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八卷 任孝子烈性為神

類別︰集部 作者︰馮夢龍 書名︰喻世明言

    參透風流二字禪,好姻緣作惡姻緣。

    痴心做處人人愛,冷眼觀時個個嫌。

    閑花野草且休拈,贏得身安心自然。

    山妻本是家常飯,不害相思不費錢。

    這首詞,單道著色欲乃忘身之本,為人不可苟且。

    話說南宋光宗朝紹熙元年,臨安府在城清河坊南首升陽庫前有個張員外,家中巨富,

    門首開個川廣生藥鋪。年紀有六旬,媽媽已故。止生一子,喚著張秀一郎,年二十歲,

    聰明標致。每日不出大門,只務買賣。父母見子年幼,抑且買賣其門如市,打發不開。

    鋪中有個主管,姓任名,年二十五歲。母親早喪,止有老父,雙目不明,端坐在

    家。任大孝,每日辭父出,到晚才歸參父,如此孝道。祖居在江干牛皮街上。是年冬

    間,憑媒說合,娶得一妻,年二十歲,生得大有顏色,系在城內日新橋河下做涼傘的梁

    公之女兒,小名叫做聖金。自從嫁與任,見他篤實本分,只是心中不樂,怨恨父母,

    千不嫁萬不嫁,把我嫁在江干,路又遠,早晚要歸家不便。終日眉頭不展,面帶憂容,

    妝飾皆廢。這任又向早出晚歸,因此不滿婦人之意。

    原來這婦人未嫁之時,先與對門周待詔之子名周得有奸。

    此人生得豐姿俊雅,專在三街兩巷貪花戀酒,趨奉得婦人中意。年紀三十歲,不要

    娶妻,只愛偷婆娘。周得與梁姐姐暗約偷期,街坊鄰里那一個不曉得。因此梁公、梁婆

    又無兒子,沒奈何只得把女兒嫁在江干,省得人是非。這任是個樸實之人,不曾打听

    仔細,胡亂娶了。不想這婦人身雖嫁了任,一心只想周得,兩人余情不斷。

    荏苒光陰,正是︰

    看見垂楊柳,回頭麥又黃。

    蟬聲猶未斷,孤雁早成行。

    忽一日,正值八月十八日潮生日。滿城的佳人才子,皆出城看潮。這周得同兩個弟

    兄,俱打扮出候潮門。只見車馬往來,人如聚蟻。周得在人叢中丟撇了兩個弟兄,潮也

    不看,一徑投到牛皮街那任家中來。原來任公每日只閉著大門,坐在樓檐下念佛。周

    得將扇子柄敲門,任公只道兒子回家,一步步摸出來,把門開了。周得知道是任公,便

    叫聲︰“老親家,小子施禮了。”任公听著不是兒子聲音,便問︰“足下何人?有何事

    到舍下?”周得道︰“老親家,小子是梁涼傘姐姐之子。有我姑表妹嫁在宅上,因看潮

    特來相訪。令郎姐夫在家麼?”任公雙目雖不明,見說是媳婦的親,便邀他請坐。就望

    里面叫一聲︰“娘子,有你阿舅在此相訪。”

    這婦人在樓上正納悶,听得任公叫,連忙濃添脂粉,插戴釵環,穿幾件色服,三步

    那做兩步,走下樓來,布簾內瞧一瞧︰“正是我的心肝情人,多時不曾相見!”走出布

    簾外,笑容可掬,向前相見。這周得一見婦人,正是︰

    分明久旱逢甘雨,賽過他鄉遇故知。

    只想洞房歡會日,那知公府獻頭時?

    兩個並肩坐下。這婦人見了周得,神魂飄蕩,不能禁止。遂攜周得手揭起布簾,口

    里胡說道︰“阿舅,上樓去說話。”這任公依舊坐在樓檐下板凳上念佛。

    這兩個上得樓來,就抱做一團。婦人罵道︰“短命的!教我思量得你成玻因何一向

    不來看我?負心的賊!”周得笑道︰“姐姐,我為你嫁上江頭來,早晚不得見面,害了

    相思病,爭些兒不得見你。我如常要來,只怕你老公知道,因此不敢來望你。”一頭說,

    一頭摟抱上床,解帶卸衣,敘舊日海誓山盟,雲情雨意。正是︰

    情興兩和諧,摟定香肩臉貼腮。手捻著香酥奶,綿軟實奇哉。退了褲兒脫繡鞋。

    玉體靠郎懷,舌送丁香口便開。倒鳳顛鸞雲雨罷,囑多才,明朝千萬早些來。

    這詞名《南鄉子》,單道其日間雲雨之事,這兩個霎時雲收雨散,各整衣巾。婦人

    摟住周得在懷里道︰“我的老公早出晚歸,你若不負我心,時常只說相訪。老子又瞎,

    他曉得什麼!只顧上樓和你快活,切不可做負心的。”周得答道︰“好姐姐,心肝肉,

    你既有心于我,我決不負于你。我若負心,教我墮阿鼻地獄,萬劫不得人身。”這婦人

    見他設咒,連忙捧過周得臉來,舌送丁香,放在他口里道︰“我心肝,我不枉了有心愛

    你。從今後頻頻走來相會,切不可使我倚門而望。”道罷,兩人不忍分別。只得下樓別

    了任公,一直去了。

    婦人對任公道︰“這個是我姑娘的兒子,且是本分淳善,話也不會說,老實的人。”

    任公答道︰“好,好。”婦人去灶前安排中飯與任公吃了,自上樓去了,直睡到晚。任

    回來,參了父親,上樓去了。夫妻無話,睡到天明。辭了父親,又入城而去。俱各不

    題。

    這周得自那日走了這遭,日夜不安,一心想念。歇不得兩日,又去相會,正是情濃

    似火。此時牛皮街人煙稀少,因此走動,只有數家鄰舍,都不知此事。不想周得為了一

    場官司,有兩個月不去相望。這婦人淫心似火,巴不得他來。只因周得不來,懨懨成病,

    如醉如痴。正是︰

    烏飛兔劫,朝來暮往何時歇?女媧只會煉石補青天,豈會熬膠粘日月?

    倏忽又經元宵,臨安府居民門首扎縛燈棚,懸掛花燈,慶賀元宵。不期這周得官事

    已了,打扮衣巾,其日巳牌時分,徑來相望。卻好任公在門首念佛,與他施禮罷,徑上

    樓來。袖中取出燒鵝熟肉,兩人吃了,解帶脫衣上床。如糖似蜜,如膠似漆,恁意顛鸞

    倒鳳,出于分外綢繆。日久不曾相會,兩個摟做一團,不舍分開。耽閣長久了,直到申

    牌時分,不下樓來。

    這任公肚中又饑,心下又氣,想道︰“這阿舅今日如何在樓上這一日?”便在樓下

    叫道︰“我肚饑了,要飯吃!”婦人應道︰“我肚里疼痛,等我便來。”任公忍氣吞聲,

    自去門前坐了,心中暗想︰“必有蹺蹊,今晚孩兒回來問他。”這兩人只得分散,輕輕

    移步下樓,款款開門,放了周得去了。那婦人假意叫肚痛,安排些飯與任公吃了,自去

    樓上思想情人,不在話下。

    卻說任到晚回來,參見父親。任公道︰“我兒且休要上樓去,有一句話要問你。”

    任立住腳听。任公道︰“你丈人丈母家,有個甚麼姑舅的阿舅,自從舊年八月十八日

    看潮來了這遭,以後不時來望,徑直上樓去說話,也不打緊。今日早間上樓,直到下午,

    中飯也不安排我吃。我忍不住叫你老婆,那阿舅听見我叫,慌忙去了。我心中十分疑惑,

    往日常要問你,只是你早出晚回,因此忘了。我想男子漢與婦人家在樓上一日,必有奸

    情之事。我自年老,眼又瞎,管不得,我兒自己慢慢訪問則個。”

    任听罷,心中大怒,火急上樓。端的是︰口是禍之門,舌為斬身刀。

    閉口深藏舌,安身處處牢。

    當時任大怒上樓,口中不說,心下思量︰“我且忍住,看這婦人分豁。”只見這

    婦人坐在樓上,便問道︰“父親吃飯也未?”

    答應道︰“吃了。”便上樓點燈來,鋪開被,脫了衣裳,先上床睡了。任也上床

    來,卻不倒身睡去,坐在枕邊問那婦人道︰“我問你家那有個姑長阿舅,時常來望你?

    你且說是那個。”

    婦人見說,爬將起來,穿起衣裳,坐在床上。柳眉剔豎,嬌眼圓睜,應道︰“他便

    是我爹爹結義的妹子養的兒子。我的爹娘記掛我,時常教他來望我,有什麼半絲麻線!”

    便焦躁發作道︰“兀誰在你面前說長道短來?老娘不是善良君子,不裹頭巾的婆婆!洋

    塊磚兒也要落地,你且說是誰說黃道黑,我要和你會同問得明白。”任道︰“你不要

    嚷!卻才父親與我說,今日甚麼阿舅在樓上一日,因此問你則個。沒事便罷休,不消得

    便焦躁。”一頭說,一頭便脫衣裳自睡了。那婦人氣喘氣促,做神做鬼,假意兒裝妖作

    勢,哭哭啼啼道︰“我的父母沒眼楮,把我嫁在這里。沒來由教他來望,卻教別人說是

    道非。”

    又哭又說。任睡不著,只得爬起來,那婦人頭邊摟住了,撫恤道︰“便罷休,是

    我不是。看往日夫妻之面,與你陪話便了。”

    那婦人倒在任懷里,兩個雲情雨意,狂了半夜,俱不題了。

    任天明起來,辭了父親入城去了。每日巴巴結結,早出晚回。那痴婆一心只想要

    偷漢子,轉轉尋思︰“要待何計脫身?只除尋事回到娘家,方才和周得做一塊兒,耍個

    滿意。”

    日夜掛心,捻指又過了半月。

    忽一日飯後,周得又來,拽開門兒徑入,也不與任公相見,一直上樓。那婦人向前

    摟住,低聲說道︰“叵耐這瞎老驢,與兒子說道你常來樓上坐定說話,教我分說得口皮

    都破,被我葫蘆提瞞過了。你從今不要來,怎地教我舍得你?可尋思計策,除非回家去

    與你方才快活。”周得听了,眉頭一簇,計上心來︰“如今屋上貓兒正狂,叫來叫去。

    你可漏屋處抱得一個來,安在懷里,必然抓碎你胸前。卻放了貓兒,睡在床上啼哭。等

    你老公回來,必然問你。你說︰‘你的好爺,卻來調戲我。我不肯順他,他將我胸前抓

    碎了。’你放聲哭起來,你的丈夫必然打發你歸家去。我每日得和你同歡同樂,卻強如

    偷雞吊狗,暫時相會。且在家中住了半年三個月,卻又再處,此計大妙。”婦人伏道︰

    “我不枉了有心向你,好心腸,有見識!”二人和衣倒在床上調戲了。雲雨罷,周得慌

    忙下樓去了。

    正是︰

    老龜烹不爛,移禍于枯桑。

    那婦人伺候了幾日。忽一日,捉得一個貓兒,解開胸膛,包在懷里。這貓兒見衣服

    包籠,舒腳亂抓。婦人忍著疼痛,由他抓得胸前兩奶粉碎。解開衣服,放他自去。此是

    申牌時分,不做晚飯,和衣倒在床上,把眼揉得緋紅,哭了叫,叫了哭。

    將近黃昏,任回來,參了父親。到里面不見婦人,叫道︰“娘子,怎麼不下樓

    來?”那婦人听得回了,越哭起來。任徑上樓,不知何意,問道︰“吃晚飯也未?怎

    地又哭?”連問數聲不應,那淫婦巧生言語,一頭哭,一頭叫道︰“問什麼!

    說起來妝你娘的謊子。快寫休書,打發我回去,做不得這等豬狗樣人!你若不打發

    我回家去,我明日尋個死休!”說了又哭。任道︰“你且不要哭,有甚事對我說。”

    這婦人爬將起來,抹了眼淚,擗開胸前,兩奶抓得粉碎,有七八條血路,教丈夫看了道︰

    “這是你好親爺干下的事!今早我送你出門,回身便上樓來。不想你這老驢老畜生,輕

    手輕腳跟我上樓,一把雙手摟住,摸我胸前,定要行奸。吃我不肯,他便將手把我胸前

    抓得粉碎,那里肯放!我慌忙叫起來,他沒意思,方才摸下樓去了。教我眼巴巴地望你

    回來。”說罷,大哭起來,道︰“我家不見這般沒人倫畜生驢馬的事。”任道︰“娘

    子低聲!鄰舍听得,不好看相。”婦人道︰“你怕別人得知,明日討乘轎子,抬我回去

    便罷休。”任雖是大孝之人,听了這篇妖言,不由得︰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

    “正是‘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罷罷,原來如此!可知道前日說你

    與什麼阿舅有奸,眼見得沒巴鼻,在我面前胡說。今後眼也不要看這老禽獸!娘子休哭,

    且安排飯來吃了睡。”這婦人見丈夫听他虛說,心中暗喜,下樓做飯,吃罷去睡了。正

    是︰嬌妻喚做枕邊靈,十事商量九事成。

    這任被這婦人情色昏迷,也不問爺卻有此事也無。過了一夜,次早起來,吃飯罷,

    叫了一乘轎子,買了一只燒鵝,兩瓶好酒,送那婦人回去。婦人收拾衣包,也不與任公

    說知,上轎去了。抬得到家,便上樓去。周得知道便過來,也上樓去,就摟做一團,倒

    在梁婆床上,雲情雨意。周得道︰“好計麼?”婦人道︰“端的你好計策!今夜和你放

    心快活一夜,以遂兩下相思之願。”兩個狂罷,周得下樓去要買辦些酒饌之類。

    婦人道︰“我帶得有燒鵝美酒,與你同吃。你要買時,只覓些魚菜時果足矣。”周

    得一霎時買得一尾魚,一只豬蹄。四色時新果兒,又買下一大瓶五加皮酒。拿來家里,

    教使女春梅安排完備,已是申牌時分。婦人擺開桌子,梁公梁婆在上坐了,周得與婦人

    對席坐了,使女篩酒,四人飲酒,直至初更。吃了晚飯,梁公梁婆二人下樓去睡了。這

    兩個在樓上。正是︰歡來不似今日,喜來更勝當初。

    正要稱意停眠整宿,只听得有人敲門。正是︰日間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不吃驚。

    這兩個指望做一夜快活夫妻,誰想有人敲門。春梅在灶前收拾未了,听得敲門,執

    燈去開門。見了任,驚得呆了,立住腳頭,高聲叫道︰“任姐夫來了!”周得听叫,

    連忙穿衣徑走下樓。思量無處躲避,想空地里有個東廁,且去東廁躲閃。這婦人慢慢下

    樓道︰“你今日如何這等晚來?”任道︰“便是出城得晚,關了城門。欲去張員外家

    歇,又夜深了,因此來這里歇一夜。”婦人道︰“吃晚飯了未?”任道︰“吃了,只

    要些湯洗腳。”春梅連忙掇腳盆來,教任洗了腳。婦人先上樓,任卻去東廁里淨手。

    時下有人攔住,不與他去便好。

    只因來上廁,爭些兒死于非命。正是︰

    恩義廣施,人生何處不相逢?

    冤仇莫結,路逢狹處難回避。

    任剛跨上東廁,被周得劈頭揪住,叫道︰“有賊!”梁公、梁婆、婦人、使女各

    拿一根柴來亂打。任大叫道︰“是我,不是賊!”眾人不由分說,將任痛打一頓。

    周得就在鬧里一徑走了。任叫得喉嚨破了,眾人方才放手。點燈來看,見了任,各

    人都呆了。任道︰“我被這賊揪住,你們顛倒打我,被這賊走了。”眾人假意埋冤道︰

    “你不早說!只道是賊,賊到卻走了。”說罷,各人自去。任忍氣吞聲道︰“莫不是

    藏什麼人在里面,被我沖破,到打我這一頓?且不要慌,慢慢地察訪。”听那更鼓已是

    三更,去梁公床上睡了。心中胡思亂想,只睡不著。捱到五更,不等天明,起來穿了衣

    服便走。梁公道︰“待天明吃了早飯去。”任被打得渾身疼痛,那有好氣?也不應他,

    開了大門,拽上了,趁星光之下,直望候潮門來。卻忒早了些,城門未開。城邊無數經

    紀行販,挑著鹽擔,坐在門下等開門。也有唱曲兒的,也有說閑話的,也有做小買賣的。

    任混在人叢中,坐下納悶。

    你道事有湊巧,物有偶然,正所謂︰

    吃食少添鹽醋,不是去處休去。

    要人知重勤學,怕人知事莫做。

    當時任心下郁郁不樂,與決不下。內中忽有一人說道︰“我那里有一鄰居梁涼傘

    家,有一件好笑的事。”這人道︰“有什麼事?”那人道︰“梁家有一個女兒,小名聖

    金,年二十余歲。

    未曾嫁時,先與對門周待詔之子周得通奸。舊年嫁在城外牛皮街賣生藥的主管叫做

    任。這周得一向去那里來往,被瞎阿公識破,去那里不得了。昨日歸在家里,昨晚周

    得買了嗄飯好酒,吃到更荊兩個正在樓上快活,有這等的巧事,不想那女婿更深夜靜,

    趕不出城,徑來丈人家投宿。奸夫驚得沒躲避處,走去東廁里躲了。任卻去東廁淨手,

    你道好笑麼?那周得好手段,走將起來劈頭將任揪住,到叫︰‘有賊!’丈人、丈母、

    女兒,一齊把任爛醬打了一頓,奸夫逃走了。

    世上有這樣的異事!”眾人听說了,一齊拍手笑起來,道︰“有這等沒用之人!被

    奸夫淫婦安排,難道不曉得?”這人道︰“若是我,便打一把尖刀,殺做兩段!那人必

    定不是好漢,必是個煨膿爛板烏龜。”又一個道︰“想那人不曉得老婆有奸,以致如

    此。”說了又笑一常正是︰

    情知語是鉤和線,從頭釣出是非來。

    當時任卻好听得備細,城門正開,一齊出城,各分路去了。此時任不出城,復

    身來到張員外家里來,取了三五錢銀子,到鐵鋪里買了一柄解腕尖刀,和鞘插在腰間。

    思量錢塘門晏公廟神明最靈,買了一只白公雞,香燭紙馬,提來廟里,燒香拜告︰“神

    聖顯靈,任妻梁氏,與鄰人周得通奸,夜來如此如此。”前話一一禱告罷,將刀出鞘,

    提雞在手,問天買卦︰“如若殺得一個人,殺下的雞在地下跳一跳,殺他兩個人,跳兩

    跳。”說罷,一刀剁下雞頭,那雞在地下一連跳了四跳,重復從地跳起,直從梁上穿過,

    墜將下來,卻好共是五跳。當時任將刀入鞘,再拜,望神明助力報仇。化紙出廟上街,

    東行西走,無計可施。到晚回張員外家歇了。沒情沒緒,買賣也無心去管。

    次日早起,將刀插在腰間,沒做理會處。欲要去梁家干事,又恐撞不著周得,只殺

    得老婆也無用,又不了事。轉轉尋思,恨不得咬他一口。徑投一個去處,有分教︰任

    小膽番為大膽,善心改作惡心;大鬧了日新橋,鼎沸了臨安府。正是︰

    青龍與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這任東撞西撞,徑到美政橋姐姐家里。見了姐姐說道︰“你兄弟這兩日有些事故,

    爹在家沒人照管,要寄托姐姐家中住幾時,休得推故。”姐姐道︰“老人家多住些時也

    不妨。”姐姐果然教兒去接任公,扶著來家。

    這日任又在街坊上串了一回,走到姐姐家,見了父親,將從前事,一一說過,道︰

    “兒子被這潑淫婦虛言巧語,反說父親如何如何,兒子一時被惑,險些墮他計中。這口

    氣如何消得?”任公道︰“你不要這淫婦便了,何須嘔氣?”任道︰“有一日撞在我

    手里,決無干休!”任公道︰“不可造次。從今不要上他門,休了他,別討個賢會的便

    罷。”任道︰“兒子自有道理。”辭了父親並姐姐,氣忿忿的入城。

    恰好是黃昏時候,走到張員外家,將上件事一一告訴︰“只有父親在姐姐家,我也

    放得心下。”張員外道︰“你且忍耐,此事須要三思而行。自古道︰‘捉奸見雙,捉賊

    見贓。’倘或不了事,枉受了苦楚。若下在死囚牢中,無人管你。你若依我說話,不強

    如殺害人性命?冤家只可解,不可結。”任听得勸他,低了頭,只不言語。員外教養

    娘安排酒飯相待,教去房里睡,明日再作計較。任謝了。到房中寸心如割,和衣倒在

    床上,番來覆去,延捱到四更盡了,越想越惱,心頭火按捺不祝起來抓扎身體急捷,將

    刀插在腰間,摸到廚下,輕輕開了門,靠在後牆。那牆苦不甚高,一步爬上牆頭。其時

    夏末秋初,其夜月色正明如晝。將身望下一跳,跳在地上。

    道︰“好了!”一直望丈人家來。

    隔十數家,黑地里立在屋檐下,思量道︰“好卻好了,怎地得他門開?”躊躇不決。

    只見賣燒餅的王公,挑著燒餅擔兒,手里敲著小小竹筒過來。忽然丈人家門開,走出春

    梅,叫住王公,將錢買燒餅。任自道︰“那廝當死!”三步作一步,奔入門里,徑投

    胡梯邊梁公房里來。掇開房門,拔刀在手,見丈人、丈母俱睡著。心里想道︰“周得那

    廝必然在樓上了。”按住一刀一個,割下頭來,丟在床前。正要上樓,卻好春梅關了門,

    走到胡梯邊。被任劈頭揪住,道︰“不要高聲!若高聲,便殺了你。你且說,周得在

    那里?”那女子認得是任聲音,情知不好了,見他手中拿刀,大叫︰“任姐夫來了!”

    任氣起,一刀砍下頭來,倒在地下,慌忙大踏步上樓去殺奸夫淫婦。正是︰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當時任跨上樓來。原來這兩個正在床上狂蕩,听得王公敲竹筒,喚起春梅買燒餅,

    房門都不閉,卓上燈尚明。徑到床邊,婦人已知,听得春梅叫,假做睡著,任一手按

    頭,一手將刀去咽喉下切下頭來,丟在樓板上。口里道︰“這口怒氣出了,只恨周得那

    廝不曾殺得,不滿我意。”猛想︰“神前殺雞五跳,殺了丈人、丈母、婆娘、使女,只

    應得四跳。那雞從梁上跳下來,必有緣故。”抬頭一看,卻見周得赤條條的伏在梁上。

    任叫道︰“快下來,饒你性命!”那時周得心慌,爬上去了,一見任,戰戰兢兢,

    慌了手腳,禁了爬不動。任性起,從床上直爬上去,將刀亂砍,可憐周得從梁上倒撞

    下來。任隨勢跳下,踏住胸脯,搠了十數刀。將頭割下,解開頭發,與婦人頭結做一

    處。將刀入鞘,提頭下樓。到胡梯邊,提了使女頭,來尋丈人、丈母頭,解開頭發,五

    個頭結做一塊,放在地上。此時東方大亮,心中思忖︰“我今殺得快活,稱心滿意。逃

    走被人捉住,不為好漢。不如挺身首官,便吃了一剮,也得名揚于後世。”

    遂開了門,叫兩邊鄰舍,對眾人道︰“婆娘無禮,人所共知。我今殺了他一家,並

    奸夫周得。我若走了,連累高鄰吃官司,如今起煩和你們同去出首。”眾人見說未信,

    慌忙到梁公房里看時,老夫妻兩口俱沒了頭。胡梯邊使女尸倒在那里。

    上樓看時,周得被殺死在樓上,遍身刀搠傷痕數處,尚在血里,婦人殺在床上。眾

    人吃了一驚,走下樓來。只見五顆頭結做一處,都道︰“真好漢子!我們到官,依直與

    他講就是。”

    道猶未了,嚷動鄰舍、街坊、里正、緝捕人等,都來縛住任。任道︰“不必縛

    我,我自做自當,並不連累你們。”說罷,兩手提了五顆頭,出門便走。眾鄰舍一齊跟

    定,滿街男子婦人,不計其數來看,哄動滿城人。只因此起,有分教任,正是︰

    生為孝子肝腸烈,死作明神姓字香。

    眾鄰舍同任到臨安府。大尹听得殺人公事,大驚,慌忙升廳。兩下公吏人等排立

    左右,任將五個人頭,行凶刀一把,放在面前,跪下告道︰“小人姓任名,年二十

    八歲,系本府百姓,祖居江頭牛皮街上。母親早喪,止有老父,雙目不明。前年冬間,

    憑媒說合,娶到在城日新橋河下梁公女兒為妻,一向到今。小人因無本生理,在賣生藥

    張員外家做主管。早去晚回,日常間這婦人只是不喜。至去年八月十八日,父親在樓下

    坐定念佛。原來梁氏未嫁小人之先,與鄰人周得有奸。其日本人來家,稱是姑舅哥哥來

    訪,徑自上樓說話。日常來往,痛父眼瞎不明。忽日父與小人說道︰‘什麼阿舅常常來

    樓上坐,必有奸情之事。’小人听得說,便罵婆娘。

    一時小人見不到,被這婆娘巧語虛言,說道老父上樓調戲。因此三日前,小人打發

    婦人回娘家去了。至日,小人回家晚了,關了城門,轉到妻家投宿。不想奸夫見我去,

    逃躲東廁里。小人臨睡,去東廁淨手,被他劈頭揪住,喊叫有賊。當時丈人、丈母、婆

    娘、使女,一齊執柴亂打小人,此時奸夫走了。小人忍痛歸家,思想這口氣沒出處。不

    合夜來提刀入門,先殺丈人、丈母,次殺使女,後來上樓殺了淫婦。猛抬頭,見奸夫伏

    在梁上,小人爬上去,亂刀砍死。今提五個首級首告,望相公老爺明鏡。”大尹听罷,

    呆了半晌。遂問排鄰,委果供認是實。所供明白,大尹鈞旨,令任親筆供招。隨即差

    個縣尉,並公吏仵作人等,押著任到尸邊檢驗明白。其日人山人海來看。

    險道神脫了衣裳,這場話非同小可。

    當日一齊同到梁公家,將五個尸首一一檢驗訖,封了大門。縣尉帶了一干人犯,來

    府堂上回話道︰“檢得五個尸,並是凶身自認殺死。”大尹道︰“雖是自首,難以免

    責。”交打二十下,取具長枷枷了,上了鐵鐐手肘,令獄卒押下死囚牢里去。一干排鄰

    回家。教地方公同作眼,將梁公家家財什物變賣了,買下五具棺材,盛下尸首,听候官

    府發落。

    且說任在牢內,眾人見他是個好男子,都愛敬他。早晚飯食,有人管顧,不在話

    下。

    臨安府大尹與該吏商量︰任是個烈性好漢,只可惜下手忒狠了,周旋他不得。只

    得將文書做過,申呈刑部。刑部官奏過天子,令勘官勘得本犯奸夫淫婦,理合殺死,不

    合殺了丈人、丈母、使女,一家非死三人。著令本府待六十日限滿,將犯人就本地方凌

    遲示眾。梁公等尸首燒化,財產入官。

    文書到府數日,大尹差縣尉率領仵詐、公吏、軍兵人等,當日去牢中取出任。大

    尹將朝廷發落文書,教任看了。任自知罪重,低頭伏死。大尹教去了鎖枷鐐肘,上

    了木驢。只見︰四道長釘釘,三條麻素縛。

    兩把刀子舉,一朵紙花遙

    縣尉人等,兩棒鼓,一聲鑼,簇擁推著任,前往牛皮街示眾。但見犯由牌前引,

    棍棒後隨。當時來到牛皮街,圍住法場,只等午時三刻。其日看的人,兩行如堵。將次

    午時,真可作怪,一時間天昏地黑,日色無光,狂風大作,飛沙走石,播土揚泥,你我

    不能相顧。看的人驚得四分五落,魄散魂飄。

    少頃,風息天明,縣尉並劊子眾人看任時,擲索長釘俱已脫落,端然坐化在木驢

    之上。眾人一齊發聲道︰“自古至今,不曾見有這般奇異的怪事。”監斬官驚得木麻,

    慌忙令仵作、公吏人等,看守任尸首,自己忙拍馬到臨安府,稟知大尹。大尹見說大

    驚,連忙上轎,一同到法場看時,果然任坐化了。大尹徑來刑部稟知此事,著令排鄰

    地方人等,看守過夜。明早奏過朝廷,憑聖旨發落。次日巳牌時分,刑部文書到府,隨

    將犯人任尸首,即時燒化,以免凌遲。縣尉領旨,就當街燒化。城里城外人,有千千

    萬萬來看,都說︰“這樣異事,何曾得見!何曾得見!”

    卻說任公與女兒得知任死了,安排些羹飯。外甥挽了瞎公公,女兒拾著轎子,一

    齊徑到當街祭祀了,痛哭一常任的姐姐,教兒子挽扶著公公,同回家奉親過世。

    話休絮煩,過了兩月余,每遇黃昏,常時出來顯靈。來往行人看見者,回去便患病,

    備下羹飯紙錢當街祭獻,其病即痊。忽一日,有一小兒來牛皮街閑耍,被任附體起來。

    眾人一齊來看,小兒說道︰“玉帝憐吾是忠烈孝義之人,各坊城隍、土地保奏,令做牛

    皮街土地。汝等善人可就我屋基立廟,春秋祭祀,保國安民。”說罷,小兒遂醒。當坊

    鄰佑,看見如此顯靈,那敢不信?即日斂出財物,買下木植,將任基地蓋造一所廟宇。

    連忙請一個塑佛高手,塑起任神像,坐于中間,虔備三牲福禮祭獻。自此香火不絕,

    祈求必應,其廟至今尚存。後人有詩題于廟壁,贊任坐化為神之事,詩雲︰鐵銷石朽

    變更多,只有精神永不磨。

    除卻奸淫拚自死,剛腸一片賽閻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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