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考弊司

類別︰集部 作者︰蒲松齡 書名︰聊齋志異

    聞人生,河南人。抱病經日,見一秀才入,伏謁床下,謙抑盡禮。已而請生少步,把臂長語,刺刺且行,數里外猶不言別。生佇足,拱手致辭。秀才雲︰“更煩移趾,僕有一事相求。”生問之。答雲︰“吾輩悉屬考弊司轄。司主名虛肚鬼王。初見之,例應割髀肉,浼君一緩頰耳。”生驚問︰“何罪而至于此?”曰︰“不必有罪,此是舊例。若豐于賄者,可贖也。然而我貧。”生曰︰“我素不捻鬼王,何能效力?”曰︰“君前世是伊大父行,宜可听從。”言次,已入城郭。至一府署,廨宇不甚弘敞,惟一堂高廣;堂下兩碣東西立,綠書大于栲栳,一雲“孝弟忠信”,一雲“禮義廉恥。”躇階而進,見堂上一匾,大書“考弊司”。楹間,板雕翠字一聯雲︰“曰校、曰序、曰庠,兩宇德行陰教化;上士、中士、下士,一堂禮樂鬼門生。”游鑒未已,官已出,鬈發鮐背,若數百年人;而鼻孔撩天,唇外傾,不承其齒。從一主簿吏,虎首人身。又十余人列侍,半獰惡若山精。秀才曰︰“此鬼王也。”生駭極,欲卻退。鬼王已睹,降階揖生上,便問興居。生但諾。又問︰“何事見臨?”生以秀才意具白之。鬼王色變曰︰“此有成例,即父命所不敢承!”氣象森凜,似不可入一詞。生不敢言,驟起告別。鬼王側行送之,至門外始返;

    生不歸!潛入以觀其變。至堂下,則秀才已與同輩數人,交臂歷指,儼然在徽繕中。一獰人持刀來,裸其股,割片肉,可駢三指許。秀才大啤欲嗄。生少年負義,憤不自持,大呼曰︰“慘慘如此,成何世界!”鬼王驚起,暫傘止割,矯履迎生。生忿然已出,遍告市人,將控上帝。或笑曰︰“迂哉!藍蔚蒼蒼,何處覓上帝而訴之冤也?此輩惟與閻羅近.呼之或可應耳。”乃示之途。趨而往,果見殿陛威赫,閻羅方坐。伏階號屈。王召訊已,立命諸鬼綰線提錘而去。少頃,鬼王及秀才並至。審其情確,大怒曰︰“憐爾夙世攻苦,暫委此任,候生貴家;今乃敢爾!其去若善筋,增若惡骨,罰令生生世世不得發跡也!”鬼乃簍之,僕地,顛落一齒。以刀割指端,抽筋出。亮白如絲。鬼王呼痛,聲類斬豕。手足並抽訖,有二鬼押去。

    生稽首而出。秀才從其後,感荷殷殷。挽送過市,見一戶垂朱簾,簾內一女于露半面,容妝絕美。生問︰“誰家?”秀才曰︰“此曲巷也。”既過,生低徊不能舍,遂堅止秀才。秀才曰︰“君為僕來,而令踽踽以去,心何忍。”生固辭,乃去。生望秀才去遠,急趨入簾內。女接見,喜形于色。入室促坐,相道姓名。女自言︰“柳氏,小字秋華。”一嫗出,為具肴酒。酒闌,入帷,歡愛殊濃,切切訂婚嫁。既曙,嫗入曰︰“薪水告竭,要耗郎君金資,奈何!”生顧念腰橐空虛,惶愧無聲。久之。曰︰“我實不曾攜得一文,宜署券保,歸即奉酬。”嫗變色曰︰“曾聞夜度娘索逋欠耶?”秋華 蹙,不作一語。生暫解衣為質。嫗持笑曰︰“此尚不能償酒直耳。”呶呶不滿志,與女俱入。生慚。移時,猶冀女出展別,再訂前約;久久無音。潛入窺之,見嫗與秋華,自肩以上化為牛鬼,目啖啖相對立。大懼,超出。欲歸,則百道岐出,莫知所從。問之市人,並無知其村名者。徘徊廛肆之間,歷兩昏曉,儈意含酸,響腸鳴餓,進退無以自決。忽秀才過,望見之,驚曰︰“何尚未歸,而簡褻若此!”生硯顏莫對。秀才曰︰“有之矣!得勿為花夜叉所迷耶?”遂盛氣而往,曰︰“秋華母子,何遽不少施面目耶?”去少時,即以衣來付生曰︰“淫婢無禮,已叱罵之矣。”送生至家.乃別而去。生暴絕三日而甦,言之歷歷。

    【譯文】

    聞人生是河南人。他病了好幾天,忽然看見有一個秀才走進屋來,跪在他的床前,對他十分謙恭有禮。過了一會又請他散步,扶著他的胳臂和他聊天,一邊走,一邊說個不休。走了有幾里地遠,還不說分手。聞人生停下腳步,拱手行禮說要告辭。那秀才說︰“麻煩您跟我去一趟,我有一事相求。”聞人生問他什麼事,秀才回答說︰“我們這些人都歸考弊司管轄,考弊司司主名叫虛肚鬼王。初次見他按規定要割大腿上的肉,請您為我說說情。”聞人生吃驚地問︰“什麼罪至于這樣?”秀才說︰“不一定有罪,這是原有的規定。如果多多送上賄賂,可以贖罪。可是我很窮。”聞人生說︰“我平素與鬼王不熟識,怎麼能替你出力?”秀才說︰“您前世是他的祖父輩.他應當能听您的話。”說著話,二人已經進丁城,來到一處官府衙門,那里房屋並不寬敞,只有一座大堂很高大寬廣。大堂前有兩塊石碣。立在東西兩邊,上面用綠漆寫著水罐大的字,一個上面寫著“孝弟忠信”,一邊寫著“禮義廉恥”。他們踏著台階三步兩步走了上去,就見大堂上有一塊匾,上面寫著“考弊司”。門兩旁的柱子上,有一副木板上雕著綠字的對聯︰“曰校、曰序、曰庠、兩字德行陰教化;上土,中士,下士,一堂禮樂鬼門生。”正在到處瞧著,官已經出來了。那官頭發卷曲,駝著背,好像幾百歲的人,而鼻孔朝天,嘴唇向外斜著,不能包住牙齒。那官身邊跟著一個主簿吏,那主簿吏長著一個虎頭,卻是人的身體。還有十幾個人排著隊站在那里伺候著,有一半面目猙獰凶惡得像是山中的妖怪。秀才說︰“這就是鬼王。”聞人生害怕極了,想要退身回去。鬼王已經看見了,走下台階拱手請聞人生上來,接著問候他生活情況。聞人生只是隨口答應著。鬼王又問︰“什麼事情讓您來到這里?”聞人生把秀才的意思全說了,鬼王變了臉色說︰“這是慣例,就是父親的話也不敢接受。”說話時,神情十分嚴肅,好像不能再听一句話了。聞人生不敢再說話,趕緊起身告別。鬼王側著身子為他送行,一直送到門外才回去。

    聞人生沒有回去,便偷偷進里面去看看情況。來到大堂前,那秀才與幾個別的秀才已經被反綁起來。手指也被刑具夾了起來,就像在審犯人一樣,一個面目猙獰的人拿著刀走來,扒下秀才的褲子讓他露出大腿,割了一片肉,有並起三個手指那麼寬。秀才大聲號叫,聲音嘶啞。聞人生年輕仗義,氣憤得控制不住自己,大聲喊道︰“如此淒慘,還成為什麼世界?”鬼王吃驚地站起來,命令暫時先停止割肉,又恭敬地踮起腳跟走路來迎接聞人生。聞人生氣忿地走了出去,把事情對街上的人全說了,並且說要到上帝那里去控告。有人笑他說︰“迂腐啊!蔚藍天空,那里去尋找上帝向他訴冤?這伙人只是和閻王離得近,呼喊閻王,也許可以答應。”說著還指給他路。聞人生急步走去,果然看到宮殿氣象威嚴,閻羅王正坐在堂上。聞人生趴在台階上喊冤屈。閻王喚他上來,訊問完了,立刻命令幾個鬼卒帶著繩子,提著錘子走了。工夫不大,鬼王和秀才一起到了。閻王審清事實,大怒說︰“可憐你幾世苦讀,暫時委派你擔任此職,等候托生在富貴人家。現在你竟敢這樣做!割掉你的善筋,添加上惡骨,罰你生生世世不能發財得志!”鬼役就用棒子打他,打得他倒在地上,跌落一顆牙齒。又用刀割開指尖,抽出一根筋來,又白又亮,如同蠶絲一樣。鬼王喊疼,聲音就像殺豬一樣,手腳都抽完了,讓兩個鬼卒押了下去。

    聞人生向閻王叩頭,走了出來,秀才跟在他後面,對他萬分感激,挽著他胳臂送他。經過一條街市,聞人生看到一家門上掛著紅色的門簾,簾子里面有一個女子半露著臉,面容衣裝都非常美麗。聞人生問︰“這是誰家?”秀才說︰“這是妓院。”已經走了過去,聞人生低著頭,邁不開腳步,戀戀不舍。就一定讓秀才回去。秀才說︰“您為我來到這里,讓你孤單地回去,,我于心何忍?”聞人生極力推辭,秀才才走。聞人生見秀才走遠了,就急步跑進簾子里。女子接待了他,見到他臉上也露出喜悅顏色。到屋里,女子請他坐下,互相說了姓名。女子說,“我姓柳,名叫秋華。”一個老婦人出來,為他們擺上酒菜。飲完了酒,進了帳內,二人情意很濃而且發誓要談婚論嫁。天亮後,老婦人又進來,說︰“家中沒錢了,要花公子的錢了,怎麼辦?”聞人生一想自己腰包空空,十分慚愧,說不出話。過了好久,他說︰“我真不曾帶來一文錢,還是寫個欠條,保證回去歸還。”老婦人變了臉色說︰“你曾听說過妓女討欠賬的吆?”秋華緊皺著眉,不說一句話。聞人生脫下衣服做為低押,老婦人拿著衣服譏笑說︰“這還不夠還酒帳的呢?”嚷嚷著,不滿意,然後和女兒一起進屋去了。聞人生很慚愧。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還希望秋華出來告別,再訂原先許下的約定,等了很久也沒有聲音。他偷偷進去看,見老婦人和秋華,從肩以上都變成牛頭鬼,兩眼放光地對面站著。他十分害怕,趕快跑了出來。他想回去路上到處是岔道,不知從那條路走好。向街上的人打听,沒有知道他那個村名的。他在街市上徘徊,過了兩天兩夜,心中淒苦,餓得饑腸碌碌,不知到哪里去才是。忽然,秀才經過這里,看見了他,吃驚地說︰“為什麼還沒回去,而弄得如此狼狽?”聞人生羞愧無言。秀才說︰“是了,莫不是被花夜叉所迷吧?”于是氣沖沖地找到那里,說︰“秋華母女倆,為何這麼快就不稍微給我些臉面哪!”去的工夫不大,就把衣服拿回來交給聞人生,說︰“淫賤的丫頭太無禮了,我已責罵過她了。”他把聞人生送到家,才分手回去。聞人生突然死去三天,才甦醒過來,說起經歷來,歷歷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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