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卷 勘皮靴單證二郎神

類別︰集部 作者︰馮夢龍 書名︰醒世恆言

    柳色初濃,餘寒似水,縴雨如塵。一陣東風,紋微皺,碧波粼粼。

    仙娥花月精神,奏鳳管鸞簫斗新。萬歲聲中,九霞杯內,長醉芳春。

    這首詞調寄《柳梢青》,乃故宋時一個學士所作。單表北宋太祖開基,傳至

    第八代天子,廟號徽宗,便是神霄玉府虛淨宣和羽士道君皇帝。這朝天子,乃是

    江南李氏後主轉生。父皇神宗天子,一日在內殿看玩歷代帝王圖像,見李後主鳳

    神體態,有蟬脫穢濁,神游八極之表,再三贊嘆。後來便夢見李後主投身入宮,

    遂誕生道君皇帝。少時封為端王。從小風流俊雅,無所不能。後因哥哥哲宗天子

    上仙,群臣扶立端王為天子。即位之後,海內V安,朝廷無事,道君皇帝頗留意

    苑囿。宣和元年,遂即京城東北隅,大興工役,鑿池築囿,號壽山銀岳。命宦官

    梁師成董其事。又命朱胰∪舛閎 焦閼湟旎 盡 迤嬤袷 越 旁br />
    “花石綱”。竭府庫之積聚,萃天下之伎巧,凡數載而始成。又號為萬歲山。奇

    花美木,珍禽異獸,充滿其中。飛樓杰觀,雄偉瑰麗,不可勝言。內有玉華殿、

    保和殿、瑤林殿、大寧閣、天真閣、妙有閣、層巒閣、琳霄亭、騫鳳垂雲亭,說

    不盡許多景致。時許侍臣蔡京、王黼、高俅、童貫、楊  渮Τ勺薟接紊汀Jbr />
    號“宣和六賊”。有詩為證︰瓊瑤錯落密成林,竹檜交加爾有陰。恩許塵凡時縱

    步,不知身在五雲深。

    單說保和殿西南,有一坐玉真軒,乃是官家第一個寵幸安妃娘娘妝閣,極是

    造得華麗。金鋪屈曲,玉檻玲瓏,映徹輝煌,心目俱奪。時侍臣蔡京等,賜宴至

    此,留題殿壁。有詩為證︰保和新殿麗秋輝,詔許塵凡到綺闈。雅宴酒酣添逸興,

    玉真軒內看安妃。

    不說安妃娘娘寵冠六宮。單說內中有一位夫人,姓韓,名玉翹,妙選入宮,

    年方及笄。玉佩敲磐,羅裙曳雲。體欺皓雪之容光,臉奪芙蓉之嬌艷。只因安妃

    娘娘三千寵愛偏在一身,韓夫人不沾雨露之恩。時值春光明媚,景色撩人,未免

    恨起紅茵,寒生翠被。月到瑤階,愁莫听其鳳管;蟲吟粉壁,怨不寐于鴛衾。既

    厭曉妝,漸融春思,長吁短嘆,看看惹下一場病來。有詞為證︰

    任東風老去,吹不斷淚盈盈。記春淺春深,春寒春暖,春雨春晴,都斷送佳

    人命。落花無定挽春心。芳草猶迷舞蝶,綠楊空語流鶯。

    玄霜著意搗初成,回首失雲英。但如醉如痴,如狂如舞,如夢如驚。香魂至

    今迷戀,問真仙消息最分明。幾夜相逢何處,清風明月蓬瀛。

    漸漸香消玉減,柳夠 ⑶  皆赫 觶 韻亂┤ュ 縊 絞 話恪︰ 蝗眨br />
    道君皇帝在于便殿,敕喚殿前太尉楊燁襖矗  鉲 潰骸按宋荒詡遙  喬br />
    所進奉。今著卿領去,到府中將息病體。等得痊安,再許進宮未遲。仍著光祿寺

    每日送膳,太醫院伺候用藥,略有起色,即便奏來。”當下楊爝低妨  醋br />
    官身私身搬運韓夫人宮中箱籠裝奩,一應動用什物器皿,用暖輿抬了韓夫人,隨

    身帶得養娘二人,侍兒二人,一行人簇擁著,都到楊太尉府中。太尉先去對自己

    夫人說知,出廳迎接。便將一宅分為兩院,收拾西園與韓夫人居住,門上用鎖封

    著,只許太醫及內家人役往來。太尉夫妻二人,日往候安一次。閑時就封閉了門,

    門傍留一轉桶,傳遞飲食、消息。正是︰

    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

    將及兩月,漸覺容顏如舊,飲食稍加。太尉夫妻好生歡喜,排下酒席,一當

    起病,一當送行。當日酒至五巡,食供兩套,太尉夫婦開言道︰“且喜得夫人貴

    體無事,萬千之喜。旦晚奏過官里,選日入宮,未知夫人意下何如?”韓夫人叉

    手告太尉、夫人道︰“氏兒不幸,惹下一天愁緒,臥病兩月,才得小可。再要于

    此寬住幾時,伏乞太尉、夫人方便,且未要奏知官里。只是在此打攪,深為不便。

    氏兒別有重報,不敢有忘。”太尉、夫人只得應允。

    過了兩月,卻是韓夫人設酒還席。叫下一名說評話的先生,說了幾回書。節

    次說及唐朝宣宗宮內,也是一個韓夫人,為因不沾雨露之恩,思量無計奈何,偶

    向紅葉上題詩一首,流出御溝。詩曰︰

    流水何太急?深宮盡日閑。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

    卻得外面一個應試官人,名喚于佑,拾了紅葉,就和詩一首,也從御溝中流

    將進去。後來那官人一舉成名,天子體知此事,卻把韓夫人嫁與于佑,夫妻百年

    偕老而終。這里韓夫人听到此處,驀上心來,忽地嘆一口氣,口中不語,心下尋

    思︰“若得奴家如此僥幸,也不枉了為人一世!”當下席散,收拾回房。睡至半

    夜,便覺頭痛眼熱,四肢無力,遍身不疼不癢,無明業火熬煎,依然病倒。這一

    場病,比前更加沉重。正是︰屋漏更遭連夜雨,船遲更遇打頭風。

    太尉夫人早來候安,對韓夫人說道︰“早是不曾奏過官里,宣取入宮。夫人

    既到此地,且是放開懷抱,安心調理。且未要把入宮一節,記掛在心。”韓夫人

    謝道︰“感承夫人好意,只是氏兒病入膏肓,眼見得上天遠,入地便近,不能報

    答夫人厚恩,來生當效犬馬之報。”說罷,一絲兩氣,好傷感人。太尉夫人甚不

    過意,便道︰“夫人休如此說。自古吉人天相,眼下凶星退度,自然貴體無事。

    但說起來,吃藥既不見效,枉淘壞了身子。不知夫人平日在宮,可有甚願心未經

    答謝?或者神明見責,也不可知。”韓夫人說道︰“氏兒入宮以來,每日愁緒縈

    絲,有甚心情許下願心。但今日病勢如此,既然吃藥無功,不知此處有何神聖,

    祈禱極靈,氏兒便對天許下願心。若得平安無事,自當拜還。”太尉夫人說道︰

    “告夫人得知,此間北極佑聖真君,與那清源妙道二郎神,極是靈應。夫人何不

    設了香案,親口許下保安願心。待得平安,奴家情願陪夫人去賽神答禮。未知夫

    人意下何如。”韓夫人點頭應允。侍兒們即取香案過來。只是不能起身,就在枕

    上,以手加額,禱告道︰“氏兒韓氏,早年入宮,未蒙聖眷,惹下業緣病癥,寄

    居楊府。若得神靈庇護,保佑氏兒身體康健,情願繡下長幡二首,外加禮物,親

    詣廟廷,頂禮酬謝。”當下太尉夫人也拈香在手,替韓夫人禱告一回,作別,不

    提。

    可霎作怪,自從許下願心,韓夫人漸漸平安無事。將息至一月之後,端然好

    了。太尉夫婦不勝之喜,又設酒起病。太尉夫人對韓夫人說道︰“果然是神道有

    靈,勝如服藥萬倍。卻是不可昧心,負了所許之物。”韓夫人道︰“氏兒怎敢負

    心!目下繡了長幡,還要屈夫人同去,了還心願。未知夫人意下如何?”太尉夫

    人答道︰“當得奉陪。”當日席散,韓夫人取出若干物事,制辦賽神禮物,繡下

    四首長幡。自古道得好︰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憑你世間稀奇作怪的東西,

    有了錢,那一件不做出來。不消幾日,繡就長幡,用根竹竿叉起,果然是光彩奪

    目。選了吉日良時,打點信香禮物,官身私身,簇擁著兩個夫人,先到北極佑聖

    真君廟中。廟官知是楊府鈞眷,慌忙迎接至殿上,宣讀疏文,掛起長幡。韓夫人

    叩齒禮拜。拜畢,左右兩廊游遍,廟官獻茶。夫人分付當道的賞了些銀兩,上了

    轎簇擁回來。一宿晚景不提。明早又起身,到二郎神廟中,卻惹出一段蹊蹺作怪

    的事來。正是︰

    情知語是鉤和線,從前釣出是非來。

    話休煩絮。當下一行人到得廟中,廟官接見,宣疏拈香禮畢。卻好太尉夫人

    走過一壁廂,韓夫人向前輕輕將指頭挑起銷金黃羅帳幔來,定楮一看,不看時萬

    事全休,看了時,吃那一驚不小!但見︰頭裹金花襆頭,身穿赭衣繡袍,腰系藍

    田玉帶,足登飛鳳烏靴。雖然土木形骸,卻也豐神俊雅,明眸皓齒,但少一口氣

    兒,說出話來。當下韓夫人一見,目眩心搖,不覺口里悠悠揚揚,漏出一句俏語

    低聲的話來︰“若是氏兒前程遠大,只願將來嫁得一個丈夫,恰似尊神模樣一般,

    也足稱生平之願。”話猶未了,恰好太尉夫人走過來,說道︰“夫人,你卻在此

    禱告甚麼?”韓夫人慌忙轉口道︰“氏兒並不曾說甚麼。”太尉夫人再也不來盤

    問。游玩至晚歸家,各自安歇不題。正是︰

    要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

    卻說韓夫人到了房中,卸去冠服,挽就烏雲,穿上便服,手托香腮,默默無

    言,心心念念,只是想著二郎神模樣。驀然計上心來,分付侍兒們端正香案,到

    花園中人靜處,對天禱告︰“若是氏兒前程遠大,將來嫁得一個丈夫,好像二郎

    尊神模樣,煞強似入宮之時,受千般淒苦,萬種愁思。”說罷,不覺紛紛珠淚滾

    下腮邊。拜了又祝,祝了又拜。分明是痴想妄想,不道有這般巧事!韓夫人再三

    禱告已畢,正待收拾回房,只听得萬花深處,一聲響亮,見一尊神道,立在夫人

    面前。但見︰龍眉鳳目,皓齒鮮唇,飄飄有出塵之姿,冉冉有驚人之貌。若非閬

    苑瀛洲客,便是餐霞吸露人。仔細看時,正比廟中所塑二郎神模樣,不差分毫來

    去。手執一張彈弓,又像張仙送子一般。韓夫人又驚又喜。驚的是天神降臨,未

    知是禍是福;喜的是神道歡容笑口,又見他說出話來。便向前端端正正道個萬福,

    啟朱唇,露玉齒,告道︰“既蒙尊神下降,請到房中,容氏兒展敬。”當時二郎

    神笑吟吟同夫人入房,安然坐下。夫人起居已畢,侍立在前。二郎神道︰“早蒙

    夫人厚禮。今者小神偶然閑步碧落之間,听得夫人禱告至誠。小神知得夫人仙風

    道骨,原是瑤池一會中人。只因夫人凡心未靜,玉帝暫謫下塵寰,又向皇宮內苑,

    享盡人間富貴榮華。謫限滿時,還歸紫府,證果非凡。”韓夫人見說,歡喜無任。

    又拜禱道︰“尊神在上︰氏兒不願入宮。若是氏兒前程遠大,將來嫁得一個良人,

    一似尊神模樣,偕老百年,也不辜負了春花秋月,說甚麼富貴榮華!”二郎神微

    微笑道︰“此亦何難,只恐夫人立志不堅。姻緣分定,自然千里相逢。”說畢起

    身,跨上檻窗,一聲響亮,神道去了。

    韓夫人不見便罷,既然見了這般模樣,真是如醉如痴,和衣上床睡了。正是︰

    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

    番來覆去,一片春心,按納不住。自言自語,想一回,定一回︰“適間尊神

    降臨,四目相視,好不情長!怎地又瞥然而去?想是聰明正直為神,不比塵凡心

    性,是我錯用心機了!”又想一回道︰“是適間尊神豐姿態度,語笑雍容,宛然

    是生人一般。難道見了氏兒這般容貌,全不動情?還是我一時見不到處,放了他

    去?算來還該著意溫存,便是鐵石人兒,也告得轉。今番錯過,未知何日重逢!”

    好生擺脫不下。眼巴巴盼到天明,再做理會。及至天明,又睡著去了。直到傍午,

    方才起來。

    當日無情無緒,巴不到晚,又去設了香案,到花園中禱告如前︰“若得再見

    尊神一面,便是三生有幸!”說話之間,忽然一聲響亮,夜來二郎神又立在面前。

    韓夫人喜不自勝,將一天愁悶,已冰消瓦解了。即便向前施禮,對景忘懷︰“煩

    請尊神入房,氏兒別有衷情告訴。”二郎神喜孜孜堆下笑來,便攜夫人手,共入

    蘭房。夫人起居已畢,二郎神正中坐下,夫人侍立在前。二郎神道︰“夫人分有

    仙骨,便坐不妨。”夫人便斜身對二郎神坐下。即命侍兒安排酒果,在房中一杯

    兩盞,看看說出衷腸話來。道不得個︰春為茶博士,酒是色媒人。當下韓夫人解

    佩出湘妃之玉,開唇露漢署之香︰“若是尊神不嫌穢褻,暫息天上征輪,少敘人

    間恩愛。”二郎神欣然應允,攜手上床,雲雨綢繆。夫人傾身陪奉,忘其所以。

    盤桓至五更,二郎神起身,囑付夫人保重,再來相看。起身穿了衣服,執了彈弓,

    跨上檻窗,一聲響亮,便無蹤影。韓夫人死心塌地,道是神仙下臨,心中甚喜。

    只恐太尉夫妻催他入宮,只有五分病,裝做七分病,間常不甚十分歡笑。每到晚

    來,精神炫耀,喜氣生春。神道來時,三杯已過,上床雲雨,至曉便去,非止一

    日。忽一日,天氣稍涼,道君皇帝分散合宮秋衣。偶思韓夫人,就差內侍捧了旨

    意,敕賜羅衣一襲,玉帶一圍,到于楊太尉府中。韓夫人排了香案,謝恩禮畢。

    內侍便道︰“且喜娘娘貴體無事。聖上思憶娘娘,故遣賜羅衣玉帶,就問娘娘病

    勢已痊,須早早進宮。”韓夫人管待使臣,便道︰“相煩內侍則個。氏兒病體只

    去得五分。全賴內侍轉奏,寬限進宮,實為恩便。”內侍應道︰“這個有何妨礙,

    聖上那里也不少娘娘一個人。入宮時,只說娘娘尚未全好,還須耐心保重便了。”

    韓夫人謝了,內侍作別不題。到得晚間,二郎神到來,對韓夫人說道︰“且喜聖

    上寵眷未衰,所賜羅衣玉帶,便可借觀。”夫人道︰“尊神何以知之?”二郎神

    道︰“小神坐觀天下,立見四方。諒此區區小事,豈有不知之理?”夫人听說,

    便一發將出來看。二郎神道︰“大凡世間寶物,不可獨享。小神缺少圍腰玉帶,

    若是夫人肯舍施時,便完成善果。”夫人便道︰“氏兒一身已屬尊神,緣分非淺。

    若要玉帶,但憑尊神將去。”二郎神謝了,上床歡會。未至五便起身,手執彈弓,

    拿了玉帶,跨上檻窗,一聲響亮,依然去了。卻不道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

    為。

    韓夫人與太尉居止,雖是一宅分為兩院,卻因是內家內人,早晚愈加堤防。

    府堂深穩,料然無閑雜人輒敢擅入。但近日來常見西園徹夜有火,唧唧噥噥,似

    有人聲息。又見韓夫人精神旺相,喜容可掬。太尉再三躊躕,便對自己夫人說道︰

    “你見韓夫人有些破綻出來麼?”太尉夫人說道︰“我也有些疑影,只是府中門

    禁甚嚴,決無此事,所以坦然不疑。今者太尉既如此說,有何難哉。且到晚間,

    著精細家人,從屋上扒去,打探消息,便有分曉,也不要錯怪了人。”太尉便道︰

    “言之有理!”當下便喚兩個精細家人,分付他如此如此,教他︰“不要從門內

    進去,只把摘花梯子,倚在牆外,待人靜時,直扒去韓夫人臥房,看他動靜,即

    來報知。此事非同小可的勾當,須要小心在意!”二人領命去了,太尉立等他回

    報。不消兩個時辰,二人打看得韓夫人房內這般這般,便教太尉屏去左右,方才

    將所見韓夫人房內坐著一人說話飲酒,“夫人口口聲聲稱是尊神,小人也仔細想

    來,府中牆垣又高,防閑又密,就有歹人,插翅也飛不進。或者真個是神道也未

    見得。”太尉听說,吃那一驚不小。叫道︰“怪哉!果然有這等事!你二人休得

    說謊,此事非同小可。”二人答道︰“小人並無半句虛謬。”太尉便道︰“此事

    只許你知我知,不可泄漏了消息!”二人領命去了。太尉轉身對夫人一一說知︰

    “雖然如此,只是我眼見為真。我明晚須親自去打探一番,便看神道怎生模樣。”

    捱至次日晚間,太尉復喚過昨夜打探二人來,分付道︰“你兩人著一個同我

    過去,著一人在此伺候,休教一人知道。”分付已畢,太尉便同一人過去,捏腳

    捏手,輕輕走到韓夫人窗前,向窗眼內把眼一張,果然是房中坐著一尊神道,與

    二人說不差。便待聲張起來,又恐難得脫身。只得忍氣吞聲,依舊過來,分付二

    人休要與人胡說。轉入房中,對夫人說個就里︰“此乃必是韓夫人少年情性,把

    不住心猿意馬,便遇著邪神魍魎,在此污淫天眷。決不是凡人的勾當,便須請法

    官調治。你須先去對韓夫人說出緣由,待我自去請法官便了。”夫人領命。明早

    起身,到西園來,韓夫人接見。坐定,茶湯已過,太尉夫人屏去左右,對面論心,

    便道︰“有一句話要對夫人說知。夫人每夜房中,卻是與何人說話,唧唧噥噥,

    有些風聲,吹至我耳朵里。只是此事非同小可,夫人須一一說知,不要隱瞞則個。”

    韓夫人听說,滿面通紅,便道︰“氏兒夜間房中並沒有人說話,只氏兒與養娘們

    閑話消遣,卻有甚人到來這里!”太尉夫人听說,便把太尉夜來所見模樣,一一

    說過。韓夫人嚇得目睜口呆,罔知所措。太尉夫人再三安慰道︰“夫人休要吃驚!

    太尉已去請法官到來作用,便見他是人是鬼。只是夫人到晚間,務要陪個小心,

    休要害怕!”說罷,太尉夫人自去,韓夫人到捏著兩把汗。

    看看至晚,二郎神卻早來了。但是他來時,那彈弓緊緊不離左右。卻說這里

    太尉請下靈濟宮林真人手下的徒弟,有名的王法官,已在前廳作法。比至黃昏,

    有人來報︰“神道來了!”法官披衣仗劍,昂然而入,直至韓夫人房前,大踏步

    進去,大喝一聲︰“你是何妖邪?卻敢淫污天眷!不要走,吃吾一劍!”二郎神

    不慌不忙,便道︰“不得無禮!”但見︰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嬰孩,弓開如

    滿月,彈發似流星。當下一彈弓,正中王法官額角上,流出鮮血來,霍地望後便

    倒,寶劍丟在一邊。眾人慌忙向前扶起,往前廳去了。那神道也跨上檻窗,一聲

    響亮,早已不見。當時卻是怎地結果?正是︰

    說開天地怕,道破鬼神驚。

    卻說韓夫人見二郎神打退了法官,一發道是真仙下降,愈加放心,再也不慌。

    且說太尉已知法官不濟,只得到賠些將息錢,送他出門。又去請得五岳觀潘

    道士來。那潘道士專一行持五雷天心正法,再不苟且,又且足智多謀。一聞太尉

    呼喚,便來相見,太尉免不得將前事一一說知。潘道士便道︰“先著人引領小道

    到西園,看他出沒去處,但知是人是鬼。”太尉道︰“說得有理。”當時潘道士

    別了太尉,先到西園韓夫人臥房,上上下下,看了一會。又請出韓夫人來拜見了,

    看了他氣色。轉身對太尉說︰“太尉在上,小道看起來,韓夫人面上部位氣色,

    並無鬼祟相侵。只是一個會妖法的人做作,小道自有處置。也不用書符咒水、打

    鼓搖鈴,待他來時,小道甕中捉鱉,手到拿來。只怕他識破局面,再也不來,卻

    是無可奈何。”太尉道︰“若得他再也不來,便是干淨了。我師且留在此,閑話

    片時則個。”

    說話的,若是這廝識局知趣,見機而作,恰是斷線鷂子,一般再也不來,落

    得先前受用了一番,且又完名全節,再去別處利市,有何不美?卻不道是︰得意

    之事,不可再作,得便宜處,不可再往。

    卻說那二郎神畢竟不知是人是鬼。卻只是他嘗了甜頭,不達時務,到那日晚

    間,依然又來。韓夫人說道︰“夜來氏兒一些不知,冒犯尊神。且喜尊神無事,

    切休見責。”二郎神道︰“我是上界真仙,只為與夫人仙緣有分,早晚要度夫人

    脫胎換骨,白日飛升。叵耐這蠢物!便有千軍萬馬,怎地近得我!”韓夫人愈加

    欽敬,歡好倍常。卻說早有人報知太尉,太尉便對潘道士說知。潘道士稟知太尉,

    低低分付一個養娘,教他只以服事為名,先去偷了彈弓,教他無計可施。養娘去

    了。潘道士結束得身上緊簇,也不披法衣,也不仗寶劍,討了一根齊眉短棍,只

    教兩個從人,遠遠把火照著,分付道︰“若是你們怕他彈子來時,預先躲過,讓

    我自去,看他彈子近得我麼?”二人都暗笑道︰“看他說嘴!少不得也中他一彈。”

    卻說養娘先去,以服事為名,挨挨擦擦,漸近神道身邊。正與韓夫人交杯換盞,

    不堤防他偷了彈弓,藏過一壁廂。這里從人引領潘道士到得門前,便道︰“此間

    便是。”丟下法官,三步做兩步,躲開去了。

    卻說潘道士掀開簾子,縱目一觀,見那神道安坐在上。大喝一聲,舞起棍來,

    匹頭匹腦,一徑打去。二郎神急急取那彈弓時,再也不見。只叫得一聲︰“中計!”

    連忙退去,跨上檻窗。說時遲,那時快,潘道士一棍打著二郎神後腿,卻打落一

    件物事來!那二郎神一聲響亮,依然向萬花深處去了。潘道士便拾起這物事來,

    向燈光下一看,卻是一只四縫烏皮皂靴。且將去稟復太尉道︰“小道看來,定然

    是個妖人做作,不干二郎神之事。卻是怎地拿他便好?”太尉道︰“有勞吾師,

    且自請回。我這里別有措置,自行體訪。”當下酬謝了潘道士去了,結過一邊。

    太尉自打轎到蔡太師府中,直至書院里,告訴道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終

    不成恁地便罷了!也須吃那廝恥笑,不成模樣!”太師道︰“有何難哉!即今著

    落開封府滕大尹領這靴去作眼,差眼明手快的公人,務要體訪下落,正法施行!”

    太尉道︰“謝太師指教。”太師道︰“你且坐下。”即命府中張干辦火速去請開

    封府滕大尹到來。起居拜畢,屏去人從,太師與太尉齊聲說道︰“帝輦之下,怎

    容得這等人在此做作!大尹須小心在意,不可怠慢。此是非同小可的勾當,且休

    要打草驚蛇,吃他走了!”大尹听說,嚇得面色如土,連忙答道︰“這事都在下

    官身上。”領了皮靴,作別回衙。即便升廳,叫那當日緝捕使臣王觀察過來,喝

    退左右,將上項事細說了一遍。“與你三日限,要捉這個楊府中做不是的人來見

    我。休要大驚小怪,仔細體察,重重有賞。不然,罪責不小!”說罷,退廳。王

    觀察領了這靴,將至使臣房里,喚集許多做公人,嘆了一口氣,只見︰眉頭塔上

    雙橫鎖,腹內新添萬斛愁。

    卻有一個三都捉事使臣,姓冉,名貴,喚做冉大。極有機變,不知替王觀察

    捉了幾多疑難公事,王觀察極是愛他。當日冉貴見觀察眉頭不展,面帶憂容,再

    也不來答擾,只管南天北地,七十三、八十四說開了去。王觀察見他們全不在意,

    便向懷中取出那皮靴向桌上一丟,便道︰“我們苦殺是做公人!世上有這等糊涂

    官府。這皮靴又不會說話,卻限我三日之內,要捉這個穿皮靴在楊府中做不是的

    人來!你們眾人道是好笑麼?”眾人輪流將皮靴看了一會,到冉貴面前,冉貴也

    不采,只說︰“難!難!難!官府真個糊涂。觀察,怪不得你煩惱!”那王觀察

    不提便罷,听了之時,說道︰“冉大,你也只管說道難,這樁事便恁地干休罷了?

    卻不難為了區區小子,如何回得大尹的說話?你們眾人都在這房里撰過錢來使的,

    卻說是難!難!難!”眾人也都道︰“賊情公事還有些捉摸。既然曉得他是妖人,

    怎地近得他。若是近得他,前日潘道士也捉勾多時了。他也無計奈何,只打得他

    一只靴下來。不想我們晦氣,撞著這場沒頭腦的官司,卻是真個沒捉處!”當下

    王觀察先前只有五分煩惱,听得這篇言語,句句說得有道理,更添上十分煩惱。

    只見那冉貴不慌不忙,對觀察道︰“觀察且休要輸了銳氣。料他也只是一個人,

    沒有三頭六臂,只要尋他些破綻出來,便有分曉。”即將這皮靴番來覆去,不落

    手看了一回。眾人都笑起來,說道︰“冉大!又來了,這只靴又不是一件稀奇作

    怪,眼中少見的東西,止無過皮兒染皂的,線兒扣縫的,藍布吊里的,加上楦頭,

    噴口水兒,弄得緊棚棚好看的。”冉貴卻也不來兜攬,向燈下細細看那靴時,卻

    是四條縫,縫得甚是緊密。看至靴尖,那一條縫略有些走線。冉貴偶然將小指頭

    撥一撥,撥斷了兩股線,那皮就有些撬起來。向燈下照照里面時,卻是藍布托里。

    仔細一看,只見藍布上有一條白紙條兒,便伸兩個指頭進去一扯,扯出紙條。仔

    細看時,不看時萬事全休,看了時,卻如半夜里拾金寶的一般。那王觀察一見,

    也便喜從天降,笑逐顏開。眾上爭上前看時,那紙條上面卻寫著︰“宣和三年三

    月五日鋪戶任一郎造。”觀察對冉大道︰“今歲是宣和四年。眼見得做這靴時,

    不上二年光景。只捉了任一郎,這事便有七分。”冉貴道︰“如今且不要驚了他,

    待到天明,著兩個人去,只說大尹叫他做生活,將來一索捆番,不怕他不招。”

    觀察道︰“道你終是有些見識!”當下眾人吃了一夜酒,一個也不敢散。

    看看天曉,飛也似差兩個人捉任一郎。不消兩個時辰,將任一郎賺到使臣房

    里,番轉了面皮,一索捆番。“這廝大膽,做得好事!”把那任一郎嚇了一跳,

    告道︰“有事便好好說!卻是我得何罪,便來捆我?”王觀察道︰“還有甚說!

    這靴兒可不是你店中出來的?”任一郎接著靴,仔細看了一看︰“告觀察,這靴

    兒委是男女做的。卻有一個緣故︰我家開下鋪時,或是官員府中定制的,或是使

    客往來帶出去的,家里都有一本坐薄,上面明寫著某年某月某府中差某干辦來定

    制做造。就是皮靴里面,也有一條紙條兒,字號與坐薄上一般的。觀察不信,只

    消割開這靴,取出紙條兒來看,便知端的。”王觀察見他說著海底明,便道︰

    “這廝老實,放了他好好與他講。”當下放了任一郎,便道︰“一郎休怪,這是

    上司差遣,不得不如此。”就將紙條兒與他看,任一郎看了道︰“觀察,不打緊!

    休說是一兩年間做的,就是四五年前做的,坐薄還在家中。卻著人同去取來對看,

    便有分曉。”當時又差兩個人,跟了任一郎,腳不點地,到家中取了薄子,到得

    使臣房里。王觀察親自從頭檢看,看至三年三月五日,與紙條兒上字號對照相同。

    看時,吃了一驚,做聲不得!卻是蔡太師府中張干辦來定制的。王觀察便帶了任

    一郎,取了皂靴,執了坐薄,火速到府廳回話。此是大尹立等的勾當,即便出至

    公堂。王觀察將上項事說了一遍,又將薄子呈上,將這紙條兒親自與大尹對照相

    同。大尹吃了一驚,“原來如此!”當下半疑不信,沉吟了一會,開口道︰“恁

    地時,不干任一郎事,且放他去!”任一郎磕頭謝了自去。大尹又喚轉來分付道︰

    “放便放你,卻不許說向外人知道。有人問你時,只把閑話支吾開去。你可小心

    記著!”任一郎答應道︰“小人理會得!”歡天喜地的去了。

    大尹帶了王觀察、冉貴二人,藏了靴兒薄子,一徑打轎到楊太尉府中來。正

    直太尉朝罷回來,門吏報覆,出廳相見。大尹便道︰“此間不是說話處。”太尉

    便引至西偏小書院里,屏去人從,止留王觀察、冉貴二人,到書房中伺候。大尹

    便將從前事歷歷說了一遍,如此如此,“卻是如何處置?下官未敢擅便。”太尉

    看了,呆了半晌,想道︰“太師國家大臣,富貴極矣,必無此事。但這只靴是他

    府中出來的,一定是太師親近之人,做下此等不良之事。”商量一會,欲待將這

    靴到太師府中面質一番,誠恐干礙體面,取怪不便。欲待閣起不題,奈事非同小

    可,曾經過兩次當官,又著落緝捕使臣,拿下任一郎問過,事已張揚,一時糊涂

    過去,他日事發,難推不知。倘聖上發怒,罪責非小。”左思右想,只得分付王

    觀察、冉貴自去。也叫人看轎,著人將靴兒、薄子,藏在身邊,同大尹徑奔一處

    來。正是︰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當下太尉、大尹,徑往蔡太師府中。門首伺候報覆多時,太師叫喚入來書院

    中相見。起居茶湯已畢,太師曰︰“這公事有些下落麼?”太尉道︰“這賊已有

    主名了,卻是干礙太師面皮,不敢擅去捉他。”太師道︰“此事非同小可,我卻

    如何護短得?”太尉道︰“太師便不護短,未免吃個小小驚恐。”太師道︰“你

    且說是誰,直恁地礙難!”太尉道︰“乞屏去從人,方敢胡言。”太師即時將從

    人趕開。太尉便開了文匣,將坐薄呈上與太師檢看過了,便道︰“此事須太師爺

    自家主裁,卻不干外人之事。”太師連聲道︰“怪哉!怪哉!”太尉道︰“此系

    緊要公務,休得見怪下官。”太師道︰“不是怪你,卻是怪這只靴來歷不明。”

    太尉道︰“薄上明寫著府中張干辦定做,並非謊言。”太師道︰“此靴雖是張干

    定造,交納過了,與他無涉。說起來,我府中冠服、衣靴、履襪等件,各自派一

    個養娘分掌。或是府中自制造的,或是往來饋送,一出一入的,一一開載明白,

    逐月繳清報數,並不紊亂。待我吊查底薄,便見明白。”即便著人去查那一個管

    靴的養娘,喚他出來。當下將養娘喚至,手中執著一本薄子。太師問道︰“這是

    我府中的靴兒,如何得到他人手中?即便查來。”當下養娘逐一查檢,看得這靴

    是去年三月中,自著人制造的。到府不多幾時,卻有一個門生,叫做楊時,便是

    龜山先生,與太師極相厚的,升了近京一個知縣,前來拜別。因他是道學先生,

    衣敝履穿,不甚齊整。太師命取圓領一襲,銀帶一圍,京靴一雙,川扇四柄,送

    他作嗄程。這靴正是太師送與楊知縣的。果然前件開寫明白,太師即便與太尉、

    大尹看了。二人謝罪道︰“恁地又不干太師府中之事。適間言語沖撞,只因公事

    相逼,萬望太師海涵!”太師笑道︰“這是你們分內的事,職守當然,也怪你不

    得。只是楊龜山如何肯恁地做作?其中還有緣故。如今他任所去此不遠,我潛地

    喚他來問個分曉。你二人且去,休說與人知道。”二人領命,作別回府不題。

    太師即差干辦火速去取楊知縣來。往返兩日,便到京中,到太師跟前。茶湯

    已畢,太師道︰“知縣為民父母,卻恁地這般做作,這是迷天之罪!”將上項事

    一一說過。楊知縣欠身稟道︰“師相在上,某去年承師相厚恩,未及出京,在邸

    中忽患眼痛。左右傳說,此間有個清源廟道二郎神,極是有靈,便許下願心,

    待眼痛痊安,即往拈香答禮。後來好了,到廟中燒香,卻見二郎神冠服件件齊整,

    只腳下烏靴綻了,不甚相稱。下官即將這靴舍與二郎神供養去訖。只此是真實語,

    知縣生平不欺暗室,既讀孔、孟之書,怎敢行盜跖之事,望太師詳察!”太師從

    來曉得楊龜山是個大儒,怎肯胡做。听了這篇言語,便道︰“我也曉得你的名聲,

    只是要你來時問個根由,他們才肯心服。”管待酒食,作別了,知縣自去,分付

    休對外人泄漏,知縣作別自去。正是︰

    日前不作虧心事,半夜敲門不吃驚。

    太師便請過楊太尉、滕大尹過來,說開就里,便道︰“恁地又不干楊知縣事,

    還著開封府用心搜捉便了。”當下大尹做聲不得,仍舊領了靴兒,作別回府。喚

    過王觀察來,分付道︰“始初有些影,如今都成畫餅。你還領這靴去,寬限五日,

    務要捉得賊人回話!”當下王觀察領這差使,好生愁悶,便到使臣房里,對冉貴

    道︰“你看我晦氣!千好萬好,全仗你跟究出任一郎來。既是太師府中事體,我

    只道官官相護,就了其事。卻如何從新又要這個人來,卻不道是生菜鋪中沒買他

    處!我想起來既是楊知縣舍與二郎神,只怕真個是神道一時風流興發,也不見得。

    怎生地討個證據回復大尹?”冉貴道︰“觀察不說,我也曉得不干任一郎事,也

    不干蔡太師、楊知縣事。若說二郎神所為,難道神道做這等虧心行當不成?一定

    是廟中左近妖人所為。還到廟前、廟後,打探些風聲出來。捉得著,觀察休歡喜;

    捉不著,觀察也休煩惱。”觀察道︰“說得是!”即便將靴兒與冉貴收了。

    冉貴卻裝了一條雜貨擔兒,手執著一個玲瓏瑯的東西,叫做個驚閨,一路

    搖著,徑奔二郎神廟中來。歇了擔兒,拈了香,低低祝告道︰“神明鑒察,早早

    保佑冉貴捉了楊府做不是的,也替神道洗清了是非。”拜罷,連討了三個簽,都

    是上上大吉。冉貴謝了出門,挑上擔兒,廟前、廟後,轉了一遭,兩只眼東觀西

    望,再也不閉。看看走至一處,獨扇門兒,門傍卻是半窗,門上掛一頂半新半舊

    斑竹簾兒,半開半掩。只听得叫聲︰“貨賣過來!”冉貴听得叫,回頭看時,卻

    是一個後生婦人。便道︰“告小娘子,叫小人有甚事?”婦人道︰“你是收買雜

    貨的,卻有一件東西在此,胡亂賣幾文與小廝買嘴吃,你用得也用不得?”冉貴

    道︰“告小娘子,小人這個擔兒,有名的叫做百納倉,無有不收的,你且把出來

    看。”婦人便叫︰“小廝拖出來與公公看。”當下小廝拖出什麼東西來?正是︰

    鹿迷秦相應難辨,蝶夢莊周未可知。

    當下拖出來的,卻正是一只四縫皮靴,與那前日潘道士打下來的一般無二。

    冉貴暗暗喜不自勝,便告小娘子︰“此是不成對的東西,不值甚錢。小娘子實要

    許多,只是不要把話來說遠了。”婦人道︰“胡亂賣幾文錢,與小廝們買嘴吃,

    只憑你說罷了。只是要公道些。”冉貴便去便袋里摸一貫半錢來,便交與婦人道︰

    “只恁地肯賣便收去了,不肯時,勉強不得。正是一物不成,兩物見在。”婦人

    說︰“甚麼大事,再添些罷。”冉貴道︰“添不得。”挑了擔兒就走。小廝就哭

    起來。婦人只得又叫轉冉貴來,便道︰“多少添些,不打甚緊。”冉貴又去摸出

    二十文錢來,道︰“罷,罷!貴了,貴了!”取了靴兒,往擔內一丟,挑了便走。

    心中暗喜︰“這事已有五分了!且莫要聲張,還要細訪這婦人來歷,方才有下手

    處。”是晚,將擔子寄與天津橋一個相識人家,轉到使臣房里。王觀察來問時,

    只說還沒有消息。

    到次日,吃了早飯,再到天津橋相識人家,取了擔子,依先挑到那婦人門首。

    只見他門兒鎖著,那婦人不在家里了。冉貴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歇了擔子,捱

    門兒看去。只見一個老漢坐著個矮凳兒,在門首將稻草打繩。冉貴陪個小心,問

    道︰“伯伯!借問一聲,那左首住的小娘子,今日往那里去了?”老漢住了手,

    抬頭看了冉貴一看,便道︰“你問他怎麼?”冉貴道︰“小子是賣雜貨的,昨日

    將錢換那小娘子舊靴一只,一時間看不仔細,換得虧本了,特地尋他退還討錢。”

    老漢道︰“勸你吃虧些罷!那雌兒不是好惹的。他是二郎廟里廟官孫神通的親表

    子。那孫神通一身妖法,好不利害!這舊靴一定是神道替下來,孫神通把與表子

    換些錢買果兒吃的。今日那雌兒往外婆家去了。他與廟官結識,非止一日。不知

    甚麼緣故,有兩三個月忽然生疏,近日漸漸來往了。你若與他倒錢,定是不肯,

    惹毒了他,對孤老說了,就把妖術禁你,你卻奈何他不得!”冉貴道︰“原來恁

    地,多謝伯伯指教!”

    冉貴別了老漢,復身挑了擔子,嘻嘻的喜容可掬,走回使臣房里來。王觀察

    迎著問道︰“今番想得了利市了?”冉貴道︰“果然,你且取出前日那只靴來我

    看。”王觀察將靴取出,冉貴將自己換來這只靴比照一下,毫厘不差。王觀察忙

    問道︰“你這靴那里來的?”冉貴不慌不忙,數一數二,細細分剖出來︰“我說

    不干神道之事,眼見得是孫神通做下的不是,更不須疑!”王觀察歡喜的沒入腳

    處,連忙燒了利市,執杯謝了冉貴︰“如今怎地去捉?只怕漏了風聲,那廝走了,

    不是耍處。”冉貴道︰“有何難哉!明日備了三牲禮物,只說去賽神還願。到了

    廟中,廟主自然出來迎接。那時擲盞為號,即便捉了,不費一些氣力。”觀察道︰

    “言之有理。也還該稟知大尹,方去捉人。”當下王觀察稟過大尹。大尹也喜道︰

    “這是你們的勾當。只要小心在意,休教有失。我聞得妖人善能隱形遁法,可帶

    些法物去,卻是豬血、狗血、大蒜、臭屎,把他一灌,再也出豁不得!”王觀察

    領命,便去備了法物。過了一夜,明晨早到廟中,暗地著人帶了四般法物,遠遠

    伺候,捉了人時,便前來接應。分付已了,王觀察卻和冉貴換了衣服,眾人簇擁

    將來,到殿上拈香。廟官孫神通出來接見,宣讀疏文。未至四五句,冉貴在傍斟

    酒,把酒盞望下一擲,眾人一齊動手,捉了廟官。正是︰

    渾似皂雕追紫燕,真如猛虎啖羊羔。

    再把四般法物劈頭一淋,廟官知道如此作用,隨你潑天的神通,再也動彈不

    得。一步一棍,打到開封府中來。

    府尹听得捉了妖人,即便升廳,大怒喝道︰“叵耐這廝!帝輦之下,輒敢大

    膽,興妖作怪,淫污天眷,奸騙寶物,有何理說!”當下孫神通初時抵賴,後來

    加起刑法來,料道脫身不得,只得從前一一招了。招稱︰“自小在江湖上學得妖

    法,後在二郎廟出家,用錢夤緣作了廟官。為因當日在廟中听見韓夫人禱告,要

    嫁得一個丈夫,一似二郎神模樣。不合輒起奸心,假扮二郎神模樣,淫污天眷,

    騙得玉帶一條,只此是實。”大尹叫取大枷枷了,推向獄中,教禁子好生在意收

    管,須要請旨定奪。當下疊成文案,先去稟明了楊太尉。太尉即同到蔡太師府中

    商量,奏知道君皇帝。倒了聖旨下來︰“這廝不合淫污天眷,奸騙寶物,準律凌

    遲處死。妻子沒入官。追出原騙玉帶,尚未出笏,仍歸內府。韓夫人不合輒起邪

    心,永不許入內。就著楊太尉做主,另行改嫁良民為婚。”當下韓氏好一場惶恐,

    卻也了卻想思債,得遂平生之願。後來嫁得一個在京開官店的遠方客人,說過不

    帶回去的。那客人兩頭往來,盡老百年而終。這是後話。

    開封府就取出廟官孫神通來,當堂讀了明斷,貼起一片蘆席,明寫犯由,判

    了一個剮字,推出市心,加刑示眾。正是︰

    從前作過事,沒興一齊來。

    當日看的真是挨肩疊背。監斬官讀了犯由,劊子叫起惡殺都來,一齊動手,

    剮了孫神通,好場熱鬧。原系京師老郎傳流,至今編入野史。正是︰

    但存夫子三分禮,不犯蕭何六尺條。自古奸淫應橫死,神通縱有不相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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