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卷 臨安里錢婆留發跡

類別︰集部 作者︰馮夢龍 書名︰喻世明言

    貴逼身來不自由,幾年辛苦踏山丘。

    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

    萊子衣裳宮錦窄,謝公篇詠綺霞羞。

    他年名上凌雲閣,豈羨當時萬戶侯?

    這八句詩,乃是晚唐時貫休所作。那貫休是個有名的詩僧,因避黃巢之亂,來于越

    地,將此詩獻與錢王求見。錢王一見此詩,大加嘆賞,但嫌其“一劍霜寒十四州”之句,

    殊無恢廓之意,遣人對他說,教和尚改“十四州”為“四十州”,方許相見。貫休應聲,

    吟詩四句。詩曰︰不羨榮華不懼威,添州改字總難依。

    閑雲野鶴無常住,何處江天不可飛?

    吟罷,飄然而入蜀。錢王懊悔,追之不及。真高僧也。後人有詩譏誚錢王,雲︰文

    人自古傲王侯,滄海何曾擇細流?

    一個詩僧容不得,如何安口望添州?

    此詩是說錢王度量窄狹,所以不能恢廓霸圖,止于一十四州之主。雖如此說,像錢

    王生于亂世,獨霸一方,做了一十四州之王,稱孤道寡,非通小可。你道錢王是誰?他

    怎生樣出身?有詩為證︰項氏宗衰劉氏窮,一朝龍戰定關中。

    紛紛肉眼看成敗,誰向塵埃識駿雄?

    話說錢王,名,表字具美,小名婆留,乃杭州府臨安縣人氏。其母懷孕之時家中

    時常火發,及至救之,又復不見,舉家怪異。忽一日,黃昏時候,錢公自外而來,遙見

    一條大蜥蜴,在自家屋上蜿蜒而下,頭垂及地,約長丈余,兩目熠熠有光。錢公大驚,

    正欲聲張,忽然不見。只見前後火光亙天,錢公以為失火,急呼鄰里求救。眾人也有已

    睡的,未睡的,听說錢家火起,都爬起來,收拾撓鉤水桶來救火時,那里有什麼火!但

    聞房中呱呱之聲,錢媽媽已產下一個孩兒。錢公因自己錯呼救火,蒿惱了鄰里,十分慚

    愧,正不過意,又見了這條大蜥蜴,都是怪事,想所產孩兒,必然是妖物,留之無益,

    不如溺死,以絕後患。

    也是這小孩兒命不該絕,本鄰有個王婆,平生念佛好善,與錢媽媽往來最厚。這一

    晚,因錢公呼喚救火,也跑來看。聞說錢媽媽生產,進房幫助,見養下孩兒,歡天喜地,

    抱去盆中洗裕被錢公劈手奪過孩兒,按在浴盆里面,要將溺死。慌得王婆叫起屈來,倒

    身護住,定不容他下手,連聲道︰“罪過,罪過!這孩子一難一度,投得個男身,作何

    罪業,要將他溺死!自古道︰‘虎狼也有父子之情。’你老人家是何意故?”錢媽媽也

    在床褥上嚷將起來。錢公道︰“這孩子臨產時,家中有許多怪異,只恐不是好物,留之

    為害!”王婆道︰“一點點血塊,那里便定得好歹。況且貴人生產,多有奇異之兆,反

    為祥瑞,也未可知。你老人家若不肯留這孩子時,待老身領去,過繼與沒孩兒的人家養

    育,也是一條性命,與你老人家也免了些罪業。”錢公被王婆苦勸不過,只得留了,取

    個小名,就喚做婆留。有詩為證︰

    五月佳兒說孟嘗,又因光怪誤錢王。

    試看斗文並後稷,君相從來豈夭亡!

    古時姜感巨人跡而生子,懼而棄之于野,百鳥皆舒翼覆之,三日不死。重復收養,

    因名曰棄。比及長大,天生聖德,能播種五谷。帝堯任為後稷之官,使主稼穡,是為周

    朝始祖。到武王之世,開了周家八百年基業。又春秋時楚國大夫斗伯比與子之女偷情,

    生下一兒。其母夫人以為不雅,私棄于夢澤之中。子出獵,到于夢澤,見一虎跪下,將

    乳喂一小兒,心中怪異。那虎乳罷孩兒,自去了。子教人抱此兒回來,對夫人夸獎此兒,

    必是異人。夫人認得己女所生,遂將實情說出。子就將女配與斗伯比為妻,教他撫養此

    兒。

    楚國土語喚“乳”做“谷”,喚“虎”做“於菟”,因有虎乳之異,取名曰谷於菟。

    後來長大為楚國令尹,則今傳說的楚令尹子文就是。所以說︰“貴人無死法。”又說︰

    “大難不死,必有後祿。”今日說錢公滿意要溺死孩兒,又被王婆留住,豈非天命?

    話休絮煩。再說錢婆留長成五六歲,便頭角漸異,相貌雄偉,膂力非常,與里中眾

    小兒游戲廝打,隨你十多歲的孩兒,也弄他不過,只索讓他為尊。

    這臨安里中有座山,名石鏡山。山有圓石,其光如鏡,照見人形。錢婆留每日同眾

    小兒在山邊游戲,石鏡中照見錢婆留頭帶冕旒,身穿蟒衣玉帶。眾小兒都吃一驚,齊說

    神道出現。偏是婆留全不駭懼,對小兒說道︰“這鏡中神道就是我,你們見我都該下

    拜。”眾小兒羅拜于前,婆留安然受之,以此為常。一日回去,向父親錢公說知其事。

    錢公不信,同他到石鏡邊照驗,果然如此。錢公吃了一驚,對鏡暗暗禱告道︰“我兒婆

    留果有富貴之日,昌大錢宗,願神靈隱蔽鏡中之形,莫被人見,恐惹大禍。”禱告方畢,

    教婆留再照時,只見小孩兒的模樣,並無王者衣冠。錢公故意罵道︰“孩子家眼花說謊,

    下次不可如此!”

    次日,婆留再到石鏡邊游戲,眾小兒不見了神道,不肯下拜了,婆留心生一計。那

    石鏡旁邊,有一株大樹,其大百圍,枝葉扶疏,可蔭數畝;樹下有大石一塊,有七八尺

    之高。

    婆留道︰“這大樹權做個寶殿,這大石權做個龍案,那個先爬上龍案坐下的,便是

    登寶殿了,眾人都要拜賀他。”眾小兒齊聲道好。一齊來爬時,那石高又高,峭又峭,

    滑又滑,怎生爬得上?天生婆留身材矯捷,又且有智,他想著大樹本子上有幾個韃靼,

    好借腳力,相在肚里了,跳上樹根,一步步攀緣而上。約莫離地丈許,看得這塊大石親

    切,放手望下只一跳,端端正正坐于石上。眾小兒發一聲喊,都拜倒在地。婆留道︰

    “今日你們服也不服?”眾小兒都應道︰“服了。”婆留道︰“既然服我,便要听我號

    令。”當下折些樹枝,假做旗幡,雙雙成對,擺個隊伍,不許混亂。自此為始,每早排

    衙行禮,或剪紙為青紅旗,分作兩軍交戰,婆留坐石上指揮,一進一退,都有法度。如

    違了他便打,眾小兒打他不過,只得依他,無不懼怕。正是︰

    天挺英豪志量開,休教輕覷小兒孩。

    未施濟世安民手,先見驚天動地才。

    再說婆留到十七八歲時,頂冠束發,長成一表人材;生得身長力大,腰闊膀開;十

    八般武藝,不學自高。雖曾進學堂讀書,粗曉文義,便拋開了,不肯專心,又不肯做農

    商經紀。在里中不干好事,慣一偷雞打狗,吃酒賭錢。家中也有些小家私,都被他賭博,

    消費得七八了。爹娘若說他不是,他就別著氣,三兩日出去不歸。因是管轄他不下,只

    得由他。此時里中都喚他做“錢大郎”,不敢叫他小名了。

    一日,婆留因沒錢使用,忽然想起︰“顧三郎一伙,嘗來打合我去販賣私鹽,我今

    日身閑無事,何不去尋他?”行到釋迦院前,打從戚漢老門首經過。那戚漢老是錢塘縣

    第一個開賭場的,家中養下幾個娼妓,招引賭客。婆留閑時,也常在他家賭錢住宿。這

    一日,忽見戚漢老左手上橫著一把行秤,右手提了一只大公雞、一個豬頭回來,看了婆

    留便道︰“大郎,連日少會。”婆留問道︰“有甚好賭客在家?”漢老道︰“不瞞大郎

    說,本縣錄事老爺有兩位郎君,好的是賭博,也肯使花酒錢。有多嘴的對他說了,引到

    我家坐地,要尋人賭雙陸。人听說是見在官府的兒,沒人敢來上樁。大郎有采時,進去

    賭對一局。他們都是見采,分文不欠的。”婆留口中不語,心下思量道︰“兩日正沒生

    意,且去淘摸幾貫錢鈔使用。”便向戚漢老道︰“別人弱他官府,我卻不弱他。便對一

    局,打甚緊?

    只怕采頭短少,須吃他財主笑話。少停賭對時,我只說有在你處,你與我招架一聲,

    得采時平分便了。若還輸去,我自賠你。”漢老素知婆留平日賭性最直,便應道︰“使

    得。”

    當下漢老同婆留進門,與二鐘相見。這二鐘一個叫做鐘明,一個叫做鐘亮,他父親

    是鐘起,見為本縣錄事之職。漢老開口道︰“此間錢大郎,年紀雖少,最好拳棒,兼善

    博戲。

    聞知二位公子在小人家里,特來進見。”原來二鐘也喜拳棒,正投其機;又見婆留

    一表人材,不勝歡喜。當下敘禮畢,閑講了幾路拳法。鐘明就討雙陸盤擺下,身邊取出

    十兩重一錠大銀,放在卓上,說道︰“今日與錢兄初次相識,且只賭這錠銀子。”婆留

    假意向袖中一摸,說道︰“在下偶然出來拜一個朋友,遇戚老說公子在此,特來相會,

    不曾帶得什麼采來。”

    回頭看著漢老道︰“左右有在你處,你替我答應則個。”漢老一時應承了,只得也

    取出十兩銀子,做一堆兒放著。便道︰“小人今日不方便在此,只有這十兩銀子,做兩

    局賭麼。”

    自古道︰“稍粗膽壯。”婆留自己沒一分錢鈔,卻教漢老應出銀子,膽已自不壯了,

    著了急,一連兩局都輸。鐘明收起銀子,便道︰“得罪,得罪。”教小廝另取一兩銀子,

    送與漢老,作為頭錢。漢老雖然還有銀子在家,只怕錢大郎又輸去了,只得認著晦氣,

    收了一兩銀子,將雙陸盤掇過一邊,擺出酒肴留款。婆留那里有心飲酒,便道︰“公子

    寬坐,容在下回家去,再取稍來決賭何如?”鐘明道︰“最好。”鐘亮道︰“既錢兄有

    興,明日早些到此,竟日取樂;今日知己相逢,且共飲酒。”婆留只得坐了,兩個妓女

    唱曲侑酒。正是︰

    賭場逢妓女,銀子當磚塊。

    牡丹花下死,還卻風流債。

    當日正在歡飲之際,忽聞叩門聲。開看時,卻是錄事衙中當直的,說道︰“老爺請

    公子議事。教小的們那處不尋到,卻在這里!”鐘明、鐘亮便起身道︰“老父呼喚,不

    得不去。錢兄,明日須早來頑耍。”囑罷,向漢老說聲相擾,同當直的一齊去了。

    婆留也要出門,被漢老雙手拉住道︰“我應的十兩銀子,幾時還我?”婆留一手劈

    開便走,口里答道︰“來日送還。”出得門來,自言自語的道︰“今日手里無錢,卻賭

    得不爽利。還去尋顧三郎,借幾貫鈔,明日來翻本。”帶著三分酒興,徑往南門街上而

    來。向一個僻靜巷口撒溺,背後一人將他腦後一拍,叫道︰“大郎,甚風吹到此?”婆

    留回頭看時,正是販賣私鹽的頭兒顧三郎。婆留道︰“三郎,今日相訪,有句話說。”

    顧三郎道︰“甚話?”婆留道︰“不瞞你說,兩日賭得沒興,與你告借百十貫錢去

    翻本。”顧三郎道︰“百十貫錢卻易,只今夜隨我去便有。”婆留道︰“那里去?”顧

    三郎道︰“莫問莫問,同到城外便知。”

    兩個步出城門,恰好日落西山,天色漸暝。約行二里之程,到個水港口,黑影里見

    纜個小船,離岸數尺,船上蘆席滿滿冒住,密不通風,並無一人。顧三郎捻起泥塊,向

    蘆席上一撒,撒得聲響。忽然蘆席開處,船艙里鑽出兩個人來,咳嗽一聲。顧三郎也咳

    嗽相應,那邊兩個人,即便撐船攏來。顧三郎同婆留下了船艙,船艙還藏得有四個人。

    這里兩個人下艙,便問道︰“三郎,你與誰人同來?”顧三郎道︰“請得主將在此。休

    得多言,快些開船去。”說罷,眾人拿櫓動篙,把這船兒弄得梭子般去了。婆留道︰

    “你們今夜又走什麼道路?”顧三郎道︰“不瞞你說,兩日不曾做得生意,手頭艱難。

    聞知有個王節使的家小船,今夜泊在天目山下,明早要進香。此人巨富,船中必然廣有

    金帛,弟兄們欲待借他些使用。只是他手下有兩個蒼頭,叫做張龍、趙虎,大有本事,

    沒人對付得他。正思想大郎了得,天幸適才相遇,此乃天使其便,大膽相邀至此。”婆

    留道︰“做官的貪贓枉法得來的錢鈔,此乃不義之財,取之無礙!”

    正說話間,听得船頭前蕩槳響,又有一個小劃船來到。船上共有五條好漢在上,兩

    船上一般咳嗽相應。婆留已知是同伙,更不問他。只見兩船幫近,顧三郎悄悄問道︰

    “那話兒歇在那里?”劃船上人應道︰“只在前面一里之地,我們已是著眼了。”當下

    眾人將船搖入蘆葦中歇下,敲石取火。眾好漢都來與婆留相見。船中已備得有酒肉,各

    人大碗酒大塊肉吃了一頓,分撥了器械,兩只船,十三籌好漢,一齊上前進發。遙見大

    船上燈光未滅,眾人搖船攏去,發聲喊,都跳上船頭。婆留手執鐵稜棒打頭,正遇著張

    龍,早被婆留一棒打落水去。趙虎望後艄便跑,滿船人都嚇得魂飛魄散,那個再敢挺敵。

    一個個跪倒船艙,連聲饒命。婆留道︰“眾兄弟听我分付︰只許收拾金帛,休殺害他性

    命。”眾人依言,將舟中輜重恣意搬齲 哨一聲,眾人仍分作兩隊,下了小船,飛也是

    搖去了。

    原來王節使另是一個座船,他家小先到一日。次日,王節使方到,已知家小船被盜。

    細開失單,往杭州府告狀。杭州刺史董昌準了,行文各縣,訪拿真贓真盜。文書行到臨

    安縣來,知縣差縣尉協同緝捕使臣,限時限日的擒拿,不在話下。

    再說顧三郎一伙,重泊船于蘆葦叢中,將所得利物,眾人十三分均分。因婆留出力,

    議定多分一分與他。婆留共得了三大錠元寶,百來兩碎銀,及金銀酒器首飾又十余件。

    此時天色漸明,城門已開。婆留懷了許多東西,跳上船頭,對顧三郎道︰“多謝作成,

    下次再當效力。”說罷,進城徑到戚漢老家。

    漢老兀自床上翻身,被婆留叫喚起來,雙手將兩眼揩抹,問道︰“大郎何事來得恁

    早?”婆留道︰“鐘家兄弟如何還不來?

    我尋他翻本則個。”便將元寶碎銀及酒器首飾,一頓交付與戚漢老,說道︰“恐怕

    又煩累你應采,這些東西都留你處,慢慢的支銷。昨日借你的十兩頭,你就在里頭除了

    罷。今日二鐘來,你替我將幾兩碎銀做個東道,就算我請他一席。”戚漢老見了許多財

    物,心中歡喜,連聲應道︰“這小事,但憑大郎分付。”婆留道︰“今日起早些,既二

    鐘未來,我要尋個靜辦處打個盹。”戚漢老引他到一個小小閣兒中白木床上,叫道︰

    “大郎任意安樂,小人去梳洗則個。”

    卻說鐘明、鐘亮在衙中早飯過了,袖了幾錠銀子,再到戚漢老家來。漢老正在門首

    買東買西,見了二鐘,便道︰“錢大郎今日做東道相請,在此專候久了,在小閣中打盹。

    二位先請進去,小人就來陪奉。”鐘明、鐘亮兩個私下稱贊道︰“難得這般有信義之

    人。”走進堂中,只听得打鼾之聲,如霹靂一般的響。二鐘吃一驚,尋到小閣中,猛見

    個丈余長一條大蜥蜴,據于床上,頭生兩角,五色雲霧罩定。鐘明、鐘亮一齊叫道︰

    “作怪!”只這聲“作怪”,便把雲霧沖散,不見了蜥蜴,定楮看時,乃是錢大郎直挺

    挺的睡著。

    弟兄兩個心下想道︰“常聞說異人多有變相,明明是個蜥蜴,如何卻是錢大郎?此

    人後來必然有些好處,我們趁此未遇之先,與他結交,有何不美?”兩下商量定,等待

    婆留醒來,二人更不言其故,只說︰“我弟兄相慕信義,情願結桃園之義,不知大郎允

    否?”婆留也愛二鐘為人爽慨,當下就在小閣內,八拜定交。因婆留年最小,做了三弟。

    這日也不賭錢,大家暢飲而別。臨別時,鐘明把昨日賭贏的十兩銀子,送還婆留。

    婆留那里肯收,便道︰“戚漢老處小弟自己還過了,這銀,大哥權且留下,且待小

    弟手中乏時,相借未遲。”鐘明只得收去了。

    自此日為始,三個人時常相聚。因是吃酒打人,飲博場中出了個大名,號為“錢塘

    三虎”。這句話,吹在鐘起耳朵里來,好生不樂,將兩個兒子禁約在衙中,不許他出外

    游蕩。婆留連日不見二鐘,在錄事衙前探听,已知了這個消息。害了一怕,好幾日不敢

    去尋二鐘相會。正是︰

    取友必須端,休將戲謔看。

    家嚴兒學好,子孝父心寬。

    再說錢婆留與二鐘疏了,少不得又與顧三郎這伙親密,時常同去販鹽為盜。此等不

    法之事,也不知做下幾十遭。原來走私商道路的,第一次膽小,第二次膽大,第三、第

    四次,渾身都是膽了。他不犯本錢,大錠銀大貫鈔的使用,僥幸其事不發,落得快活受

    用,且到事發再處,他也拚得做得。自古道︰“若要不知,除非莫為。”只因顧三郎伙

    內陳小乙,將一對赤金蓮花杯,在銀匠家倒喚銀子,被銀匠認出是李十九員外庫中之物,

    對做公的說了。做公的報知縣尉,訪著了這一伙姓名,尚未挨拿。

    忽一日,縣尉請鐘錄事父子在衙中飲酒。因鐘明寫得一手好字,縣尉邀至書房,求

    他寫一幅單條。鐘明寫了李太白《少年行》一篇,縣尉展看稱美。鐘明偶然一眼覷見大

    端石硯下,露出些紙腳,推開看時,寫得有多人姓名。鐘明有心,捉個冷眼,取來藏于

    袖中。背地偷看,卻是所訪鹽客的單兒,內中有錢婆留名字。鐘明吃了一驚,上席後不

    多幾杯酒,便推腹痛先回。縣尉只道真病,由他去了,誰知卻是鐘明的詭計。

    當下鐘明也不回去,急急跑到戚漢老家,教他轉尋婆留說話。恰好婆留正在他場中

    鋪牌賭色。鐘明見了也無暇作揖,一只臂膊牽出門外,到個僻靜處,說道如此如此,

    “幸我看見,偷得訪單在此。兄弟快些藏躲,恐怕不久要來緝捕,我須救你不得。一面

    我自著人替你在縣尉處上下使錢,若三個月內不發作時,方可出頭。兄弟千萬珍重。”

    婆留道︰“單上許多人,都是我心腹至友,哥哥若營為時,須一例與他解寬。若放一人

    到官,眾人都是不干淨的。”鐘明道︰“我自有道理。”

    說罷,鐘明自去了。

    這一個信息急得婆留腳也不停,徑跑到南門尋見顧三郎,說知其事,也教他一伙作

    速移開,休得招風攬火。顧三郎道︰“我們只下了鹽船,各鎮市四散撐開,沒人知覺。

    只你守著爹娘,沒處去得,怎麼好?”婆留道︰“我自不妨事,珍重珍重。”

    說罷別去。從此婆留裝病在家,準準住了三個月。早晚只演習槍棒,並不敢出門。

    連自己爹娘也道是個異事,卻不知其中緣故。有詩為證︰鐘明欲救婆留難,又見婆留轉

    報人。

    同樂同憂真義氣,英雄必不負交親。

    卻說縣尉次日正要勾攝公事,尋硯底下這幅訪單,已不見了。一時亂將起來,將書

    房中小廝吊打,再不肯招承。一連亂了三日,沒些影響,縣尉沒做道理處。此時鐘明、

    鐘亮拚卻私財,上下使用,緝捕使臣都得了賄賂;又將白銀二百兩,央使臣轉送縣尉,

    教他閣起這宗公事。幸得縣尉性貪,又听得使臣說道,錄事衙里替他打點,只疑道那邊

    先到了錄事之手,我也落得放松,做個人情。收受了銀子,假意立限與使臣緝訪。過了

    一月兩月,把這事都放慢了。正是“官無三日緊”,又道是“有錢使得鬼推磨”,不在

    話下。

    話分兩頭。再表江西洪州有個術士,此人善識天文,精通相術。白虹貫日,便知易

    水奸謀;寶氣騰空,預辨豐城神物。決班超封侯之貴,刻鄧通餓死之期。殃祥有準半神

    仙,佔候無差高術士。這術士喚做廖生,預知唐季將亂,隱于松門山中。忽一日夜坐,

    望見斗牛之墟,隱隱有龍文五采,知是王氣。算來該是錢塘分野,特地收拾行囊來游錢

    塘;再佔雲氣,卻又在臨安地面。乃裝做相士,隱于臨安市上。每日市中人求相者甚多,

    都是等閑之輩,並無異人在內。忽然想起︰“錄事鐘起,是我故友,何不去見他?”即

    忙到錄事衙中通名。

    鐘起知是故人廖生到此,倒屣而迎。相見禮畢,各敘寒溫。鐘起叩其來意,廖生屏

    去從人,私向鐘起耳邊說道︰“不肖夜來望氣,知有異人在于貴縣。求之市中數日,查

    不可得。

    看足下尊相,雖然貴顯,未足以當此也。”鐘起乃召明、亮二子,求他一看。廖生

    道︰“骨法皆貴,然不過人臣之位。所謂異人,上應著斗牛間王氣,惟天子足以當之,

    最下亦得五霸諸侯,方應其兆耳。”鐘起乃留廖生在衙中過宿。

    次日,鐘起只說縣中有疑難事,欲共商議,備下酒席在英山寺中,悉召本縣有名目

    的豪杰來會,令廖生背地里一個個看過,其中貴賤不一,皆不足以當大貴之兆。當日席

    散,鐘起再邀廖生到衙,欲待來日,更搜尋鄉村豪杰,教他飽看。此時天色將晚,二人

    並馬而回。

    卻說錢婆留在家,已守過三個月無事,歡喜無限。想起二鐘救命之恩,大著膽,來

    到縣前,聞得鐘起在英山寺宴會,悄地到他衙中,要尋二鐘兄弟拜謝。鐘明、鐘亮知是

    婆留相訪,乘著父親不在,慌忙出來,相迎聚話。忽听得馬鈴聲響,鐘起回來了。婆留

    望見了鐘起,唬得心頭亂跳,低著頭,望外只顧跑。鐘起問是甚人,喝教拿下。廖生急

    忙向鐘起說道︰“奇哉,怪哉!所言異人,乃應在此人身上,不可慢之。”鐘起素信廖

    生之術,便改口教人好好請來相見,婆留只得轉來。

    鐘起問其姓名,婆留好象泥塑木雕的,那里敢說。鐘起焦燥,乃喚兩個兒子問︰

    “此人何姓何名?住居何處?緣何你與他相識?”鐘明料瞞不過,只得說道︰“此人姓

    錢,小名婆留,乃臨安里人。”鐘起大笑一聲,扯著廖生背地說道︰“先生錯矣!

    此乃里中無賴子,目下幸逃法網,安望富貴乎?”廖生道︰“我已決定不差,足下

    父子之貴,皆因此人而得。”乃向婆留說道︰“你骨法非常,必當大貴,光前耀後,願

    好生自愛。”又向鐘起說道︰“我所以訪求異人者,非貪圖日後挈帶富貴,正欲驗我術

    法之神耳。從此更十年,吾言必驗,足下識之。只今日相別,後會未可知也。”說罷,

    飄然而去。

    鐘起才信道婆留是個異人,鐘明、鐘亮又將戚漢老家所見蜥蜴生角之事,對父親述

    之,愈加駭然。當晚,鐘起便教兒子留款婆留,勸他勤學槍棒,不可務外為非,致損聲

    名。家中乏錢使用,我當相助。自此鐘明、鐘亮仍舊與婆留往來不絕,比前更加親密。

    有詩為證︰堪嗟豪杰混風塵,誰向貧窮識異人?

    只為廖生能具眼,頓令錄事款嘉賓。

    話說唐僖宗乾符二年,黃巢兵起,攻掠浙東地方,杭州刺史董昌,出下募兵榜文。

    鐘起聞知此信,對兒子說道︰“即今黃寇猖獗,兵鋒至近,刺史募鄉勇殺賊,此乃壯士

    立功之秋,何不勸錢婆留一去?”鐘明、鐘亮道︰“兒輩皆願同他立功。”鐘起歡喜,

    當下請到婆留,將此情對他說了。婆留磨拳撐掌,踴躍願行。一應衣甲器仗,都是鐘起

    支持;又將銀二十兩,助婆留為安家之費,改名錢,表字具美,勸留“”二音相同

    故也。三人辭家上路,直到杭州,見了刺史董昌。董昌見他器岸魁梧,試其武藝,果然

    熟閑,不勝之喜,皆署為裨將,軍前听用。

    不一日,探子報道︰“黃巢兵數萬將犯臨安,望相公策應。”

    董昌就假錢以兵馬使之職,使領兵往救。問道︰“此行用兵幾何?”錢答道︰

    “將在謀不在勇,兵貴精不貴多。願得二鐘為助,兵三百人足矣。”董昌即命錢于本

    州軍伍自行挑選三百人,同鐘明、鐘亮率領,望臨安進發。

    到石鑒鎮,探听賊兵離鎮止十五里。錢與二鐘商議道︰“我兵少,賊兵多;只可

    智取,不可力敵︰宜出奇兵應之。”乃選弓弩手二十名,自家率領,多帶良箭,伏山谷

    險要之處。先差炮手二人,伏于賊兵來路,一等賊兵過險,放炮為號,二十張強弓,一

    齊射之;鐘明、鐘亮各引一百人左右埋伏,準備策應;余兵散在山谷,揚旗吶喊,以助

    兵勢。

    分撥已定,黃巢兵早到。原來石鑒鎮山路險隘,止容一人一騎。賊先鋒率前隊兵度

    險,皆單騎魚貫而過。忽听得一聲炮響,二十張勁弩齊發,賊人大驚,正不知多少人馬。

    賊先鋒身穿紅錦袍,手執方天畫戟,領插令字旗,跨一匹瓜黃戰馬,正揚威耀武而來,

    卻被弩箭中了頸項,倒身顛下馬來,賊兵大亂。鐘明、鐘亮引著二百人,呼風喝勢,兩

    頭殺出。賊兵著忙,又听得四圍吶喊不絕,正不知多少軍馬,自相蹂踏。

    斬首五百余級,余賊潰散。

    錢全勝了一陣,想道︰“此乃僥幸之計,可一用不可再也。若賊兵大至,三百人

    皆為齏粉矣。”此去三十里外,有一村,名八百里,引兵屯于彼處,乃對道旁一老媼說

    道︰“若有人問你臨安兵的消息,但言屯八百里就是。”

    卻說黃巢听得前隊在石鑒鎮失利,統領大軍,彌山蔽野而來。到得鎮上,不見一個

    官軍,遣人四下搜尋居民問信。少停,拿得老媼到來,問道︰“臨安軍在那里?”老媼

    答道︰“屯八百里。”再三問時,只是說“屯八百里”。黃巢不知“八百里”是地名,

    只道官軍四集,屯了八百里路之遠,乃嘆道︰“向者二十弓弩手,尚然敵他不過,況八

    百里屯兵乎?杭州不可得也!”于是賊兵不敢停石鑒鎮上,徑望越州一路而去,臨安賴

    以保全。有詩為證︰能將少卒勝多人,良將機謀妙若神。

    三百兵屯八百里,賊軍駭散息烽塵。

    再說越州觀察使劉漢宏,听得黃巢兵到,一時不曾做得準備,乃遣人打話,情願多

    將金帛犒軍,求免攻掠。黃巢受其金帛,亦徑過越州而去。原來劉漢宏先為杭州刺史,

    董昌在他手下做裨將,充募兵使,因平了叛賊王郢之亂,董昌有功,就升做杭州刺史,

    劉漢宏卻升做越州觀察使。漢宏因董昌在他手下出身,屢屢欺侮,董昌不能堪,漸生嫌

    隙。今日巢賊經過越州,雖然不曾殺掠,卻費了許多金帛,訪知杭州到被董昌得勝報功,

    心中愈加不平。有門下賓客沈苛獻計道︰“臨安退賊之功,皆賴兵馬使錢用謀取勝。

    聞得錢智勇足備,明公若馳咫尺之書,厚具禮幣,只說越州賊寇未平,向董昌借錢

    來此征剿;哄得錢到此,或優待以結其心,或尋事以斬其首。董昌割去右臂,無能為

    矣。方今朝政顛倒,宦官弄權,官家威令不行,天下英雄皆有割據一方之意。若吞並董

    昌,奄有杭越,此霸王之業也。”劉漢宏為人志廣才疏,這一席話,正投其機,以手撫

    沈苛之背,連聲贊道︰“吾心腹人所見極明,妙哉,妙哉!”即忙修書一封︰漢宏再拜,

    奉書于故人董公麾下︰頃者巢賊猖獗,越州兵微將寡,難以備御。聞麾下有兵馬使錢,

    謀能料敵,勇稱冠軍。今貴州已平,乞念唇齒之義,遣前來,協力拒賊。事定之後,

    功歸麾下。聊具金甲一副,名馬二匹,權表微忱,伏乞笑納。

    原來董昌也有心疑忌劉漢宏,先期差人打听越州事情,已知黃巢兵退;如今書上反

    說巢寇猖獗,其中必有緣故,即請錢來商議。錢道︰“明公與劉觀察隙嫌已構,此

    不兩立之勢也。聞劉觀察自托帝王之冑,欲圖非望;巢賊在境,不發兵相拒,乃以金帛

    買和,其意不測。明公若假精兵二千付,聲言相助,漢宏無謀,必欣然見納,乘便圖

    之,越州可一舉而定。于是表奏朝廷,坐漢宏以和賊謀叛之罪,朝廷方事姑息,必重獎

    明公之功。明公勛垂于竹帛,身安于泰山,豈非萬全之策乎?”董昌欣然從之,即打發

    回書,著來使先去。隨後發精兵二千,付與錢,臨行囑道︰“此去見幾而作,小心在

    意。”

    卻說劉漢宏接了回書,知道董昌已遣錢到來,不勝之喜,便與賓客沈苛商議。沈

    苛道︰“錢所領二千人,皆勝兵也。若縱之入城,實為難制。今俟其未來,預令人迎

    之,使屯兵于城外,獨召錢相見。彼既無羽翼,惟吾所制,然後遣將代領其兵,厚加

    恩勞,使倒戈以襲杭州。疾雷不及掩耳,董昌可克矣。”劉漢宏又贊道︰“吾心腹人所

    見極明,妙哉,妙哉!”即命沈苛出城迎候錢,不在話下。

    再說錢領了二千軍馬,來到越州城外,沈苛迎住,相見禮畢。沈苛道︰“奉觀察

    之命,城中狹小,不能容客兵,權于城外屯札,單請將軍入城相會。”

    錢已知劉漢宏掇賺之計,便將計就計,假意發怒道︰“錢某本一介匹夫,荷察使

    不嫌愚賤,厚幣相招,某感察使知己之恩,願以肝腦相報。董刺史與察使外親內忌,不

    欲某來,又只肯發兵五百人,某再三勉強,方許二千之數。某挑選精壯,一可當百,特

    來輔助察使,成百世之功業。察使不念某勤勞,親行犒勞,乃安坐城中,呼某相見,如

    呼下隸,此非敬賢之道!某便引兵而回,不願見察使矣。”說罷,仰面嘆雲︰“錢某一

    片壯心,可惜,可惜!”沈苛只認是真心,慌忙收科道︰“將軍休要錯怪,觀察實不知

    將軍心事。容某進城對觀察說知,必當親自勞軍,與將軍相見。”說罷,飛馬入城去了。

    錢分付手下心腹將校,如此如此,各人暗做準備。

    且說劉漢宏听沈苛回話,信以為然。乃殺牛宰馬,大發芻糧,為犒軍之禮。旌旗鼓

    樂前導,直到北門外館驛中坐下,等待錢入見,指望他行偏裨見主將之禮。誰知錢

    領著心腹二十余人,昂然而入,對著劉漢宏拱手道︰“小將甲冑在身,恕不下拜了。”

    氣得劉漢宏面如土色。沈苛自覺失信,滿臉通紅,上前發怒道︰“將軍差矣!常言︰

    ‘軍有頭,將有主。’尊卑上下,古之常禮。董刺史命將軍來與觀察助力,將軍便是觀

    察麾下之人。況董刺史出身觀察門下,尚然不敢與觀察敵體,將軍如此倨傲,豈小覷我

    越州無軍馬乎?”

    說聲未絕,只見錢大喝道︰“無名小子,敢來饒舌。”將頭巾望上一祝  br />
    人,一齊發作。說時遲,那時快,拔出佩劍,沈苛不曾防備,一刀剁下頭來。劉漢宏

    望館驛後便跑,手下跟隨的,約有百余人,一齊上前,來拿錢。怎當錢神威雄猛,

    如砍瓜切菜,殺散眾人,徑往館驛後園來尋劉漢宏,並無蹤跡。只見土牆上缺了一角,

    已知爬牆去了。

    錢懊悔不迭,率領二千軍眾,便想攻打越州。看見城中已有準備,自己後軍無繼,

    孤掌難鳴,只得撥轉旗頭,重回舊路。城中劉漢宏聞知錢回軍,即忙點精兵五千,差

    驍將陸萃為先鋒,自引大軍隨後追襲。

    卻說錢也料定越州軍馬必來追趕,晝夜兼行,來到白龍山下。忽听得一棒鑼聲,

    山中擁出二百余人,一字兒撥開。

    為頭一個好漢,生得如何,怎生打扮︰

    頭裹金線唐巾,身穿綠錦衲襖。腰拴搭膊,腳套皮靴。掛一副弓箭袋,拿一柄潑風

    刀。生得濃眉大眼,紫面拳須。私商船上有名人,廝殺場中無敵手。

    錢出馬上前觀看,那好漢見了錢,撇下刀,納頭便拜。錢認得是販鹽為盜的

    顧三郎,名喚顧全武,乃滾鞍下馬,扶起道︰“三郎久別,如何卻在此處?”顧全武道︰

    “自蒙大郎活命之恩,無門可補報。聞得黃巢兵到,欲待倡率義兵,保護地方,就便與

    大郎相會。後聞大郎破賊成功,為朝廷命官;又聞得往越州劉觀察處效用。不才聚起鹽

    徒二百余人,正要到彼相尋幫助,何期此地相會。不知大郎回兵,為何如此之速?”

    錢把劉漢宏事情,備細說了一遍,便道︰“今日天幸得遇三郎,正有相煩之外。

    小弟算定劉漢宏必來追趕,因此連夜而行。他自恃先達,不以董刺史為意;又杭州是他

    舊治,追趕不著,必然直趨杭州,與董家索斗。三郎率領二百人,暫住白龍山下,待他

    兵過,可行詐降之計。若兵臨杭州,只看小弟出兵迎敵,三郎從中而起,漢宏可斬也。

    若斬了漢宏,便是你進身之階。小弟在董刺史前一力保薦,前程萬里,不可有誤。”顧

    全武道︰“大郎分付,無有不依。”兩人相別,各自去了。正是︰

    太平處處皆生意,衰亂時時盡殺機。

    我正算人人算我,戰場能得幾人歸?

    卻說劉漢宏引兵追到越州界口,先鋒陸萃探知錢星夜走回,來稟漢宏回軍。漢宏

    大怒道︰“錢小卒,吾為所侮,有何面目回見本州百姓!杭州吾舊時管轄之地,董昌

    吾所薦拔,吾今親自引兵到彼,務要董昌殺了錢,輸情服罪,方可恕饒。不然,誓不

    為人!”當下喝退陸萃,傳令起程,向杭州進發。

    行至富陽白龍山下,忽然一棒鑼聲,涌出二百余人,一字兒擺開。為頭一個好漢,

    手執大刀,甚是凶勇。漢宏吃了一驚,正欲迎敵,只見那漢約住刀頭,厲聲問道︰“來

    將可是越州劉察使麼?”漢宏回言︰“正是。”那好漢慌忙撇刀在地,拜伏馬前,道︰

    “小人等候久矣。”劉漢宏問其來意,那漢道︰“小人姓顧,名全武,乃臨安縣人氏。

    因販賣私鹽,被州縣訪名擒捉,小人一向在江湖上逃命。近聞同伙兄弟錢出頭做官,

    小人特往投奔,何期他妒賢嫉能,貴而忘賤,不相容納,只得借白龍山權住落草。昨日

    錢到此經過,小人便欲殺之,爭奈手下眾寡不敵,怕不了事。聞此人得罪于察使,小

    人願為前部,少效犬馬之勞。”劉漢宏大喜,便教顧全武代了陸萃之職,分兵一千前行,

    陸萃改作後哨。

    不一日,來到杭州城下。此時錢已見過董昌,預作準備。聞越州兵已到,董昌親

    到城樓上,叫道︰“下官與察使同為朝廷命官,各守一方,下官並不敢得罪,察使不知

    到此何事?”劉漢宏大罵道︰“你這背恩忘義之賊,若早識時務,斬了錢,獻出首級,

    免動干戈。”董昌道︰“察使休怒,錢自來告罪了。”只見城門開處,一軍飛奔出來,

    來將正是錢,左有鐘明,右有鐘亮,徑沖入敵陣,要拿劉漢宏。漢宏著了忙,急叫︰

    “先鋒何在?”旁邊一將應聲道︰“先鋒在此!”手起刀落,斬漢宏于馬下。把刀一招,

    錢直殺入陣來,大呼︰“降者免死!”五千人不戰而降,陸萃自刎而亡。斬漢宏者,

    乃顧全武也。正是︰

    有謀無勇堪資畫,有勇無謀易喪生。

    必竟有謀兼有勇,佇看百戰百成功。

    董昌看見斬了劉漢宏,大開城門收軍。錢引顧全武見了董昌,董昌大喜。即將漢

    宏罪狀申奏朝廷,並列錢以下諸將功次。那時朝廷多事,不暇究問,乃升董昌為越州

    觀察使,就代劉漢宏之位;錢為杭州刺史,就代董昌之位;鐘明、鐘亮及顧全武俱有

    官爵。鐘起將親女嫁與錢為夫人。董昌移鎮越州,將杭州讓與錢。錢公、錢母都來

    杭州居住,一門榮貴,自不必說。

    卻說臨安縣有個農民,在天目山下鋤田,鋤起一片小小石碑,鐫得有字幾行。農民

    不識,把與村中學究羅平看之。羅學究拭土辨認,乃是四句讖語。道是︰天目山垂兩乳

    長,龍飛鳳舞到錢塘。

    海門一點巽峰起,五百年間出帝王。

    後面又鐫“晉郭璞記”四字。羅學究以為奇貨,留在家中。次日懷了石碑,走到杭

    州府,獻與錢刺史,密陳天命。

    錢看了大怒道︰“匹夫,造言欺我,合當斬首!”羅學究再三苦求方免,喝教亂

    棒打出,其碑就庭中毀碎。原來錢已知此是吉讖,合應在自己身上,只恐聲揚于外,

    故意不信,乃見他心機周密處。

    再說羅學究被打,深恨刺史無禮,好意反成惡意。心生一計,不若將此碑獻與越州

    董觀察,定有好處。想此碑雖然毀碎,尚可湊看。乃私賂守門吏卒,在庭中拾將出來。

    原來只破作三塊,將字跡湊合,一毫不損。羅平心中大喜,依舊包裹石碑,取路到越州

    去。

    行了二日,路上忽逢一簇人,攢擁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兒。那孩子手中提著一個竹

    籠,籠外覆著布幕,內中養著一只小小翠鳥。羅平挨身上前,問其緣故。眾人道︰“這

    小鳥兒,又非鸚哥,又非鴝鵒,卻會說話。我們要問這孩子買他玩耍,還了他一貫足錢,

    還不肯。”話聲未絕,只見那小鳥兒,將頭顛兩顛,連聲道︰“皇帝董!皇帝董!”羅

    平問道︰“這小鳥兒還是天生會話?還是教成的?”孩子道︰“我爹在鄉里砍柴,听得

    樹上說話,卻是這畜生。將棲竿棲得來,是天生會話的。”

    羅平道︰“我與你兩貫足錢,賣與我罷。”孩子得了兩貫錢,歡歡喜喜的去了。羅

    平捉了鳥籠,急急趕路。

    不一日,來到越州,口稱有機密事要見察使。董昌喚進,屏開從人,正要問時,那

    小鳥兒又在籠中叫道︰“皇帝董!皇帝董!”董昌大驚,問道︰“此何鳥也?”羅平道︰

    “此鳥不知名色,天生會話,宜呼曰‘靈鳥’。”因于懷中取出石碑,備陳來歷︰“自

    晉初至今,正合五百之數。方今天子微弱,唐運將終,梁晉二王,互相爭殺,天下英雄,

    皆有割據一方之意。

    錢塘原是察使創業之地,靈碑之出,非無因也。況靈鳥吉祥,明示天命。察使先破

    黃巢,再斬漢宏,威名方盛,遠近震悚,若乘此機會,用越杭之眾,兼並兩浙,上可以

    窺中原,下亦不失為孫仲謀矣。”

    原來董昌見天下紛亂,久有圖霸之意,听了這一席話,大喜道︰“足下遠來,殆天

    賜我立功也。事成之日,即以本州觀察相酬。”于是拜羅平為軍師,招集兵馬,又于民

    間科斂,以充糧餉。命巧匠制就金絲籠子,安放“靈鳥”,外用蜀錦為衣罩之。又寫密

    書一封,差人送到杭州錢,教他募兵听用。錢見書,大驚道︰“董昌反矣。”乃密

    表奏朝廷,朝廷即拜錢為甦、杭等州觀察。于是錢更造杭城,自秦望山至于範浦,

    周圍七十里。再奉表聞,加鎮海軍節度使,封開國公。

    董昌聞知朝廷累加錢官爵,心中大怒。罵道︰“賊狗奴,敢賣吾得官耶?吾先取

    杭州,以泄吾恨。”羅平諫道︰“錢異志未彰,且新膺寵命,討之無名。不若詐稱朝

    命,先正王位,然後以尊臨卑,平定睦州,廣其兵勢,假道于杭,以臨湖州,待錢不

    從,乘間圖之,若出兵相助,是明公不戰而得杭州矣,又何求乎?”董昌依其言,乃假

    裝朝廷詔命,封董昌為越王之職,使專制兩浙諸路軍馬,旗幟上都換了越王字號,又將

    靈碑及“靈鳥”宣示州中百姓,使知天意。民間三丁抽一,得兵五萬,號稱十萬,浩浩

    蕩蕩,殺奔睦州來。睦州無備,被董昌攻破了。停兵月余,改換官吏。又選得精兵三萬

    人,軍威甚盛,自謂天下無敵,謀稱越帝。征兵杭州,欲攻湖州。錢道︰“越兵正銳,

    不可當也,不如迎之。待其兵頓湖州,遂乘其弊,無不勝矣。”于是先遣鐘明卑詞犒師,

    續後親領五千軍馬,願為前部自效。董昌大喜。行了數日,錢偽稱有疾,暫留途中養

    玻董昌更不疑惑,催兵先進。有詩為證︰

    勾踐當年欲豢吳,卑辭厚禮破姑甦。

    董昌不識錢意,猶恃兵威下太湖。

    卻說錢打听越州兵去遠,乃引兵而歸,挑選精兵千人,假做越州軍旗號,遣顧全

    武為先鋒,來襲越州。又分付鐘明、鐘亮各引精兵五百,潛屯余杭之境。分付不可妄動,

    直待董昌還救越州時節,兵從此過,然後自後掩襲。他無心戀戰,必獲全勝。分撥已定,

    乃對賓客鐘起道︰“守城之事,專以相委。

    越州乃董賊巢穴,吾當親往觀變,若巢穴既破,董昌必然授首無疑矣。”乃自引精

    兵二千,接應顧全武軍馬。

    卻說顧全武打了越州兵旗號,一路並無阻礙,直到越州城下。只說催趲攻城火器,

    賺開城門,顧全武大喝道︰“董昌僭號,背叛朝廷,錢節使奉詔來討,大軍十萬已在城

    外矣。”

    越州城中軍將,都被董昌帶去,留的都是老弱,誰敢拒敵?顧全武徑入府中,將偽

    世子董榮及一門老幼三百余人,拘于一室,分兵守之。恰好杭州大軍已到,聞知顧全武

    得了城池,整軍而入,秋毫無犯。顧全武迎錢入府,出榜安民已定,寫書一封,遣人

    往董昌軍中投遞。書曰︰聞天無二日,土無二王。今唐運雖衰,天命未改。而足下妄

    自矜大,僭號稱兵,凡為唐臣,誰不憤疾?迫于公義,輒遣副將顧全武率兵討逆。

    兵聲所至,越人倒戈。足下全家,盡已就縛。若能見機伏罪,尚可全活。乞早自裁,

    以救一家之命。

    卻說董昌攻打湖州不下,正在帳中納悶,又听得“靈鳥”叫聲︰“皇帝董,皇帝

    董!”董昌揭起錦罩看時,一個眼花,不見“靈鳥”,只見一個血淋淋的人頭,在金絲

    籠內掛著。

    認得是劉漢宏的面龐,嚇得魂不附體,大叫一聲,驀然倒地。

    眾將急來救醒,定楮半晌,再看籠子內,都是點點血跡,果然沒了“靈鳥”。

    董昌心中大惡,急召羅軍師商議,告知其事。問道︰“主何吉凶?”羅平心知不祥

    之兆,不敢直言,乃說道︰“大越帝業,因斬劉漢宏而起,今漢宏頭現,此乃克敵之征

    也。”說猶未了,報道杭州差人下書。董昌拆開看時,知道越州已破,這一驚非校羅平

    道︰“兵家虛虛實實,未可盡信。錢托病回兵,必有異謀,故造言以煽惑軍心,明公

    休得自失主張。”董昌道︰“雖則真偽未定,亦當回軍,還顧根本。”羅平叫將來使斬

    迄,恐泄漏消息;再教傳令,並力攻城,使城中不疑,夜間好辦走路。

    是日攻打湖州,至晚方歇。捱到二更時分,拔寨都起。驍將薛明、徐福各引一萬人

    馬先行,董昌中軍隨後進發,卻將睦州帶來的三萬軍馬,與羅平斷後。湖州城中見軍馬

    已退,恐有詭計,不敢追襲。

    且說徐、薛二將引兵晝夜兼行,早到余杭山下。正欲埋鍋造飯,忽听得山凹里連珠

    炮響,鼓角齊鳴,鐘明、鐘亮兩枝人馬,左右殺將出來。薛明接住鐘明廝殺,徐福接住

    鐘亮廝殺。徐、薛二將,雖然英勇,爭奈軍心惶惑,都無心戀戰,且晝夜奔走,俱已疲

    倦,怎當虎狼般這兩枝生力軍?自古道︰“兵離將敗。”薛明看見軍伍散亂,心中著忙,

    措手不迭,被鐘明斬于馬下,拍馬來夾攻徐福。徐福敵不得二將,亦被鐘亮斬之,眾軍

    都棄甲投降。二鐘商議道︰“越兵前部雖敗,董昌大軍隨後即至,眾寡不敵。不若分兵

    埋伏,待其兵已過去,從後擊之。彼知前部有失,必然心忙思竄,然後可獲全勝矣。”

    當下商量已定,將投降軍眾縱去,使報董昌消息。

    卻說董昌大軍正行之際,只見敗軍紛紛而至,報道︰“徐、薛二將,俱已陣亡。”

    董昌心膽俱裂,只得抖擻精神,麾兵而進。過了余杭山下,不見敵軍。正在疑慮,只听

    後面連珠炮響,兩路伏兵齊起,正不知多少人馬。越州兵爭先逃命,自相蹂踏,死者不

    計其數。直奔了五十余里,方才得脫。收拾敗軍,三停又折一停,只等羅平後軍消息。

    誰知睦州兵雖然跟隨董昌,心中不順。今日見他回軍,幾個裨將商議,殺了羅平,

    將首級向二鐘處納降,並力來追董昌。董昌聞了此信,不敢走杭州大路,打寬轉打從臨

    安、桐廬一路而行。

    這里錢早已算定,預先取鐘起來守越州,自起兵回杭州,等候董昌。卻教顧全武

    領一千人馬,在臨安山險處埋伏,以防竄逸。董昌行到臨安,軍無隊伍,正當爬山過險,

    卻不提防顧全武一枝軍沖出。當先顧全武一騎馬,一把刀,橫行直撞,逢人便殺,大喝︰

    “降者免死!”軍士都拜伏于地,那個不要性命的敢來交鋒。董昌見時勢不好,脫去金

    盔金甲,逃往村農家逃難,被村中綁縛獻出。顧全武想道︰“越兵雖降,其勢甚眾,怕

    有不測。”一刀割了董昌首級,以絕越兵之意,重賞村農。

    正欲下寨歇息,忽听得山凹中鼓角震天,塵頭起處,軍馬無數而來。顧全武道︰

    “此必越州軍後隊也。”綽刀上馬,準備迎敵。馬頭近處,那邊擁出二員大將,不是別

    人,正是鐘明、鐘亮,為追趕董昌到此。三人下馬相見,各敘功勛。是晚同下寨于臨安

    地方。次日,拔寨都起。行了二日,正迎著錢軍馬。原來錢哨探得董昌打從臨安遠

    轉,怕顧全武不能了事,自起大軍來接應。已知兩路人馬都已成功,合兵回杭州城來。

    真個是︰喜孜孜鞭敲金鐙響,笑吟吟齊唱凱歌回。

    顧全武獻董昌首級,二鐘獻薛明、徐福、羅平首級。錢傳令,向越州監中取董昌

    家屬三百口,盡行誅戮,寫表報捷。此乃唐昭宗皇帝乾寧四年也。

    那時中原多事,吳越地遠,朝廷力不能及,聞錢討叛成功,上表申奏,大加嘆賞,

    錫以鐵券誥命,封為上柱國彭城郡王,加中書令。未幾,進封越王,又改封吳王,潤、

    越等十四州得專封拜。此時錢志得意滿,在杭州起造王府宮殿,極其壯麗。父親錢公

    已故,錢母尚存,奉養宮中,錦衣玉食,自不必說。鐘氏冊封王妃;鐘起為國相,同理

    政事;鐘明、鐘亮及顧全武俱為各州觀察使之職。

    其年大水,江潮漲溢,城垣都被沖擊。乃大起人夫,築捍海塘,累月不就。錢親

    往督工,見江濤洶涌,難以施功。

    錢大怒,喝道︰“何物江神,敢逆吾意!”命強弩數百,一齊對潮頭射去,波浪

    頓然斂息。不勻數日,捍海塘築完,命其門曰“候潮門”。

    錢嘆道︰“聞古人有雲︰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耳。”

    乃擇日往臨安,展拜祖父墳塋,用太牢祭享,旌旗鼓吹,振耀山谷。改臨安縣為衣

    錦軍,石鏡山名為衣錦山,用錦繡為被,蒙覆石鏡,設兵看守,不許人私看。初時所坐

    大石,封為衣錦石,大樹封為衣錦將軍,亦用錦繡遮纏。風雨毀壞,更換新錦。舊時所

    居之地,號為衣錦里,建造牌坊。販鹽的擔兒,也裁個錦囊韜之,供養在舊居堂屋之內,

    以示不忘本之意。殺牛宰馬,大排筵席,遍召里中故舊,不拘男婦,都來宴會。

    其時有一鄰嫗,年九十余歲,手提一壺白酒,一盤角黍,迎著錢,呵呵大笑說道︰

    “錢婆留今日直恁長進,可喜,可喜!”左右正欲麼喝,錢道︰“休得驚動了他。”

    慌忙拜倒在地,謝道︰“當初若非王婆相救,留此一命,怎有今日?”王婆扶起錢,

    將白酒滿斟一甌送到,錢一飲而盡;又將角黍供去,亦之。說道︰“錢婆留今日

    有得吃,不勞王婆費心,老人家好去自在。”命縣令撥里中肥田百畝,為王婆養終之資,

    王婆稱謝而去。只見里中男婦畢集,見了錢蟒衣玉帶,天人般妝束,一齊下跪。錢

    扶起,都教坐了,親自執觴送酒︰八十歲以上者飲金杯,百歲者飲玉杯。那時飲玉杯者,

    也有十余人。錢送酒畢,自起歌曰︰

    三節還鄉掛錦衣,吳越一王駟馬歸。

    天明明兮愛日揮,百歲荏兮會時希

    父老皆是村民,不解其意,面面相覷,都不做聲。錢覺他意不歡暢,乃改為吳音

    再歌,歌曰︰你輩見儂底歡喜,別是一般滋味子。

    長在我儂心子里,我儂斷不忘記你。

    歌罷,舉座歡笑,都拍手齊和。是日盡歡而罷,明日又會,如此三日,各各有絹帛

    賞賜。開賭場的戚漢老已故,召其家,厚賜之。仍歸杭州。

    後唐王禪位于梁,梁王朱全忠改元開平,封錢為吳越王,尋授天下兵馬都元帥。

    錢雖受王封,其實與皇帝行動不殊,一般出警入蹕,山呼萬歲。據歐陽公《五代史敘》

    說,吳越亦曾稱帝改元,至今杭州各寺院有天寶、寶大、寶正等年號,皆吳越所稱也。

    自錢王吳越,終身無鄰國侵擾,享年八十有一而終,謚曰武肅。傳子元,元

    傳子佐,佐傳弟m。宋太祖陳橋受禪之後,錢m來朝。到宋太宗嗣位,錢m納土歸朝,

    改封鄧王。錢氏獨霸吳越凡九十八年,天目山石碑之讖,應于此矣。

    後人有詩贊雲︰

    將相本無種,帝王自有真。

    昔年鹽盜輩,今日錦衣人。

    石鑒呈形異,廖生決相神。

    笑他皇帝董,碑讖枉殘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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