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結交惟結心,今人結交惟結面。結心可以同死生,結面那堪共貧賤?九衢鞍馬曰紛
紜,追攀送謁無晨昏。座中慷慨出妻子,酒邊拜舞猶弟兄。一關微利己交惡,況復太難肯相
親?君不見,當年羊、左稱死友,至今史傳高其人。
這篇詞名為《結交行》,是嘆末世人心險薄,結交最難。平時酒杯往來,如兄若弟;一
遇虱大的事,才有些利害相關,便爾我不相顧了。真個是︰酒肉弟兄干個有,落難之中無一
人。還有朝兄弟,暮仇敵,才放下酒杯,出門便彎弓相向的。所以陶淵明欲息交,越叔夜欲
絕交,劉孝標又做下《廣絕交論》,都是感慨世情,故為忿激之譚耳。如今我說的兩個朋
友,卻是從無一面的。只因一點意氣上相許,後來患難之中,死生相救,這才算做心交至
友。正是︰“說來貢禹冠塵動,道破荊卿劍氣寒。”
話說大唐開元年間,宰相代國公郭震,字元振,河北武陽人氏。有佷兒郭仲翔,才兼文
武,一生豪俠尚氣,不拘繩墨,因此沒人舉薦。他父親見他年長無成,寫了一封書,教他到
京參見伯父,求個出身之地。元振謂曰︰“大丈夫不能掇巍科,登上第,致身青雲;亦當如
班超,傅介子,立功異域,以博富賈。若但借門第為階梯,所就豈能遠大乎?”仲翔唯唯。
適邊報到京︰南中洞蠻作亂。原來武則天娘娘革命之曰,要買囑人心歸順,只這九溪十人洞
蠻夷,每年一小搞賞,一年一大搞賞。到玄宗皇帝登極,把這犒賞常規都裁革了。為此群蠻
一時造反,侵擾州縣。朝廷差李蒙為姚州都督,調兵進討。李蒙領了聖旨,臨行之際,特往
相府辭別,因而請教。郭元振曰︰“昔諸葛武侯七擒孟獲,但服其心,不服其力。將軍宣以
慎重行之,必當制勝。舍佷郭仲翔,頗有才干,今道與將軍同行。候破賊立功,庶可附驥尾
以成名耳。”即呼仲翔出,與李蒙相見。李蒙見仲翔一表非俗;又且當朝宰相之佷,親口囑
托,怎敢推委。即署仲翔為行軍判官之職。
仲翔別了伯父,蹋隨李蒙起程。行至劍南地方,有同鄉一人,姓吳,名保安,字永固,
見任東川遂州方義尉。雖與仲翔從未識面,然素知其為人,義氣深重,肯扶持濟拔人的。乃
修書一封,特道人馳送于仲翔。仲翔拆書讀之,書曰︰
吳保安不肖,幸與足下生同鄉里,雖缺展拜,而慕仲有日。以足下大才,輔李將軍以乎
小寇,成功在旦夕耳。保安力學多年,僅官一尉;僻在劍外,鄉關夢絕。況此官己滿,後任
難期,恐厄選營之格限也。穩聞足下,分憂急難,有古人風。今大軍征進,正在用人之際。
倘垂念鄉曲,錄及細微,使保安得執鞭從事,樹尺寸于幕府,足下丘山之恩,敢忘街結?
仲翔玩其書意,嘆曰︰“此人與我素昧乎生,而驟以緩急相委,乃深知我者。大丈夫遇
知己而不能與之出力,寧不負傀乎?”遂向李蒙夸獎吳保安之才,乞征來軍中效用。李都督
听了,便行下文帖到遂州去,要取方義尉吳保安為管記。
才打發差人起身,探馬報︰蠻賊猖獗,逼近內地。李都督傳令︰星夜趲行。來到姚州,
正遇著蠻兵搶擄財物,不做準備,被大軍一掩,都四散亂竄,不成隊伍,殺得他大敗全輸。
李都督恃勇,招引大軍,乘勢追逐五十里。天晚下寨,郭仲翔諫曰︰“蠻人貪詐無比,今兵
敗遠遁,將軍之威己立矣!宣班師回州,道人宣播威德,招使內附;不可深入其地,恐墮詐
謀之中。”李蒙大喝曰︰“群蠻今己喪膽,不乘此機掃清溪洞,更持何時?汝勿多言,看我
破賊!
次日,拔寨都起。行了數日,直到烏蠻界上。只見萬山疊翠,草木蒙茸,正不知那一條
是去路。李蒙心中大疑,傳令︰“暫退乎衍處屯扎。”一面尋覓土人,訪問路徑。忽然山谷
之中,金鼓之聲四起,蠻兵彌山遍野而來。洞主姓蒙名細奴邏,手執木弓藥矢,百發百中。
驅率各洞蠻酋穿林渡嶺,分明似鳥飛獸奔,全不費力。唐兵陷于伏中,又且路生力倦,如何
抵敵?李都督雖然曉勇,親英雄無用武之地。手下爪牙看看將盡,嘆曰︰“侮不听郭判官之
言,乃為犬羊所侮!”拔出靴中短刀,自刺其喉而死。全軍旨沒于蠻中。後人有詩雲︰
馬援銅柱標千古,諸葛旗台鎮九溪。
何事唐師皆覆設?將軍姓李數偏奇。
又有一詩,專咎李都督不听郭仲翔之言,以自取敗。詩雲︰
不是將軍數獨奇,懸軍深入總堪危。
當時若听還師策,總有群蠻誰敢窺?
其時,郭仲翔也被擄去。細奴邏見他豐神不見,叩問之,方知是郭元振之佷,遂給與本
洞頭目烏羅部下。原來南蠻從無大志,只貪圖中國財物。擄掠得漢人,部分給與各洞頭目。
功多的,分得多,功少的,分得少。其分得人口,不問賢愚,只如奴僕一般,供他驅使︰砍
柴割草,飼馬牧羊。若是人口多的,又可轉相買賣。漢人到此,十個九個只願死,不願生。
卻又有蠻人看守,求死不得。有懲般苦楚!這一陣廝殺,擄得漢人甚多。其中多有有職位
的,蠻酋一一審出,許他畜信到中國去,要他親戚來贖,獲其利。你想被擄的人,那一個不
思想還鄉的?一聞此事,不論富家貧家,都畜信到家鄉來了。就是各人家屬,十分沒法處置
的,只得罷了;若還有親有眷,挪移補湊得米,那一家不想借貸去取贖?那蠻酋忍心貪利,
隨你弧身窮漢,也要勒取好絹一十匹,方準贖回;若上一等的,憑他索詐。烏羅聞知郭仲翔
是當朝宰相之佷,高其贖價,索絹一千匹
仲翔想道︰“若要干絹,除非伯父處可辦。只是關山迢遞,怎得畜個信去?”忽然想
著︰“吳保安是我知己,我與他從未會面,只為見他數行之字,便力薦于李都督,召為管
記。我之用情,他必諒之。幸他行遲,不與此難,此際多應、己到姚州。誠央他附信于長
安,豈不便乎?”乃修成一書,徑致保安。書中具道苦情及烏羅索價詳細︰“倘永固不見遺
棄,傳語伯父,早來見贖,尚可生還。不然,生為俘囚,死為蠻鬼,永固其忍之乎?”永固
者,保安之字也。書後附一詩雲︰
箕子為奴仍異域,甦卿受困在初年。
知君義氣深相憫,願脫征驂學方賢。
仲翔修書己畢,恰好有個姚州解糧官,被贖放回。仲翔乘便就將此書付之,眼盼盼看著
他人去了,自己不能奮飛。萬箭攢心,不覺淚如雨下。正是︰眼看他鳥高飛去,身在籠中怎
出頭?不題郭仲翔蠻中之事。
且說吳保安毒了李都督文帖,己知郭仲翔所薦。留妻房張氏和那新生下未周歲的孩兒在
遂州住下,一主一僕飛身上路,趕來姚州赴任。聞知李都督陣亡消息,吃了一驚,尚未知仲
翔生死下落,不兔留神打探。恰好解糧官從蠻地放回,帶得有仲翔書信,吳保安拆開看了,
好生淒慘。便寫回書一紙,書中許他取贖,留在解糧官處,囑他覷便畜到蠻中,以慰仲翔之
心。忙整行囊,便望長安進發。這姚州到長安一千余里,東川正是個順路,保安徑不回家,
直到京都,求見郭元振相公。誰知一月前元振己薨,家小都扶樞而回了。
吳保安大失所望,盤纏楞盡,只得將僕、馬賣去,將來使用。復身回到遂州,見了妻
兒,放聲大哭。張氏問其緣故,保安將郭仲翔失陷南中之事,說了一遍。”如今要去贖他,
爭親自家無力,使他在窮鄉懸望,我心何安?”說罷又哭。張氏勸止之,曰︰“常言巧媳婦
煮不得沒米粥,你如今力不從心,只索付之無親了。”保安搖首曰︰“吾向者偶畜尺書,即
蒙郭君垂情薦拔;今彼在死生之際,以性命托我、我何忍負之?不得郭回,誓不獨生也!”
于是傾家所有,估計來止直得絹二百匹。遂撇了妻兒,欲出外為商,又怕蠻中不時有信畜
來,只在姚州左近營運。朝馳暮走,東趁西奔;身穿破衣,口吃粗糲。雖一錢一粟,不敢妄
費,都積來為買絹之用。得一望十,得十望百,滿了百匹,就畜放姚州府庫。眠里夢里只想
著︰“郭仲翔”一字,連妻子都忘記了。整整的在外過了十個年頭,剛剛的湊得七百匹絹,
還未足干匹之數。正是︰
離家千里逐錐刀,只為相知意氣饒。
十載未償蠻洞債,不如何日慰心交?
話分兩頭。卻說吳保安妻張氏,同那幼年孩子,孤孤糲糲的住在遂州。初時還有人看縣
尉面上,小意兒周濟他︰一連幾年木通音耗,就沒人理他了。家中又無積蓄,捱到十年之
外,衣單食缺,萬難存濟,只得並迭幾件破家火,變賣盤纏,領了十一歲的孩兒,親自問
路,欲往姚州尋取丈夫吳保安。夜宿朝行,一日只走得一四十里。比到得戎州界上,盤費己
盡,計無所出。欲持求乞前去,又含羞不慣;思量薄命,不如死休,看了十一歲的孩兒,又
割舍不下。左思右想,看看天晚,坐在烏蒙山下,放聲大哭,驚動了過往的官人。那官人姓
楊,名安居,新任姚州都督,正頂著李蒙的缺。從長安馳騷到任,打從烏蒙山下經過,听得
哭聲哀切,又是個婦人,停了車馬,召而問之。張氏手攙著十一歲的孩兒,上前哭訴曰︰
“妻乃遂州方義尉吳保安之妻,此孩兒即妄之子也。妄夫因友人郭仲翔陷沒蠻中,欲營求干
匹絹往贖,棄妄母子,久住姚州,十年不通音信。妻貧苦無依,親往尋取,糧盡路長,是以
悲泣耳。”安居暗暗嘆異道︰“此人真義士!恨我無緣識之。”乃謂張氏曰︰“夫人體憂。
下官汞任姚州都督,一到彼郡,即差人尋訪尊夫。夫人行李之費,都在下官身上。請到前途
館驛中,當與夫人設處。”張氏收淚拜謝。雖然如此,心下尚懷惶惑。楊都督車馬如飛去
了。張氏母子相扶,一步步涯到驛前。楊都督早己分付驛官伺候,問了來歷,請到空房飯食
安置。次日五鼓,楊都督起馬先行。驛官傳楊都督之命,將十干錢,贈為路費;又備下一輛
車兒,差人夫送到姚州普棚驛中居住。張氏心中感激不盡。正是︰好人還遇好人救,惡人自
身惡人磨。
且說楊安居一到姚州,便差人四下守訪吳保安下落。不一四日,便尋著了。安居請到都
督府中,降階迎接;親執其手,登堂慰勞。因謂保安曰︰“下官常聞古人有死生之交,今親
見之足下矣。尊夫人同令嗣遠來相覓,見在驛舍,足下且往,暫敘十年之別。所需絹匹若
干,吾當為足下圖之。”保安曰︰“僕為友盡心,固其分內,奈何累及明公乎?”安居︰
“慕公之義,欲成公之志耳。”保安叩首曰︰“既蒙明公高誼,僕不敢固辭。所少尚一分之
一,如數即付,僕當親往蠻中,贖取吾友。然後與妻相見,末為晚也。”時安居初到任,乃
于庫中撮借官絹四百匹,贈與保安,又贈他全副鞍馬。保安大喜,領了這四百匹絹,並庫上
七百匹,共一千一百之數,騎馬直到南蠻界口,尋個熟蠻,往蠻中通話;將所余百匹絹,盡
數托他使費。只要仲翔回歸,心滿意足。正是︰市時還得見,勝是岳陽金。
卻說郭仲翔在烏羅部下,烏羅指望他重價取贖,初時好生看待,飲食不缺。過了一年有
余,不見中國人來講話,烏羅心中不悅,把他飲食都裁減了。每日一餐,著他看養戰象。仲
翔打熬不過,思鄉念切,乘烏羅出外打圍,拽開腳步,望北而走。那蠻中都是險峻的山路,
仲翔走了一日一夜,腳底都破了,被一般看象的蠻子,飛也似趕來,提了回去。烏羅大怒,
將他轉賣與南洞主新丁蠻為奴,離烏羅部二百里之外。那新丁最惡,差使小不遂意,整百皮
鞭,鞭得背都青腫,如此己非一次。仲翔熬不得痛苦,捉個空,又想逃走。爭親路徑不熟,
只在山凹內盤旋,又被本洞蠻子追著了,拿去獻與新丁。新丁不用了,又賣到南方一洞去,
一步遠一步了。那洞主號菩薩蠻,更是利害。曉得郭仲翔屢次逃走,乃取木板兩片,各長五
六尺,厚一四寸,教仲翔把兩只腳立在板上,用鐵釘釘其腳面,直透板內,日常帶著二板行
動。夜間納土洞中,洞口用厚木板門遮蓋,本洞蠻子就睡在板上看守,一毫轉動不得。兩腳
被釘處,常流膿血,分明是地獄受罪一般。有詩為證︰
身賣南蠻南更南,土牢木鎖苦難堪。
十年不達中原傳,夢想心交不敢譚。
卻說熟蠻領了吳保安言語來見烏羅,說知求贖郭仲翔之事。烏羅曉得絹足干匹,不勝之
喜!便差人往南洞轉贖郭仲翔回來。南洞主新丁,又引到菩薩洞中,交割了身價,將仲翔兩
腳釘板,用鐵鉗取出釘來。那釘頭入肉己久,膿水干後,如生成一般。今番重復取出,這疼
痛比初釘時更自難忍,血流滿地,仲翔登時悶絕。良久方醒。寸步難移,只得用皮袋盛了,
兩個蠻子扛搶著,直送到烏羅帳下。烏羅收足了絹匹,不管死活,把仲翔交付熟蠻,轉送吳
保安收領。吳保安接著,如見親骨肉一般。這兩個朋友,到今日方才識面。未暇敘話,各睜
眼看了一看,抱頭而哭,皆疑以為夢中相逢也。郭仲翔感謝吳保安,自不必說。保安見仲翔
形容候淬,半人半鬼,兩腳又動撢不得,好生淒慘!讓馬與他騎坐,自己步行隨後,同到姚
州城內回復楊都督。原來楊安居在郭元振門下做個幕僚,與郭仲翔雖未廝認,卻有通家之
誼;又且他是個正人君子,不以存亡易心。一見仲翔,不勝之喜。教他洗林過了,將新衣與
他更換,又教隨軍醫生醫他兩腳瘡口,好飲好食將息。不勾一月,乎復如故。
且說吳保安從蠻界回來,方才到普棚驛中與妻兒相見。初時分別,兒子尚在襁褓,如今
十一歲了。光陰迅速,未免傷感于懷。楊安居為吳保安義氣上,十分敬重。他每對人夸獎,
又寫書與長安賈要,稱他棄家贖友之事。又厚贈資糧,送他往京師補官。凡姚州一郡官府,
見都督如此用情,無不厚贈。仲翔仍留為都督府判官。保安將眾人所贈,分一半與仲翔留下
使用。仲翔再一推辭,保安那里肯依,只得受了。吳保安謝了楊都督,同家小往長安進發。
仲翔送出姚州界外,痛哭而別。保安仍留家小在遂州,單身到京,升補嘉州彭山丞之職。那
嘉州仍是西蜀地方,迎接家小又方便,保安歡喜赴任去訖,不在話下。
再說郭仲翔在蠻中日久,深知款曲︰蠻中婦女,盡有姿色,價反在男子之下。促翔在任
一年,陸續差人到蠻洞購求年少美女,共有十人。自己教成歌舞,鮮衣美飾,特獻與楊安居
伏侍,以報其德。安居笑曰︰“吾重生高義,故樂成其美耳。言及相報,得無以市井見持
耶?”仲翔曰︰“荷明公仁德,微軀再造,特求此蠻口奉獻,以表區區。明公若見辭,仲翔
死不矚目矣!”安居見他誠懇,乃曰︰“僕有幼女,最所鐘愛,勉受一小口為伴,余則不敢
如命。”仲翔把那九個美女,贈與楊都督帳下九個心腹將校,以顯楊公之德
時朝廷正追念代國公軍功,要錄用其子佷。楊安居表奏︰“故相郭震嫡佷仲翔,始進諫
于李蒙,預知勝敗;繼陷身于蠻洞,備著堅貞。十年復返于故鄉,一載效勞于幕府。蔭既可
敘,功亦宣酬。”于是郭仲翔得授蔚州錄事參軍。自從離家到今,共一十五年了,他父親和
妻子在家聞得仲翔陷沒蠻中,畜無音信,只道身故己久。忽見親筆家書,迎接家小臨蔚州任
所,舉家歡喜無限。仲翔在蔚州做官兩年,大有聲譽,開遷代州戶曹參軍。又經一載,父親
一病而亡,仲翔扶樞回歸河北。喪葬己畢,忽然嘆曰︰“吾賴吳公見贖,得有余生。因老親
在堂,方謀毒養,未暇圖報私恩。今親段服除,豈可置恩人于度外乎?”訪知吳保安在宦所
未回,乃親到嘉州彭山縣看之。
不期保安任滿,家貧無力赴京听調,就便在彭山居住。六年之前,患了疫癥,夫婦雙
亡,葬在黃龍寺後隙地。兒子吳天 從幼母親教訓,讀書識字,就在本縣訓蒙度日。仲翔一
聞此信,悲啼不己。因制綴麻之服,腰桎執杖,步到黃龍寺內,向家號泣,具禮祭奠。奠
畢,尋吳天 相見,即將自己衣服,脫與他穿了,呼之為弟,商議歸葬一事。乃為文以告于
保安之靈,發開土堆,止存枯骨二具。仲翔痛哭不己,旁觀之人,莫不墮淚。仲翔預制下練
囊二個,裝保安夫婦骸骨。又恐失了次第,斂葬時一時難認;逐節用墨記下,裝人練囊,總
貯一竹籠之內,親自背負而行。吳天 道,是他父母的骸骨,理合他馱,來奪那竹籠。仲翔
那肯放下,哭曰︰“永因為我奔走十年,今我暫時為之負骨,少盡我心而己。”一路且行且
哭,每到旅店,必置竹籠于上坐,將酒飯澆奠過了,然後與天相同食。夜間亦安置竹籠停
當,方敢就寢。嘉州到魏郡,凡數千里,都是步行。他兩腳曾經釘板,雖然好了,終是血脈
受傷。一連走了幾日,腳面都紫腫起來,內中作痛。看看行走不動,又立心不要別人督力,
勉強捱去。有詩為證︰
酬恩無地只奔喪,負骨徒行日夜忙。
遙望乎陽數千里,不如何日到家鄉?
仲翔思想︰“前路正長,如何是好?”天晚就店安宿,乃設酒飯于竹籠之前,含淚再
拜,虔誠哀懇︰“願吳永固夫婦顯靈,保 仲翔腳患頓除,步履方便,早到武陽,經營葬
事。”吳天 也從旁再一拜禱。到次日起身,仲翔便覺兩腳輕健,直到武陽縣中,全不疼
痛。此乃神天護 吉人,不但吳保安之靈也。
再說仲翔到家,就留吳天相同居。打掃中堂,設立吳保安夫婦神位;買辦衣袁棺捧,重
新殯殮。自己戴孝,一同吳天 守幕受吊。雇匠造墳,凡一切葬具,照依先葬父親一般。又
立一道石碑,詳紀保安棄家贖友之事,使往來讀碑者,盡知其善。又同吳天 廬墓一年。那
一年中,教訓天 經書,得他學問精通,方好出仕。一年後,要到長安補官,念吳天 無家
末娶,擇宗族中佷女有賢德者,督他納聘;割東邊宅院子,讓他居住成親;又將一半家財,
分給天 過活。正是︰
昔年為友拋妻子,今日孤兒轉受恩。
正是投瓜還得報,善人不負善心人。
仲翔起服,到京補風州長史,又加朝散大夫。仲翔思念保安不己,乃上疏。其略曰︰
臣聞有善必勸者,固國家之典;有恩必酬者,亦匹夫之義。臣向從故姚州都督李夢進御
蠻寇,一戰奏捷。臣謂深入非宣,尚當持重,主帥不听,全軍覆沒。臣以中華世族,為絕域
窮困。蠻賊貪利,責絹還俘。謂臣宰相之佷,索至于匹。而臣家絕萬里,無信可通。十年之
中,備嘗艱苦,肌膚毀剔,靡刻不淚。牧羊有志,射雁無期。而遂州方義尉吳保安,適到姚
州,與臣雖系同鄉,從無一面,徒以意氣相慕,遂謀贖臣。經營百端,撇家數載,形容憔
悴,妻子饑寒。拔臣于垂死之中,賜臣以再生之路。大恩未報,遽爾淹段。臣今幸沾朱級,
而保安子天 ,食藿懸鶉,臣竊傀之。且天 年富學深,足堪任使。願以臣官,讓之天 。
庶幾國家勸善之典,與下臣酬恩之義,一舉兩得。臣甘就退閑,及齒無惡。謹昧死披瀝以聞
時天寶十二年也。疏入,下禮部詳議。此一事哄動了舉朝官員︰“雖然保安施恩在前,
也難得郭仲翔義氣,真不傀死友者矣。”禮部為此復奏,盛夸郭仲翔之品,“宣破格俯從,
以勵澆俗。吳天枯可試飄谷縣尉,仲翔原官如故。”這點谷縣與嵐州相鄰,使他兩個朝夕相
見,以慰其情,這是禮部官的用情處。朝廷依允,仲翔領了吳天 告身一道,謝恩出京,回
到武陽縣,將告身付與天 。備下祭奠,拜告兩家墳墓。擇了吉日,兩家宅眷,同日起程,
向西京到任。
那時做一件奇事,遠近傳說,都道吳、郭交情,雖古之管、鮑,羊、左,不能及也。後
來郭仲翔在點州,吳天拍在點谷縣,皆有政績,各升遷去。嵐州人追慕其事,為立“雙義
祠”,把吳保安、郭仲翔。里中凡有約誓,都在廟中禱告,香火至今不絕。有詩為證頻頻握
手末為親,臨難方知意氣真。試看郭吳真義氣,原非乎日結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