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宋文 【辨奸论】(苏洵)

类别:集部 作者:吴乘权、吴大职选编 书名:古文观止

    原文: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静者,乃能见微而知著①。月晕而风②,础润而雨③,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势之相因④,其疏阔而难知,变化而不可测者,孰与天地阴阳之事。而贤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恶乱其中,而利害夺其外也⑤。

    昔者山巨源见王衍曰⑥:“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阳见卢杞曰⑦:“此人得志,吾子孙无遗类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见者。以吾观之,王衍之为人⑧,容貌言语,固有以欺世而盗名者。然不忮不求⑨,与物浮沉,使晋无惠帝⑩,仅得中主⑾,虽衍百千,何从而乱天下乎?卢杞之奸⑿,固足以败国;然而不学无文,容貌不足以动人,言语不足以眩世⒀,非德宗之鄙暗⒁,亦何从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⒂。

    今有人⒃,口诵孔老之言⒄,身履夷齐之行⒅,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私立名字,以为颜渊孟轲复出⒆;而阴贼险狠,与人异趣,是王衍卢杞合而为一人也,其祸岂可胜言哉!

    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虏之衣⒇,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21),竖刁易牙开方是也。以盖世之名,而济其未形之患,虽有愿治之主,好贤之相,犹将举而用之,则其为天下患,必然而无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

    孙子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使斯人而不用也,则吾言为过,而斯人有不遇之叹,孰知祸之至于此哉!不然,天下将被其祸,而吾获知言之名,悲夫!

    注释:

    ①见微而知著:微,小,指苗头、迹象;著,明显。

    ②月晕(yün):指环绕月球的彩色光环或通过月球的白色光带。历来群众有“日晕三更雨,月晕午时风”的谚语。

    ③础:柱子下的石墩。润:潮湿。

    ④理势:中国哲学术语。理,法则;势,发展趋势。

    ⑤夺:侵夺。这里有“影响”的意思。

    ⑥山巨源见王衍:山巨源,山涛,字巨源,西晋河内怀县(今河南武陟西)人,喜老、庄学说,为“竹林七贤”之一。曾任吏部尚书、太子少傅、右仆射等职。《晋书·王衍传》、《资治通鉴·晋纪四》所记,王衍神情明秀,少时,山涛见之,嗟叹久之,曰:“何物老妪,生宁馨(这样)儿!然误天下苍生者,未必非此人也!”

    ⑦郭汾阳见卢杞:郭汾阳,郭子仪,华州郑县(今陕西华县)人,唐肃宗时,因平定安禄山、史思明叛乱,升中书令,后又进封汾阳郡王,故称之为郭汾阳。唐德宗即位,尊为尚父。《新唐书·卢杞传》:“初,尚父郭子仪病甚,百官造省xǐng,不屏bǐng姬侍。及杞至,则屏之,隐几而待。家人怪问其故。子仪曰:‘彼外陋内险,左右见必笑,使后得权,吾族无类矣!’”

    ⑧王衍:字夷甫,琅玡临沂(今属山东)人。以谈老、庄为事,义理若有不安,随即更改,世号“口中雌

    黄”。晋惠帝时居宰辅之位,周旋诸王之间,唯求自全之计。东海王司马越死,众推其为元帅,全军为石勒所破,被杀。

    ⑨忮(zhì):忌恨,嫉妒。

    ⑩惠帝:著名白痴皇帝司马衷,某年全国闹饥荒,官员上报灾情,称百姓“无粟米充饥”,饿死无数。他出千古经典语录:“百姓无粟米充饥,何不食肉糜?”。

    ⑾中主:平庸的君主。

    ⑿卢杞:唐滑州人,字子良。貌陋,好口辩。德宗时为宰相,专权自恣,搜刮无度,怨声满天下。

    ⒀眩:通“炫”,迷惑,炫耀。

    ⒁德宗:即李适(kuò),唐代皇帝,代宗子。

    ⒂容:或许。

    ⒃今有人:影射王安石。

    ⒄孔、老:孔子和老子。

    ⒅夷齐:伯夷、叔齐,商朝人,两兄弟,互相让帝位,后周灭商,两人耻食周粟,隐居首阳

    山,吃野菜,饿死在山里。古人奉之为高尚守节的典范。

    ⒆颜渊:孔子的弟子颜回,字子渊,故称颜渊,乐道安贫,以德行著称,后世儒家尊为“復圣”。孟轲:字子舆,战国时期邹国人。即孟子,继承孔子学说,兼言仁义。认为人性本善,强调养心、存心等内心修养工夫,为宋代理学家心性说之本。宋元以后,地位日尊。

    ⒇臣虏:奴隶。

    (21)慝(tè):邪恶

    译文:

    情有它必定要达到的地步,道理有它本该如此的规律。只有天下那些心境静穆的人,才能够从微小的迹象中预知日后显著的结果。月亮四周出现光环,预示天要刮风;柱石回潮湿润,表示天要下雨;这是人人都知道的。至于世间人事的变化,情理形势的因果关系,它的抽象渺茫而难以理解,千变万化而不可预测,又怎么能与天地阴阳的变化相比呢?而即使贤能的人对此也有不知道的,这是什么原因呢?就因为爱好和憎恶扰乱了他心中的主见,而利害得失又左右着他的行动啊。

    从前山涛见到王衍,说:“日后给天下百姓带来灾难的,一定是这个人!”汾阳王郭子仪见到卢杞,说:“此人一旦得志,我的子孙就要被杀光了!”从今天来说,其中的道理固然可以预见一些。依我看来,王衍的为人,不论是容貌还是谈吐,固然有有利于欺世盗名的条件,然而他不妒忌、不贪污,追随大流。假如晋朝不是惠帝当政,只要有一个中等才能的君主,即使有成百上千个王衍,又怎么能扰乱天下呢?象卢杞那样的奸臣,固然足以使国家败亡,然而此人不学无术,容貌不足以打动别人,言谈不足以影响社会,如果不是唐德宗的鄙陋昏庸,又怎能受到重用呢?从这一点来说,山涛和郭子仪对王衍和卢杞的预料,也或许有不完全正确的地方。

    现在有人嘴里吟诵着孔子和老子的话,身体力行伯夷、叔齐的清高行为,收罗了一批追求名声的读书人和郁郁不得志的人,相互勾结制造舆论,私下里互相标榜,自以为是颜回、孟子再世,但实际上阴险凶狠,与一般的人志趣不同。这真是把王衍、卢杞集合于一身了,他酿成的灾祸难道能够说得完吗?脸上脏了不忘洗脸,衣服脏了不忘洗衣,这是人之常情。现在却不是这样,他穿着罪犯的衣服,吃猪狗般的食物,头发象囚犯,面孔象家里死了人,却大谈《诗》、《书》,这难道合乎情理吗?凡是做事不近人情的,很少有不是大奸大恶的,竖刁、易牙、开方就是这种人。这个人借助最崇高的名声,来掩盖还没有暴露的祸患,虽然有愿意治理好国家的皇帝,和敬重贤才的宰相,还是会推举、任用这个人的。这样,他是天下的祸患就必定无疑了,而决非仅仅王衍、卢杞等人可比。

    孙子说:“善于用兵的人,没有显赫的功勋。”假如这个人没有被重用,那么我的话说错了,而这个人就会发出不遇明主的慨叹,谁又能够知道灾祸会达到这种地步呢?不然的话,天下将蒙受他的祸害,而我也将获得有远见的名声,那可就太可悲了!

    赏析:

    苏洵《辨奸论》实开构陷改革者之先河

    明明是错误的东西,却借助作者的气势和文采,千余年赞扬、传颂不绝者,唯苏洵《辨奸论》一文而已矣。

    苏洵就是大名鼎鼎苏轼、苏辙的父亲,父子三人以其汪洋恣肆的文采纵横于北宋文坛,号称“三苏”,汉唐以来,曹操父子而下,未之有也。

    苏洵与王安石都是抱负不凡的文人政治家,但是政见却不相同。在如何使国家富强起来的问题上,简单的说,王安石主张“开源”,苏洵主张“节流”,这本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却因为文人相轻的旧习,演化成为一场政治斗争。于是,就有了企图置改革家王安石于死地的《辨奸论》。

    严格说起来,苏、王双方并没有什么根本的利害冲突,无论改革还是保守,抑或是开源还是节流,根本目的都是一个,那就是维护北宋王朝封建统治这个大局。因此,在他们之间评说谁对谁错。是没有丝毫意义的。

    王安石改革之所以失败,一是作为经学家,站在儒家的根本立场上却对儒家哲学的根基“天不变,道亦不变”提出质疑,无异于拉着自己的头发要离开地球那样荒唐;其二,由此,必然引来道学家们组成统一战线共同讨伐,即使暂时支持他的皇帝,一旦觉得他的理论和实践危及封建统治的根本,马上就会变支持为反对,改革的靠山一旦软化,王安石也就只能以失败收场;第三,也是最重要的,王安石改革的根本错误,不是为民谋利,而是为皇帝及其国家“敛财”;同时,为了巩固封建统治,收罗人才,主张脱离实际的大幅度提高精英们的生活待遇,这段话特有意思,不妨将原文引录如下:

    所谓养之之道,何也?饶之以财,约之以礼,裁之以法也。何谓饶之以财?人之情,不足于财,则贪鄙苟得,无所不至。先王知其如此,故其制禄,自庶人之在官者,其禄已足以代其耕矣。由此等而上之,每有加焉,使其足以养廉耻而离于贪鄙之行。犹以为未也,又推其禄以及其子孙,谓之世禄。使其生也,既于父子、兄弟、妻子之养,婚姻、朋友之接,皆无憾矣;其死也,又于子孙无不足之忧焉。何谓约之以礼?人情足于财而无礼以节之,则又放僻邪侈,无所不至。(见王安石《上仁宗皇帝言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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