可成自夸其能,說道︰“我經了許

    多折挫,學得乖了,不到得被人哄了。”春兒湊出三百兩銀子,交與可成。可成

    是散漫慣了的人,銀子到手,思量經營那一樁好?往城中東佔西卜。有先前一班

    閑漢遇見了,曉得他納了春姐,手中有物,都來哄他,某事有利無利,某事利重

    利輕,某人五分錢,某人合子錢。不一時,都哄盡了。空手而回,卻又去問春兒

    要銀子用。氣得春兒兩淚交流道︰“‘常將有日思無日,莫待無時思有時。’你

    當初浪費以有今日,如今是有限之物,費一分沒一分了。”初時硬了心腸,不管

    閑事。以後夫妻之情看不過,只得又是一五一十擔將出來,無過是買柴糴米之類。

    拿出來多遍了,覺得漸漸空虛,一遍少似一遍。可成先還有感激之意,一年半載,

    理之當然,只道他還有多少私房,不肯和盤托出,終日鬧吵逼他拿出來。春兒被

    逼不過,別口氣,將箱籠上鑰匙一一交付丈夫,說道︰“這些東西,左右是你的,

    如今都交與你,省得欠掛。我今後自和翠葉紡績度日,我也不要你養活,你也莫

    纏我。”春兒自此日為始,就吃了長齋,朝暮紡績自食。可成一時雖不過意,卻

    喜又有許多東西。暗想道︰“且把來變買銀兩,今番贖取些恆業,為恢復家緣之

    計,也在渾家面上爭口氣。”雖然腹內躊躕,卻也說而不作。

    常言︰食在口頭,錢在手頭;費一分,沒一分,坐吃山空。不上一年,又空

    言了。更無出沒,瞞了老婆,私下把翠葉這丫頭賣與人去。春兒又失了個紡績的

    伴兒。又氣又苦,從前至後,把可成訴說一場。可成自知理虧,懊悔不迭,禁不

    住眼中流淚。又過幾時,沒飯吃了,對春兒道︰“我看你朝暮紡績,到是一節好

    生意。你如今又沒伴,我又沒事做,何不將紡績教會了,也是一只飯碗。”春兒

    又好笑又好惱,忍不住罵道︰“你堂堂一軀男子漢,不指望你養老婆,難道一身

    一口,再沒個道路尋飯吃?”可成道︰“賢妻說得是。‘鳥瘦毛長,人貧智短。’

    你教我那一條道路尋得飯吃的,我去做。”春兒道︰“你也曾讀書識字,這里村

    前村後少個訓蒙先生,墳堂屋里又空著,何不聚集幾個村童教學,得些學俸,好

    盤用。”可成道︰“‘有智婦人,勝如男子’,賢妻說得是。”當下便與鄉老商

    議,聚了十來個村童,教書寫仿,甚不耐煩,出于無奈。過了些時,漸漸慣了,

    枯茶淡飯,絕不想分外受用。春兒又不時牽前扯後的訴說他,可成並不敢回答一

    字,追思往事,要便流淚。想當初偌大家私,沒來由付之流水,不須題起;就是

    春兒帶來這些東西,若會算計時,盡可過活,如今悔之無及!

    如此十五年。急一日,可成入城,撞見一人,豸補銀帶,烏紗皂靴,乘輿張

    蓋而來,僕從甚盛。其人認得是曹可成,出轎施禮。可成躲避不迭。路次相見,

    各問寒暄。此人姓殷名盛,同府通州人。當初與可成同坐監,同撥歷的,近選得

    浙江按察使經歷,在家起身赴任,好不熱鬧。可成別了殷盛,悶悶回家,對渾家

    說道︰“我的家當已敗盡了,還有一件敗不盡的,是監生。今日看見通州殷盛選

    了三司首領官,往浙江赴任,好不興頭!我與他是同撥歷的,我的選期已透了,

    怎得銀子上京使用!”春兒道︰“莫做這夢罷,見今飯也沒得吃,還想做官。”

    過了幾日,可成欣羨殷監生榮華,三不知又說起。春兒道︰“選這官要多少使用?”

    可成道︰“本多利多,如今的世界,中科甲的也只是財來財往,莫說監生官。使

    用多些,就有個好地方,多趁得些銀子;再肯營干時,還有一兩任官做;使用得

    少,把個不好的缺打發你,一年二載,就升你做王官,有官無職,監生的本錢還

    弄不出哩。”春兒道︰“好缺要多少?”可成道︰“好缺也費得千金”。春兒道︰

    “百兩尚且難措,何況千金?還是訓蒙安穩。”可成含著雙淚,只得又去墳堂屋

    里教書。正是︰

    漸無面目辭家祖,剩把淒涼對學生。

    忽一日,春兒睡至半夜醒來,見可成披衣坐于床上,哭聲不止。問其緣故,

    可成道︰“適才夢見得了官職,在廣東潮州府。我身坐府堂之上,眾書吏參謁。

    我方吃茶,有一吏,瘦而長,黃須數睫,捧文書至公座,偶不小心,觸吾茶甌,

    翻污衣袖,不覺驚醒,醒來乃是一夢。自思一貧如洗,此生無復冠帶之望,上辱

    宗祖,下玷子孫,是以悲泣耳!”春兒道︰“你生于富家,長在名門,難道沒幾

    個好親眷?何不去借貸,為求官之資。倘得一命,償之有日。”可成道︰“我因

    自小務外,親戚中都以我為不肖,擯棄不納。今窮因如此,枉自開口,人誰托我?

    便肯借時,將何抵頭?”春兒道︰“你今日為求官借貸,比先前浪費不同,或者

    肯借也不見得。”可成道︰“賢妻說得是。”次日真個到三親四眷家去了一巡,

    也有閉門不納的,也有回說不在的;就是相見時,說及借貸求官之事,也有冷笑

    不答的,也有推辭沒有的,又有念他開口一場,少將錢米相助的。可成大失所望,

    回復了春兒。早知借貸難如此,悔卻當初不作家。

    可成思想無計,只是啼哭。春兒道︰“哭恁麼?沒了銀子便哭,有了銀子又

    會撒漫起來。”可成道︰“到此地位,做妻子的還信我不過,莫說他人!”哭了

    一場︰“不如死休!只可惜負了趙氏妻十五年相隨之意,如今也顧不得了。”可

    成正在尋死,春兒上前解勸道︰“‘物有一變,人有千變,若要不變,除非三尺

    蓋面。’天無絕人之路,你如何把性命看得恁輕?”可成道︰“螻蟻尚且貪生,

    豈有人不惜死?只是我今日生而無用,到不如死了干淨,省得連累你終身。”春

    兒道︰“且不要忙,你真個收心務實,我還有個計較。”可成連忙跪道︰“我的

    娘,你有甚計較?早些救我性命!”春兒道︰“我當初未從良時,結拜過二九一

    十八個姊妹,一向不曾去拜望。如今為你這冤家,只得忍著羞去走一遍。一個姊

    妹出十兩,十八個姊妹,也有一百八十兩銀子。”可成道︰“求賢妻就去。”春

    兒道︰“初次上門,須用禮物,就要備十八副禮。”可成道︰“莫說一十八副禮,

    就是一副禮也無措。”春兒道︰“若留得我一兩件首飾在,今日也還好活動。”

    可成又啼哭起來。春兒道︰“當初誰叫你快活透了,今日有許多眼淚!你且去理

    會起送文書,待文書有了,那京中使用,我自去與人討面皮。若弄不來文書時,

    可不枉了。”可成道︰“我若起不得文,誓不回家。”一時間說了大話,出門去

    了。暗想道︰“要備起送文書,府縣公門也得些使用。”不好又與渾家纏帳,只

    得自去,向那幾個村童學生的家里告借。一錢五分的湊來,好不費力。若不是十

    五年折挫到于如今,這些須之物把與他做一封賞錢,也還不夠,那個看在眼里。

    正是彼一時此一時。

    可成湊了兩許銀子,到江都縣干辦文書。縣里有個朱外郎,為人忠厚,與可

    成舊有相識,曉得他窮了,在眾人面前,替他周旋其事,寫個欠票,等待有了地

    方,加利寄還。可成歡歡喜喜,懷著文書回來,一路上叫天地,叫祖宗,只願渾

    家出去告債,告得來便好。走進門時,只見渾家依舊坐在房里績麻,光景甚是淒

    涼。口雖不語,心下慌張,想告債又告不來了,不覺眼淚汪汪,又不敢大驚小怪。

    懷著文書立于房門之外,低低的叫一聲“賢妻”。春兒听見了,手中擘麻,口里

    問道︰“文書之事如何?”可成便腳揣進房門,在懷中取出文書,放于桌上道︰

    “托賴賢妻福蔭,文書已有了。”春兒起身,將文書看了,肚里想道︰“這呆子

    也不呆了。”相著可成問道︰“你真個要做官?只怕為妻的叫奶奶不起!”可成

    道︰“說那里話?今日可成前程,全賴賢妻扶持挈帶,但不識借貸之事如何?”

    春兒道︰“都已告過,只等你有個起身日子,大家送來。”可成也不敢問借多借

    少,慌忙走去肆中擇了個吉日,回復了春兒。春兒道︰“你去鄰家借把鋤頭來用

    用。”須臾鋤頭借到。春兒拿開了績麻的籃兒,指這搭地說道︰“我嫁你時,就

    替你辦一頂紗帽埋于此下。”可成想道︰“紗帽埋在地下,卻不朽了?莫要拗他,

    且鋤著看。”怎地運起鋤頭,狠力幾下,只听得當的一聲響,翻起一件東西。可

    成到驚了一跳,檢起看,是個小小瓷壇,壇里面裝著散碎銀兩和幾件銀酒器。春

    兒叫丈夫拿去城中傾兌,看是多少。可成傾了錁兒,兌準一百六十七兩,拿回家

    來,雙手捧與渾家,笑容可掬。春兒本知數目,有心試他,見分毫不曾苟且,心

    下甚喜。叫再取鋤頭來,將十五年常坐下績麻去處,一個小矮凳兒搬開了,教可

    成再鋤下去,鋤出一大瓷壇,內中都是黃白之物,不下千金。原來春兒看見可成

    浪費,預先下著,悄地埋藏這許多東西,終日在上面坐著績麻,一十五年並不露

    半字,真女中丈夫也。可成見了許多東西,掉下淚來。春兒道︰“官人為甚悲傷?”

    可成道︰“想著賢妻一十五年,勤勞辛苦,布衣蔬食。誰知留下這一片心機。都

    因我曹可成不肖,以至連累受苦!今日賢妻當受我一拜!”說罷,就拜下去。春

    兒慌忙扶起道︰“今日苦盡甘來,博得好日,共享榮華。”可成道︰“盤纏盡有,

    我上京听選,留賢妻在家,形孤影只。不若同到京中,百事也有商量。”春兒道︰

    “我也放心不下,如此甚好。”當時打疊行李,討了兩房童僕,雇下船只,夫妻

    兩口,同上北京。正是︰

    運去黃金失色,時來鐵也生光。

    可成到京,尋個店房,安頓了家小,吏部投了文書。有銀子使用,就選了出

    來。初任是福建同安縣二尹,就升了本省泉州府經歷,都是老婆幫他做官,宦聲

    大振。又且京中用錢謀為,公私兩利,升了廣東潮州府通判。適值朝覲之年,太

    守進京,同知、推官俱缺,上司道他有才,批府印與他執掌,擇日升堂管事。吏

    書參謁已畢,門子獻茶。方才舉手,有一外郎,捧文書到公座前,觸翻茶甌,淋

    灕滿袖。可成正欲發怒,看那外郎瘦而長,有黃須數睫。猛然想起數年之前,曾

    有一夢,今日光景,宛然夢中所見。始知前程出處,皆由天定,非偶然也。那外

    郎驚慌,磕頭謝罪。可成好言撫慰,全無怒意,合堂稱其大量。是日退堂,與奶

    奶述其應夢之事。春兒亦駭然說道︰“據此夢,量官人功名止于此任。當初墳堂

    中教授村童,衣不蔽體,食不充口。今日三任為牧民官,位至六品大夫,太學生

    至此足矣。常言︰‘知足不辱。’官人宜急流勇退,為山林娛老之計。”可成點

    頭道是。坐了三日堂,就托病辭官。上司因本府掌印無人,不允所辭。勉強視事,

    分明又做了半年知府。新官上任,交印已畢,次日又出致仕文書。上司見其懇切

    求去,只得準了。百姓攀轅臥轍者數千人,可成一一撫慰,夫妻衣錦還鄉。三任

    宦資約有數千金,贖取舊日田產房屋,重在曹家莊興旺,為宦門巨室。這雖是曹

    可成改過之善,卻都虧趙春兒贊助之力也。後人有詩贊雲︰

    破家只為貌如花,又仗紅顏再起家。

    如此紅顏千古少,勸君還是莫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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