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青娥

类别:集部 作者:蒲松龄 书名:聊斋志异

    霍桓,字匡九,晋人也。父官县尉,早卒。遗生最幼,聪惠绝人。十一岁,以神童入泮。而母过于爱惜,禁不令出庭户,年十三尚不能辨叔伯甥舅焉。同里有武评事者,好道,入山不返。有女青娥,年十四,美异常伦。幼时窃读父书。慕何仙姑之为人。父既隐,立志不嫁。母无奈之。一日,生于门外瞥见之。童子虽无知,只觉爱之极,而不能言。直告母,使委禽焉。母知其不可,故难之。生郁郁不自得。母恐拂儿意,遂托往来者致意武,果不谐。生行思坐筹,无以为计。

    会有一道士在门,手握小镜,长裁尺许。生借阅一过,问:“将何用?”答云:“此剧药之具,物虽微,坚石可入。”生未深信。道士即以斫墙上石,应手落如腐。生大异之,把玩不释于手。道士笑曰:“公子爱之,即以奉赠。”生大喜,酬之以钱,不受而去。持归,历试砖石,略无隔阂。顿念穴墙则美人可见,而不知其非法也。更定,逾垣而出,直至武第。凡穴两重垣,始达中庭。见小厢中,尚有灯火,伏窥之,则青娥卸晚装矣。少顷,烛灭,寂无声。穿墉入,女已熟眠。轻解双履,悄然登榻。又恐女郎惊觉,必遭呵逐,遂潜伏绣被之侧,略闻香息,心愿窃慰。而半夜经营,疲殆颇甚,少一合眸,不觉睡去。女醒,闻鼻气休休。开目,见穴隙亮入。大骇,暗摇婢醒,拔关轻出,敲窗唤家人妇,共�火操杖以往。则见一总角书生,酣眠绣榻。细审,识为霍生。抚之始觉,遽起,目灼灼如流星,似亦不大畏惧,但砚然不作一语。众指为贼,恐呵之。始出涕曰:“我非贼,实以爱娘子故,愿以近芳泽耳。”众又疑穴数重垣,非童子所能者。生出镜以言异。共试之,骇绝,讶为神授。将共告诸夫人,女俯首沉思,意似不以为可。众窥知女意,因曰:“此子声名门第,殊不辱玷。不如纵之使去,俾复求媒焉。诘旦,假盗以告夫人,如何也?”女不答。众乃促生行。生索镜。共笑曰:“骏儿童!犹不忘凶器耶!”生觑枕边,有凤钗一股,阴纳袖中。已为婢子所窥,急白之。女不言亦不怒。一媪拍颈曰;“莫道他骏,若小意念乖绝也。”乃曳之,仍自窦中出。既归,不敢实告母,但嘱母复媒致之。母不忍显拒,惟遍托媒氏,急为别觅良姻。青娥知之,中情皇急,阴使腹心者风示媪。媪悦,托媒往。会小婢漏泄前事,武夫人辱之,不胜恚愤。媒至,益触其怒,以杖画地,骂生并及其母。媒惧窜归,具述其状。生母亦怒曰:“不肖儿所为,我都梦梦。何遂以无礼相加!当交股时,何不将荡儿淫女一并杀却?”由是见其亲属,辄便披诉。女闻,愧欲死。武夫人大悔,而不能禁之使勿言也。女阴使人婉致生母,且矢之以不他,其词悲切。母感之,乃不复言,而论亲之媒,亦遂辍矣。会秦中欧公宰是邑,见生文,深器之,时召入内署,极意优宠。一日,问生:“婚乎?”答言:“未。”细诘之,对曰:“夙与故武评事女小有盟约。后以微嫌,遂致中寝。”问:“犹愿之否?”生�然不言。公笑曰:“我当为子成之。”即委县尉、教谕,纳币于武。夫人喜,婚乃定。逾岁,娶归。女入门,乃以镜掷地曰:“此寇盗物,可将去!”生笑曰:“勿忘媒约。”珍佩之,恒不去身。

    女为人温良寡默,一日三朝其母;余惟闭门寂坐,不甚留心家务。母或以吊庆他往’,则事事经纪,罔不井井。年余,生一子孟仙。一切委之乳保,似亦不甚顾惜。又四五年,忽谓生曰:“欢爱之缘,于兹八载。今离长会短,可将奈何?”生惊问之,即已默默,盛妆拜母,返身入室。追而诘之,则仰眠榻上而气绝矣。母子痛悼,购良材而葬之。母已衰迈,每每抱子思母,如摧肺肝,由是遘病,遂惫不起。逆害饮食,但思鱼羹,而近地则无,百里外始可购致。时厮骑皆被差遣,生性纯孝,急不可待,怀资独往,昼夜无停趾。返至山中,日已沉冥,两足跛蹄,步不能咫。后一叟至,问曰:“足得毋泡乎?”生唯唯。叟便曳坐路隅,敲石取火,以纸裹药末,熏生两足讫。试使行,不惟痛止,兼益矫健。感极申谢。叟问:“何事汲汲?”答以母病,因历道所由。叟问:“何不另娶?”答云“未得佳者。”叟遥指山村曰:“此处有一佳人,倘能从我去,仆当为君作伐。”生辞以母病待鱼,姑不遑暇。叟乃拱手,约以异日入村,但问“老王”,乃别而去。生归,烹鱼献母。母略进,数日寻瘳。乃命仆马往寻叟。

    至旧处,迷村所在。周章逾时,夕暾渐坠。山谷甚杂,又不可以极望。乃与仆上山头,以瞻里落,而山径崎岖,苦不可复骑,跋履而上,昧色笼烟矣。蹀躞四望,更无村落。方将下山,而归路已迷。心中燥火如烧。荒窜间,冥堕绝壁。幸数尺下有一线荒台,坠卧其上,阔仅容身,下视黑不见底。惧极,不敢少动。又幸崖边皆生小树,约体如栏。移时,见足傍有小洞口。心窃喜,以背着石,蜡行而入。意稍稳,冀天明可以呼救。少顷,深处有光如星点。渐近之,约三四里许,忽睹廊舍,并无�杠烛,而光明若昼。一丽人自房中出,视之,则青娥也。见生,惊曰:“郎何能采?”生不暇陈,抱祛呜恻。女劝止之。问母及儿,生悉述苦况,女亦惨然。生曰:“卿死年余,此得无冥间耶?”女曰:“非也,此乃仙府。曩时非死,所瘗,一竹杖耳。郎今来,仙缘罚分也。”因导令朝父,则一修髯丈夫,坐堂上。生趋拜。女白:“霍郎来。”翁惊起,握手略道平素。曰:“婿来大好,分当留此。”生辞以母望,不能久留。翁曰:“我亦知之。但迟三数日,即亦何伤。”乃饵以肴酒,即令婢设榻于西堂,施锦捆焉。生既退,约女同榻寝。女却之曰:“此何处,可容押亵?”生捉臂不舍。窗外婢子笑声嗤然,女益惭。方争拒间,翁入,叱曰:“俗骨污吾洞府!宜即去!”生素负气,愧不能忍,作色曰:“儿女之情,人所不免,长者何当伺我?无难即去,但令女须便将去。”翁无辞,招女随之,启后户送之。赚生离门,父女阖扉去。回首峭壁啤岩,无少隙缝,只影茕茕,罔所归适。视天上斜月高揭,星斗已稀。帐帐良久,悲已而恨,面壁叫号,迄无应者。愤极,腰中出镜,凿石攻进,且攻且骂。瞬息洞入三四尺许。隐隐闻人语曰:“孽障哉!”生奋力凿益急。忽洞底豁开二扉,推娥出曰:“可去,可去!”壁即复合。女怨曰;“既爱我为妇,岂有待丈人如此者?是何处老道士,授汝凶器,将人缠混欲死!”生得女,意愿已慰,不复置辨,但忧路险难归。女折两枝,各跨其一,即化为马,行且驶,俄顷至家。时失生已七日矣。

    初,生之与仆相失也,觅之不得,归而告母。母遣人穷搜山谷,并无踪绪。正忧惶无所,闻子自归,欢喜承迎。举首见妇,几骇绝。生略述之,母益忻慰。女以形迹诡异,虑骇物听,求即播迁。母从之。异郡有别业,刻期徙往,人莫之知。偕居十八年,生一女,适同邑李氏。后母寿终。女谓生曰:“吾家茅田中,有雉抱八卵,其地可葬。汝父子扶榇归窆。儿已成立,宜即留守庐墓,无庸复来。”生从其言,葬后自返。月余,孟仙往省之,而父母俱杏。问之老奴,则云:“赴葬未还。”心知其异,浩叹而已。孟仙文名甚噪,而困于场屋,四旬不售。后以拔贡入北闱,遇同号生,年可十七八,神采俊逸,爱之。视其卷,注顺天廪生霍仲仙。瞪目大骇,因自道姓名。仲仙亦异之,便问,乡贯,孟悉告之。仲仙喜曰:“弟赴都时,父嘱文场中如逢山右霍姓者,吾族也,宜与款接,今果然矣。顾何以名字相同如此?”孟仙因诘高、曾并严、慈姓讳,已而惊曰:“是我父母也!”仲仙疑年齿之不类。孟仙曰:“我父母皆仙人,何可以貌信其年岁乎?”困述往迹,仲仙始信。场后不暇休息,命驾同归。才到门,家人迎告,是夜失太翁及夫人所在。两人大惊。仲仙入而询诸妇,妇言:“昨夕尚共杯酒,母谓:‘汝夫妇少不更事。明日大哥来,吾无虑矣。’早旦入室,则阒无人矣。”兄弟闻之,顿足悲哀,仲仙犹欲追觅,孟仙以为无益,乃止。是科仲领乡荐。以晋中祖墓所在,从兄而归。犹冀父母尚在人间,随在探访,而终无踪迹矣。

    异史氏曰:“钻穴眠榻,其意则痴;凿壁骂翁,其行则狂;仙人之撮合之者,惟欲以长生报其孝耳。然既混迹人间,押生子女,则居而终焉,亦何不可?乃三十年而屡弃其子,抑独何哉?异已!”

    【译文】

    霍桓,表字匡九,山西人士。他的父亲曾做过县尉,很早就故去了。遗留的孩子当中,霍桓最小,而且聪明过人。十一岁的时候,他就以神童的名声进了泮宫,当了秀才。他的母亲对他的爱护有点过分,严格禁止他走出大门,因此都十三岁了,还分不清楚叔叔和伯伯、外甥和舅舅的区别呢。同乡有个姓武的,曾做过评事的官,特别喜欢道术,一进深山就没有回来。他有个女儿叫做青娥,十四岁了,长得非常漂亮。小的时候就偷偷地看她父亲的书,并且羡慕女神仙何仙姑的为人作风。她的父亲既然出世隐居了,她也立志不嫁。母亲也拿她毫无办法。有一天,霍桓在门外无意见到她。少年人虽属无知,也觉得特别想爱她,又不能说出个究竟。只好直接对母亲说了,让母亲求人去说亲。母亲深知这件事情不可能办成,就极力阻止他。霍桓因此感到闷闷不乐。母亲又怕和儿子硬顶着,也不是个办法,就托一个和武家有来往的人代为致意,结果真的没有成功。霍桓日思夜想,坐卧不安,也拿不出什么办法来。

    正巧有一个道士在门前,手里还拿着一把长柄的铲子,长有一尺多。霍桓请求人家把铲了拿过来让他看一下,并问道:“这铲子有什么用呢?”那个道士回答说:“这是捣药的工具,东西虽然很小,但是坚固的石头也可以砍得进去。”霍桓也没怎么真信他的。道士就用这把铲子砍墙上的石头,特别得心应手,石头被砍下来,好像是腐烂了碎了一样。霍桓对这把铲子大为惊奇,拿在手里玩赏,都不愿从手里放下。于是道士笑着说:“既然公子那么喜欢它,我就把它奉送给你吧!”霍桓极为高兴,想酬谢给道士一些钱,可道士丝毫不受就离开了。霍桓把这铲子拿回家来,挨个试一试砖头石头,砍起来一点也不费劲儿。突然他发出奇想,把墙砍个窟窿,那么那个美丽的女孩马上就能见到,却不知这样做是不合法制的。等天黑一更之后,跳过墙出来,一直来到武家的宅院。总共挖通了两道厚墙,才走进院子中间。只见在小厢房里,还有灯火的亮光,再低下头往里看一看,正是青娥小姐在卸掉晚妆呢!又过了一会儿,屋里的蜡烛灭了,四处也静悄悄地无声无息。于是霍桓穿过墙壁就进入内室,女孩子已经熟睡了。霍桓轻轻地把两只鞋脱了下来,没声没响地就爬到床上。可心里又怕女孩惊醒,他一定会受到斥责,并把他赶出来,就只好偷偷地趴在女孩的绣被的旁边,稍稍闻到一点女孩的香气,心愿也就算得到满足了。没想到他这么折腾了半夜,疲乏得不得了,刚刚那么一闭上眼睛,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女孩被惊醒之后,立即闻到霍桓鼻子出气的声音。再睁眼一看,只见一道亮火,从墙上的窟窿缝儿里进来了。女孩害怕得要命,就暗中把丫环推醒,打开门轻身出来,就敲打窗户,呼叫家人仆妇,共同手举着火把又拿着棍棒到她的屋里来。到那一看,却是一个未成年的小书生,正在绣榻上睡着好觉呢。再仔细一看,知道是霍家的少爷。推动了他一下,他才醒过来,急忙站起来,两只眼睛像流星似的左看右看,好像也不怎么害怕的样子,只不过羞涩地在那里一声不吱。大家都指着说他是贼,还大声呵斥他。这时霍桓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说:“我不是贼呀,我真是因为太喜欢小娘子啦,才想用这种方法来亲近一下她的美色罢了。”可是大家又疑心在好几道墙凿出窟窿来,也不是他这样的小孩子干得了的。霍桓就把铲子拿出来,还把它的奇异的功用说了说,大家一块儿试一试,都吃惊得很,认为是老天爷送给的。正准备一道去禀告夫人,看到女孩低头沉思,好像认为不应当那样做。大家已经猜透了女孩的心意,就顺水推舟地说:“说起这个孩子的家世门第的声望来,一点也辱没不了我们。倒不如放了他让他赶紧回去,再托媒人前来求亲。等到天亮,就说是有强盗挖的窟窿,这么告诉给夫人,你看怎么样?”女孩没有回答什么。大家就催促霍桓赶快走。霍桓还和人家要那把铲子。大家都笑着说:“傻小子!到现在还没有忘掉凶器呢!”霍桓看到枕头旁边,有一股凤钗,就偷偷地放进了袖子里。已经被丫环发现了,就急着告诉了给女孩。女孩不说话,也不生气。一个老太婆拍着霍桓的脖子说:“别说他傻了,这个小家伙的心思乖巧极了”就拉着霍桓,仍然从墙窟窿里走出去。霍桓回到家里,不敢把昨天晚上的实情告诉母亲,只是嘱咐母亲再请媒人前去求亲。母亲不忍心那么明显地拒绝他,只好广泛恳托媒人,赶快另外找一家美满良缘。青娥知道了这种情形,心中慌恐不安起来,就暗中派自己的心腹去给霍家老太太透透风声。霍家老太太极为高兴,就托了媒人去提亲。哪里想到有个小丫头把前面的事情泄露了出去,武氏夫人感到奇耻大辱,愤怒得不得了。哪知这时媒人来求亲,正好碰到她的气头上,武夫人就用拐杖指天画地,大骂霍桓和他的母亲。媒人被吓得跑着就回来了,把挨骂的情况向霍桓的母亲说了。霍桓之母极为生气地说:“这个不像样的儿子,干出这种事来,我本来是一无所知啊。为什么对我们这样无礼相加呢!在他们两个人腿并腿躺在一块儿的时候,为什么不把那一对浪荡男女都杀掉呢?”从这之后,霍桓之母见到武家的亲戚,就把这些事张扬一番。女孩听到这些,羞愧得死的心都有了。到这时武夫人也很后悔,又没有办法让人家不说这些。女孩子又暗中派人委婉地致意给霍桓之母,并且立誓非霍桓不嫁,话说得悲悲切切,打动人心。霍桓之母深受感动,才不再张扬此事了,可两家结亲的事,也就中止不议了。后来秦中的欧老先生到这里当地方官,看到霍桓作的文章,极为器重他,还常常把他召进内署,极受欧公的恩宠。有那么一天,欧老先生问霍桓说:“你结婚了吗?”霍桓回答说:“还没有。”欧老先生又仔细再一追问。霍桓才说:“过去和曾任评事的武家女子自小订有婚约。后来因为一点恩怨,就使这件事中途挫折了。”欧老先生问道:“你还愿意恢复吗?”霍桓羞而不言。欧公笑着说:“我应当成全你们。”当即委派县尉和教谕,到武家去办理订婚事宜。武夫人很高兴,婚事就定了下来。再过一年,把青娥娶到家来。女孩一进家门,就把那个铲子扔到地上说:“这是强盗所用的东西,应把它拿走!”霍桓说:“不要忘了它这个媒人呀。”并把它珍重地佩带在身上,总不让它离开自身。

    女孩性情温和善良沉默寡言,每天除了三次向婆母请安之外,其余时间只是关门在屋里枯坐,不怎么留心家务。不过婆母有时因为参加红白喜事到外边去时,她就把家里的事情都管起来,而且没有不井井有条的。过了一年多,生了一个男孩子取名孟仙。她又把孩子的一切都委托给褓姆,看来好像对孩子也不怎么太顾惜。又过了四五年,忽然对霍桓说道:“我们两个的欢乐恩爱的缘份,至今已有八个年头了。今后离别时间长而相会时间短,可怎么办呢?”霍桓惊奇地问她为什么这样说,她就一言不发,盛妆打扮之后拜见了婆母,回过身来就进入内室。霍桓追着紧问,她已经仰面朝天睡在床上断气了。婆婆和丈夫沉痛悼念,并购置了上等棺材葬埋了她。这时老母衰老年迈,常常抱着孩子思想孩子的妈妈,真像是撕肺裂肝似的,从此得了场大病,弄得疲惫不堪。而且不想吃也不想喝,只是希望吃鱼汤,而附近的地方又找不到,须到一百里以外的地方才能买得到。当时仆人和马匹都被差遣到外地去了。霍桓生来孝道,急得再等不下去了,就带着钱一个人去买鱼,白天黑夜不停脚地赶路。等到回来路过山里,太阳快落下来了,两只脚也跌跌撞撞,一步迈不了几寸。这时后面来了一个老头,问他:“你的脚莫非打泡了吗?”霍桓连连点头称是。老头便拉着他在道边的角落里坐下,用火石点上火,再用纸包上些药末,去熏烤霍桓的两只脚。等熏烤完了,让他试着走走,不但不疼了,而且越发感到矫健起来。霍桓用深深的感激表达了谢意。老头问他说:“干什么这么紧张啊?”回答说是由于母亲得病,并把他家过去的情况都说出来。老头又问:“为什么不另娶一个媳妇呢?”霍桓回答说:“还没有找到一个最合适的。”老头指着一个山村说道:“这个地方有一位美貌佳人,倘若你跟着我一块儿去的话,我老汉就给你做媒人。”霍桓说现在母亲在家卧病不起,正等着吃鱼汤呢,因此暂时没空闲过问此事。老头听了后拱了拱手,约定他改日到了村里,只问一下“老王”就行,于是告别离开霍桓。霍桓回到家里,急忙把鱼煮好给母亲吃。母亲稍稍吃了一点,过了几天病就好了。这时霍桓才吩咐仆人备马前去访问老头。到了那个走过的地方,就找不到那个村子啦。找来找去耽搁了不少功夫,太阳也渐渐地西沉了。山间峡谷,极其杂乱,往哪里看也看不到尽头。只好和仆人登上山头,去察看一下那个村落,可是山路崎岖,骑马根本上不去,只好徒步而上,到了山顶,已被暮色笼罩了。在山上转来转去,四处一看,更找不到什么村落。正想下山的时候,回去的路又找不到了。霍桓的心里燥火如烧,急得没有办法。正在忙乱奔走之时,昏暗之中掉到绝壁之下。幸好在几尺之下有那么一条荒凉的平台,正好趴在上面,其宽度仅仅可容下一人,再往下看则黑得见不到底。霍桓害怕到了极点,一点也不敢动了。更加万幸的是山崖旁边都长有小树,把他身体像栏杆那样约束起来。等过了一段时间,看到脚的旁边有个小小的洞口。心里不由得暗自高兴起来,就弯起腰用脊背紧贴石壁,像土蚕那样爬着往洞里进。这时心里稍微踏实了一些,希望天亮之后,可以向人呼救。又过了一会儿,在洞的深处有星星点点的亮光。渐渐地走近它,大约有三四里左右的地方,忽然看到迥廊房舍,虽然没有灯火,可亮堂堂的和大白天一样。这时一位美貌佳人从房子里走了出来,仔细一看,那是青娥呀。她看到霍桓,吃惊地问道:“你怎么能来到这里呢?”霍桓来不及回话,拉起青娥的袖口就痛哭得没完没了。女孩劝说他别再哭了。又问起婆母和儿子,霍桓把她走后的困难全都说出来,女孩心情也使惨起来。霍桓说:“你过世一年多了,这里莫非就是阴间吗?”女孩说:“不是的,这里是神仙的洞府。以前那个时候,不是我真的死了,你们埋葬的,只不过是一枝竹杖罢了。郎君今天来到这里,看来是有仙缘的情份呀。”于是带领他去拜见父亲,那是一位长有长长的胡子的男子汉,正坐在堂上。霍桓紧跑着前去拜见。女孩说:“霍家郎君来了。”老爷子惊慌地站起身来,紧握霍桓的双手说了几句家常话,就说:“贤婿来到这里,真是好极了,按说应当留你住下来的。”霍桓以母亲在家挂念为由表示辞谢,不能在这里长住。老爷子说:“这些我都知道。只在这里停留三几天,又有什么关系呢。”于是用好酒菜招待之后,就让婢女在西边大堂里给他铺好床铺,还给他铺了一条锦锻的褥子。霍桓从堂上出来,就约请女孩和他同床共寝。女孩推托说:“这里是什么地方,能容许我们亲热温存吗?”可是霍桓拉着青娥的胳膊不放手。又听到窗户外面的丫头们嗤嗤的笑声,女孩更加羞愧。正在两个人拉拉扯扯的时候,老爷子突然进来,叱责说:“庸俗的贱骨头,把我的洞府都弄得污秽不堪了,你应当马上走开!”霍桓平常气宇轩昂,从未向人低头,这时更加羞愧得难以容忍,就疾言厉色地说:“青年男女之间的互相爱慕之情,是人情不能避免的。作为长辈的人,怎么应当来窥视我们小辈们的私事呢?如果不加为难的话,我马上就走,只是得让您的女公子跟我走。”老爷子无话可说,就把女孩叫出来让她跟着他,打开后门把他们送走。等到把霍桓哄骗离开家门,他们父女马上关上大门回去了。霍桓回头一看满眼是悬崖峭壁,连一点缝隙都没有,一个人面对着孤独的影子,根本找不到回家的路。再往天上看看,斜月高悬,星光微弱。就这么怅恨了好大的功夫,悲伤过后,更加悔恨,于是就面对绝壁大声呼叫起来,根本没有人回应;霍桓愤怒已极,从身上掏出铲子,一边凿着石头一边勇猛向前,而且边凿边骂。不大的功夫就把洞凿进了三四尺深。这时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的说话声:“真是罪过呀!”霍桓竭尽全力急着再凿。忽然间在洞的底上豁然开了两个门,把青娥推出来说道:“可以去了!可以去了!”峭壁马上又合了起来。女孩埋怨霍桓说:“既然你喜欢我给你做媳妇,怎么又能这样对待岳父呢?是哪里的老道士,给了你这么一件凶器,把人纠缠得都想要死了!”霍桓得到了女孩,已经心满意足,也就什么也不再说了,只是忧虑这道路艰险,难以归家。这时女孩从树上掰下两个树枝,一人骑上一枝,马上就变成为马,走一段,再跑一段,不大一会儿功夫就到了家。当时距霍桓走失之日已经过了七天了。

    当初,霍桓和仆人两个人在路上走散了,互相怎么找也找不到对方,仆人只好回家告知母亲。母亲派人把山谷里搜寻遍了,也无影无踪。正在忧伤得没有办法的时候,听说儿子自己回来了,母亲喜欢得立即出来迎接。抬头一见到媳妇,差点没有吓死。霍桓把经过情形说了一下,母亲更感欣慰。女孩由于她的形迹太也诡秘奇异了,怕人们听说了惊骇得难以承受,就要求母亲立即搬家。母亲答应了。霍家在别的县里另有一处别墅,按着安排好的时间搬到了那里,还没有什么人知道呢。女孩同霍桓一块生活了十八个年头,生的一个女孩子,嫁给了同县的李家。后来母亲以高龄去世。这时女孩对霍桓说道:“我娘家的荒田里,有个野鸡在那里孵过八个蛋,那个地方最适合埋葬母亲了。你们父子俩把棺材运到那里葬埋吧。儿子已经成人,应当让他留在那里筑庐守墓,就暂时不必回来了。”霍桓按照她说的那么办了,埋葬了母亲之后,单身一人回到家里。过了一个多月,儿子孟仙前来探望他们,而父亲母亲都不知到哪里去了。问问家里的老仆人,就回答说:“上次去葬埋老太太之后,就根本没有回来。”孟仙心里知道这是件奇特的怪事,也只能长叹一声罢了。后来孟仙文章的名声远扬,可在考场上却屡遭挫折,考到了四十岁也没有得中什么功名。后来以拔贡的资格,参加了在顺天(今北京)举行的乡试,在那里巧遇一个同一考场的年轻人,年龄约有十七八岁,仪表英俊,神采飘逸,就很喜欢他。看一看他的考卷,署名顺天廪生霍仲仙。霍孟仙惊骇得瞪大了眼睛,于是说出自己的姓名。霍仲仙也感到很是奇怪,便问了一下孟仙的籍贯乡里,孟仙全都告诉了他。仲仙高兴地说:“小弟前来都城的时候,家父嘱咐过,如在考场里遇到山西的霍姓之人,那是我们的一个家族里的,应当和他亲密来往,今天果然是这样了。只不过名字会这样相同呢。”孟仙于是向仲仙问了一下高祖父、曾祖父和父亲母亲的姓名,听了之后惊叹说:“是我的父亲和母亲啊!”仲仙疑虑年龄不合常情。孟仙说道:“我的父亲母亲都是仙人,怎么能从外貌一看就确知其年龄呢?”又把过去的经历都说了一遍,仲仙才相信了。考试完毕之后,也没有来得及休息,就准备车马一道回家来。刚一到家门,家里的仆人迎出来就说道,就是这一个夜里老太爷和老夫人不知到哪里去了。两个人大为吃惊。仲仙进屋问她妻子,妻子说:“昨天晚上大家正一块儿喝酒时,母亲对我说:‘你们夫妇俩年轻,没有经历过什么事。明天你们的大哥要来了,我就什么忧虑也没有了。’可早晨我一进父母的卧室,就静无一人啦!”兄弟二人听到这种情况,跳着脚地悲伤痛心啊。仲仙还想出去找一找,孟仙认为不会有好处,就没有去寻找。这次科考仲仙得中了举人。因为山西的中部乃是祖坟所在之处,仲仙就跟着哥哥回来了。不过还是希望父亲母亲仍在人世,随时准备探访,可惜到了也没有踪迹呀!

    异史氏说:“说起霍桓来,钻进墙洞,睡在闺房,他的性情也够傻的了;凿坏人家墙壁,还骂人家老人,他的行为也真是狂妄得很了;仙人之所以要撮合成他的婚事,只想让他长命百岁去尽孝心罢了。不过,既然已经生活到了人世之间,在男女缠绵之际生儿育女,最后居然得以完美的结局,又有什么不应当的呢?只是在三十多年中,多次遗弃他的儿子,这又是为什么呢?真是奇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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