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力謂命曰︰“若之功奚若我哉?”命曰︰“汝奚功于物而欲比朕?”力曰︰“壽夭、窮達、貴賤、
貧富,我力之所能也。”命曰︰“彭祖之智不出堯舜之上,而壽八百;顏淵之才不出眾人之下,而壽四
八ヾ。仲尼之德不出諸侯之下,而困于陳蔡ゝ;殷紂之行不出三仁之上ゞ,而居君位。季札無爵于吳々
,田恆專有齊國ぁ。夷齊餓于首陽あ,季氏富于展禽ぃ。若是汝力之所能,奈何壽彼而夭此,窮聖而達
逆,賤賢而貴愚,貧善而富惡邪?”力曰︰“若如若言,我固無功于物,而物若此邪,此則若之所制邪?”命曰︰“既謂之命,奈何有制之者邪?朕直而推之,曲而任之。自壽自夭,自窮自達,自貴自賤,
自富自貧,朕豈能識之哉?朕豈能識之哉?”
【注釋】
ヾ四八——北宋本、世德堂本作“十八”。顏淵為孔子弟子,年壽古傳不一,但都說壽命較短。
ゝ仲尼困于陳蔡——事見《史記•孔子世家》。
ゞ三仁——三位仁人,指殷紂王時的大臣微子、箕子和比干。微子名啟,紂王的同母兄,《孟子•
告子》則說是紂王的叔父。箕子,紂王的叔父,因進諫不听,佯狂為奴。比干,紂王的叔父,因進諫被
紂王挖心而死。《論語•微子篇》雲︰“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干諫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
々季札——春秋時吳王壽夢的少子,十分賢能,欲立為太子,不受,封于延陵,號延陵季子,深得
各國賢者尊敬。
ぁ田恆——即陳成子。春秋時齊國的大臣。陳 公之子,名恆,一作常。公元前 481 年殺死齊簡公
,立齊平公,自任相國,盡殺公族中的強者,擴大封邑,專權于齊國。《論語•憲問》︰“陳成子弒簡
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陳恆弒其君,請討之。”
あ夷齊餓于首陽——夷齊,伯夷和叔齊。伯夷為商末孤竹國國君的長子,姓墨胎氏。孤竹君初以次
于叔齊為繼承人。孤竹君死後,叔齊讓兄,兄伯夷不受,兩人均離棄本國,武王滅商後又逃避到首陽山
,誓不食周粟,終于餓死于首陽。孔子說︰伯夷、叔齊,“古之賢人也。”
ぃ季氏富于展禽——季氏,即季孫氏,春秋、戰國時魯國掌握政權的貴族,魯桓公少子的後裔。從
季文子(季友之孫)起,季武子(文子之子)、季平子(武子之孫)、季桓子(平子之子)、季康子(
桓子庶子)等相繼執政。《論語•先進》︰“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為之聚斂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
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展禽,即柳下惠,本名獲,又名季,字禽,魯國賢者。《論語•微子》載
孔子曰︰“柳下惠,少連,降志辱身矣,言中倫,行中慮,其斯而已矣。”又《衛靈公》載孔子曰︰“
臧文仲其竊位者與!知柳下惠之賢而不與立也。”
【譯文】
力量對命運說︰“你的功勞怎麼能和我相比呢?”命運說︰“你對事物有什麼功勞而要和我相比?”力量說︰“長壽與早夭,窮困與顯達,尊重與下賤,貧苦與富裕,都是我的力量所能做到的。”命運
說︰“彭祖的智慧不在堯之上,而活到了八百歲;顏淵的才能不在一般人之下,而活到了四十八歲。仲
尼的仁德不在各國諸侯之下,而被圍困在陳國與蔡國之間;殷紂王的行為不在微子、箕子、比干之上,
卻位為天子。季札在吳國沒有官爵,田恆卻在齊國專權。伯夷和叔齊在首陽山挨餓,季氏卻比柳下惠富
有得多。如果是你的力量所能做到的,為什麼要使壞人長壽而使好人早夭,使聖人窮困而使賊人顯達,
使賢人低賤而使愚人尊貴,使善人貧苦而使惡人富有呢?”力量說︰“如果像你所說的那樣,我原來對
事物沒有功勞,而事物的實際狀況如此,這難道是你控制的結果嗎?”命運說︰“既然叫做命運,為什
麼要有控制的人呢?我只不過是對順利的事情推動一下,對曲折的事情听之任之罷了。一切人和事物都
是自己長春自己早夭,自己窮困自己顯達,自己尊貴自己低賤,自己富有自己貧苦,我怎麼能知道呢?
我怎麼能知道呢?”
【原文】
北宮子謂西門子曰︰“朕與子並世也,而人子達ヾ;並族也,而人子敬;並貌也,而入子愛;並言
也,而人子庸ゝ;並行也,而人子誠;並仕也,而人子貴;並農也,而人子富;並商也,而人子利。朕
衣則 褐ゞ,食則粢糲々,居則蓬室ぁ,出則徒行。子衣則文錦,食則梁肉あ,居則連■ぃ,出則結駟
い。在家熙然有棄朕之心ぅ,在朝諤然有敖朕之色う。請謁不及相,遨游不同行,固有年矣。子自以德
過朕邪?”西門子曰︰“予無以知其實。汝造事而窮,予造事而達,此厚薄之驗歟?而皆謂與予並,汝
之顏厚矣。”北宮子無以應,自失而歸。中途遇東郭先生,先生曰︰“汝奚往而反,■■而步■,有深
愧之色邪?”北宮子言其狀。東郭先生曰︰“吾將舍汝之愧■,與汝更之西門氏而問之。”曰︰“汝奚
辱北宮子之深乎?固且言之■。”西門子曰︰“北宮子言世族、年貌、言行與予並,而賤貴、貧富與予
異。予語之曰︰予無以知其實。汝造事而窮,予造事而達,此將厚薄之驗歟?而皆謂與予並,汝之顏厚
矣。”東郭先生曰︰“汝之言厚薄不過言才德之差,吾之言厚薄異于是矣。夫北宮子厚于德,薄于命,
汝厚于命,薄于德。汝之達,非智得也;北宮子之窮,非愚失也。皆天也,非人也。而汝以命厚自矜,
北宮子以德厚自愧,皆不識夫固然之理矣■。”西門子曰︰
“先生止矣。予不敢復言。”北宮子既歸,衣其■褐,有狐貉之溫■;進其■菽■,有稻粱之味;
庇其蓬室,若廣廈之蔭;乘其篳輅■,若文軒之飾■。終身■然■,不知榮辱之在彼也,在我也。東郭
先生聞之曰︰“北宮子之寐久矣■,一言而能寐,易悟也哉■!”
【注釋】
ヾ人子達——猶“人達子”,別人使你顯達。以下“人子敬”、“人子愛”、“人子庸”、“人之
誠”、“人子貴”、“人子富”、“人子利”,句法與此同。
ゝ庸——用。
ゞ■褐——音 sh (樹)。褐,粗糙的衣服,古代多為貧苦者所服。
々粢糲——粢,音 z (資),粟米。糲,音 l(厲),粗米。粢糲,《釋
文》︰“蓋謂粗舂粟麥為粢餅食之。”,ぁ蓬室— — 猶言茅屋,泛指簡陋的房屋。
あ粱肉——粱,精美的飯食。粱肉,指精美的飯菜。
ぃ連■——■,棟梁。連■,棟梁相連,指高大華麗的房屋。
い結駟——駟,古代四馬所駕之車,或指一車所駕之四馬。結駟,車馬互相連結。
ぅ熙然——歡笑貌。
う愕然——爭辯貌。
■■■——獨行貌。
■舍——通“釋”,消除。
■固——通“姑”,姑且。
■矣——《集釋》︰“《藏》本、吉府本、《四解》本、秦刻本皆無‘矣’字,今依北宋本、世德
堂本增。”
■貉——音 h (河)。又稱“狗獾”,為重要的毛皮獸之一。
■■菽——又作“戎菽”,大豆。
■篳輅——音 b(畢)l (路),用荊竹樹枝編成的車子,即柴車。
■文軒——軒,古代一種供大夫以上乘坐的輕便車,車箱前頂較高,用漆有花紋或加皮飾的席子作
障蔽。文軒,畫有花紋的軒車。
■■然——■,音 y u(由),舒適自得貌。
■寐——睡眠,本文指迷糊,糊涂。
■悟——《集釋》︰“‘悟’,北宋本作‘寤’,《藏》本、世德堂本作‘怛’。”
【譯文】
北宮子對西門子說︰“我和你生活在同一個時代,而別人卻使你顯達;一樣的世家大族,而別人卻
尊敬你;相貌也差不多,而別人卻喜歡你;一樣地說話,而別人卻采納你的意見;一樣的做事,而別人
卻信任你;一樣的做官,而別人卻重用你;一樣的種田,而別人卻使你富裕;一樣的經商,而別人卻使
你發財。我穿的是粗布衣服,吃的是粗糙的飯菜,住的是茅草屋,外出便步行。你穿的是繡著花紋的絲
綢衣服,吃的是精美的飯菜,住的是高大華麗的房屋,外出則車馬成群。在家庭中,你嬉戲歡笑有不理
我的念頭;在朝廷上,你夸夸其談有輕視我的臉色。請客問候沒有我的份,外出游玩不和我同行;已經
有好多年了。你自以為仁德超過了我嗎?”西門子說︰“我無法知道真實原因。你做事老踫釘子,我做
事總是順利,這不就是厚薄不同的證明嗎?你卻說和我都一樣,你的臉皮也太厚了。”北宮子無法回答
,失魂落魄地回去了。半路上踫到了東郭先生。東郭先生問︰“你是從哪里回來,獨自行走,且面帶深
深的慚愧臉色呢?”北宮子說了上述情況。東郭先生說︰“我可以消除你的慚愧,和你再到西門氏家去
問問他。”東郭先生問西門子說︰“你為什麼要那麼厲害地侮辱北宮子呢?姑且說說原因吧。”西門子
說︰“北宮子講他的時代、家族、年齡、相貌、言論、做事都與我相同,而低賤與尊貴、貧苦與富有卻
與我不一樣。我對他說︰我無法知道真實原因。你做事老踫釘子,我做事總是順利,這恐怕是厚薄不同
的證明吧?你卻說你跟我都一樣,你的臉皮也太厚了。”東郭先生說︰“你所講的厚薄不過是說才能和
仁德的差別,我所講的厚薄與此不同。北宮子的仁德厚,命運薄,你的命運厚,仁德薄。你的顯達,不
是憑智慧得到的;北宮子的窮困,不是冒昧的過失。都是天命,而不是人力。而你卻以德薄命厚自以為
了不起,北宮子又以德厚命薄自覺慚愧,都不懂得本來的道理。”西門子說︰“先生不要講了。我不敢
再說了。”北宮子回去以後,穿他的粗布衣服,覺得有狐貉裘毛那樣的溫暖;吃他的粗糧大豆,覺得有
精美飯菜的味道;住他的茅草屋,像是住在寬廣的大廈中;乘坐他的柴車,像是有華麗雕飾的高大車馬。終身舒適自得,不知道榮辱在他們那里還是在自己這里。東郭先生听到後說︰“北宮子已經糊涂很久
了,一句話便能醒悟,也是容易醒悟啊!”
【原文】
管夷吾、鮑叔牙二人相友甚戚ヾ,同處于齊,管夷吾事公子糾ゝ,鮑叔牙事公子小白ゞ。齊公族多
寵,嫡庶並行々。國人懼亂,管仲與召忽奉公子糾奔魯ぁ,鮑叔奉公子小白奔莒あ。既而公孫無知作亂
ぃ,齊無君,二公子爭入。管夷吾與小白戰于莒,道射中小白帶 。小白既立,脅魯殺子糾,召忽死之
,管夷吾被囚い。鮑叔牙謂桓公曰︰“管夷吾能,可以治國。”桓公曰︰“我仇也,願殺之。”鮑叔牙
曰︰“吾聞賢君無私怨,且人能為其主,亦必能為人君。如欲霸王,非夷吾其弗可。君必舍之ぅ!”遂
召管仲。魯歸之,齊鮑叔牙郊迎,釋其囚。桓公禮之う,而位于高、國之上■,鮑叔牙以身下之。任以
國政,號曰仲父。桓公遂霸。管仲嘗嘆曰︰“吾少窮困時,嘗與鮑公賈■,分財多自與,鮑叔不以我為
貪,知我貧也。吾嘗為鮑叔謀事而大窮困,鮑叔不以我為愚,知時有利不利也。吾嘗三仕,三見逐于君
,鮑叔不以我為不肖,知我不遭時也。吾嘗三戰三北,鮑叔不以我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糾敗,召
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鮑叔不以我為無■,知我不羞小節而■名不顯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
叔也!”此世稱管鮑善交者,小白善用能者。然實無善交,實無用能也。實無善交、實無用能者,非更
有善交,更有善用能也。召忽非能死,不得不死;鮑叔非能舉賢,不得不舉;小白非能用仇,不得不用。及管夷吾有病,小白問之,曰︰“仲父之病病矣,可不諱■,雲至于大病■,則寡人惡乎屬國而可?”夷吾曰︰“公誰欲歟?”小白曰︰“鮑叔牙可。”曰︰“不可。其為人也■,潔廉善士也,其于不己
若者不比之人,一聞人之過,終身不忘。使之理國■,上且■乎君,下且逆乎民。其得罪于君也,將弗
久矣。”小白曰︰“然則孰可?”對曰︰“勿已,則隰朋可。其為人也,上忘而下不叛■,愧其不若黃
帝而哀不己若者■。以德分人謂之聖人,以財分人謂之賢人。以賢臨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賢下人者
,未有不得人者也。其于國有不聞也,其于家有不見也。勿已,則隰朋可。”然則管夷吾非薄鮑叔也,
不得不薄;非厚隰朋也,不得不厚。厚之于始,或薄之于終;薄之于終,或厚之于始■。厚薄之去來,
弗由我也。
【注釋】
ヾ鮑叔牙——春秋齊國大夫,以知人著稱。戚——親近。
ゝ公子糾——齊襄公之弟。
ゞ公子小白——齊襄公與公子糾之弟,後即位為齊桓公,公元前 685—643 年在位,為春秋時第一
霸主。
々嫡庶並行——張湛注︰“齊傅公母弟夷忡年生公孫無知,僖公愛之,令禮秩同于太子也。”齊僖
公為文襄公之父,時齊襄公為太子,名諸兒。
ぁ召忽——人名。《釋文》︰“召本作邵。”《史記•齊太公世家》雲︰襄公“次弟糾奔魯,其母
魯女也,管仲、召忽傅之。”
あ莒——春秋時國名,都城在今山東莒縣。
ぃ公孫無知作亂——公孫無知為齊僖公母弟夷仲年之子,僖公愛之,禮秩同于太子,襄公即位後,
黜無知秩服,無知怨恨,十二年後,終于殺襄公,自立為齊君。但不久又被雍林渠丘大夫所殺。事見《
史記•齊太公世家》。
い管夷吾被囚——《史記•齊太公世家》︰“齊遺魯書曰︰‘子糾兄弟,弗忍誅,請魯自殺之。召
忽、管仲,仇也,請得而甘心醢之。不然,將圍魯。’魯人患之,遂殺子糾于笙瀆。召忽自殺,管仲請
囚。”
ぅ舍——通“釋”。釋放、赦免。
う桓公禮之——《史記•齊太公世家》︰“鮑叔牙迎受管仲,及堂阜而脫桎梏,齊祓而見桓公。桓
公厚禮以為大夫,任政。”
■高、國——齊國的兩家勢力最大的大夫。齊桓公能回國即位,因有高、國兩大家族為內應而得以
成功。
■賈——音 g (古),作買賣。古代行商為商,坐商為賈。
■仲父之病病矣,可不諱——張湛注︰“言病之甚不可復諱而不言也。”盧重玄解︰“將死不可諱
言。”病病,世德堂本作“病疾”。楊伯峻雲︰“《說文》︰‘疾,病也。’‘病,疾加也。’古書凡
疾劇皆謂疾病。”“世德堂本作‘病疾’,是其倒文,淺人不察,遽改為‘病病’。”可不諱,王重民
︰“據張注,則正文‘可不’二字當倒乙。《管子•戒篇》、《小稱篇》並作‘不可諱’。”
■雲至于大病——王重民︰“張氏以‘可不諱雲’;四子為句,因釋雲‘不可復諱而不言也’,亦
非是。‘雲’字當下屬為句。‘雲’猶‘如’也。‘雲至于大病’,猶‘如至于大病’也。說見《釋詞
》。”
■其為人也——《集釋》︰“‘人’字下之‘也’字依《藏》本增,與下文‘其為人也’一律。”
■理國——王重民︰“《莊子•徐無鬼篇》‘理國’作‘治國’,此亦當作‘治’,避諱所改也。
《治要》引正作‘治’。”
■上忘而下不叛——叛,指叛換,又作“畔援”,跋扈。王重民︰“上忘而下不叛,謂于上則忘其
高,于下又不自亢也。”
■愧其不若黃帝——王重民︰“《治要》引‘愧’下無‘其’字,是也。《莊子•徐無鬼》、《呂
覽•貴公篇》並無,可證。”
■以賢臨人——王重民︰“《治要》引上‘人’字下有‘者’字,是也。此與下文‘以賢下人者未
有不得人者也’句相對。下句有‘者’字,則上句本有‘者,字甚明。”
■薄之于終,或厚之于始——陶鴻慶︰“‘薄之于終,或厚之于始’當作‘薄之于始,或厚之于終
’。如今本,則與上二句意復。”
【譯文】
管夷吾、鮑叔牙兩人交朋友十分親近,都在齊國做事,管夷吾幫助公子糾,鮑叔牙幫助公子小白。
當時齊國公族的公子被寵幸的很多,嫡子和庶子沒有區別。大家害怕發生動亂,管仲與召忽幫助公子糾
逃到了魯國,鮑叔牙幫助公子小白逃到了莒國。後來公孫無知發動兵亂,齊國沒有君主,兩位公子搶著
回國。管夷吾與公子小白在莒國境內作戰,路上射中了公子小白的衣帶鉤。公子小白立為齊君以後,威
脅魯國殺死公子糾,召忽也被迫自殺,管夷吾被囚禁。鮑叔牙對桓公說︰“管夷吾很能干,可以治理國
家。”桓公說︰“他是我的仇人,希望能殺了他。”鮑叔牙說︰“我听說賢明的君主沒有個人怨恨,而
且一個人能盡力為主人做事,也一定能盡力為國君做事,您如果想稱霸為王,非管夷吾不可。請您一定
赦免他!”桓公于是召管仲回國。魯國把他送了回來,齊國鮑叔牙到郊外迎接,釋放了他的囚禁。桓公
用厚禮對待他,地位在高氏與國氏之上,鮑叔牙也把自己置于管仲之下。桓公把國政交給管仲,稱他為
“仲父”。桓公終于稱霸于諸侯。管仲曾感嘆說︰“我年輕窮困的時候,曾經與鮑叔一道做買賣,分配
錢財時總是多給自己,鮑叔不認為是我貪婪,知道我貧窮。我曾替鮑叔出主意而非常失敗,鮑叔不認為
是我愚笨,知道時機有時順利有時不順利。我曾三次做官,三次被國君驅逐,鮑叔不認為是我不好,知
道我沒有踫到機會。我曾三次作戰三次敗逃,鮑叔不認為是我膽小,知道我有老母要人照顧。公子糾失
敗了,召忽自殺了,我也被囚禁而受恥辱,鮑叔不認為是我無恥,知道我不在乎小節而以不能揚名于天
下為恥辱。生我的人是父母,了解我的人是鮑叔。”這是人們稱道的管、鮑善于結交朋友的事,小白善
于任用能人的事。然而實際上無所謂善于結交朋友、實際上無所謂任用能人。說他們實際上無所謂善于
結交朋友、實際上無所謂任用能人,並不是說世上有比他們更善于結交朋友、更善于任用能人的事,而
是說召忽不是能夠自殺,而是不得不自殺;鮑叔不是能夠推舉賢能,而是不能不推舉賢能;小白不是能
夠任用仇人,而是不得不任用仇人。到管夷吾生了重病的時候,小白問他,說︰“仲父的病已經很重,
不能再瞞著你了,如果你的病治不好,那我把國家政事交給誰呢?”管夷吾問︰“您想交給誰呢?”小
白說︰“鮑叔牙可以。”管仲說︰“不行,他的為人,是一個廉潔的好人,但他不把比自己差的人當人
看待,一听到別人的過錯,終身也不會忘記。用他來治理國家,在上面會困擾國君,在下面會違背民意。他得罪于您,也就不會太久了。”小白問︰“那麼誰行呢?”管仲回答說︰“不得已的話,隰朋可以。他的為人,在上面能忘掉自己,在下面能使下屬不卑不亢,對于自己不如黃帝而感到慚愧,對于別人
不如自己表示同情。把仁德分給別人的叫做聖人,把錢財分給別人的叫做賢人。以為自己賢能而瞧不起
別人的人,沒有能得到別人擁護的;自己雖賢能而能尊重別人的人,沒有得不到別人擁護的。他對于國
事有所不聞,對于家事也有所不見。不得已的話,隰朋還可以。”可見管夷吾並不是要輕視鮑叔,而是
不得不輕視他;並不是要重視隰朋,而是不得不重視他。開始時重視,有可能後來要輕視;開始時輕視
,有可能後來要重視,重視與輕視的變化,並不由我自己。
【原文】
鄧析操兩可之說ヾ,設無窮之辭,當子產執政ゝ,作《竹刑》ゞ。鄭國用之,數難子產之治,子產
屈之。子產執而戮之,俄而誅之々。然則子產非能用《竹刑》,不得不用;鄧析非能屈子產,不得不屈
;子產非能誅鄧析,不得不誅也。
【注釋】
ヾ鄧析——(前 545—前 501 年)鄭國人,做過鄭國大夫,是先秦法家的先驅,對後來戰國辯者也
有一定影響。
ゝ子產——(?—前 522 年),即公孫僑,公孫成子,鄭國貴族子國之子,名僑,字子產。鄭簡公
十二年(前 554 年)為卿,二十二年(前 543 年)執政,曾把刑書鑄于鼎上。
ゞ竹刑——寫在竹簡上的法律條文。
々子產執而戮之,俄而誅之——楊伯峻︰“‘子產’二字涉上文衍。‘戮之’即‘誅之’,詞意亦
復。疑‘戮’當作‘拘’。《御覽》六百二十六引無‘屈之于產執而戮之’八字,乃以其不可解而以意
削之,足證其誤久矣。”周克昌︰“戮者,當眾羞辱也。”“疑‘戮’當作‘拘’之說,亦純同多余矣。”
【譯文】
鄧析持模稜兩可的論題,創設沒有結果的詭辯,在子產執政的時候,作了一部寫在竹簡上的法律《
竹刑》。鄭國使用它,多次使子產的政事發生困難,子產只能屈服。于是子產便把鄧析抓了起來,並當
眾羞辱他,不久就殺了他。可見子產並不是能夠使用《竹刑》,而是不得不用它;鄧析並不是能夠使子
產屈服,而是不得不使他屈服;子產並不是能夠誅殺鄧析,而是不得不誅殺他。
【原文】
可以生而生,天福也;可以死而死,天福也。可以生而不生,天罰也;可以死而不死,天罰也。可
以生,可以死,得生得死有矣;不可以生,不可以死ヾ,或死或生,有矣。然而生生死死,非物非我,
皆命也,智之所無奈何。故曰,窈然無際ゝ,天道自會;漠然無分ゞ,天道自運。天地不能犯,聖智不
能干,鬼魅不能欺。自然者默之成之,平之寧之々,將之迎之ぁ。
【注釋】
ヾ不可以生,不可以死,或生或死有矣——張湛注︰“此義之生而更死,之死而更生者也。”陶鴻
慶雲︰“兩‘不’字衍文,本作‘可以生,可以死,或死或生有矣’,言可以生而或死,可以死而或生
也。”
ゝ窈然——幽遠貌。
ゞ漠然——寂靜貌。
々平之寧之——張湛注︰“平寧,無所施為。”
ぁ將之迎之——將,送往。迎,迎接。本文指消失與出現。
【譯文】
應該出生便出生了,這是天的福佑;應該死亡的便死亡了,這也是天的福佑。應該出生卻沒有出生
,這是天的懲罰;應該死亡卻沒有死亡的,這也是天的懲罰。應該出生的出生了,應該死亡的死亡了,
這是有的;應該出生的卻死亡了,應該死亡的卻出生了,這也是有的。但是出生也好,死亡也好,既不
是外物的作用,也不是自己的力量,都是命運決定的。人們的智慧對它是無可奈何的。所以說,深遠沒
有邊際,天道是自然會聚的;寂靜沒有界限,天道是自然運動的。天地不能侵犯它,聖明智慧不能干擾
它,鬼魅不能欺騙它,自然的意思是無聲無息就成就了,平常而安寧,時而消失,時而出現。
【原文】
楊朱之友曰季梁。季梁得病,七日大漸ヾ。其子環而泣之,請醫。季梁謂楊朱曰︰“吾子不肖如此
之甚,汝奚不為我歌以曉之?”楊朱歌曰︰“天其弗識,人胡能覺?匪 自天,弗孽由人ゝ。我乎汝乎!其弗知乎!醫乎巫乎!其知之乎?”其子弗曉,終謁三醫。一曰矯氏,二曰俞氏,三曰盧氏,診其所
疾。矯氏謂季梁曰︰“汝寒溫不節,虛實失度,病由饑飽色欲,精慮煩散,非天非鬼ゞ。雖慚,可攻也。”季梁曰︰“眾醫也,亟屏之!”俞氏曰︰“女始則胎氣不足,乳W杏啖埽 》且懷 幌χ 剩 br />
所由來漸矣,弗可已也。”季梁曰︰“良醫也,且食之!”盧氏曰︰“汝疾不由天,亦不由人,亦不由
鬼,稟生受形,既有制之者矣,亦有知之者矣。藥石其如汝何?”
季梁曰︰“神醫也,重貺遣之ぁ!”俄而季梁之疾自瘳あ。
【注釋】
ヾ漸——張湛注︰“漸,劇也。”
ゝ孽——病害。
ゞ非天非鬼——《集釋》︰“北宋本、汪本、秦本‘天’作‘夭’。‘夭’當借為‘妖’,雖可通
,但依下文‘汝疾不由天,亦不由人,亦不由鬼’證之,則作‘天,者近是。今從《藏》本、元本正。”
々⑴ d ng(凍),乳汁。
ぁ貺——音 ku ng(況),賜與。
あ瘳——音 ch u(抽),病愈。
【譯文】
楊朱的一個朋友叫季梁。季梁生病,至第七日已病危。他的兒子們圍繞著他哭泣,請醫生醫治。季
梁對楊朱說︰“我兒子不懂事到了這樣厲害的程度,你為什麼不替我唱個歌使他們明白過來呢?”楊朱
唱道︰“天尚且不認識,人又怎麼能明白?並不是由于天的保佑,也不是由于人的罪孽。我呀你呀,都
不知道啊!醫呀巫呀,難道知道嗎?”他的兒子還是不明白,最後請來了三位醫生。一位叫矯氏,一位
叫俞氏,一位叫盧氏,診治他所害的病。矯氏對季梁說︰“你體內的寒氣與熱氣不調和,虛與實越過了
限度,病由于時饑時飽和色欲過度,使精神思慮煩雜散漫,不是天的原因,也不是鬼的原因。雖然危重
,仍然可以治療。”季梁說︰“這是庸醫,快叫他出去!”俞氏說︰“你在娘肚子里就胎氣不足,生下
來後奶水就吃不了,這病不是一朝一夕的原因,它是逐漸加劇的,已經治不好了。”季梁說︰“這是一
位好醫生,暫且請他吃頓飯吧!”盧氏說︰“你的病不是由于天,也不是由于人,也不是由于鬼,從你
稟受生命之氣而成形的那一天起,就既有控制你命運的,又有知道你命運的。藥物針砭能對你怎樣呢?”季梁說︰“這是一位神醫,重重地賞賜他!”不久季梁的病自己又好了。
【原文】
生非貴之所能存,身非愛之所厚;生亦非賤之所能夭,身亦非輕之所能薄。故貴之或不生,賤之或
不死;愛之或不厚,輕之或不薄。此似反也,非反也,此自生自死,自厚自薄。或貴之而生,或賤之而
死;或愛之而厚,或輕之而薄。此似順也,非順也;此亦自生自死,自厚自薄,蠰熊語文王曰ヾ︰“自
長非所增,自短非所損,算之所亡若何ゝ。”老聃語關尹曰︰“天之所惡,孰知其故?”言迎天意,揣
利害,不如其已。
【注釋】
ヾ蠰熊——張湛注︰“蠰熊,文王師也。”
ゝ算——張湛注︰“算猶智也。”
【譯文】
生命不是因為尊貴它就能長久存在,身體不是因為愛惜它就能壯實;生命也不是因為輕賤它就能夭
折,身體也不是因為輕視它就能孱弱。所以尊貴它也許不能生存,輕賤它也許不會死亡;愛惜它也許不
能壯實,輕視它也許不會孱弱。這似乎是反常的,其實並不反常,因為它們是自己生存、自己死亡、自
己壯實、自己孱弱的。也許尊貴它能夠生存,也許輕賤它會導致死亡;也許愛惜它能夠壯實,也許輕視
它會導致孱弱。這好像是正常的,其實並不正常,它們也是自己生存、自己死亡,自己壯實,自己孱弱
的。蠰熊對周文王說︰“自己長壽不是人所能增加的,自己短命不是人所減損的,智慧對于生命無可奈
何。”老聃對關尹說︰“天所厭惡的,誰知道是什麼緣故?”說的是迎合天意,揣摩利害,不如停止。
【原文】
楊布問曰ヾ︰“有人于此,年兄弟也,言兄弟也ゝ,才兄弟也,貌兄弟也,而壽夭父子也,貴賤父
子也,名譽父子也,愛憎父子也。吾惑之。”楊子曰︰“古之人有言,吾嘗識之,將以告若︰不知所以
然而然,命也。令昏昏昧昧,紛紛若若,隨所為,隨所不為,日去日來,孰能知其故?皆命也夫。信命
者,亡壽夭;信理者,亡是非;
信心者,亡逆順;信性者,亡安危。則謂之都亡所信,都亡所不信。真矣愨矣ゞ,奚去奚就々?奚
哀奚樂?奚為奚不為?《黃帝之書》雲︰‘至人居若死,動若械。’亦不知所以居,亦不知所以不居;
亦不知所以動,亦不知所以不動。亦不以眾人之觀易其情貌,亦不謂眾人之不觀不易其情貌。獨住獨來
,獨出獨入,孰能礙之?”
【注釋】
ヾ楊布——張湛注︰“楊朱弟也。”
ゝ言——俞樾︰“‘言’字無義,當從《釋文》作‘訾’。《管子•君臣上篇》‘吏嗇夫盡有皆程
事律’,即此‘訾’字之義。官秩貴賤必視‘訾程’為難。‘訾兄弟也’,正與下文‘貴賤父子也,相
應。”訾,音 z ,限。訾程,指人與事的程限,資歷。
ゞ愨——誠篤。
々去就——猶言去留,或去來。
【譯文】
楊布問楊朱說︰“這里有些人,年齡差不多,資歷差不多,才能差不多,相貌差不多,而長壽與早
夭大不相同,尊貴與低賤大不相同,名份與榮譽大不相同,喜愛與憎惡大不相同。我很不理解。”楊朱
說︰“古時候的人有句話,我曾把它記了下來,現在告訴你︰不知道為什麼這樣而這樣的,這是命運。
現有的一切都糊里糊涂,紛雜混亂,有的去做了,有的沒有去做,一天天過去,一天天到來,誰能知道
其中的緣故?都是命運啊!相信命運的,無所謂長壽與夭亡;相信自然之理的,無所謂是與非;相信心
靈的,無所謂困難與順利;相信自然本性的,無所謂安全與危險。這就叫做都沒有什麼可相信的,都沒
有什麼可不相信的。真實呀,誠信呀,去了哪里,又回到了哪里?悲哀什麼,高興什麼?做什麼,不做
什麼?《黃帝之書》說︰‘德性最高的人坐下來像死了一樣,動起來像機械一樣。’也不知道為什麼坐
,也不知道為什麼不坐;也不知道為什麼動,也不知道為什麼不動。也不因為大家都來觀看而改變情態
與形貌,也不因為大家都不來觀看而下改變他的情態與形貌。獨自去,獨自來,獨自出,獨自入,誰能
阻礙他?”
【原文】
墨■ヾ、單至ゝ、 Iゞ、憋盛芩娜訟嚶胗斡謔潰 閎韁疽並蕁G金瓴幌嘀 椋 砸災侵 鉅病 br />
巧佞、愚直、F斫あ、便闢ぃ四人相與游于世,胥如志也。窮年而不相語術,自以巧之微也。■■い、
情露ぅ、■極う、凌誶■四人相與游于世,胥如志也。窮年不相曉悟,自以為才之得也。眠■■、■諉
■勇敢、怯疑四人相與游于世,胥如志也。窮年不相譴發,自以行無戾也■。多偶■、自專、乘權■、
只立■四人相與游于世,胥如志也。窮年不相顧眄■,自以時之適也。此眾態也,其貌不一,而咸之于
道,命所歸也。
【注釋】
ヾ墨■——■,音 ch (痴),欺詐無賴貌。又作“■■”。盧重玄解︰“默詐佯愚之狀。”《釋
文》引《方言》︰“墨■,江灘之間謂之無賴。”《廣雅•釋詁》二︰“■■,欺也。”
ゝ單至——單,張湛注︰“音戰。”單至,盧重玄解︰“輕動之狀。”
ゞ■■——音 ch n(產)xu n(喧),迂緩貌。盧重玄解︰“迂緩之狀。”
々憋■——音 bi (鱉)f (夫),急速貌。又作“憋■”。張湛注︰“此皆默詐、輕發、迂緩、
急速之貌。”
ぁ胥早如志也——《釋文》︰“胥,相也。如,隨也。謂各從其志。”
あ■斫——音 n (虐)zhu (酌),張湛注︰“不解悟之貌。”
ぃ便闢——善于逢迎諂媚。
い■■——音 qi o(敲)y (牙),陰險狡猾貌。盧重玄解︰“頑戾強■之狀也。”《文選•左思
吳都賦》李善注︰“《方言》,■,獪也。”
ぅ情露——重玄解︰“不隱之狀也。”《釋文》︰“情露,無所隱藏。”
う■極——■,音 ji n(簡)。■極,說話口吃不暢貌。盧重玄解︰“訥澀之狀也。”
■凌誶——誶,音 su(歲),凌誶,凌辱罵人貌。盧重玄解︰“尋間語
責之狀也。”《釋文》雲︰“凌誶,謂好陵辱責罵人也。”
■眠■——■,音 ti n(舔)。眠■,張湛注︰“不開通之貌。”盧重玄解︰“無精采之狀也。”
《釋文》作“■■,雲︰“《方言》︰■■,欺慢之語也。郭璞雲︰謂以言相輕蚩弄也。又不開通貌。”與■諉相對,當為欺慢貌。
■■諉——鈍滯貌。《釋文》雲︰”鈍滯也。”張湛注︰“■諉,煩重之貌。”盧重玄解︰“並煩
重之貌。”
■自以行無戾也——盧重玄解︰“各自以為適宜得中之道也。”《釋文》︰“無戾,無違戾也。”
■多偶——盧重玄解︰“和同之狀也。”《釋文》雲︰“多偶,謂多與人相和諧也。”
■乘權——《釋文》︰“乘權,謂乘用權勢也。”
■只立——《釋文》︰“只立,獨孤自立。”
■顧眄——回視。
【譯文】
墨■、單至、■■、憋■四個人在世上互相交朋友,各隨自己的意志,整年不互相通報情況,自以
為智慧十分深湛。巧佞、愚直、■斫、便闢四個人在世上互相交朋友,各隨自己的意志,整年不互相告
訴道木,自以為技巧十分精微。■■、情露、■極、凌誶四個人在世上互相交朋友,各隨自己的意志,
整年不互相啟迪開悟,自以為一切本領部獲得了。眠■、■諉、勇敢、怯疑四個人在世上互相交朋友,
各隨自己的意志,整年不互相批評啟發,自以為行為沒有一點差錯。多偶、自專、乘權、只立四個人在
世上互相交朋友,各隨自己的意志,整年不互相檢查回顧,自以為一切都適合時宜。這許多情態,它們
的表現雖然不一樣,卻都走向了自然之道,這是命運的歸宿。
【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