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小谢(小谢、秋容)

类别:集部 作者:蒲松龄 书名:聊斋志异

    渭南姜部郎第,多鬼魁,常惑人。因徙去。留苍头门之而死。数易皆死。遂废之。里有陶生望三者,夙倜傥,好押妓,酒阑辄去之。友人故使妓奔就之,亦笑内不拒;而实终夜无所沾染。尝宿部郎家,有婢夜奔,生坚拒不乱,部郎以是契重之。家茶贫,又有“鼓盆之戚”,茅屋数椽,溽暑不堪其热,因请部郎,假废第。部郎以其凶故,却之。生因作《续无鬼论》献部郎,且曰:“鬼何能为!”部郎以其请之坚,诺之。

    生往除厅事。薄暮,置书其中;返取他物,则书已亡。怪之。仰卧榻上,静息以伺其变。食顷,闻步履声,睨之,见二女自房中出,所亡书送还案上。一约二十,一可十七八,并皆妹丽。逡巡立榻下,相视而笑。生寂不动。长者翘一足踹生腹,少者掩口匿笑。生觉心摇摇若不自持,即急肃然端念,卒不顾。女近以左手捋髭,右手轻批颐颊,作小响。少者益笑。生骤起,叱曰:“鬼物敢尔!”二女骇奔而散。生恐夜为所苦,欲移归,又耻其言不掩,乃挑灯读。暗中鬼影憧憧,略不顾瞻。夜将半,烛而寝。始交睫,觉人以细物穿鼻,奇痒大嚏,但闻暗处隐隐作笑声。生不语,假寐以俟之。俄见少女纸条拈细股,鹤行鹭伏而至;生暴起诃之,飘窜而去。既寝,又穿其耳,终夜不堪其扰。鸡既鸣,乃寂无声,生始酣眠,终日无所睹闻。日既下,恍惚出现。生遂夜炊,将以达旦。长者渐曲肱几上,观生读;既而掩生卷。生怒捉之,即已飘散;少间,又抚之。生以手按卷读。少者潜于脑后,交两手掩生目,瞥然去,远立以哂,生指骂曰:“小鬼头!捉得便都杀却!”女子即又不惧。因戏之曰:“房中纵送,我都不解,缠我无益。”二女微笑,转身向灶,析薪溲米,为生执爨。生顾而奖曰;“两卿此为,不胜憨跳耶?”俄顷,粥熟,争以匕、箸、陶碗置几上。生曰:“感卿服役,何以报德?”女笑云:“饭中溲合砒、酰矣。”生曰:“与卿夙无嫌怨,何至以此相加。”啜已,复盛,争为奔走。生乐之,习以为常。日渐稔,接坐倾语,审其姓名。长者云:“妻秋容,乔氏;彼阮家小谢也。”又研问所由来。小谢笑曰:“痴郎!尚不敢一呈身,谁要汝问门第,作嫁娶耶?”生正容曰:“相对丽质,宁独无情;但阴冥之气,中人必死。不乐与居者,行可耳;乐与居者,安可耳。如不见爱,何必玷两佳人?如果见爱,何必死一狂生?”二女相顾动容,自此不甚虐弄之;然时而探手于怀,捋裤子地,亦置不为怪。

    一日,录书未卒业而出,返则小谢伏案头,操管代录。见生,掷笔睨笑。近视之,虽劣不成书,而行列疏整。生赞曰:“卿雅人也!苟乐此,仆教卿为之。”乃拥诸怀,把腕而教之画。秋容自外入,色乍变,意似妒。小谢笑曰:“童时尝从父学书,久不作,遂如梦寐。”秋容不语。生喻其意,伪为不觉者,遂抱而授以笔,曰:“我视卿能此否?”作数字而起,曰:“秋娘大好笔力!”秋容乃喜。生于是折两纸为范,俾共临摹;生另一灯读。窃喜其各有所事,不相侵扰。仿毕,祗立几前,听生月旦。秋容素不解读,涂鸦不可辨认,花判已,自顾不如小谢,有惭色。生奖慰之,颜始霁。二女由此师事生,坐为抓背,卧为按股,不惟不敢悔,争媚之。逾月,小谢书居然端好,生偶赞之。秋容大惭,粉黛淫淫,泪痕如线。生百端慰解之,乃已。因教之读,颖悟非常,指示一过,无再问者。与生竞读,常至终夜。小谢又引其弟三郎来,拜生门下。年十五六,姿容秀美。以金如意一钩为贽;生令与秋容执一经。满堂咿唔;生于此设鬼帐焉。部郎闻之喜,以时给其薪水。积数月,秋容与三郎皆能诗,时相酬唱。小谢阴嘱勿教秋容,生诺之;秋容阴嘱勿教小谢,生亦诺之。一日,生将赴试,二女涕泪持别。三郎曰:“此行可以托疾免;不然,恐履不吉。”生以告疾为辱,遂行。

    先是,生好以诗词讥切时事,获罪于邑贵介,日思中伤之。阴赂学使,诬以行检,淹禁狱中。资斧绝,乞食于囚人,自分已无生理。忽一人飘忽而入,则秋容也,以馔具槐生。相向悲咽。曰:“三郎虑君不吉,今果不谬。三郎与妻同来,赴院申理矣。”数语而出,人不之睹。越日,部院出,三郎遮道声屈,收之。秋容入狱报生,返身往侦之,三日不返。生愁饿无聊,度一日如年岁。忽小谢至,怆惋欲绝,言:“秋容归,经由城隍祠,被西廊黑判强摄去,逼充御媵。秋容不屈,今亦幽囚。妻驰百里,奔波颇殆;至北郭,被老棘刺吾足心,痛彻骨髓,恐不能再至矣。”因示之足,血殷凌波焉。出金三两,跛琦而没。部院勘三郎,素非瓜葛,无端代控,将杖之,扑地遂灭。异之,览其状,情词悲恻。提生面鞫,问:“三郎何人?”生伪为不知。部院悟其冤,释之。

    既归,竟夕无一人。更阑,小谢始至,惨然曰:“三郎在部院,被廨神押赴冥司;冥王以三郎义,令托生富贵家。秋容久锢,妻以状投城隍,又被按阁,不得入,且复奈何?”生忿然曰:“黑老魅何敢如此!明日仆其像,践踏为泥,数城隍而责之。案下吏暴横如此,渠在醉梦中耶?”悲愤相对。不觉四漏将残,秋容飘然忽至。两人惊喜,急问,秋容泣下曰:“今为郎万苦矣!判日以刀杖相逼,今夕忽放妻归,曰:‘我无他,原以爱故;既不愿,固亦不曾污玷。烦告陶秋曹,勿见谴责。”’生闻少欢,欲与同寝,曰:“今日愿为卿死。”二女戚然曰:“向受开导,颇知义理,何忍以爱君者杀君乎?”执不可。然俯颈倾头,情均伉丽。二女以遭难故,妒念全消。

    会一道士途遇生,顾谓:“身有鬼气。”生以其言异,具告之。道士曰:“此鬼大好,不拟负他。”因书二符付生,曰:“归授两鬼,任其福命:如闻门外有哭女者,吞符急出,先到者可活。”生拜受,归嘱二女。后月余,果闻有哭女者。二女争奔而去。小谢忙急,忘吞其符。见有丧舆过,秋容直出,入棺而没;小谢不得入,痛哭而返。生出视,则富室郝氏殡其女。共见一女子入棺而去,方共惊疑;俄闻棺中有声,息肩发验,女已顿苏。因暂寄生斋外,罗守之。忽开目问陶生。郝氏研诘之,答云:“我非汝女也。”遂以情告。郝未深信,欲舁归;女不从,径入生斋,偃卧不起。郝乃识婿而去。生就视之,面庞虽异,而光艳不减秋容,喜惬过望,殷叙平生。忽闻呜呜鬼泣,则小谢哭于暗陬。心甚怜之,即移灯往,宽譬哀情,而衿袖淋浪,痛不可解。近晓始去。天明,郝以婢媪赍送香奁,居然翁婿矣。暮入帷房,则小谢又哭。如此六七夜。夫妇俱为惨动,不能成合卺之礼。生忧思无策。秋容曰:“道士,仙人也。再往求,倘得怜救。”生然之。迹道士所在,叩伏自陈。道士力言“无术”。生哀不已。道士笑曰:“痴生好缠人。合与有缘,请竭吾术。”乃从生来。索静室,掩扉坐,戒勿相问。凡十余日,不饮不食。潜窥之,瞑若睡。一日晨兴,有少女搴帘入,明眸皓齿,光艳照人,微笑曰:“跋履终日,惫极矣!被汝纠缠不了,奔驰百里外,始得一好庐舍,道人载与俱来矣。得见其人,便相交付耳。”敛昏,小谢至,女遽起迎抱之,翕然合为一体,仆地而僵。道士自室中出,拱手径去。拜而送之。及返,则女已苏。扶置床上,气体渐舒,但把足呻言趾股痍痛,数日始能起。

    后生应试得通籍。有蔡子经者与同谱,以事过生,留数日。小谢自邻舍归,蔡望见之,疾趋相蹑;小谢侧身敛避,心窃怒其轻薄。蔡告生曰:“一事深骇物听,可相告否?”诘之,答曰:“三年前,少妹天殒,经两夜而失其尸,至今疑念。适见夫人,何相似之深也?”生笑曰;“山荆陋劣,何足以方君妹?然既系同谱,义即至切,何妨一献妻孥。”乃入内,使小谢衣殉装出。蔡大惊曰:“真吾妹也!”因而泣下。生乃具述其本末。蔡喜曰:“妹子未死,吾将速归,用慰严慈。”遂去。过数日,举家皆至。后往来如郝焉。

    异史氏曰:“绝世佳人,求一而难之,何遽得两哉!事千古而一见,惟不私奔女者能遘之也。道士其仙耶?何术之神也!苟有其术,丑鬼可交耳。”

    【译文】

    渭南县有一位姜部郎,他家院里常有鬼魅迷人。姜部郎因此搬家走了,只留下一个老家人看门。不久,老家人也死了。看门人换了几次,都死了。于是这座宅院就荒废了。

    这个地方有个叫陶望三的书生,平日洒脱豪爽,又好与妓女游耍,饮酒之后就打发她们走。他的朋友故意让妓女主动跑到他那里去,他也笑着收留而不拒绝,然而整夜却从不沾摸一下。他常住在姜部郎的家里,有一次,姜家的一个婢女夜间去主动找他,他坚决拒绝了,不胡乱行事,因此姜部朗很看重他。陶望三家中很穷,妻子又死了,家中只有几间草房,夏季里闷热得受不了,就向姜部郎借那荒废的宅院住。姜部郎因为那里凶险,拒绝了他的请求。他就写了一篇《续无鬼论》请姜部郎看,并且说:“鬼有什么本事!”姜部郎因为他请求的态度那么坚定,就答应了他。

    陶望三到那里打扫了厅房。天快黑时,把书放在厅房里,又回去取其他东西。回来时书已经没了。他对这事感到很奇怪,于是仰面朝天躺在床上,小声地呼吸,等着看有什么事情发生。过了有一顿饭的工夫,听到有脚步声,偷眼看去,见有两个女子从房中走出来,把所丢的书送回到书桌上。其中一个年纪约二十岁,一个约有十七八岁,都是漂亮姑娘。这两个女子想往前走而又不好意思地慢慢蹭到床前,互相看了看又笑了。陶望三这时一声不出,一动不动。女子中那个年纪大些的抬起一只脚,蹬在陶望三的肚子上,那年纪小的捂着嘴笑。这时陶望三就觉得心里有些激动似乎要把持不住,但是他赶紧严.肃起来端正念头,始终不看她们。那女子走近用左手捋他的胡子,右手轻轻掮他的面颊,发出轻轻的声响。年纪小的笑得更厉害了。陶望三这时突然起来叱责她们说:“鬼物竟敢如此大胆!”两个女子惊吓得跑掉了。第二天,陶望三恐怕夜里又被她们骚扰折腾,想搬回去,又为自己不能实行在文章里说过的话而感到羞耻,于是就点上灯读起书来。过了一阵,就觉得光线暗的地方鬼影摇摇晃晃,来来去去。他连看也不看一眼。等到半夜时,他点着蜡烛睡了,刚合眼,就觉得有人用很细的东西捅自己的鼻孔,鼻子奇痒,打了一个大喷嚏。这是就听到暗处似乎有人发出轻轻的笑声。陶望三不言语,假装睡着等着她们。他忽然看见那个年少的女子把纸条捻成细捻,蹑手蹑脚走了过来,他突然坐起大声呵斥她,那女子的身子就轻飘飘地逃掉了。他刚一睡,又有人用纸条捅耳朵,整夜都是在这种无法忍耐的骚扰中过来的。鸡叫之后,才安静下来。没有声音了,陶望三才开始睡觉,一整天都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什么。太阳落山后,那种恍恍惚惚的鬼影又出现了。陶望三于是就在夜里做饭,准备整夜不睡一直到天亮。那个年纪大的渐渐走到书桌旁,弯曲着胳臂伏在桌上看陶望三读书。过了一会,她把陶望三读的书给合上。陶望三气极了就捉她,她立即就飘散了。过了一会儿,那女子又摸书。陶望三用手按着书读,年少的便偷偷地走到他的身后,双手相交捂住他的眼睛,转眼工夫又离开了,站在远处笑。陶望三指着她骂道:“小鬼头,促住了你们便都杀掉。”那两个女子却又不怕。他戏弄她们说:“床上交欢,我都不懂,你们纠缠我也没有用。”两个女子微微一笑,转过身子走向炉灶又劈柴又淘米,替陶望三做起饭来。陶望三看着她们笑着说:“两个娘子这种做法,不是比疯闹傻跳强么?”过了一会儿,粥熬熟了,二人争着把汤匙、筷子、饭碗放到桌上。陶望三说:“对你们替我干事十分感谢,怎样报答你们的恩德?”女子笑着说:“饭里搀合了砒霜和酰了。”陶望三说:“我与你们平日没有嫌隙怨仇,哪里至于用这种东西对付我。”刚吃完一碗,她们就又给盛上,二人争着干这干那。陶望三对这种情况感到很高兴,并且逐渐习惯了,把这种情况当做平常事。就这样,他们一天天熟悉起来,彼此交接起坐互相谈天,陶望三问她们姓名,年长的说:“我叫秋容,姓乔;她是阮家小谢。”他又问她们怎么到这里来的,小谢说:“傻相公!还不敢献身相拥,谁让你问人家庭,难道要准备嫁娶吗?”陶望三面容严肃起来,说:“与美丽姑娘相对而坐,难道我没有情意吗?只是阴间气息,人中了必定要死。不乐意和我在一起的,走掉就是了;乐意和我在一起的,怎能这样做呢?如果不相爱,何必玷污两位美丽姑娘?如果相爱,何必害死一个狂放的青年呢?”两个女子听了互相看着,脸色也显出被打动的样子,从此不怎么过分地戏弄他了。然而有时把手伸到陶望三的怀里,把他裤子拽到地上,陶望三对此置之不理,也不见怪。有一天,陶望三抄书没抄完就出去了。回来后,见小谢正伏在书桌上拿着笔替他抄书。小谢见他来了,扔掉笔看着他笑。他走到书桌前一看,字写得虽然不像样子,但是行列整齐。他称赞说:“你真是个文雅的人。如果你喜欢这个,我教你来写。”于是把她抱在怀里,把着她的腕子教她练字。秋容从外面进来,一看这种情况,脸色突然变了,意思似乎是有些忌妒。小谢笑着说:“我小时候,曾经随父亲学习写字,很久没练习了,就像做梦一样。”秋容不言语。陶望三明白秋容的意思,假装不知道的似的,就把她也抱过来,给她笔说:“我看你能不能做这事?”秋娘写了几个字,陶望三站起来说:“秋娘有很好的笔力。”于是他折两张写过字的纸做仿影,让他们一起照着写,他另点一盏灯读书。心中暗暗为她们各自都有事干不互相干扰而高兴。二人临摹完,就恭敬地站在书桌前,听陶望三给她们评判。秋容平素不读书,字写得像画乌鸦一样认不出是什么字,评判完了,她自知不如小谢,脸色有些惭愧。陶望三又夸奖她又安慰她,她的脸上才有喜色。从此这两个女子就把陶望三当做教师对待,坐着时她们替他背后抓痒,躺着时替他接摩大腿,不但不敢侮辱,而且争着讨好他。过了一个多月,小谢的字写得居然很端正好看,陶望三无意间称赞她几句,秋容听了非常惭愧,哭得脸上搽的粉和眉上描的黛都被泪水冲了下来,脸上的泪痕像一条条线似的。陶望三想尽各种办法安慰她,劝解她,才算完事。随着又教她读书,秋容非常聪明,一教就会,没有再问第二遍的。两个女子和陶望三一起比着读,常常读到深夜。小谢又领她的弟弟三郎来,拜在陶望三门下。三郎年纪约十五六岁,身姿面容很秀气漂亮。他用一柄金如意做为拜师礼物。陶望三让他与秋容学习同一本书。学习起来,满屋子朗朗书声。陶望三于是在此开设了鬼学堂。姜部郎听说了这事,心中很高兴,按时付给他工钱。经过几个月,秋容和三郎都能做诗了,时常互相唱合。小谢私下嘱咐陶望三不要教秋容,他答应了;秋容也私下嘱咐他不要教小谢,他也答应了。

    一天,陶望三将去参加考试,两位女子哭泣着与他告别。三郎说:“这次考试可以托辞有病免考,不然的话,恐怕会遇到灾祸。”陶望三认为托病免考是一种耻辱,就去了。

    在此之前,陶望三平日好用讥讽的言语评论当时发生的一些事情,因此得罪了本县的一位有权势的贵官。那位贵官天天盘算怎样中伤他,贵官暗下里贿赂学使,诬陷陶望三品行不端把他监禁在狱中。他身上的路费花光了,只得向狱中的囚犯要些吃的东西,他自己估量没有办法活下去了。

    忽然有一个人飘飘悠悠地进来了,陶望三一看,原来是秋容。秋容拿来吃食让他吃,二人相对悲伤地哭泣。秋容说:“三郎担心你会遭逢不吉,现在果然没有错。三郎和我一起来了,他到巡抚衙门那里申诉去了。”说完这几句话,人已看不见了。过了一天,巡抚出来,三郎拦在路上喊冤,巡抚把他带了回去。秋容听到信儿,就赶到监狱里报告给陶望三,又回去探听消息。三天过去了,秋容也没有回来。陶望三又发愁,又饥饿,情绪低落,百无聊赖,过一天就像过一年似的。忽然间,小谢来了,悲伤凄惋得快要死过去了,她说:“秋容由这里回去,经过城隍祠,被庙里的西廊黑判官强力抢去,逼她做他的妪妾。秋容不肯屈服,现在也被囚禁起来。我奔跑了百余里地,累得一点力量都没有了,走到北城外,被多年的荆棘的刺扎伤了脚心,痛得钻心刺骨,恐怕不能再来了。”说着让他看自己的脚,血把袜子都洇湿了。”她拿出三两银子,交给陶望三一瘸一拐走了几步之后,消失了。

    巡抚衙门审讯三郎,因他与陶望三平素没有关系,毫无理由地代人控告,要处以棍打刑罚。这时三郎往地上一扑就没影了。巡抚感到奇怪,看他的状子,感情和语言都非常悲伤可怜,于是就亲自提审陶望三,问他:“三郎是谁?”陶望三假装不知道,巡抚明白了他受了冤屈,就把他放了。

    归家之后,直到傍晚屋中没有一个人。直到夜深了,小谢才来,凄惨地说:“三郎在巡抚衙门,被衙门守护神押到阴间官府去了;阎王认为三郎有义气,让他托生到富贵人家。秋容长期被监禁,我到城隍那里告状,又被搁置起来,不能报上去,这可怎么办呢?”陶望三气忿地说:“这个老黑鬼怎敢这样?明天我去搬到他的塑像,把他践踏得粉碎,列举城隍的过错责备他。他手下的官吏如此凶暴,他难道喝醉酒做梦吗?”二人相对而坐,都十分悲愤。不知不觉四更天快过去了,秋容忽然轻飘飘地进来了,两人又惊又喜,赶忙问她,秋容哭着说:“我为你受了万般痛苦了。那判官每天用刀棍逼迫我。今天晚上忽然放我回来,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因为爱你,既然你不愿意,原来也不曾沾污你。谁你告诉陶刑官,不要怪罪。”陶望三听了,心中稍微高兴些了,想要与她们一起睡觉,说:“现在我愿意为你们死掉。”二位女子难过地说:“从前受你开导也明白了道理,怎么能因为爱你而害死你呢?”坚决不答应。然而彼此亲热,感情和夫妻一样。二位女子因为经历过灾难,互相忌妒的心全不存在了。恰巧有一个道士在路上遇到陶望三,看了看他,说:“你身上有鬼气。”陶望三因为他的话很神奇,就把事情全对他说了。道士说:“这两个鬼太好了,不要辜负她们。”随着就画了两道神符交给了陶望三,说:“回去之后,把这个交给两个鬼,听凭她们的福命吧!如果听到门外有哭女儿的,赶快把符吞下去跑出门外,先到的可以活。”陶望三向他叩拜接受了,回去之后告诉了两个女子。

    一个多月后,果然听到有哭女儿的声音,二个女子争着跑出去。小谢因为着急,忘了吞那神符了。秋容见有人抬着棺材经过,直跑过去,进到棺材里就没影了。小谢没能进去,痛哭着回来了。陶望三出来看,原来是姓郝的富家为女儿送葬。大家都看见一个女子进到棺材里,正在惊疑,过了一会儿就听到棺材里有声音,就放下棺材打开查看,那女儿已经苏醒过来。郝家人就把棺材暂时停放在陶望三书斋外面,派人轮流看守。过了一阵,郝家女儿睁开眼睛,问陶望三在哪里。郝家老人问她,她说:“我不是你的女儿。”接着就把实际情况告诉了他。郝家老人还不敢深信,想把她招回去,女儿不答应,一直走进陶望三的书斋,躺在那里不起来。郝家老人就认了女婿回去了。陶望三走近那女子一看。脸庞虽然不同,而面容光彩不比秋容差,心中十分喜欢,就对她介绍了自己的一生情况。这时忽然听到鸣鸣的哭声,原来是小谢躲在暗处哭泣。陶望三心中很可怜她,就端着灯走过去,安慰她,打着比方宽解她的悲伤,可是小谢哭得衣袖全被泪水浸湿了,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天快亮了才走。天刚一亮,郝家就派丫鬟婆子送来了嫁妆,居然真认了女婿。晚上走进洞房,小谢又哭。这样过六七夜,夫妻二人都为小谢感到伤心,没有举行婚礼。陶望三很发愁又没办法。秋容说:“那个道士是仙人,再去求他,希望他能相救。”陶望三认为秋容的话有理,就到处寻找道士,找到后就向他叩头,说明了一切,道士极力说自己没有办法,陶望三悲痛不已。道士笑着说:“傻小子真能缠人,该当与你有缘,让我尽我的本事吧!”说完就跟着陶望三来了。道士让陶望三给他找了一间安静的屋子,他关上门坐下来,告诉陶望三不要问他什么。过了总有十几天,不喝也不吃。陶望三去偷看,那道士合着眼,样子好像睡着了。一天早晨,有一个少女掀帘走了进来,眼睛很亮,牙齿洁白,模样光彩照人,微笑着说:“走了一整天,累极了,被你纠缠不休,走了一百多里地,才找到一付好身躯。道人用车把她带来了。等见了那人,便把身躯交给她。”黄昏过去之后,小谢来了。那女子急急起来迎过去抱住她,一下子合为一体,倒在地上身体就僵了。道士从屋中走出来,拱手行礼之后就径直走了。陶望三跪在地上拜送他。等到返身回来,那女子已经苏醒了。他把她扶起来放到床上,呼吸和身体都逐渐舒畅,只是攥着脚呻吟着,说脚腿酸疼,几天之后从床上起来。

    后来陶望三应试考中了,得了官职。有一个叫蔡子经的和他同榜录取,有事来防问陶望三,在陶望三那里住了几天。小谢从邻家归来,蔡子经远远看见了,就急忙跑过去跟着她。小谢侧身躲避他,心里暗暗生气,嫌他轻薄。蔡子经告诉陶望三说:“有一事十分使人吃惊,能否告诉我。”陶望三问他怎么回事,蔡子经说:“三年前,我的小妹年轻轻的就死了,死后过了两天,尸首突然不见了,直到现在我还怀疑这事。刚才见到夫人,怎么那么相像呢?”陶望三笑着说;“我的妻子资质相貌都很差,怎么能和您的妹妹相比?然而我们既然是同榜,关系就很深了,让妻子出来见见又有何妨。”于是走进内室,让小谢穿上葬时穿的衣服出来。蔡子经大惊说:“真是我的妹妹呀!”说着就流下泪来。陶望三就把事情来龙去脉说给他听,蔡子经高兴地说:“妹妹没死,我要赶快回去,把这事告诉父母,好安慰他们。”说完就走。过了几天,蔡家全家都来了。后来与陶望三一家来往就和郝家一样。

    异史氏说:“当世少有的美人,想找一个也难啊,怎么这么快就得到两个呢!这事千古以来只有这么一件。只有不与女子私下苟合的人才能遇到啊。那个道士真是仙人吗?为什么他的本事那么神奇呢?如果有他这种本事,丑陋的鬼也可以交结为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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