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马介甫

类别:集部 作者:蒲松龄 书名:聊斋志异

    杨万石,大名诸生也。生平有“季常之惧”。妻尹氏,奇悍,少迕之,辄以鞭挞从事。杨父年六十余而鳏,尹以齿奴隶数。杨与弟万锺常窃饵翁,不敢令妇知。然衣败絮,恐贻讪笑,不令见客。万石四十无子,纳妻王,旦夕不敢通一语。兄弟候试郡中,见一少年,容服都雅。与语,悦之。询其姓字,自云:“介甫,姓马。”由此交日密,焚香为昆季之盟。

    既别,约半载,马忽携僮仆过杨。值杨翁在门外,曝阳扪虱。疑为佣仆,通姓氏使达主人。翁披絮去。或告马:“此即其翁也。”马方惊讶,杨兄弟岸帻出迎。登堂一揖,便请朝父。万石辞以偶恙,促坐笑语。不觉向夕,万石屡言具食,而终不见至。兄弟迭互出入,始有瘦奴持壶酒来。俄顷引尽。坐伺良久,万石频起催呼,额颊间热汗蒸腾。俄瘦奴以馔具出,脱粟失饪,殊不甘旨。食已,万石草草便去。万锺模被来伴客寝。马责之曰:“曩以伯仲高义,遂同盟好。今老父实不温饱,行道者羞之!”万锺泫然曰:“在心之情,卒难申致。家门不吉,蹇遭悍嫂,尊长细弱,横被摧残。非沥血之好,此丑不敢扬也。”马骇叹移时,曰:“我初欲早旦而行,今得此异闻,不可不一目见之。请假闲舍,就便自炊。”万锺从其教,即除室为马安顿。夜深窃馈蔬稻,惟恐妇知。马会其意,力却之,且请杨翁与同食寝。自诣城肆市布帛,为易袍裤。父子兄弟皆感泣。万锺有子喜儿,方七岁,夜从翁眠。马抚之曰:“此儿福寿过于其父,但少年孤苦耳。”

    妇闻老翁安饱,大怒,辄骂,谓马强预人家事。初恶声尚在闺闼,渐近马居,以示瑟歌之意。杨兄弟汗体徘徊,不能制止;而马若弗闻也者。妻王,体妊五月,妇始知之,褫衣惨掠。已,乃唤万石跪受巾帼,操鞭逐出。值马在外,惭慷不前。又追逼之,始出。妇亦随出,叉手顿足。观者填溢。马指妇叱曰:“去!去!”妇即反奔,若被鬼逐。裤履俱脱,足缠萦绕于道上,徒跣而归,面色灰死。少定,婢进袜履。着已,嗷啕大哭。家无敢问者。马曳万石为解巾帼。万石耸身定息,如恐脱落;马强脱之。而坐立不宁,犹惧以私脱加罪。探妇哭已,乃敢入,次且而前。妇殊不发一语,遽起,入房自寝。万石意始舒,与弟窃奇焉。家人皆以为异,相聚偶语。妇微有闻,益羞怒,遍挞奴婢。呼妾,妻创剧不能起。妇以为伪,就榻榜之,崩注堕胎。万石于无人处,对马哀啼。马慰解之。呼僮具牢馔,更筹再唱,不放万石归。

    妇在闺房,恨夫不归,方大志忿,闻撬扉声。急呼婢,则室门已辟。有巨人入,影蔽一室,狰狞如鬼。俄又有数人入,各执利刃。妇骇绝欲号。巨人以刀刺颈曰:“号便杀却!”妇急以金帛赎命,巨人曰:“我冥曹使者,不要钱,但取悍妇心耳!”妇益惧,自投败颡。巨人乃以利刃画妇心而数之曰:“如某事,谓可杀否?”即一画。凡一切凶悍之事,责数殆尽,刀画肤革,不啻数十。末乃曰:“妾生子,亦尔宗绪,何忍打堕?此事必不可宥!”乃令数人反接其手,剖视悍妇心肠。妇叩头乞命,但言知悔。俄闻中门启闭,曰:“杨万石来矣。既已悔过,姑留余生。”纷然尽散。无何,万石入,见妇赤身绷系,心头刀痕,纵横不可数。解而问之,得其故,大骇,窃疑马。明日,向马述之。马亦骇。由是妇威渐敛,经数月不敢出一恶语。马大喜,告万石曰:“实告君,幸勿宣泄,前以小米惧之。既得好合,请暂别也。”遂去。妇每日暮,挽留万石作侣,欢笑而承迎之。万石生平不解此乐,遽遭之,觉坐立皆无所可。妇一夜忆巨人状,瑟缩摇战。万石思媚妇意,微露其假。妇遽起,苦致穷诘。万石自觉失言,而不可悔,遂实告之。妇勃然大骂。万石惧,长跽床下。妇不顾,哀至漏三下。妇曰:“欲得我恕,须以刀画汝心头如干数,此恨始消。”乃起捉厨刀。万石大惧而奔,妇逐之。犬吠鸡腾,家人尽起。万锺不知何故,但以身左右翼兄。妇方诟詈,忽见翁来,睹袍服,倍益烈怒;即就翁身条条割裂,批颊而摘翁髭。万锺见之怒,以石击妇,中颅,颠蹶而毙。万锺曰:“我死而父兄得生,何憾!”遂投井中,救之已死。移时妇苏,闻万锺死,怒亦遂解。既殡,弟妇恋儿,矢不嫁。妇唾骂不与食,酞去之。遗孤儿,朝夕受鞭楚。俟家人食讫,始啖以冷块。积半岁,儿�赢,仅存气息。

    一日,马忽至。万石嘱家人,勿以告妇。马见翁褴缕如故,大骇;又闻万锺殒谢,顿足悲哀。儿闻马至,便来依恋,前呼马叔。马不能识,审顾始辨,惊曰:“儿何憔悴至此!”翁乃嗫嚅具道情事。马忿然谓万石曰:“我囊道兄非人,果不谬。两人止此一线,杀之,将奈何?”万石不言,惟伏首帖耳而泣。坐语数刻,妇已知之,不敢自出逐客,但呼万石入,批使绝马。含涕而出,批痕俨然。马怒之曰:“兄不能威,独不能断‘出’耶?殴父杀弟,安然忍受,何以为人!”万石欠伸,似有动容。马又激之曰:“如渠不去,理须威劫;即杀却,勿惧。仆有二三知交,都居要地,必合极力,保无亏也。”万石诺,负气疾行,奔而入。适与妇遇,叱问:“何为?”万石皇遽失色,以手据地曰:“马生教余出妇。”妇益恚,顾寻刀杖,万石惧而却走。

    马唾之曰:“兄真不可教也已!”遂开箧,出刀圭药,合水授万石饮。曰:“此丈夫再造散。所以不轻用者,以能病人故耳。今不得已,暂试之。”饮下,少顷,万石觉忿气填胸,如烈焰中烧,刻不容忍。直抵闺闼,叫喊雷动。妇未及诘,万石以足腾起,妇颠去数尺有咫。即复握石成拳,擂击无算。妇体几无完肤,嘲努犹骂。万石于腰中出佩刀。妇骂曰:“出刀子,敢杀我耶?”万石不语,割股上肉,大如掌,掷地下;方欲再割,妇哀鸣乞恕。万石不听,又割之。家人见万石凶狂,相集,死力掖出。马迎去,捉臂相用慰劳。万石余怒未息,屡欲奔寻,马止之,少间。药力渐消,嗒焉若丧。马嘱曰:“兄勿馁。乾纲之振,在此一举。夫人之所以惧者,非朝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譬昨死而今生,须从此涤故更新;再一馁,则不可为矣。”遣万石入探之。妇股栗心帽,倩婢扶起,将以膝行。止之,乃已。出语马生,父子交贺。马欲去,父子共挽之。马曰:“我适有东海之行,故便道相过,还时可复会耳。”

    月余,妇起,宾事良人。久觉黔驴无技,渐押,渐嘲,渐骂;居无何,旧态全作矣。翁不能堪,宵遁,至河南,隶道士籍。万石亦不敢寻。

    年余,马至,知其状,怫然责数已,立呼儿至,置驴子上,驱策径去。由此乡人皆不齿万石。学使案临,以劣行黜名。又四五年,遭回禄,居室财物,悉为煨烬。延烧邻舍,村人执以告郡,罚锾烦苛。于是家产渐尽,至无居庐。近村相戒:无以舍舍万石。尹氏兄弟,怒妇所为,亦绝拒之。万石既穷,质妻于贵家,偕妻南渡。至河南界,资斧已绝。妇不肯从,聒夫再嫁。适有屠而鳏者,以钱三百货去。万石一身,丐食于远村近郭间。至一朱门,阉人诃拒不听前。少间,一官人出,万石伏地啜泣。官人熟视久之,略诘姓名,惊曰:“是伯父也!何一贫至此?”万石细审,知为喜儿,不觉大哭。从之入,见堂中金碧焕映。俄顷,父扶童子出,相对悲哽。万石始述所遭。

    初,马携喜儿至此,数日,即出寻杨翁来,使祖孙同居。又延师教读。十五岁入邑庠,次年领乡荐,始为完婚。乃别欲去。祖孙泣留之。马曰:“我非人,实狐仙耳。道侣相候已久。”遂去。孝廉言之,不觉恻楚。因念昔与庶伯母同受酷虐,倍益感伤。遂以舆马赍金赎王氏归。年余,生一子,因以为嫡。

    尹从屠半截,狂悖犹昔。夫怒,以屠刀孔其股,穿以毛绠,悬梁上,荷肉竟出。号极声嘶,邻人始知。解缚抽绠;一抽则呼痛之声,震动四邻。以是见屠来,则骨毛皆竖。后胫创虽愈,而断芒遗肉内,终不良于行;犹夙夜服役,无敢少懈。屠既横暴,每醉归,则挞詈不情。至止,始悟昔之施于人者,亦犹是也。

    一日,杨夫人及伯母烧香普陀寺,近村农妇并来参谒。尹在中帐立不前。王氏故问:“此伊谁?”家人进白:“张屠之妻。”便诃使前,与太夫人稽首。王笑曰:“此妇从屠,当不乏肉食,何赢瘠乃尔?”尹愧恨,归欲自经,绠弱不得死。屠益恶之。岁余,屠死。途遇万石,遥望之,以膝行,泪下如靡。万石碍仆,未通一言。归告侄,欲谋珠还。侄固不肯。妇为里人所唾弃,久无所归,依群乞以食。万石犹时就尹废寺中。侄以为玷,阴教群乞窘辱之,乃绝。此事余不知其究竟,后数行,乃毕公权撰成之。

    异史氏曰:“惧内,天下之通病也。然不意天壤之间,乃有杨郎!宁非变异?余尝作妙音经之续言,谨附录以博一噱:‘窃以天道化生万物,重赖坤成;男儿志在四方,尤须内助。同甘独苦,劳尔十月呻吟;就湿移千,苦矣三年嘲笑。此顾宗祧而动念,君子所以有伉俪之求;瞻井臼而怀思,古人所以有鱼水之爱也。第阴教之旗帜日立,遂乾纲之体统无存。始而不逊之声,或大施而小报;继则如宾之敬,竟有往而无来。只缘儿女深情,遂使英雄短气。床上夜叉坐,任金刚亦须低眉;釜底毒烟生,即铁汉无能强项。秋砧之杵可掬,不捣月夜之衣;麻姑之爪能搔,轻试莲花之面。小受大走,直将代孟母投梭;妇唱夫随,翻欲起周婆制礼。婆娑跳掷,停观满道行人;嘲哲鸣嘶,扑落一群娇鸟。恶乎哉!呼天吁地,忽尔披发向银床。丑矣夫!转目摇头,猥欲投缳延玉颈。当是时也:地下已多碎胆,天外更有惊魂。北宫黝未必不逃,孟施舍焉能无惧?将军气同雷电,一入中庭,顿归无何有之乡;大人面若冰霜,比到寝门,遂有不可问之处。岂果脂粉之气,不势而威?胡乃肮脏之身,不寒而栗?犹可解者:魔女翘鬟来月下,何妨俯伏皈依?最冤枉者:鸠盘蓬首到人间,也要香花供养。闻怒狮之吼,则双孔撩天;听牝鸡之鸣,则五体投地。登徒子淫而忘丑,回波词怜而成嘲。设为汾阳之婿,立致尊荣,媚卿卿良有故;若赘外黄之家,不免奴役,拜仆仆将何求?彼穷鬼自觉无颜,任其斫树摧花,止求包荒于悍妇;如钱神可云有势,乃亦婴鳞犯制,不能借助于方兄。岂缚游子之心,惟兹鸟道?抑消霸王之气,恃此鸿沟?然死同穴,生同衾,何尝教吟“白首”?而朝行云,暮行雨,辄欲独占巫山。恨煞“池水清”,空按红牙玉板;怜尔妻命薄,独支永夜寒更。蝉壳鹭滩,喜骊龙之方睡;犊车麈尾,恨驽马之不奔。榻上共卧之人,挞去方知为舅;床前久系之客,牵来已化为羊。需之殷者仅俄顷,毒之流者无尽藏。买笑缠头,而成自作之孽,太甲必曰难违;俯首帖耳,而受无妻之刑,李阳亦谓不可。酸风凛冽,吹残绮阁之春;醋海汪洋,淹断蓝桥之月。又或盛会忽逢,良朋即坐,斗酒藏而不设,且由房出逐客之书;故人疏而不来,遂自我广绝交之论。甚而雁影分飞,涕空沾于荆树;鸾胶再觅,变遂起于芦花。故饮酒阳城,一堂中惟有兄弟;吹竽商子,七旬余并无室家。古人为此,有隐痛矣。呜呼!百年鸳偶,竟成附骨之疽;五两鹿皮,或买剥床之痛。髯如戟者如是,胆似斗者何人?固不敢于马栈下断绝祸胎,又谁能向蚕室中斩除孽本?娘子军肆其横暴,苦疗妒之无方;胭脂虎啖尽生灵,幸渡迷之有揖。天香夜�,全澄汤镬之波;花雨晨飞,尽灭剑轮之火。极乐之境,彩翼双栖;长舌之端,青莲并蒂。拔苦恼于优婆之国,立道场于爱河之滨。咦!愿此几章贝叶文,洒为一滴杨枝水!’”

    【译文】

    杨万石是大名府的在学生员,他平素有惧内的毛病。他的妻子尹氏,出奇的闪悍。杨万石稍微:不如她的意,她就用鞭子抽打他。杨万石的父亲六十多岁了,而且妻子死了,尹氏就把他当做奴隶看待。杨万石与弟弟杨万钟常常偷些食物给他父亲吃,还不敢叫那妇人知道。然而那老头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尹氏恐怕招别人笑话,就不让他见客人。杨万石四十岁还没有儿子,纳了王氏为妾,杨万石整天不敢和王氏说一句话。

    杨万石兄弟二人在郡里等候考试时,见到一个年轻人。那人相貌衣着都很漂亮高雅。两人和他一谈话,都十分喜欢他。他们问他姓名,那人说:“名介甫,姓马。”因此交往一天天多起来,还烧香结拜为盟兄弟。

    分别之后,大约有半年时间,马介甫忽然带着书僮仆人来访问杨万石。正巧杨老翁在门外一边晒太阳一边拿虱子。马介甫误认为他是仆人。把自己姓名告诉他,让他去报告主人。老翁披上破棉袄走了。有人告诉马介甫:“这人就是他父亲。”马介甫正惊讶时.杨万石兄弟急急忙忙出来迎接,头巾高高地围在顶上,还来不及围好。来到屋里,马介甫作了一个揖,就请求拜见杨万石的父亲。杨万石用得了小病推辞了,请他坐下,一起说笑。不知不觉快到傍晚了,杨万石多次说准备饭,可是始终不见送来。兄弟两人一会儿你出去,一会儿我进来,才有一个面黄肌瘦的仆人拿着一壶酒进来,一会儿,酒就被倒没了,坐着等了好久,杨万石一次又一次起来催喊,头上脸上热汗蒸腾。又过了一会儿那瘦仆人把饭碗端来,全是些没做熟的粗米饭,很没味道油水。吃完饭,杨万石便匆匆忙忙走了,杨万钟抱着一包被褥来陪伴客人睡觉。马介甫责备他说:“以前认为你们兄弟高尚有义气,就与你们结拜交朋友。现在你们年老的父亲实在是穿不暖,吃不饱,过路的人也会为你们感到羞耻。”杨万钟流着泪说:“我们内心的情感,真是难以诉说。家庭倒霉,不幸遇到――个凶悍的嫂子,家中老老少少都受她粗暴摧残。如果我们不是滴血为盟的至交,这种丑事真不敢说出来,”马介甫听了,惊骇感叹了好久,说:“我本打算早晨起来就走,现在听了这种怪事,不能不见一见她了。请你借给我一间空闲房子,我自己随意做饭吃。”杨万钟依照他的主意办,就打扫房子,让马介甫住了下来。夜里偷偷地送来一些蔬菜粮食,还惟恐那妇人知道。马介甫明白他的意思,坚决推却,并且请杨老翁和他一起吃住。他自己到城里店铺里买来布匹,让杨老翁换上新衣裤。杨家父子兄弟都被感动得直哭。杨万钟有个儿子叫喜儿,当时才七岁,夜里随着杨老翁睡。马介甫抚摸着他说:“这孩子福气和年岁都会超过他父亲,只是少年时要孤单受苦罢了。”

    那妇人听说老翁生活得安逸能吃饱了,十分生气,动不动就骂,说马介甫逞强干预别人家里的事。开始还只是在自己房里污言恶语地骂,渐渐地靠近马介甫的房子骂,用来表示是故意骂给他听的。杨万石兄弟为此急得汗流浃背,走来走去,却不能制止她。可是马介甫听了却好像没听到似的。杨万石的妾王氏怀孕五个月了,那妇人才知道,就把王氏身上的衣服都撕下来,残忍地打她。打完了又叫杨万石进来,跪着戴上女子的头巾和发饰,然后用鞭子把他赶出去。恰好马介甫在外面,杨万石又惭愧又惊惶不敢往外走。那妇人又追过去逼他,杨万石才出去。妇人又随着出来,双手叉腰跺着脚。看的人站满院子,马介甫指着那妇人呵叱说:“去!去!”那妇人返身就跑,好像被鬼追赶似的。裤子和鞋都掉了,裹脚布也缠绕在道上,光着脚跑了回去,脸色像死人一样灰。稍为安定下来,丫鬟送上鞋袜,她穿完了,放声号啕大哭。家里人也没有人敢问她。马介甫拉过杨万石为他摘下女人的头巾和发饰。杨万石耸立着身子,不敢出气儿,好像怕那些东西掉下来。马介甫强逼着给他摘了下来。杨万石坐立不安,还怕因为私自摘下这些东西而被那妇人怪罪惩罚。探听那妇人哭完了,才敢进屋,畏畏缩缩地走到妇人面前。妇人却连一句话也没说,很快地站起来,走回内室自己睡了。这时杨万石的精神才算放松了,他与弟弟都暗暗感到奇怪。仆人全都认为是奇事,聚到一处小声议论。妇人稍微听到几句,越发又羞又怒,把所有的奴婢都挨个打了一遍。她又喊王氏,王氏伤得很厉害起不来,她却认为是假装出来的,走到床前用棍子抽打。王氏被打得下体血流如注,胎儿也掉下来了。杨万石跑到没人的地方;对马介甫哀哀地哭。马介甫安慰宽解了他,叫书僮安排丰盛的酒肉,一直到二更天,仍不放杨万石回房。

    妇人在自己的卧房里,恼恨丈夫不回来,正在大恨大怒的时候,听到有撬门的声音。她赶忙喊叫丫鬟,然而那门已经开了,有一个巨人进来,巨人的身影把整个屋子都遮满了,面目狰狞像鬼一样可怕。过了一会儿,又有几个人进来,每个人手里都拿着锋利的兵器。那妇人吓坏了,想要号叫,那巨人用刀刺着她的脖子说,“喊叫就杀了你!”妇人急忙拿出钱来赎命,巨人说:“我是阴曹地府的使者,不要钱,只是来取凶悍妇人的心而已。”妇人心里更害怕了,跪在地上磕头,把脑门都磕破了。那巨人就用锋利的刀尖指着妇人的心,一件件列举她的罪恶,说:“就拿某事来说,你说可杀不可杀?”说着就用刀在妇人身上画一下,凡是那妇人所干的一切凶悍的事情,责问数落得几乎完全了。刀在皮肤上画了不下好几十处,最后才说:“王氏生下儿子,也是你的后代,为何残忍地把她打得堕了胎?这事绝对不能宽恕!”就命令几个人把妇人的双手反绑在一起,让把那恶妇人的心肠挖出来,看看是什么样子。那妇人磕头请求饶命,这时怕得只是会说知道后悔了。忽然听见内屋的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有人说:“杨万石来了,那妇人既然知道悔过,暂且留下她的性命。”说罢纷纷走散了。没有多大工夫,杨万石进来了,见那妇人赤着身子捆绑着,妇人胸口上刀痕有横的,有竖的,数都数不过来。杨万石把她解开后问她,听说那种情形,也十分害怕,心中暗暗怀疑是马介甫干的。第二天杨万石向马说起这事,马介甫也很害怕。从此那妇人的威风稍微收敛,过了几个月都不敢说一句恶毒的话。马介甫见到这种情况十分喜欢,告诉杨万石说:“老实告诉你,希望你别泄露出去,以前是我用小小的手段吓唬她。既然得到和解,请让我暂时告别吧!”随后就走了。

    妇人每天太阳一落,就拉着杨万石作伴,不让他走,欢容笑语奉承迎接。杨万石一生不懂得这种乐趣,突然遇到,觉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妇人在一天夜里回忆起巨人的样子,吓得混身乱抖。杨万石想讨好妇人,稍稍表示出那是假的。妇人听了,猛然跳起来,死死追问。杨万石自己发觉说错了话,但是后悔也没用了,就老实把事情说了。妇人勃然大怒,骂个不休。杨万石怕了,直挺挺地跪在床前,妇人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他苦苦哀求,直到三更时分,那妇人才说:“想让我饶了你,必须用刀在你胸口画出我受的刀数,这仇恨才能消除。”说着起来拿起菜刀。杨万石害怕极了,赶忙逃走,妇人就在后面追,弄得狗叫鸡飞,全家人都起来了。杨万钟不知是什么事,只是用身体来回掩护哥哥。妇人正在大骂,忽然看见杨老翁来了,看见他身上穿的衣裳,胸中愤怒更倍加厉害,就跑到老人身边,把衣服用刀割得一条一条的,抽老人嘴巴,拔老人胡须。杨万钟一见发了怒,用石头砸那妇人,一下子打中脑袋,,那妇人歪歪斜斜走了两步就裁倒在地死了。杨万钟说:“我死了,可是我的父亲哥哥能够活了,有什么遗憾?”随后就跳了井,等救上来时,人已经死了。过了一阵儿,那妇人又苏醒过来,听说杨万钟死了,怒气也就消解了。安葬了杨万钟之后,她的妻子舍不得儿子,发誓不改嫁。那妇人向她吐唾沫,骂她,不给她吃的,终于逼地改嫁走了。万钟夫妇留下的孤儿,整天挨鞭子抽打,要等家里人吃完,才给他一些凉饽饽吃。过了半年,那孩子又瘦又弱,仅留着一口气。

    有一天,马介甫忽然来了,杨万石嘱咐家人不要把这事告诉她妻子。马介甫看杨老翁衣服破破烂烂得和从前一样,十分吃惊,又听说杨万钟死了,内心悲痛直跺脚。那孩子听说马介甫来了,便来表示对他依恋之情,上前叫他”马叔”。马介甫已经不认识他了,仔细看了之后才认出来,吃惊地说:“孩子怎么会憔悴到这种程度!”老翁才心怀恐惧地断断续续地把事情说了一遍。马介甫气愤地对杨万石说:“我从前说你不是人,果然不错。兄弟两个人,只有这么一根血脉,害死了他,你们将怎么办呢?”杨万石不言语,只是低着头哭泣。众人坐着说话,过了一段时间,那妇人已经知道了。她不敢自己出来赶客人走,只是喊杨万石进去,煽他嘴巴,叫他与马介甫绝交。杨万石含着眼泪出来,脸上被打的痕迹还清清楚楚的。马介甫愤怒地说,“哥哥你没有威力,难道不能做出休了她的决定吗?殴打父亲,害死弟弟,安心地忍受,怎么做人?”万石伸展一下腿脚.似乎有了动作一番的意思。马介甫又鼓励他说:“如果她不走,按理说应该威胁逼迫她。即使杀了她,也别害怕。我有两三个知已朋友,都在有势力的位置上,他们一定都会全力帮忙,保证吃不了亏。”

    杨万石答应了,憋着一口气走得很快,跑着来到家里,恰巧碰见妇人。那妇人生气地问他:“你要干什么?”杨万石吓得惊惶失措脸上变了颜色,跪在地上,两只手扶着地,说:“马生教我把你休了。”妇人更愤怒了,两只眼到处看,想找刀子棍子,杨万石惊怕地逃走了。

    马介甫向他吐了口唾沫,说:“哥哥,你真是不可教育了。”说着打开书箱,拿出一小勺药,用水调合了,交给杨万石让他喝下,说:“这是丈夫再造散。我之所以不轻易使用它,是因为这药能使人落下别的病。现在迫不得已了,就暂且试一试它吧!”杨万石喝了下去,工夫不大,就觉得怒气填胸,就像是烈火在心里燃烧,一时一刻也忍受不了了。他一直跑进内室,大声呼叫,如雷震耳,那妇人还没有来得及问,杨万石的脚已飞起,妇人被踢出好几尺远。他随后又握着一块石头,在妇人身上擂了起来,打了半天,不知打了多少下子。那妇人被打得体无完肤,嘴里还嘁嘁喳喳地骂。杨万石从腰中拔出一把佩刀,那妇人骂道:“拿出刀子,你敢杀我吗?”杨万石也不言语,从她的大腿上割下一块肉,有手掌那么大,扔在地上,正要再割,那妇人哀叫着求饶。杨万石不依,又割她。家里人见杨万石太凶狂了,凑在一起,拼命把他拉了出来。马介甫迎过去,拉着他胳臂表示慰劳他。杨万石余怒未平,好几次想跑出去再找那妇人,马介甫拦住了他。过了一会儿,那药力渐渐过去了,杨万石垂头丧气,失魂落魄。马介甫嘱咐他说:“哥哥可不要气馁,想振作起做丈夫的权威,就凭这件事情办得如何了。人之所以害怕,并不是一朝一夕造成的,那原因都是逐渐积累起来的。现在就好像是过去的都死了,一切重新开始,你应当改变以往毛病,树立新的作风,要是再气馁,那就没法办了。”说完,就让杨万石进去查看。那妇人心里害怕腿打着颤,让丫环扶起来,要跪着向前走。杨万石拦住了,才停下。杨万石出来对马介甫说了,杨万石父子互相祝贺。马介甫要走,父子二人一起拉着他,马介甫说:“我碰巧要到东海去,所以顺便来这里拜访,回来的时候还可以再相会。”

    过了一个多月,那妇人伤好能起身了,对丈夫很有礼貌,真像对待客人似的。可是时间一长,觉得杨万石并没有什么真本事,渐渐亲近,渐渐嘲讽,渐渐骂起来。过了不长时间,原来老样子全表现出来了。杨老翁实在受不了了,在一天夜里逃跑了。来到河南出家,做了道士。杨万石也不敢去找。

    过了一年多,马介甫来了,听说了这里的情况,愤怒地斥责数落杨万石之后,马上叫杨万钟的儿子来,把他放到驴子上赶着驴径直走了。

    从此,同乡的人都不愿与杨万石相提并论。提学使来检查学员情况,杨万石因为行为恶劣被除了名。又过了四五年,家里着了火,房屋财物,全被烧光了。又因为那火蔓延到邻居家的房子,村里人拉着他告到了郡里,罚了很重一笔钱。于是家产渐渐光了,到了没有住房的地步。附近村子里的人都互相警告,不许把房子给杨万石住。那尹氏妇人的哥哥弟弟,也都为尹氏的行为感到愤怒,也拒不收留他们。杨万石已经穷得没办法了,就把妾卖给了有钱人家,领着妻子向南渡过黄河,来到河南境内。路费花光了,那妇人不肯再跟着他,跟丈夫吵着要改嫁。恰巧有一个死了妻子的屠户,花了三百枚钱把他她买去。杨万石孤身一人,在这一带城乡乞讨。有一天,他来到一座朱红大门之前,看门的人呵斥他,拦着不让他往前走。一会儿工夫,有一个男子出来,杨万石趴在地上向他哭。那男子仔细地看了他好久,简单地问了他的姓名,吃惊地说:“是伯父啊!为什么一下子穷到这种地步?”杨万石仔细一瞧,知道是侄子喜儿,不由得大哭起来。杨万石跟着喜儿进了家,就瞧见屋里面金碧辉煌。过了一会儿,他的父亲扶着一个童儿走了出来,父子相对,悲伤地哽咽着。杨万石才讲了所遭遇的种种事情。

    起初,马介甫领着喜儿来到此地,过了几天,就出去把杨老翁找了来,让他们祖孙住在一起。他又请了老师教喜儿读书。喜儿十五岁就到县学里学习,第二年考中举人。这时马介甫为他完了婚。喜儿结婚后。马介甫想要告别离去,祖孙二人哭着留他,马介甫说:“我不是人,实际上我是狐仙,一起修道的等候我很久了。”这样就走了。喜儿说完,不由自主地悲伤起来。因为想起从前与庶伯母一同受到残暴虐待,更加倍伤感,就派了车马带上金钱把王氏赎了回来。过了一年多,王氏生了一个儿子,杨万石就让王氏做了正妻。尹氏跟着屠户半年,狂妻不讲道理又和从前一样了。他丈夫愤怒了。用杀牲口的刀在她腿上扎了一个窟窿,穿进去粗毛绳把她吊在房梁上,然后挑着肉就出去了。那妇人哀号不止,声音都嘶哑了,邻居才知道。邻居给他解开捆绑绳子,把毛绳抽出来,一抽那喊疼的声音震动四邻。因此,只要看见屠户来,就吓得骨头毛发都竖起来。后来小腿上的伤口虽然愈合了,但是断毛留在肉里,走路始终很困难。即使如此,也还要没早没晚地干活,不敢稍微懈怠,屠户本来就蛮横粗暴,每天酒醉回来,无缘无故地就又打又骂。到了这时候,那妇人才明白了从前自己对别人做的那些事,也是这个样子。一天举人夫人和伯母王氏到普陀寺烧香,附近村里的农家妇女都来拜见。尹氏在她们中间,若有所失地站着,不敢向前走。王氏故意问:“这人是谁?”仆人上前回答说:“张屠户的妻子。”说着便呵斥着让她到前面来,给太夫人磕头。王氏笑着说:“这女人跟着屠户,应当不缺肉吃,怎么瘦成这个样子?”尹氏听了又惭愧又痛恨。她回去想上吊死了。由于绳子不结实没死成,因此那屠户更厌恶他了。过了一年多,那屠户死了。妇人在途中遇到杨万石,远远望见他,跪在地上爬着往前走,眼泪如雨而下。杨万石由于有仆人在跟前,没好对他说话。回去之后把这事告诉了侄儿,还想与他和好。侄子坚决不许可。那妇人被村里人所唾弃,很长时间无处可去,就随着一伙乞丐要饭吃。杨万石还时常在破庙里与她幽会,侄儿认为这是一种耻辱,暗中教乞丐们污辱他,让他难堪,这才断绝了来往。这件事我不知它最后结局,最后几行文字,是毕公权先生写完的。异史氏说:“怕妻子,是天下人的通病。然而想不到天地之间竟有杨万石这样的人。难道不是一种变异么?我曾经写了一篇妙音经的续篇,诚敬地附录在这里,用来博取大家一笑:‘我认为上天创造了万物,主要依靠大地完成。男子汉志在四方,还须要妻子帮忙。二人同享夫妻之乐,妻子却一人受十月怀胎的痛苦。妻子辛劳哺育幼儿,三年里为儿愁为儿笑。为了传宗接代,男子动了娶妻的念头。看见水井和米臼,就想起了妻子每日操劳家务多么辛苦,对她就充满怜爱之情。这一切让妇女在家中地位越来越高,做丈夫的权威荡然无存。开始时只是妻说一些不礼貌的话,男子只是稍加抵抗,接着是对妻子彬彬有礼,而妻子没有回报。只因为夫妻之情深,就使男人胆气小。床上母夜叉一坐,男子汉就是金刚也得顺从。凶悍妻子气焰一盛,男子就没有本事顶撞。捶衣木杵,专打丈夫,锋利的指甲,专抓他们的脸皮。轻的责打忍受,重的就跑,好像接受母亲的教训。妇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切都是女人制定规矩。妇人发起威来,跳着脚骂,招来人群围观。胡言乱吵,就像鸟儿乱叫。可恶啊,哭天喊地,在床上披头散发,丑恶啊,摇着头斜着眼,装着要上吊。在这时候,男儿胆碎魂惊,勇士也要害怕逃跑。大将军威风凛凛,一进家门,威风顿时跑得无影无踪。大官僚冷面如霜,到了内室,也有不能打听的丑事。难道真的是女人有不怒而威的本事,为什么威武之身不寒而傈。有的还可以理解,面对那些美如天仙的妻子,何妨跪下依顺;最冤枉的是,妻子长得丑如妖怪,也要像对神佛一般恭敬。听妻子一声喊叫,立时鼻孔朝上,仰起脸等待吩咐;听妻子一发怒,就跪地求饶。登徒子好色不知妻子面丑,优人同情唐中宗惧内,唱《回波词》,却成了对他的嘲笑。假如老岳父有钱有势,能使人马上地位尊荣,对妻子巴结讨好,也有情可原;如入赘一般富家,却像奴隶一样役使,对妻子拜了又拜,那图得却是什么?那贫穷的人,自觉没有脸面,听凭妻子胡闹那是求妻子容留,可是有些有钱有势的人,也不能借助金钱,对妻子稍有触犯。难道使游子回心,消霸王勇气都是靠女人的魅力吗?然而活着时愿与你同被而眠,死后同穴而葬,从未动过娶妾的念头,你却没早没晚把我笼在身边,只想一人独占。妇人只恨丈夫恋妓忘家,只让她守着空床过漫漫长夜;出外寻欢轻轻脱身,要趁妻子熟睡之时,一旦被发觉,就得赶快逃跑。悍妇泼醋,有时会错把亲兄当情敌,自取羞辱。嫉炻的妇女把丈夫系在床头,牵过时丈夫已经变为羊,后悔不己。夫妻相亲之时很短,受妻子折磨的时间却是无尽无休。男人在外买笑宿娼,那是自己作孽,受到妻子责骂,那是任谁也不能管;而对妻子俯首贴耳,却受无理责罚,明理之人都认为不应当。女人吃醋会把夫妻恩爱之情化为无有。又有时突然遇到朋友,好朋友入座,一杯酒也拿不出来,并且妻子发出赶走客人的话,老朋友全疏远了,这是自己主动与朋友绝交。更有甚者,焊妇使兄弟分家,丈夫为之痛哭;虐待前房儿女,使他们挨饿受冻。所以唐朝的阳城兄弟,终身不娶,饮酒时只有兄弟在席。仙人商丘子胥,七十多岁,还是孤身未娶。古人对这种事,内心是有无法说出的苦楚。唉,本应是终身相守的贤妻,却成为长在骨上的恶疮;纳彩娶妻,买来的却是切肤之痛。满脸硬髭的男子汉是这样,胆大如斗的又怎么样呢?没有杀死悍妻的勇气,也不肯自阉与姑妇绝情。妇人发起妒威来,无药可医,悍妇似虎,幸而还有佛法可救。凶悍妇女只有烧香拜佛,才能免除地狱里下汤锅的灾难,只有感动得天神降下花雨,才能免去阴间刀山剑树之苦。极乐世界,夫妻比翼双飞,长舌之妇,常念佛经,就会夫妻恩爱,妻妾和睦。在佛国里拔除了苦恼,在祈佛之中摆脱情欲纠缠。啊!愿我这几段文章,变成普救众生的甘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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