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七卷 杜子春三入長安

類別︰集部 作者︰馮夢龍 書名︰醒世恆言

    想多情少宜求道,想少情多易入迷。總是七情難斷滅,愛河波浪更堪悲。

    話說隋文帝開皇年間,長安城中有個子弟姓杜,雙名子春,渾家韋氏,家住

    城南,世代在揚州做鹽商營運。真有萬萬貫家資,千千頃田地。那杜子春倚借著

    父祖資業,那曉得稼穡艱難。且又生性豪俠,要學那石太尉的奢華,孟嘗君的氣

    概。宅後造起一座園亭,重價構取名花異卉,巧石奇峰,妝成景致。曲房深院中,

    置買歌兒舞女,艷妾妖姬,居于其內。每日開宴園中,廣召賓客。你想那揚州乃

    是花錦地面,這些浮浪子弟,輕薄少年,卻又盡多。有了杜子春恁樣撒漫財主,

    再有那個不來!雖無食客三千,也有幫閑幾百。相交了這般無藉,肯容你在家受

    用不成?少不得引誘到外邊游蕩。杜子春心性又是活的,有何不可?但見︰輕車

    怒馬,春陌游行;走狗擎鷹,秋田較獵。青樓買笑,纏頭那惜千緡;博局呼盧,

    一擲常輸十萬。畫船簫管,恣意逍遙;選勝探奇,任情散誕。風月場中都總管,

    煙花寨內大主盟。

    杜子春將銀子認做沒根的,如土塊一般揮霍。那韋氏又是掏得水出的女兒家,

    也只曉得穿好吃好,不管閑帳。看看家中金銀搬完,屯鹽賣完,手中干燥,央人

    四處借債。揚州城中那個不曉得杜子春是個大財主,才說得聲,東也送至,西也

    送至,又落得幾時脾胃。到得沒處借時,便去賣田園,貨屋宅。那些債主,見他

    產業搖動,都來取索。那時江中蘆洲也去了,海邊鹽場也脫了,只有花園住宅,

    不舍得與人,到把衣飾器皿變賣。他是用過大錢的,這些少銀兩,猶如吃碗泡茶,

    頃刻就完了。你想杜子春自幼在金銀堆里滾大起來,使滑的手,若一刻沒得銀用,

    便過不去。難道用完了這項,卻就罷休不成?少不得又把花園、住宅出脫。大凡

    東西多的時節,便覺用之不盡;若到少來,偏覺得易完。賣了房屋,身子還未搬

    出,銀兩早又使得干淨。那班朋友,見他財產已完,又向旺處去了,誰個再來趨

    奉!就是奴僕,見家主弄到恁般地位,贖身的贖身,逃走的逃走,去得半個不留。

    姬妾女婢,標致的準了債去,粗蠢的賣來用度,也自各散去了。單單剩得夫妻二

    人搬向幾間接腳屋里居住,漸漸衣服凋敝,米糧欠缺。莫說平日受恩的不來看覷

    他,就是杜子春自己也無顏見人,躲在家中。正是︰

    床頭黃金盡,壯士無顏色。

    杜子春在揚州做了許多時豪杰,一朝狼狽,再無面目存坐得住,悄悄的歸去

    長安祖居,投托親戚。元來杜陵韋、曲二姓,乃是長安巨族,宗支十分蕃盛。也

    有為官作宦的,也有商賈經營的,排家都是至親至戚,因此子春起這念頭。也不

    指望他資助,若肯借貸,便好度日。豈知親眷們都道,子春潑天家計,盡皆弄完,

    是個敗子,借貸與他,斷無還日。為此只推著沒有,並無一個應承。便十二分至

    戚,情不可卻,也有周濟些的。怎當得子春這個大手段,就是熱鍋頭上,灑著一

    點水,濟得甚事!好幾日,飯不得飽吃,東奔西趁,沒個頭腦。偶然打向西門經

    過,時值十二月天氣,大雪初晴,寒威凜烈,一陣西風,正從門圈子里刮來,身

    上又無綿衣,肚中又餓,刮起一身雞皮栗子,把不住的寒顫。嘆口氣道︰“我杜

    子春豈不枉然!平日攀這許多好親好眷,今日見我淪落,便不禮我,怎麼受我恩

    的也做這般模樣?要結那親眷何用?要施那仁義何用?我杜子春也是一條好漢,

    難道就沒再好的日子?”

    正在那里自言自語,偶有一老者從旁走過,見他嘆氣,便立住腳問道︰“郎

    君為何這般長嘆?”杜子春看那老者,生得︰童顏鶴發,碧眼龐眉。聲似銅鐘,

    須如銀線。戴一頂青藍唐巾,披一領茶褐道袍,腰系絲絛,腳穿麻履。若非得道

    仙翁,定是修行長者。杜子春這一肚子氣惱,正莫發脫處,遇著這老者來問,就

    從頭備訴一遍。那老者道︰“俗語有雲︰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你當初有錢

    是個財主,人自然趨奉你;今日無錢,是個窮鬼,便不禮你,又何怪哉!雖然如

    此,天不生無祿之人,地不長無根之草。難道你這般漢子,世間就沒個慷慨仗義

    的人周濟你的?只是你目下須得銀子幾何,才勾用度?”子春道︰“只三百兩足

    矣。”老者道︰“量你好大手段,這三百兩干得甚事?再說多些。”子春道︰

    “三千兩。”老者搖手道︰“還要增些。”子春道︰“若得三萬兩,我依舊到揚

    州去做財主了。只是難討這般好施主。”老者道︰“我老人家雖不甚富,卻也一

    生專行好事,便助你三萬兩。”袖里取出三百個錢,遞與子春聊備一飯之費。

    “明日午時,可到西市波斯館里會我,郎君勿誤!”那老者說罷,徑一直去了。

    子春心中暗喜道︰“我終日求人,一個個不肯周濟,只道一定餓死。誰知遇著這

    老者發個善心,一送便送我三萬兩,豈不是天上吊下來的造化!如今且將他贈的

    錢,買些酒飯吃了,早些安睡。明日午時,到波斯館里,領他銀子去!”走向一

    個酒店中,把三百錢都先遞與主人家,放開懷抱,吃個醉飽,回至家中去睡。卻

    又想道︰“我杜子春聰明一世,懵懂片時。我家許多好親好眷,尚不禮我,這老

    者素無半面之識,怎麼就肯送我銀子?況且三萬兩,不是當耍的,便作石頭也老

    重一塊。量這老者有多大家私,便把三萬兩送我?若不是見我嗟嘆,特來寬慰我

    的,必是作耍我的,怎麼信得他?明日一定是不該去!”卻又想道︰“我細看那

    老者,倒像個至誠的。我又不曾與他求乞,他沒有銀子送我便罷了,說那謔話怎

    的?難道是舍真財,調假謊,先送我三百個錢,買這個謊說?明日一定是該去。

    去也是,不去也是。”想了一會,笑道︰“是了,是了!那里是三萬兩銀子,敢

    只把三萬個錢送我,總是三萬之數,也不見得。俗諺道得好︰饑時一粒,勝似飽

    時一斗。便是三萬個錢,也值三十多兩,勾我好幾日用度,豈可不去?”子春被

    這三萬銀子在肚里打攪,整整一夜不曾得睡。巴到天色將明,不想精神因倦,到

    一覺睡去。及至醒來,早已日將中了,忙忙的起來梳洗。他若是個有見識的,昨

    日所贈之錢,還留下幾文到這早買些點心吃了去也好。只因他是松溜的手兒,撒

    漫的性兒,沒錢便煩惱;及至錢入手時,這三百文又不在他心上了。況听見有三

    萬銀子相送,已喜出望外,那里算計至此。他的肚皮,兩日到餓服了,卻也不在

    心上。梳裹完了,臨出門又笑道︰“我在家也是閑,那波斯館又不多遠,做我幾

    步氣力不著,便走走去何妨。若見那老者,不要說起那銀子的事,只說昨夜承賜

    銅錢,今日特來相謝,大家心照,豈不美哉!”

    元來波斯館,都是四夷進貢的人,在此販賣寶貨,無非明珠美玉,文犀瑤石,

    動是上千上百的價錢,叫做金銀窠里。子春一心想著要那老者的銀子,又怕他說

    謊,這兩只腳雖則有氣沒力的,一步步蕩到波斯館來,一只眼卻緊緊望那老者在

    也不在。到得館前,正待進門,恰好那老者從里面出來,劈頭撞見。那老者嗔道︰

    “郎君為甚的爽約?我在辰時到此,漸漸的日影挫西,還不見來,好守得不耐煩!

    你豈不曉得秦末張子房曾遇黃石公于圮橋之上,約後五日五更時分,到此傳授兵

    書。只因子房來遲,又約下五日。直待走了三次,半夜里便去等候,方才傳得三

    略之法,輔佐漢高祖平定天下,封為留侯。我便不如黃石公,看你怎做得張子房?

    敢是你疑心我沒銀子把你麼?我何苦討你的疑心。你且回去,我如今沒銀子了!”

    只這一句話,嚇得子春面如土色,懊悔不及。恰像折翅的老鶴,兩只手不覺直掉

    了下去。想道︰“三萬銀子到手快了,怎麼恁樣沒福,到熟睡了去,弄到這時候!

    如今他卻不肯了。”又想道︰“他若也像黃石公肯再約日子,情願隔夜找個鋪兒

    睡在此伺候!”又想道︰“這老官兒既有心送我銀子,早晚總是一般的,又吊什

    麼古今,論什麼故事?”又想道︰“還是他沒有銀子,故把這話來遮掩。”正在

    胡猜亂想,那老者恰像在他腹中走過一遭的,便曉得了,乃道︰“我本待再約個

    日子,也等你走幾遭兒則是,你疑我道一定沒有銀子,故意弄這腔調。罷!罷!

    罷!有心做個好事,何苦又要你走,可隨我到館里來。”子春見說原與他銀子,

    又像一個跳虎撥著關捩子直豎起來。急松松跟著老者徑到西廊下第一間房內,開

    了壁廚,取出銀子,一i都是五十兩一個元寶大錠,整整的六百個,便是三萬兩,

    擺在子春面前,精光耀目。說道︰“你可將去,再做生理,只不要負了我相贈的

    一片意思。”你道杜子春好不莽撞,也不問他姓甚名誰,家居那里,剛剛拱手,

    說得一聲︰“多謝!多謝!”便領三十來個腳夫,竟把銀子挑回家去。杜子春到

    明日絕早,就去買了一匹駿馬,一付鞍鞁,又做幾件時新衣服,便去夸耀眾親眷,

    說道︰“據著你們待我,我已餓死多時了。誰想天無絕人之路,卻又有做方便的

    送我好幾萬銀子。我如今依舊往揚州去做鹽商,特來相別。有一首《感懷詩》在

    此,請政。”詩雲︰“九叩高門十不應,耐他凌辱耐他憎。如今騎鶴揚州去,莫

    問腰纏有幾星。”那些親眷們一向訕笑杜子春這個敗子,豈知還有發跡之日。這

    些時見了那首感懷詩,老大的好沒顏色。卻又想道︰“長安城中,那有這等一舍

    便舍三萬兩的大財主?難道我們都不曉得?一定沒有這事。”也有說他祖上埋下

    的銀子,想被他掘著了。也有說道,莫非窮極無計,交結了響馬強盜頭兒,這銀

    子不是打劫客商的,便是偷竊庫藏的,都在半信半不信之間。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子春那銀子裝上幾車,出了東都門,徑上揚州而去。路上不則一日,早

    來到揚州家里。渾家韋氏迎著道︰“看你氣色這般光彩,行里又這般沉重,多分

    有些錢鈔。但不知那一個親眷借貸你的?”子春笑道︰“銀倒有數萬,卻一分也

    不是親眷的。”備細將西門下嘆氣,波斯館里贈銀的情節,說了一遍。韋氏便道︰

    “世間難得這等好人!可曾問他甚麼名姓?等我來生也好報答他的恩德。”子春

    卻呆了一晌,說道︰“其時我只看見銀子,連那老者也不看見,竟不曾問得。我

    如今謹記你的言語,倘或後來再贈我的銀子時節,我必先問他名姓便了。”那子

    春平時的一起賓客,聞得他自長安還後,帶得好幾萬銀子來,依舊做了財主,無

    不趨奉,似蠅攢蟻附一般。因而攛掇他重妝氣象,再整風流。只他是使過上百萬

    銀子的,這三萬兩能勾幾時揮霍,不及兩年,早已罄盡無餘了。漸漸賣了馬騎驢,

    賣了驢步走,熬枯受淡,度過日子。豈知坐吃山空,立吃地陷,終是沒有來路。

    日久歲長,怎生捱得!悔道︰“千錯萬錯,我當初出長安別親眷這日,送什麼

    《感懷詩》,分明與他告絕了,如今還有甚嘴臉好去干求他?便是干求,料他也

    決不禮我。弄得我有家難奔,有國難投,教我怎處?”韋氏道︰“倘或前日贈銀

    子的老兒尚在,再贈你些,也不見得。”子春冷笑道︰“你別痴心妄想!知那個

    老兒生死若何?貧富若何?怎麼還望他贈銀子!只是我那親眷都是肺腑骨肉,到

    底割不斷的。常言︰傍生不如傍熟。我如今沒奈何,只得還至長安去,求那親眷。”

    正是︰

    要求生活計,難惜臉皮羞。

    杜子春重到長安,好不卑詞屈體,去求那眾親眷。豈知親眷們如約會的一般,

    都說道︰“你還去求那頂尖的大財主,我們有甚力量扶持得你起?”只這冷言冷

    語,帶譏帶訕的,教人怎麼當得!險些把子春一氣一個死。忽一日打從西門經過,

    劈面遇著老者,子春不勝感愧,早把一個臉都掙得通紅了。那老者問道︰“看你

    氣色,像個該得一注橫財的。只是身上衣服,怎麼這般襤褸?莫非又消乏了?”

    子春謝道︰“多蒙老翁送我三萬銀子,我只說是用不盡的。不知略撒漫,便沒有

    了。想是我流年不利,故此沒福消受,以至如此!”老者道︰“你家好親好眷,

    遍滿長安,難道更沒周濟你的?”子春听見說親眷周濟這句話,兩個眉頭,就攢

    著一堆,答道︰“親眷雖多,一個個都是一錢不舍的a吝鬼,怎比得老翁這般慷

    慨!”老者道︰“我如今本當再贈你些才是,只是你三萬銀子不勾用得兩年,若

    活了一百歲,教我那里去討那百多萬贈你?休怪!休怪!”把手一拱,望西去了。

    正是︰

    須將有日思無日,休想今人似昔人。

    那老者去後,子春嘆道︰“我受了親眷們許多訕笑,怎麼那老者最哀憐我的,

    也發起說話來?敢是他硬做好漢,送了我三萬銀子,如今也弄得手頭干了。只是

    除了他,教我再望著那一個搭救。”正在那里自言自語,豈知老者去不多遠,卻

    又轉來,說道︰“人家敗子也盡有,從不見你這個敗子的頭兒。三萬銀子,恰像

    三個銅錢,眼就弄完了。論起你恁樣會敗,本不該周濟你了;只是除了我,

    再有誰周濟你的?你依舊饑寒而死,卻不枉了前一番功果。常言道︰殺人須見血,

    救人須救徹。還只是廢我幾兩銀子不著,救你這條窮命!”袖里又取出三百個銅

    錢,遞與子春道︰“你可將去買些酒飯吃,明日午時仍到波斯館西廊下相會。既

    道是三萬銀子不勾用度,今次須送你十萬兩。只是要早來些,莫似前番又要我等

    你!”且莫說那老者發這樣慈悲心,送過了三萬,還要送他十萬;倒也虧杜子春

    好一副厚面皮,明日又去領受他的。

    當下子春見老者不但又肯周濟,且又比先反增了七萬,喜出望外,雙手接了

    三百銅錢,深深作了個揖,起來舉舉手,大踏步就走。一直徑到一個酒店中,依

    然把三百個錢做一垛兒先付與酒家。走上酒樓,揀副座頭坐下,酒保把酒肴擺將

    過來。子春一則從昨日至今,還沒飯在肚里;二則又有十萬銀子到手,歡喜過望,

    放下愁懷,恣意飲啖。那酒家只道他身邊還有銅錢,嗄飯案酒,流水搬來。子春

    又認做三百錢內之物,並不推辭,盡情吃個醉飽,將剩下東西,都賞了酒保。那

    酒保們見他手段來得大落,私下議道︰“這人身上便襤褸,到好個撒漫主顧!”

    子春下樓,向外便走。酒家道︰“算明了酒錢去!”子春只道三百錢還吃不了,

    乃道︰“餘下的賞你罷,不要算了!”酒家道︰“這人好混帳,吃透了許多東西,

    到說這樣冠冕話。”子春道︰“這卻不干我事,你自送我吃的。”徹身又走,酒

    家上前一把扯住道︰“說得好自在!難道再多些,也是送你吃的?”兩下爭嚷起

    來。旁邊走過幾個鄰里相勸,問︰“吃透多少?”酒家把帳一算,說︰“還該二

    百。”子春呵呵大笑道︰“我只道多吃了幾萬,恁般著忙!原來止得二百文,乃

    是小事,何足為道。”酒家道︰“正是小事,快些數了撒開。”子春道︰“卻恨

    今日帶得錢少,我明日送來還你。”酒家道︰“認得你是那個,卻賒與你?”杜

    子春道︰“長安城中,誰不曉得我城南杜子春是個大財主?莫說這二百文,再多

    些,決不少你的。若不相托,寫個票兒在此,明日來取。”眾人見他自稱為大財

    主,都忍不住笑,把他上下打料。內中有個聞得他來歷的,在背後笑道︰“原來

    是這個敗子,只怕財主如今輪不著你了。”子春早又听見,便道︰“老丈休得見

    笑!今日我便是這個嘴臉,明午有個相識送我十萬銀子,怕我不依舊做財主麼?”

    眾人聞得這話,一發都笑倒了,道︰“你這人莫不是風了,天下那有送十萬銀子

    的相識?在那里?”酒家道︰“我也不管你有十萬二十萬,只還了我二百錢走路。”

    子春道︰“要!便明日多賞了你兩把,今日卻一文沒有。”酒家道︰“你是甚麼

    鳥人?吃了東西,不肯還錢。”當胸揪住,卻待要打。子春正摔脫不開,只听有

    人說叫道︰“莫要打!有話講理。”分開眾人,捱身進來。子春睜楮觀看,正是

    西門老者,忙叫道︰“老翁來得恰好!與我評一評理。”老者問道︰“你們為何

    揪住這位郎君廝鬧?”酒家道︰“他吃透了二百錢酒,卻要白賴,故此取索。”

    子春道︰“承老翁所賜三百文,先付與他,然後飲酒,他自要多把東西與人吃,

    干我甚事?今情願明日多還他些,執意不肯,反要打我。老翁!你且說誰個的理

    直?”老者向酒家道︰“既是先交錢後飲酒,如何多把與他吃?這是你自己不是。”

    又對子春道︰“你在窮困之鄉,也不該吃這許多。如今通不許多說,我存得二百

    錢在此,與你兩下和了罷!”袖里摸出錢來,遞與酒家。酒家連稱多謝。子春道︰

    “又蒙老翁周全,無可為報。若不相棄,就此小飲三杯,奉酬何如?”老者微微

    笑道︰“不消得,改日擾你罷!”向眾人道聲請了,原復轉身而去。子春也自歸

    家。

    這一夜,子春心下想道︰“我在貧窘之中,並無一個哀憐我的,多虧這老兒

    送我三萬銀子,如今又放我十萬。就是今日,若不遇他來周全,豈不受這酒家羅

     ?明日到波斯館里,莫說有銀子,就做沒有,也不可不去。況他前次既不說謊,

    難道如今卻又弄謊不成?”巴不到明日,一徑的投波斯館來,只見那老者已先在

    彼,依舊引入西廊下房內,搬出二千個元寶錠,便是十萬兩,交付子春收訖。叮

    囑道︰“這銀子難道不許你使用,但不可一造的用盡了,又來尋我。”子春謝道︰

    “我杜子春若再敗時,老翁也不必看覷我了!”即便顧了車馬,將銀子裝上,向

    老者叫聲聒噪,押著而去。

    原來偷雞貓兒到底不改性的,剛剛挑得銀子到家,又早買了鞍馬,做了衣服,

    去辭別那眾親眷,說道︰“多承指示,教我去求那大財主。果然財主手段,略不

    留難,又送了我十萬兩銀子。我如今有了本錢,便住在城中,也有坐位了。只是

    我杜子春天生敗子,豈不玷辱列位高親?不如仍往揚州與鹽商合伙,到也穩便。”

    這個說話,明明是帶著刺兒的。那親眷們卻也受了子春一場嘔氣,敢怒而不敢言。

    且說子春,整備車馬,將那十萬銀子,載的載,馱的馱,徑往揚州。韋氏看見許

    多車馬,早知道又弄了些銀子回來了,便問道︰“這行李莫非又是西門老兒資助

    你的?”子春道︰“不是那老兒,難道還有別個?”韋氏道︰“可曾問得名姓麼?”

    子春睜著眼道︰“哎呀!他在波斯館里搬出十萬銀子時節,明明記得你的分付,

    正待問他,卻被他婆兒氣,再四叮囑我,好做生理,切不可浪費了,我不免回答

    他幾句。其時一地的元寶錠,又要顧車顧馬,看他裝載;又要照顧地下,忙忙的

    收拾不迭,怎討得閑工夫,又去問他名姓。雖然如此,我也甚是懊悔!萬一我杜

    子春舊性發作,依先用完了,怎麼又好求他?卻不是天生定該餓死的。”韋氏笑

    道︰“你今有了十萬銀子,還怕窮哩!”原來子春初得銀子時節,甚有做人家的

    意思。及到揚州,豪心頓發,早把窮愁光景盡皆忘了。莫說舊時那班幫興不幫敗

    的朋友,又來攛哄;只那韋氏出自大家,不把銀子放在眼里的,也只圖好看,听

    其所為。真個銀子越多,用度越廣,不上三年,將這十萬兩蕩得干干淨淨,倒比

    前次越窮了些。韋氏埋怨道︰“我教你問那老兒名姓,你偏不肯問,今日如何?”

    子春道︰“你埋怨也沒用。那老兒送了三萬,又送十萬,便問得名姓,也不好再

    求他。只是那老兒不好求,親眷又不好求,難道杜子春便是這等坐守死了!我想

    長安城南祖居,盡值上萬多銀子。眾親眷們都是圖謀的。我既窮了,左右沒有面

    孔在長安住,還要這宅子怎麼?常言道︰有千年產,沒千年主。不如將來變賣,

    且作用度,省得靠著米囤卻死了!”這叫做杜子春三入長安,豈不是天生的一

    條的痴漢!有詩為證︰莫恃黃金積滿階,等閑費盡幾時來?十年為俠成何濟,萬

    里投人誰見哀!

    卻表子春到得長安,再不去求眾親眷,連那老兒也怕去見他。只住在城南宅

    子里,請了幾個有名的經紀,將祖遺的廳房、土庫幾所,下連基地,時值價銀一

    萬兩,一一面議定,親筆填了文契,托他絕賣。只道這價錢是甕中捉鱉,手到拿

    來;豈知親眷們量他窮極,故意要死他的貨,偏不肯買。那經紀都來回了,子春

    嘆道︰“我杜子春直恁的命低!似這寸金田地,偏有賣主,沒有受主。敢則經紀

    們不濟,須自家出去尋個頭腦。”剛剛到得大街上,早望見那老者在前面來了,

    連忙的躲在眾人叢里,思量避他。豈知那老者卻從背後一把曳住袖子,叫道︰

    “郎君,好負心也!”只這一聲,羞得杜子春再無容身之地。老者道︰“你全不

    記在西門嘆氣之日乎!老夫雖則涼薄,也曾兩次助你好幾萬銀子,且莫說你怎麼

    樣報我,難道喏也唱不得一個?見了我到躲了去。我何不把這銀子料在水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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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感老翁大恩!只是兩次銀子,都一造的蕩廢,望見老翁,不勝慚愧,就恨不得

    立時死了。以此躲避,豈敢負心!”那老者便道︰“既是這等,則你回心轉意,

    肯做人家,我還肯助你!”子春道︰“我這一次,若再改了,就對天設下個誓來。”

    老者笑道︰“誓到不必設,你只把做人家的勾當,說與我听著。”子春又道︰

    “我祖上遺下海邊上鹽場若干所,城里城外沖要去處,店房若干間,長江上下蘆

    洲若干里,良田若干頃,極是有利息的。我當初要銀錢用,都瀾賤的典賣與人了。

    我若有了銀子,盡數取贖回來,不消兩年,便可致富。然後興建義莊,開闢義冢,

    親故們羸老的養膳他,幼弱的撫育他,孤孀的存恤他,流離顛沛的拯救他,尸骸

    暴露的收埋他,我于名教復圓矣!”老者道︰“你果有此心,我依舊助你。”便

    向袖里一摸,卻又摸出三百個錢,遞與子春,約道︰“明日午時到波斯館里來會

    我,再早些便好!”子春因前次受了酒家之氣,今番也不去吃酒,別了老者,一

    徑回去。一頭走,一頭思想道︰“我杜子春天生莽漢,幸遇那老者兩次贈我銀子,

    我不曾問得他名姓,被妻子埋怨一個不了。如今這次,須不可不問。”只待天色

    黎明,便投波斯館去。在門上坐了一會,方才那老者走來,此時尚是辰牌時分。

    老者喜道︰“今日來得恰好!我想你說的做人家勾當,若銀子少時,怎濟得事?

    須把三十萬兩助你。算來三十萬,要六千個元寶錠,便數也數得一日,故此要你

    早些來。”便引子春入到西廊下房內,只一搬,搬出六千個元寶錠來,交付明白,

    叮囑道︰“老夫一生家計,盡在此了。你若再敗時節,也不必重來見我。”子春

    拜謝道︰“敢問老翁高姓大名?府上那里?”老者道︰“你待問我怎的?莫非你

    思量報我麼?”子春道︰“承老翁前後共送了四十三萬,這等大恩,還有甚報得?

    只是狗馬之心,一毫難盡。若老翁要宅子住,小子賣契尚在袖里,便敢相奉。”

    老者笑道︰“我若要你這宅子,我只守了自家的銀子卻不好。”子春道︰“我杜

    子春貧乏了,平時親識沒有一個看顧我的,獨有老翁三次周濟。想我杜子春若無

    可用之處,怎肯便舍這許多銀子?倘或要用我杜子春,敢不水里水里去,火里火

    里去!”老者點著頭道︰“用便有用你去處,只是尚早。且待你家道成立,三年

    之後,來到華山雲台峰上,老君祠前,雙檜樹下,見我便了!”有詩為證︰四十

    三萬等閑輕,末路猶然諱姓名。他日雲台雖有約,不知何事用狂生?

    卻說子春把那三十萬銀子,扛回家去,果然這一次頓改初心,也不去整備鞍

    馬,也不去制備衣服,也不去辭別親眷,悄悄的雇了車馬,收拾停當,徑往揚州。

    原來有了銀子,就是天上打一個霹靂,滿京城無有不知的。那親眷們都說道︰

    “他有了三十萬銀子,一般財主體面,況又沾親,豈可不去餞別!”也有說道︰

    “他沒了銀子時節,我們不曾禮他,怎麼有了銀子便去餞別?這個叫做前倨後恭,

    反被他小覷了我們!”到底願送者多,不願送者少,少的拗不過多的,一齊備了

    酒出東都門外,與杜子春餞別。只見酒到三巡,子春起來謝道︰“列位高親光送,

    小子信口o得個曲兒,回敬一杯,休得見笑!”你道是什麼曲兒?原來都是敘述

    窮若無處求人的意思,只教那親眷們听著,坐又坐不住,去又去不得,倒是不來

    送行也罷了,何苦自討這場沒趣!曲雲︰我生來是富家,從幼的喜奢華,財物撒

    漫賤如沙。覷著囊資漸寡,看看手內光光乍,看看身上絲絲掛。歡娛博得嘆和嗟,

    枉教人作話靶。待求人難上難,說求人最感傷。朱門走遍自廂澹 話 鑾 br />
    掌。若沒有城西老者寬洪量,三番相贈多情況,這微軀已喪路途旁,請列位高親

    主張。”子春唱罷,拍手大笑,向眾親眷說聲請了,洋洋而去。心里想道︰“我

    當初沒銀子時節,去訪那親眷們,莫說請酒,就是一杯茶也沒有;今日見我有了

    銀子,便都設酒出門外送我。原來銀子這般不可少的,我怎麼將來容易蕩費了!”

    一路上好生感嘆。到得揚州,韋氏只道他止賣得些房價在身,不勾撒漫,故此服

    飾輿馬,比前十分收斂。豈知子春在那老者眼前,立下個做人家的誓願,又被眾

    親眷們這席酒識破了世態,改轉了念頭,早把那扶興不扶敗的一起朋友,盡皆謝

    絕,影也不許他上門。方才陸續的將典賣過鹽場、客店、蘆洲、稻田,逐一照了

    原價,取贖回來。果然本錢大,利錢也大,不上兩年,依舊潑天巨富。又在兩淮

    南北,直到瓜州地面,造起幾所義莊,莊內各有義田、義學、義冢。不論孤寡老

    弱,但是要養育的,就給衣食供膳他;要講讀的,就請師傅教訓他;要殯殮的,

    就備棺槨埋葬他。莫說千里內外,感被恩德,便是普天下,那一個不贊道︰“杜

    子春這等敗了,還掙起人家,才做得家成,又干了多少好事,豈不是天生的豪杰!”

    原來子春牢記那老者期約在心,剛到三年,便把家事一齊交付與妻子韋氏,

    說道︰“我杜子春三入長安,若沒那老者相助,不知這副窮骨頭死在那里。他約

    我家道成立,三年之外,可到華山雲台峰上,老君祠前,雙檜樹下,與他相見,

    卻有用著我的去處。如今已是三年時候,須索到華山去走一遭。”韋氏答道︰

    “你受他這等大恩,就如重生父母一般,莫說要用著你,便是要用我時,也說不

    得了。況你貧窮之日,留我一個在此,尚能支持;如今現有天大家私,又不怕少

    了我吃的,又不怕少了我穿的。你只管放心,自去便了。”當日整治一杯別酒,

    親出城西餞送子春上路。竹葉杯中辭少婦,蓮花峰上訪真人。

    子春別了韋氏,也不帶從人,獨自一個上了牲口,徑往華山路上前去。原來

    天下名山,無如五岳。你道那五岳?中岳嵩山、東岳泰山、北岳恆山、南岳衡山、

    西岳華山。這五岳都是神仙窟宅。五岳之中,惟華山最高。四面看來,都是方的,

    如刀斧削成一片,故此俗人稱為“削成山”。到了華山頂上,別有一條小路,最

    為艱險,須要攀藤附葛而行。約莫五十餘里,才是雲台峰。子春抬頭一望,早見

    兩株檜樹,青翠如蓋,中間顯出一座血紅的山門,門上豎著扁額,乃是“太上老

    君之祠”六個老大的金字。此時乃七月十五,中元令節,天氣尚熱,況又許多山

    路,走得子春渾身是汗,連忙拭淨,斂容向前,頂禮仙像。只見那老者走將出來,

    比前大是不同,打扮得似神仙一般。但見他︰戴一頂玲瓏碧玉星冠,被一領織錦

    絳綃羽衣,黃絲綬腰間婉轉,紅雲履足下蹣跚。頦下銀須灑灑,鬢邊華發斑斑。

    兩袖香風飄瑞靄,一雙光眼露朝星。那老者遙問道︰“郎君果能不負前約,遠來

    相訪乎!”子春上前納頭拜了兩拜,躬身答道︰“我這身子,都是老翁再生的。

    既蒙相約,豈敢不來!但不知老翁有何用我杜子春之處?”老者道︰“若不用你,

    要你沖炎冒暑來此怎的!”便引著子春進入老君祠後。這所在乃是那老者煉藥去

    處。子春舉目看時,只見中間一所大堂,堂中一座藥灶,玉女九人環灶而立,青

    龍白虎分守左右。堂下一個大甕,有七尺多高,甕口有五尺多闊,滿甕貯著清水。

    西壁下鋪著一張豹皮。老者教子春靠壁向東盤膝坐下,卻去提著一壺酒一盤食來。

    你道盤中是甚東西?乃是三個白小子。子春暗暗想道︰“這硬石子怎生好吃?”

    原來煮熟的,就如芋頭一般,味尤甘美。子春走了許多山路,正在饑渴之際,便

    把酒食都吃盡了。其時紅日沉西,天色傍晚。那老者分付道︰“郎君不遠千里,

    冒暑而來,所約用你去處,單在于此。須要安神定氣,坐到天明。但有所見,皆

    非實境。任他怎生樣凶險,怎生樣苦毒,都只忍著,不可開言!”分付已畢,自

    向藥灶前去,卻又回頭叮囑道︰“郎君切不可忘了我的分付,便是一聲也則不得

    的。牢記!牢記!”子春應允。

    剛把身子坐定,鼻息調得幾口,早看見一個將軍,長有一丈五六,頭戴鳳翅

    金盔,身穿黃金鎧甲,帶領著四五千人馬,鳴鑼擊鼓,吶喊搖旗,擁上堂來,喝

    問︰“西壁下坐著的是誰?總麼不回避我?快通名姓!”子春全不答應。激得將

    軍大怒,喝教人攢箭射來,也有用刀夾背斫的,也有用槍當心戳的,好不利害!

    子春謹記老者分付,只是忍著,並不做聲。那將軍沒奈何他,引著兵馬也自去了。

    金甲將軍才去,又見一條大蟒蛇,長可十餘丈,將尾纏住子春,以口相向,焰焰

    的吐出兩個舌尖,抵入鼻子孔中。又見一群狼虎,從頭上撲下,咆哮之聲,振動

    山谷,那獠牙就如刀鋸一般鋒利,遍體咬傷,流血滿地。又見許多凶神惡鬼,都

    是銅頭鐵角,猙獰可畏,跳躍而前。子春任他百般欺弄,也只是忍著。猛地里又

    起一陣怪風,刮得天昏地黑,大雨如注,堂下水涌起來,直漫到胸前。轟天的霹

    靂,當頭打下,電火四掣,須發都燒。子春一心記著老者分付,只不做聲,漸漸

    的雷收雨息,水也退去。子春暗暗喜道︰“如今天色已霽,想再沒有甚麼驚嚇我

    了。”豈知前次那金甲大將軍,依舊帶領人馬,擁上堂來,指著子春喝道︰“你

    這雲台山妖民,到底不肯通名姓,難道我就奈何不得你?”便令軍士,疾去揚州,

    擒他妻子韋氏到來。說聲未畢,韋氏已到,按在地上,先打三百殺威棒,打得個

    皮開肉綻,鮮血迸流。韋氏哀叫道︰“賤妾雖無容德,奉事君子有年,豈無伉儷

    之情?乞賜一言,救我性命!”子春暗想老者分付,說是“隨他所見,皆非實境,

    安知不是假的?況我受老者大恩,便真是妻子,如何顧得!”並不開言。激得將

    軍大怒,遂將韋氏千刀萬剮。韋氏一頭哭,一頭罵,只說︰“枉做了半世夫妻,

    忍心至此!我在九泉之下,誓必報冤!”子春只做不听得一般。將軍怒道︰“這

    賊妖術已成,留他何用?便可一並殺了!”只見一個軍士,手提大刀,走上前來,

    向子春頸上一揮,早已身首分為兩處。你看杜子春,剛才掙得成家,卻又死于非

    命,豈不痛惜可憐!游魂渺渺歸何處?遺業忙忙付甚人?

    那子春頸上被斫了一刀,已知身死,早有夜叉在,領了他魂魄竟投十地閻君

    殿下。都道︰“子春是個雲台峰上妖民,合該押赴酆都地獄,遍受百般苦楚,身

    軀靡爛!”原來被業風一吹,依然如舊。卻又領子春魂魄,托生在宋州原任單父

    縣丞,叫做王勘家做個女兒。從小多災多病,針灸湯藥,無時間斷。漸漸長成,

    容色甚美。只是說不出一句言語來,是個啞的。同鄉有個進士,叫做盧,因慕

    他美貌,要求為妻。王家推辭啞的,不好相許。盧道︰“與我做媳婦,只要有

    容有德,豈在說話?便是啞,不強似長舌的!”卻便下了財禮,迎取過門,夫妻

    甚是相得。早生下兒子,已經兩歲,生得眉清目秀,紅的是唇,白的是齒,真個

    可愛!忽一日盧抱著撫弄,卻問王氏道︰“你看這樣兒子,生得好麼?”王氏

    笑而不答。盧怒道︰“我與你結發三載,未嘗肯出一聲。這是明明鄙賤著我,

    還說甚恩情那里,總要兒子何用?”到提著兩只腳,向石塊上只一撲,可憐掌上

    明珠,撲做一團肉醬。子春卻忘記了王家啞女兒,就是他的前身。看見兒子被丈

    夫活活撲死了,不勝愛惜,剛叫得一個“噫”字,豈知藥灶里迸出一道火光,連

    這所大堂險些燒了。其時天已將明,那老者忙忙向前提著子春的頭發,將他浸在

    水甕里,良久方才火息。老者跌腳嘆道︰“人有七情,乃是喜、怒、憂、懼、愛、

    惡、欲。我看你六情都盡,惟有愛情未除。若再忍得一刻,我的丹藥已成,和你

    都升仙了,難得如此!”子春懊悔無地,走到堂上,看那藥灶時,只見中間貫著

    手臂大一根鐵柱,不知仙藥都飛在那里去了。老者脫了衣服,跳入灶中,把刀在

    鐵柱上,刮得些藥末下來,教子春吃了,遂打發下山。子春伏地謝罪,說道︰

    “我杜子春不才,有負老師囑付,如今情願跟著老師出家,只望哀憐弟子,收留

    在山上罷!”老者搖手道︰“我這所在,如何留得你?可速回去,不必多言!”

    子春道︰“既然老師不允,容弟子改過自新,三年之後,再來效用。”老者道︰

    “你若修得心盡時,就在家里也好成道。若修心不盡,便來隨我,亦有何益。慎

    之!勉之!”

    子春領命,拜別下山。不則一日,已至揚州。韋氏接著,問道︰“那老者要

    你去,有何用處?”子春道︰“不要說起,是我不才,負了這老翁一片美情!”

    韋氏問其緣故,子春道︰“他是個得道之人,教我看守丹灶,囑付不許開言。豈

    知我一時見識不定,失口叫了一個‘噫’字,把他數十年辛勤修命的丹藥,都弄

    走了。他道我再忍得一刻,他的丹藥成就,連我也做了神仙。這不是壞了他的事,

    連我的事也壞了?以此歸來,重加修省。”韋氏道︰“你為甚卻道這‘噫’字?”

    子春將所見之事,細細說出,夫妻不勝嗟嘆。自此之後,子春把天大家私,丟在

    腦後,日夕焚香打坐,滌慮凝神,一心思想神仙路上。但遇孤孀貧苦之人,便動

    千動百的舍與他,雖不比當初敗廢,卻也漸漸的十不存一。倏忽之間,又是三年。

    一日對韋氏說道︰“如今待要再往雲台求見那老者,超脫塵凡。所餘家私,盡著

    勾你用度,譬如我已死,不必更想念了!”那韋氏也是有根器的,听見子春要去,

    絕無半點留念,只說道︰“那老者為何肯舍這許多銀子送你,明明是看你有神仙

    之分,故來點化,怎麼還不省得?”明早要與子春餞行。豈知子春這晚題下一詩,

    留別韋氏,已潛自往雲台去了。詩雲︰“驟興驟敗人皆笑,旋死旋生我自驚。從

    今撒手離塵網,長嘯一聲歸白雲!”

    你道子春為何不與韋氏面別?只因三年齋戒,一片誠心,要從揚州步行到彼,

    恐怕韋氏差撥伴當跟隨,整備車馬送他,故此悄地出了門去。兩只腳上,都走起

    繭子來,方才到得華州地面。上了華山,徑奔老君祠下,但見兩株檜樹,比前越

    加蔥翠。堂中絕無人影,連那藥灶也沒些蹤跡。子春嘆道︰“一定我杜子春不該

    做神仙,師父不來點化我了!雖然如此,我發了這等一個願心,難道不見師父就

    去了不成?今日死也死在這里,斷然不回去了!”便住在祠內,草衣木食,整整

    過了三年。守那老者不見,只得跪在仙像前叩頭祈告雲︰“竊惟弟子杜子春,下

    土愚民,塵凡濁骨。奔逐貨利之場,迷戀身色之內。蒙本師慨發慈悲,指皈大道,

    奈弟子未斷愛情,難成正果。遣歸修省,三載如初。再叩丹台,一誠不二。洗心

    滌慮,六根淨清無為;養性修真,萬緣去除都盡。伏願道緣早啟,仙馭速臨。拔

    凡骨于塵埃,開迷蹤于覺路。雲雲。”

    子春正在神前禱祝,忽然祠後走出一個人來,叫道︰“郎君,你好至誠也!”

    子春听見有人說話,抬起頭來看時,卻正是那老者,又驚又喜,向前叩頭道︰

    “師父,想殺我也!弟子到此盼望三年,怎的再不能一面?”老者笑道︰“我與

    你朝夕不離,怎說三年不見?”子春道︰“師父既在此間,弟子緣何從不看見?”

    老者道︰“你且看座上神像,比我如何?”子春連忙走近老君神像之前,定楮細

    看,果然與老者全無分別。乃知向來所遇,即是太上老君,便伏地請罪。謝道︰

    “弟子肉眼怎生認得?只望我師哀憐弟子,早傳大道!”老君笑道︰“我因怕汝

    處世日久,塵根不一,故假攝七種情緣,歷歷試汝。今汝心下已皆清淨,又何言

    哉!我想漢時淮南王劉安,專好神仙,直感得八公下界,與他修合丹藥。煉成之

    日,合宅同升,連那雞兒、狗兒,了鼎中藥末,也得相隨而去,至今雞鳴天

    上,犬吠雲間。既是你已做神仙,豈有妻子偏不得道。我這有神丹三丸,特相授

    汝,可留其一,持歸與韋氏服之。教他免墮紅塵,早登紫府。”子春再拜,受了

    神丹,卻又稟道︰“我弟子貧窮時節,投奔長安親眷,都道我是敗子,並無一個

    慈悲我的。如今弟子要同妻韋氏,再往長安,將城南祖居舍為太上仙祠,祠中禱

    造丈六金身,供奉香火。待眾親眷聚集,曉喻一番,也好打破他們這重魔障。不

    知我師可容許我弟子否?”老君贊道︰“善哉!善哉!汝既有此心,待金像鑄成

    之日,吾當顯示神通,挈汝升天,未為晚也!”正是︰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人間敗子名。

    話分兩頭。卻說韋氏自子春去後,卻也一心修道,屏去繁華,將所遺家私盡

    行布施,只在一個女道士觀中,投齋度日。滿揚州人見他夫妻雲游的雲游,乞丐

    的乞丐,做出這般行徑,都莫知其故。忽一日子春回來,遇著韋氏,兩個俱是得

    道之人,自然不言而喻。便把老君所授神丹,付與韋氏服了,只做抄化模樣,徑

    赴長安去投見那眾親眷。呈上一個疏簿,說把城南祖居,舍作太上老君神廟,特

    募黃金十萬兩,鑄造丈六金身,供奉殿上。要勸那眾親眷,共結善緣。其時親眷

    都笑道︰“他兩次得了橫財,盡皆廢敗,這不必說了。後次又得一大注,做了人

    家。如何三年之後,白白的送與人去?只他丈夫也罷了,怎麼韋氏平時既不諫阻,

    又把分撥與他用度的,亦皆散舍?豈不夫妻兩個都是薄福之人,消受不起,致有

    今日?眼見得這座祖宅,還值萬數銀子,怎麼又要舍作道院,別來募化黃金,興

    鑄仙像!這等痴人,便是募得些些,左右也被人騙去,我們禮他則甚!”盡都閉

    了大門,推辭不管閑事。子春夫妻含笑而歸。那親眷們都量定杜子春夫妻,斷然

    鑄不起金像的,故此不肯上疏。豈知半月之後,子春卻又上門,遞進一個請帖兒,

    寫著道︰“子春不自量力,謹舍黃金六千斤,鑄造老君仙像。仰仗眾緣,法相完

    成,擬于明日奉像升座。特備小齋,啟請大德,同觀勝事,幸勿他辭!”

    那親眷們看見,無不驚訝,嘆道︰“怎麼就出得這許多金子?又怎麼鑄造得

    這等神速?”連忙差人前去打听,只見眾親眷門上,和滿都城士庶人家,都是同

    日,有一個杜子春親送請帖,也不知杜子春有多少身子。都道︰“這事有些蹺蹊!”

    到次日,沒一個不來。到得城南,只見人山人海,填街塞巷,合城男女,都來隨

    喜。早望見門樓已都改造過了,造得十分雄壯,上頭寫著栲栳大金字,是“太上

    行宮”四個字。進了門樓,只見殿宇廊廡,一i的金碧輝煌,耀楮奪目,儼如天

    宮一般。再到殿上看時,真個黃金鑄就的丈六金身,莊嚴無比。眾親眷看了,無

    不搖首咋舌道︰“真個他弄起恁樣大事業!但不知這些金子是何處來的?”又見

    神座前,擺下一大盤蔬菜,一卮子酒,暗暗想道︰“這定是他辦的齋了。縱便精

    潔,無過有一兩器,不消一個人,便一口吃完了。怎麼下個請帖,要遍齋許多人

    眾?你道好不古怪!”只見子春夫婦,但遇著一個到金像前瞻禮的,便捧過齋來

    請他吃些,沒個不吃,沒個不贊道甘美!

    那親眷們正在驚嘆之際,忽見金像頂上,透了一道神光,化做三朵白雲,中

    間的坐了老君,左邊坐了杜子春,右邊坐了韋氏,從殿上出來,升到空里,約莫

    離地十餘丈高,只見子春舉手與人眾作別,說道︰“橫眼凡民,只知愛惜錢財,

    焉知大道!但恐三災橫至,四大崩摧,積下家私,拋于何處?可不省哉!可不惜

    哉!”曉喻方畢,只听得一片笙簫仙樂,響振虛空,旌節導前,幡蓋擁後,冉冉

    升天而去!滿城士庶,無不望空合掌頂禮。有詩為證︰千金散盡貧何惜,一念皈

    依死不移。慷慨丈夫終得道,白雲朵朵上天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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