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說七首

類別︰集部 作者︰(北宋)甦軾 書名︰甦軾集

    【仁說】

    孟子曰︰“仁者如射,發而不中,反求諸身。”吾嘗學射矣,始也心志于中,目存乎鵠,手往從之,十發而九失,其一中者,幸也。有善射者,教吾反求諸身,手持權衡,足蹈規矩,四肢百體,皆有法焉。一法不修,一病隨之。病盡而法完,則心不期中,目不存鵠,十發十中矣。四肢百體,一不如法,差于此者,在毫厘之內,而失于彼者,在尋丈之外矣。故曰︰孟子之所謂“仁者如射”,則孔子之所謂“克已復禮”也。君子之志于仁,盡力而求之,有不獲焉,退而求之身,莫若自克。自克而反于禮,一日足矣。何也?凡害于仁者盡也。害于仁者盡,則仁不可勝用矣。故曰︰“非禮勿視,非禮勿听,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一不如禮,在我者甚微,而民有不得其死者矣。非禮之害,其于殺不辜,不仁之禍,無大于此者也。

    【剛說】

    孔子曰︰“剛毅木訥,近仁。”又曰︰“巧言令色,鮮矣仁。”所好夫剛者,非好其剛也,好其仁也。所惡夫佞者,非惡其佞也,惡其不仁也。吾平生多難,常以身試之,凡免我于厄者,皆平日可畏人也;擠我于險者,皆異時可喜人也。吾是以知剛者之必仁,佞者之必不仁也。

    建中靖國之初,吾歸自海南,見故人,問存沒,追論平生所見剛者,或不幸死矣。若孫君介夫諱立節者,真可謂剛者也。

    始吾弟子由為條例司屬官,以議不合引去。王荊公謂君曰︰“吾條例司當得開敏如子者。”君笑曰︰“公言過矣,當求勝我者。若我輩人,則亦不肯為條例司矣。”公不答,徑起入戶,君亦趨出。君為鎮江軍書記,吾時通守錢塘,往來常、潤間,見君京口。方新法之初,監司皆新進少年,馭吏如束濕,不復以禮遇士大夫,而獨敬憚君,曰︰“是抗丞相不肯為條例司者。”

    謝麟經制溪洞事宜,州守王奇與蠻戰死,君為桂州節度判官,被旨鞠吏士之有罪者。麟因收大小使臣十二人付君並按,且盡斬之。君持不可。麟以語侵君。君曰︰“獄當論情,吏當守法。逗撓不進,諸將罪也,既伏其辜矣,余人可盡戮乎!若必欲以非法斬人,則經制司自為之,我何與焉。”麟奏君抗拒,君亦奏麟侵獄事。刑部定如君言,十二人皆不死,或以遷官。吾以是益知剛者之必仁也。不仁而能以一言活十二人于必死乎!

    方孔子時,可謂多君子,而曰“未見剛者”,以明其難得如此。而世乃曰“太剛則折”!士患不剛耳,長養成就,猶恐不足,當憂其太剛而懼之以折耶!折不折,天也,非剛之罪。為此論者,鄙夫患失者也。君平生可紀者甚多,獨書此二事遺其子勰、<慮力>,明剛者之必仁以信孔子之說。

    【稼說(送張琥)】

    曷嘗觀于富人之稼乎?其田美而多,其食足而有余。其田美而多,則可以更休,而地方得完。其食足而有余,則種之常不後時,而斂之常及其熟。故富人之稼常美,少秕而多實,久藏而不腐。今吾十口之家,而共百畝之田,寸寸而取之,日夜以望之,鋤金至艾,相尋于其上者如魚鱗,而地力竭矣。種之常不及時,而斂之常不待其熟,此豈能復有美稼哉?古之人,其才非有以大過今之人也,其平居所以自養而不敢輕用以待其成者,閔閔焉如嬰兒之望長也。弱者養之以至于剛,虛者養之以至于充。三十而後仕,五十而後爵,信于久屈之中,而用于至足之後;流于既溢之余,而發于持滿之末,此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而今之君子所以不及也。吾少也有志于學,不幸而早得與吾子同年,吾子之得亦不可謂不早也。吾今雖欲自以為不足,而眾且妄推之矣。嗚呼!吾子其去此而務學也哉。博觀而約取,厚積而薄發,吾告子止于此矣。子歸過京師而問焉,有曰轍子由者,吾弟也,其亦以是語之。

    【文與可字說】

    鄉人皆好之,何如?曰︰“未可也。”“鄉人皆惡之,何如?”曰︰“未可也。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善者好之,不善者惡之,足以為君子乎?”曰︰“未也。孔子為問者言也,以為賢于所問者而已。君子之居鄉也,善者以勸,不善者以恥,夫何惡之有?君子不惡人,亦不惡于人。子夏之于人也,可者與之,其不可者拒之。子張曰︰‘君子尊賢而容眾。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賢歟,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賢歟,人將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子張之意,豈不曰與其可者,而其不可者自遠乎?”“使不可者而果遠也,則其為拒也甚矣,而子張何惡于拒也?”曰︰“惡其有意于拒也。”“夫苟有意于拒,則天下相率而去之,吾誰與居?然則孔子之于孺悲也,非拒歟?”曰︰“孔子以不屑教誨為教誨者也,非拒也。夫苟無意于拒,則可者與之,雖孔子、子張皆然。”吾友文君名同,字與可。或曰︰“為子夏者歟?”曰︰“非也。取其與,不取其拒,為子張者也。”與可之為人也,守道而忘勢,行義而忘利,修德而忘名,與為不義,雖祿之千乘不顧也。雖然,未嘗有惡于人,人亦莫之惡也。故曰︰與可為子張者也。

    【楊薦字說】

    楊君以其所名薦,請字于余。余字之尊,已而告之曰︰古之君子,佩玉而服,戴冕而垂旒,一獻之禮,賓主百拜,俯僂而後食。夫所為飲食者,為飽也;所為衣服者,為暖也。若直曰飽暖而已,則夫古之君子,其無乃為紛紛而無益,迂闊而過當耶?蓋君子小人之分,生于足與不足之間。若是足以已矣,而必為之節文。故其所以養其身者甚周,而其所以自居者甚高而可畏,凜乎其若處女之在閨也,兢兢乎其若懷千金之璧而行也。夫是以不仁者不敢至于其牆,不義者不敢過其門。惟其所為者,止于足以已矣之間,則人亦狎之而輕,加之以不義。由此觀之,凡世之所謂紛紛而無益、迂闊而過當者,皆君子之所以自尊也。《易》曰︰“藉用白茅,無咎。”孔子曰︰“苟錯諸地而可矣。”藉之用茅,何咎之有?地非不足錯也,而必茅之為藉,是君子之過以自尊也。予欲楊君之過以自尊,故因其名薦而取諸《易》以為之字。楊君有俊才,聰明果敢有過于人,而余獨憂其所以自愛重者不至而已矣。

    【張厚之忠甫字說】

    張厚之忠甫,樂全先生子也。美才而好學,信道而篤志,先生名之曰恕,而其客甦軾子瞻和仲推先生之意,字之曰厚之,又曰忠甫。且告之曰︰事有近而用遠,言有約而義博者,渴必飲,饑必食,食必五谷,飲必水。此夫婦之愚所共知,而聖人之智所不能易也。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恕也。仁者得之而後仁,智者得之而後智。施于君臣父子夫婦朋友之間,無所適而不可,是饑渴飲食之道也。故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而孔子亦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余不足觀也已。”夫驕且吝,豈非不恕而已乎?人而能恕也,雖孔子可庶幾;人而不能恕,雖周公不足觀也。先生之所以遺子者至矣,吾不能加豪末于此矣。然而曾子謂之忠恕,詩人謂之忠厚。以吾觀之,忠與恕與厚,是三言者,聖人之所謂一道也。或謂之谷,或謂之米,或謂之飯,此豈二物也哉?然謂谷米謂米飯則不可。故吾願子貫三言而並佩之。將有為也,將有言也,必反而求之曰︰“吾未恕乎?未厚乎?未忠乎?”自反而恕矣,厚矣,忠矣,然後從之。此孔子、曾子、詩人之意也,先生之意也。

    【趙德麟字說】

    宋有天下百余年,所與分天工治民事者,皆取之疏遠側微,而不私其親。故宗室之賢,未有以勛名聞者。神宗皇帝實始慨然,欲出其英才與天下共之,增立教養選舉之法,所以封植而琢磨之者甚備。行之二十年,而文武之器,彬彬稍見焉。元六年,予自禁林出守汝南,始與越王之孫、華原公之子簽書君令游。得其為人,博學而文,篤行而剛,信于為道,而敏于為政。予以為有杞梓之用,瑚璉之貴,將必顯聞于天下,非特佳公子而已。昔漢武帝幸雍祠五,獲白麟以薦上帝,作《白麟之歌》,而司馬遷、班固書曰“獲一角獸”,“蓋麟雲”。“蓋”之為言疑之也。夫獸而一角,固麟矣,二子何疑焉?豈求之武帝而未見所以致麟者歟?漢有一汲黯,而武帝不能用,乃以白麟赤雁為祥,二子非疑之,蓋陋之也。今先帝立法以出宗室之賢,而主上虛己盡下,求人如不及,四方之符瑞皆抑而不聞,此真獲麟者也。麟固不求獲,不幸而有是德與是形,此麟之所病也。今君學道觀妙,澹泊自守,以福貴為浮雲,而文章議論,載其令名而馳之,既有麟之病矣,又可得逃乎。敬字君德麟,而為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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