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生王文,東昌人。少誠篤。薄游于楚,過六河,休于旅舍,仍步門外。遇里戚趙東樓,大賈也,常數年不歸。見王,相執甚歡,便邀臨存。至其所,有美人坐室中,愕怪卻步。趙曳之,又隔窗呼妮子去,王乃入。趙具酒饌,話溫涼。王問︰“此何處所?”答雲︰“此是小構欄。余因久客,暫假床寢。”話間,妮子頻來出入。王躕促不安,離席告別。趙強捉令坐。俄見一少女,經門外過,望見王,秋波頻顧,眉目含情,儀度嫻婉,實神仙也。王素方直,至此惘然若失,便問︰“麗者何人?”趙曰︰“此媼次女,小字鴉頭,年十四矣。纏頭者屢以重金啖媼,女執不願,致母鞭楚,女以齒稚哀免。今尚待聘耳。”王聞言,俯首默然痴坐,酬應悉乖。趙戲之曰︰“君倘垂意,當作冰斧。”王憮然曰︰“此念所不敢存。”然日向夕,絕不言去。趙又戲請之。王曰︰“雅意極所感佩,囊澀奈何!”趙知女性激烈,必當不允,故許以十金為助。王拜謝趨出,罄資而至,得五數,強趙致媼。媼果少之。鴉頭言于母曰︰“母日責我不作錢樹子,今請得如母所願。我初學作人,報母有日,勿以區區放卻財神去。”媼以女性拗執,但得允從,即甚歡喜。遂諾之,使婢邀王郎。趙難中悔,加金付媼。王與女歡愛甚至。既,謂王曰︰“妻煙花下流,不堪匹敵;既蒙繾綣,義即至重。君傾囊博此一宵歡,明日如何?”王泫然悲哽。女曰︰“勿悲。妾委風塵,實非所願。顧未有敦篤可托如君者。請以宵遁。”王喜,遽起;女亦起。听譙鼓已三下矣。女急易男裝,草草偕出,叩主人扉。王故從雙衛,托以急務,命僕便發。女以符系僕股並驢耳上,縱轡極馳,目不容啟,耳後但聞風鳴;平明至漢江口,稅屋而止。王驚其異。女曰︰“言之,得無懼乎?妻非人,狐耳。母貪淫,日遭虐遇,心所積懣。今幸脫苦海。百里外,即非所知,可幸無恙。”王略無疑貳,從容曰;“室對芙蓉,家徒四壁,實難自慰,恐終見棄置。”女曰︰“何為此慮。今市貨皆可居,三數口,淡薄亦可自給。可蠰驢子作資本。”王如言,即門前設小肆,王與僕人躬同操作,賣酒販漿其中。女作披肩,刺荷囊,日獲贏余,顧贍甚優。積年余,漸能蓄婢媼。王自是不著犢鼻,但課督而已。
女一日悄然忽悲,曰︰“今夜合有難作,奈何!”王問之,女曰︰“母已知妾消息,必見凌逼。若遣姊來,吾無憂;恐母自至耳。”夜已央,自慶曰︰“不妨,阿姊來矣。”居無何,妮子排闥入。女笑逆之。妮子罵曰︰“婢子不羞,隨人逃匿!老母令我縛去。”即出索子縶女頸。女怒曰︰“從一者得何罪?”妮子益忿,�女斷衿。家中婢媼皆集。妮子懼,奔出。女曰︰“姊歸,母必自至。大禍不遠,可速作計。”乃急辦裝,將更播遷。媼忽掩入,怒容可掬,曰︰“我固知婢予無禮,須自來也!”女迎跪哀啼。媼不言,揪發提去。王徘徊愴惻,眠食都廢。急詣六河,冀得賄贖。至則門庭如故,人物已非。問之居人,俱不知其所徙。悼喪而返。于是像散客旅,囊資東歸。
後數年,偶入燕都,過育嬰堂,見一兒,七八歲。僕人怪似其主,反復凝注之。王問︰“看兒何說?”僕笑以對。王亦笑。細視兒,風度磊落。自念乏嗣,因其肖己,愛而贖之。詰其名,自稱王孜。王曰︰“子棄之襁褓,何知姓氏?”曰︰“本師嘗言,得我時,胸前有宇,書山東王文之子。”王大駭曰︰“我即王文,烏得有子?”念必同己姓名者,心竊喜,甚愛惜之。及歸,見者不問而知為王生子。孜漸長,孔武有力,喜田獵,不務生產,樂斗好殺。王亦不能箝制之。又自言能見鬼狐,悉不之信。會里中有患狐者,請孜往覘之。至則指狐隱處,令數人隨指處擊之,即聞狐鳴,毛血交落,自是遂安。由是人益異之。王一日游市廛,忽遇趙東樓,巾袍不整,形色枯黯。驚問所來。趙慘然請間。王乃偕歸,命酒。趙曰︰“媼得鴉頭,橫施楚掠。既北徙,又欲奪其志。女矢死不二,因囚置之。生一男,棄諸曲巷;聞在育嬰堂,想已長成。此君遺體也。”王出涕曰︰“天幸孽兒已歸。”因述本末。問︰“君何落拓至此?”嘆曰︰“今而知青樓之好,不可過認真也。夫何言!”先是,媼北徙,趙以負販從之。貨重難遷者,悉以賤售。途中腳直供億,煩費不貲,因大虧損。妮子索取尤奢。數年,萬金蕩然。媼見床頭金盡,旦夕加白眼。妮子漸寄貴家宿,恆數夕不歸。趙憤激不可耐,然亦無奈之。適媼他出,鴉頭自窗中呼趙曰︰“構欄中原無情好,所綢繆者,錢耳。君依戀不去,將掇奇禍。”趙懼,如夢初醒。臨行,竊往視女。女授書使達王,趙乃歸。因以此情為王述之。即出鴉頭書。書雲︰“知孜兒已在膝下矣。妻之厄難,東樓君自能緬悉。前世之孽,夫何可言!妾幽室之中,暗無天日,鞭創裂膚,饑火煎心,易一晨昏,如歷年歲。君如不忘漢上雪夜半衾,迭互暖抱時,當與兒謀,必能脫妻于厄。母姊雖忍,要是骨肉,但囑勿致傷殘,是所願耳。”王讀之,泣不自禁。以金帛贈趙而去。時孜年十八矣。王為述前後,因示母書。孜怒眥欲裂,即日赴都,詢吳媼居,則車馬方盈。孜直入,妮子方與湖客飲,望見孜,愕立變色。孜驟進殺之,賓客大駭,以為寇。及視女尸,已化為狐。孜持刃逕入,見媼督婢作羹。孜奔近室門,媼忽不見。孜四顧,急抽矢,望屋梁射之;一狐貫心而墮,遂決其首。尋得母所,投石破扃,母子各失聲。母問媼,曰︰“已誅之。”母怨曰︰“兒何不听吾言!”命持葬郊野。孜偽諾之,剝其皮而藏之。檢媼箱篋,盡卷金資,奉母而歸。夫婦重諧,悲喜交至。既問吳媼,孜言︰“在吾囊中。”驚問之,出兩革以獻。母怒,罵曰︰“忤逆兒!何得此為!”號慟自撾,轉側欲死。王極力撫慰,叱兒瘞革。孜忿曰︰“今得安樂所,頓忘撻楚耶?”母益怒,啼不止。孜葬皮反報,始稍釋。
王自女歸,家益盛。心德趙,報以巨金。趙始知媼母子皆狐也。孜承奉甚孝;然誤觸之,則惡聲暴吼。女謂王曰︰“兒有拗筋,不刺去之,終當殺人傾產。”夜伺孜睡,潛縶其手足。孜醒曰︰“我無罪。”母曰︰“將醫爾虐,其勿苦。”孜大叫,轉側不可開。女以巨針刺踝骨側,三四分許,用力掘斷,崩然有聲;又于肘間腦際並如之。已,乃釋縛,拍令安臥。天明,奔候父母,涕泣曰︰“兒早夜憶昔所行,都非人類!”父母大喜,從此溫和如處女,鄉里賢之。
異史氏曰︰“妓盡狐也。不謂有狐而妓者;至狐而鴇,則獸而禽矣。滅理傷倫,其何足怪?至百折千磨,之死靡他,此人類所難,而乃于狐也得之手?唐君謂魏征更饒斌媚,吾于鴉頭亦雲。”
【譯文】
王文是在學的生員,東昌縣人。年輕而為人誠樸。到湖北一帶旅行,經過六河,在族館里住下。到門外散步時遇到同鄉親戚趙東樓。趙東樓是一個富商,經常幾年都不歸家。趙東樓見到王文,拉著他的手,非常高興,便邀請他到家里坐。來到趙東樓的住處,有一位美貌女子坐在屋中,王文感到驚愕,就停下腳步。趙東樓拽著他,又隔著窗子叫妮子離開。王文這才進去。趙東樓擺下酒飯,兩人一起聊天。王文問︰“這是什麼地方?”趙東樓告訴他說︰“這是一處小妓院,我因長期在外作客,暫時借住在這里。”說話時,妮子不斷地從這里出來進去。王文感到拘束不自在,就站起來離開座位向趙東樓告辭。趙東樓強拉著他,讓他坐下。過了一會,王文看見一個少女從門外經過,少女望見王文,一次又一次看,眉目間含著情意。那少女儀態文雅美麗,真是神仙一流的人物。王文平素行為端方正直,到此時卻精神似乎迷惘,若有所失,便問趙東樓︰“那位漂亮的女子是誰?”趙東樓說︰“這是老婦人的次女,小名叫鴉頭,今年十四歲了。那些肯出彩金叫她陪伴的客人多次把很多的金錢遞給老婦人,鴉頭卻不願意,以致母親用鞭子抽她,鴉頭用年紀小做理由,哀求放過她,現在還未許配人家。”王文听說後,低下了頭,默默地呆坐著,應答說話老是出差錯。趙東樓開玩笑說︰“您如果有意,我可以作媒人。”王文失望地說;“這種念頭是我不敢有的。”然而太陽快落山了,他卻絲毫不提回去的事。趙東樓又開玩笑慫恿他,王文說︰“你的好意我心里非常感激敬佩,身上錢不多,怎麼辦!”趙東樓深知那女子性情不好,愛發脾氣,一定不會答應,所以答應出十兩金子贊助他。王文拜謝之後,很快地走了。回到旅館里把他的全部錢財拿來,又回來了,只湊夠五兩。極力請求趙東樓向婦人轉達自己的心願。老婦人果然嫌少。鴉頭對母親說︰“媽媽每天責備我不當搖錢樹,現在我求您能讓我滿足您的願望。我第一次學著做成人的事,報答母親的日子長著哪,不要因為很少的一點錢把財神放走。”老婦人因為女兒性情執拗,只要得到她同意,就很高興了,于是就答應了。老婦人派婢女請王文來。趙東樓難以半途反悔,就添上銀錢交給了老婦人。
王文與鴉頭高高興興地入了房。事情完畢,鴉頭對王文說︰“我是個煙花女子,出身下賤,不能與你相配,既然承蒙您的喜愛,這種情義無比珍貴。您花光了所有金錢,得到這一霄歡樂,明天怎麼辦呢?”王文流著淚,悲傷得哽哽咽咽,說不出話來。鴉頭說︰“不要悲傷,我委身于賣笑生涯,實在不是我的願望,只是從來沒有遇到像您這樣誠懇實在可以托付終身的人。讓我們一起連夜逃走吧。”王文心中大喜,急忙起來,鴉頭也起來了。听街上打更的鼓聲,已經是三更時分了,鴉頭迅速地改換成男裝,兩人匆匆忙忙地從妓院逃出來。來到王文下榻的旅店,敲開了店門。王文原來帶著兩頭驢子,托詞有緊急的事命令僕人馬上動身。鴉頭把符系在僕人的大腿和驢耳朵上,放開韁繩,用最快的速度奔馳,快得人的眼楮都睜不開,耳朵只听見風聲鳴響。天亮時分,來到漢口。租了房子住了下來。王文對這異常之事感到驚奇,鴉頭說︰“說了這事,請你不要害怕呀,我不是人,是狐狸精呀!母親貪婪淫蕩,我每天遭虐待,心中積累了無限愁悶。如今幸而脫離苦海,百里以外,就不是母親所能察覺的了。現在幸虧無事。”王文一點也不懷疑,十分自然從容地說︰“屋中面對花兒一般的美麗妻子,而家中窮得只有四面牆壁,自己實在難以心安,恐怕最後要被拋棄。”鴉頭說︰“為什麼憂慮這個呢?現在做買賣的都能生活。三幾口人,生活節儉些也可以供養自家。可以把驢子賣掉作資本。”王文照她的話去做,就在門前開設了一間小店。王文與僕人一起操作,在店里賣酒賣漿。鴉頭做披肩,繡荷包。每天都有贏余,因此吃的喝的都很好。
這樣過了一年多,漸漸地有錢雇些婢女僕婦。王文從此也不穿短褲親自操作,只管安排督促罷了。有一天,鴉頭忽然黯然傷心,對王文說︰“今天夜里會有災難發生,怎麼辦?”王文問她,鴉頭說︰“母親已經知道了我的消息,一定會來加以逼迫。如果派姐姐來,我沒有憂愁,怕只怕母親親自來此。”黑夜快過去了,鴉頭心中暗自慶幸說︰“不礙事了,阿姐來了。”呆了不大工夫,妮子推門進來。鴉頭笑著迎接她。妮子大罵道︰“你這個丫頭不知道羞恥,跟人逃跑躲藏,母親讓我把你綁走。”說著就取出繩索套在鴉頭的脖子上。鴉頭憤怒地說︰“跟隨一個男人的人,能有什麼罪?”妮子越發生氣,拽住鴉頭的衣服,把衣帶都撕斷了。家中婢女僕婦全都集合起來,妮子害怕了,跑了出去。鴉頭說︰“姐姐回去,母親必定親自來。大禍不遠了,要走快想主意。”于是緊急準備行裝,準備再遷居遠方。忽然,老婦人閃身進來,滿面怒容,說,“我本知這丫頭不懂禮節,須得親自來不可。”鴉頭迎接,跪下哭著哀求她,老婦人不言語,揪起鴉頭的頭發就把她拉走了。王文在屋中徘徊悲傷,不吃不睡,又急忙趕到六河,希望花些錢能把鴉頭贖出來,來到鴉頭家舊址之後,門庭仍然沒變,但人與東西都與從前不同了,問住在那里的人,都不知那家人遷到什麼地方去了。王文只得悲使喪氣地回來。于是把一些.家產分贈給行人和賓客,把錢裝在包里帶回到東昌。
過了幾年之後,王文偶然來到北京,經過育嬰堂,看到一個男孩,年紀七、八歲,僕人奇怪那孩子長相非常像自己的主人,就凝住目光反復地看。王文問︰“你看那孩子有什麼原因嗎?”僕人笑著回答了他。王文也笑了,仔細一看那孩子,風度光明磊落。心想自己沒有後代,又因為孩子長得很像自己,十分喜歡,便花錢從育嬰堂把他接出。問孩子的名子,孩子自稱叫王孜。王文說︰“你是在嬰兒時被扔掉的,怎麼知道姓什麼。”孩子回答說︰“本堂師父曾經說過,收得我的時候,胸前有字,寫著‘山東王文之子’。”王文大驚,說︰“我就是王文,哪里會有兒子?”心想一定是與自己同名同姓的人,,心中暗暗歡喜,十分喜歡憐惜他。等到回到家,見到孩子的人不用問就知道是王文所生的兒子。王孜漸漸長大,體格魁梧,力氣很大,特別喜歡打獵,不干種田之類的事,愛格斗,喜歡殺生。王文也不能管制他。他又自言能見鬼狐,大家都不相信他的話。恰好當地有人家被狐狸精搔擾,請王孜去查看,到了以後,他就指出狐狸隱藏的地方,讓幾個人隨著他所指的地方擊打,就听見狐狸的叫聲,又見毛落血流,從此,那家就安定了。人們都對他感到奇怪。
有一天,王文在街市上游逛,忽然踫見了趙東樓。趙東樓衣帽不整,面容枯槁黯黑。王文問他從哪里來,趙東樓神情淒苦地請王文離開人多的地方說話。于是王文與他一起回到家里,讓家人備辦酒宴。趙東樓說︰“那老婦人找到鴉頭之後,粗暴地施行懲治責打。搬到北方之後,又想強逼鴉頭改嫁。鴉頭誓死不改嫁他人,老婦人就像對囚犯一樣對待她。鴉頭生下一個男孩,扔在小巷里,听說現在在育嬰堂,想已經長大成人。這孩子是您的骨肉。”王文流下眼淚說︰“幸虧上天恩顧,我的孩子已經回到我家。”隨著把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又問趙東樓︰“您怎麼困窘到這種地步?”趙東樓嘆息道︰“現在才知道嫖妓這種事,不能過于認真,還說什麼呢!”在此之前,那老婦人帶領全家遷往北方。趙東樓是一面做生意一面跟著她們。貨物太重,難以搬運的,就全都賤價賣出。途中路費和調費花銷很大,因此賠了很多錢。妮子索要的東西尤其奢侈昂貴。幾年過去,萬貫家資花得一干二淨。老婦人見他所有的金錢花光了,整天用白眼珠子看他。妮子也不斷地留住在有錢人的家里,常常幾宿不回來。趙東樓心中氣憤,但是對她無可奈何。一天恰逢老婦人因事外出,鴉頭從窗子里面叫趙東樓,說︰“妓院這種地方,本來沒有什麼真正的情愛,她們所眷戀的是那銀錢罷了。您還對此依戀不舍,將弄來意想不到的災禍。”趙東樓一听,心中怕了,如同夢中醒來。臨走時他又偷偷地去看鴉頭,鴉頭把一封信交給他,讓他轉給王文。趙東樓這才離開了老婦人這伙人回到家中。他把這種情況給王文說了一遍,隨著取出鴉頭托他轉交的信。
那封信這樣寫著︰“知道孜兒已經在你的身邊了。我所遭遇的災難,東樓先生自然能詳細告訴你。前世的冤孽,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我被困在小黑屋里,暗無天日,鞭子打得我皮開肉綻,每天忍饑挨餓,心像油煎一樣,每過一天,就像一年一樣漫長。你如果沒有忘記在漢口冬天下雪時,我們互相擁抱著來互相暖和身體時,你就與兒子一起商量,一定能夠把我從災難中解救出來。母親和姐姐雖然心狠,究竟是骨肉之親,你要囑咐兒子不要傷害她們,這是我的心願。”王文讀完信,止不住地痛哭起來。他送了趙東樓一些錢物,趙東樓就回去了。
這時候,王孜已經十八歲了。王文把事情前前後後給他說了一遍,並把她母親的信拿給他看。王孜憤怒極了,兩個眼角都要瞪裂了,當天就動身到京城去。到了之後,就打听姓吳的老婦人住的地方。找到那里。正是老婦人家門前車馬正多的時候,王孜一直走進去。妮子正與湖廣客人飲酒,望見王孜,驚慌地站起來,臉上嚇得變了顏色。王孜突然向前,一刀殺死了她。客人們都十分驚懼,認為是來了強盜。等到一看妮子的尸體,已經變成狐狸了。王孜拿著刀一直向里走,看到老婦人正在督促婢女做湯,王孜跑進屋里,那老婦人忽然不見了。王孜四面一看,急忙抽出箭來,對著屋梁射,就見一只狐狸被箭射穿了胸膛,從空中落了下來,王孜上前一刀砍下它的腦袋。王孜找到母親呆的地方,用大石頭砸斷了門鎖,母子相見,都痛哭得說不出話來。母親問起老婦人,王孜說︰“已經殺了。”母親埋怨說︰“你怎麼不听我的話!”就讓他把尸首埋在郊外野地里。王孜假裝答應,背著母親把皮包了,收藏起來。他把老婦人的箱子檢查了一下,就把財產全部帶上,陪著母親回家。夫婦重又相見,悲喜交集。王文問到老婦人,王孜說在我的袋子里。夫妻驚問怎麼回事,王孜取出兩張皮送了上去。母親大怒,罵道︰“不孝順的孩子,怎麼能做這種事!”悲痛得號哭,自己打自己的嘴巴,睡不著覺,想死。王文極力勸說安慰,叱責兒子,讓他把那皮埋葬。王孜氣憤地說︰“現在得到安全快樂的地方了,馬上就把挨打的苦楚忘了。”母親更加忿怒,哭個不停。王孜把狐狸皮埋葬後,母親的怒氣才稍微平息。王家自從女人歸來之後,家勢更加興旺。王文心中感激趙東樓,送了很大一筆銀子做謝禮。這時候,趙東樓才知道老婦人母女都是狐狸。
王孜侍奉父母十分孝順,可是如果不注意觸犯了他,就滿口粗話,大聲怒吼。妻子對王文說︰“咱兒子有‘拗筋’,不把它刺斷,將來會要殺人,把家產敗光。”夜里等王孜睡了,母親小心地把他的手和腳捆綁住。王孜醒來了,說;“我沒有罪!”母親說︰“要給你醫治暴烈的脾氣,希望你別怕痛苦。”王孜大聲喊叫,翻來覆去折騰,也沒把繩子掙開。母親用大號針刺他的腳踝骨旁,深有三,四分左右,用小刀把那拗筋挑斷,崩崩地直響。又在肘部和頭部照前面做法一樣做。完了之後,才解開捆綁的繩索,拍著兒子,讓他安睡。天亮時,王孜跑著去問候父母,流著眼淚說;“我早晨夜里想著從前所干的事,都不是人類所當做的。”父親和母親都十分高興。從此之後,王孜脾氣溫和就像一個小姑娘,同鄉的人都很敬重他。
異史氏說︰“妓女,都是狐狸,沒有想到狐狸又有做妓女的;至于狐狸而做老鴇,就簡直真是禽獸了。這種人傷天害理,有什麼奇怪的呢?至于鴉頭經歷萬千磨難,至死也沒有別的想法,這是人類也難以做到的,卻在狐狸身上得到了。唐太宗說魏征更多嫵媚,對于鴉頭,我也這樣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