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一 陈云栖

类别:集部 作者:蒲松龄 书名:聊斋志异

    真毓生,楚夷陵人,孝廉之子。能文,美丰姿,弱冠知名。儿时,相者曰:“后当娶女道士为妻。”父母共以为笑。而为之论婚,低昂苦不能就。

    生母臧夫人,祖居黄冈,生以故诣外祖母。闻时人语曰:“黄州四云,少者无伦。”盖郡有吕祖庵,庵中女道士皆美,故云。庵去臧氏村仅十余里,生因窃往。扣其关,果有女道士三四人,谦喜承迎,仪度皆雅洁。中一最少者,旷世真无其俦,心好而目注之。女以手支颐,但他顾。诸道士觅盏烹茶。生乘间问姓字,答云:“云栖,姓陈。”生戏曰:“奇矣川、生适姓潘。”陈赖颜发颊,低头不语,起而去。少间,瀹茗,进佳果。各道姓字:一,白云深,年三十许;一,盛云眠,二十已来;一,梁云栋,约二十有四五,却为弟。而云栖不至。生殊帐恫,因问之。白曰:“此婢惧生人。”生乃起别,白力挽之,不留而出。白曰:“而欲见云栖,明日可复来。”生归,思恋綦切。次日,又诣之。诸道士俱在,独少云栖,未便遽问。诸道士治具留餐,生力辞,不听。白拆饼授箸,劝进良殷。既问:“云栖何在?”答云:“自至。”久之,日势已晚,生欲归。白捉腕留之,曰:“姑止此,我捉婢子来奉见。”生乃止。俄,挑灯具酒,云眠亦去。酒数行,生辞已醉。白曰:“饮三觥,则云栖出矣。”生果饮如数。梁亦以此挟劝之,生又尽之,覆盏告辞。白顾梁曰:“吾等面薄,不能劝饮。汝往曳陈婢来,便道潘郎待妙常已久。”梁去,少时而返,具言:“云栖不至。”生欲去,而夜已深,乃佯醉仰卧。两人代裸之,迭就淫焉。终夜不堪其扰。天既明,不睡而别。数日不敢复往,而心念云栖不忘也,但不时于近侧探侦之。一日,既暮,白出门,与少年去。生喜,不甚畏梁,急往款关。云眠出应门。问之,则梁亦他适。因问云栖。盛导去,又入一院,呼曰:“云栖!客至矣。”但见室门闸然而合。盛笑曰:“闭扉矣。”生立窗外,似将有言,盛乃去。云栖隔窗曰:“人皆以妄为饵,钓君也。频来,身命殆矣。妄不能终守清规,亦不敢遂乖廉耻,欲得如潘郎者事之耳。”生乃以白头相约。云栖曰:“妾师抚养,即亦非易。果相见爱,当以二十金赎妄身。妾侯君三年。如望为桑中之约,所不能也。”生诺之。方欲自陈,而盛复至,从与俱出,遂别归。中心怊怅,思欲委曲夤缘,再一亲其娇范,适有家人报父病,遂星夜而还。

    无何,孝廉卒。夫人庭训最严,心事不敢使知,但刻减金资,日积之。有议婚者,辄以服阕为辞。母不听。生婉告曰:“囊在黄冈,外祖母欲以婚陈氏,诚心所愿。今遭大故,音耗遂梗,久不如黄省问;旦夕一往,如不果谐,从母听命。”夫人许之。乃携所积而去。至黄,诣庵中,则院宇荒凉,大异畴昔。渐入之,惟一老尼炊灶下,因就问。尼曰:“前年老道士死,‘四云’星散矣。”问:“何之?”曰:“云深、云栋,从恶少去。向闻云栖寓居郡北。云眠消息不知也。”生闻之,悲叹。命驾即诣郡北,遇观辄询,并少踪绪。帐恨而归,伪告母曰:“舅言:陈翁如岳州,待其归,当遣仔来。”逾半年,夫人归宁,以事问母,母殊茫然。夫人怒子诳;媪疑甥与舅谋,而未以闻也。幸舅远出,莫从稽其妄。

    夫人以香愿登莲峰,斋宿山下。既卧,逆旅主人扣扉,送一女道士寄宿同舍,自言:“陈云栖。”闻夫人家夷陵,移坐就榻,告想坷坎,词旨悲恻。末言:“有表兄潘生,与夫人同籍,烦嘱子侄辈一传口语,但道某暂寄鹤栖观师叔王道成所,朝夕厄苦,度日如岁。令早一临存;恐过此以往,未之或知也。”夫人审名字,即又不知,但云:“既在学宫,秀才辈想无不闻也。”未明早别,殷殷再嘱。夫人既归,向生言及。生长跪曰:“实告母:所谓潘生,即儿也。”夫人既知其故,怒曰:“不肖儿!宣淫寺观,以道士为妇,何颜见亲宾乎!”生垂头,不敢出词。会生以赴试入郡,窃命舟访王道成。至,则云栖半月前出游不返。既归,悒悒而病。

    适臧媪卒,夫人往奔丧,殡后迷途,至京氏家,问之,则族妹也。相便邀入。见有少女在堂,年可十八九,姿容曼妙,目所未睹。夫人每思得一佳妇,俾子不怼,心动,因诘生平。妹云:“此王氏女也,京氏甥也。怙恃俱失,暂寄此耳。”问;“婿家谁?”曰:“无之。”把手与语,意致娇婉,母大悦,为之过宿,私以已意告妹。妹曰:“良佳。但其人高自位置;不然,胡蹉跎至今也。容商之。”夫人招与同榻,谈笑甚欢;自愿母夫人。夫人悦,请同归荆州;女益喜。次日,同舟而还。既至,则生病未起。母慰其沉疴,使婢阴告曰:“夫人为公子载丽人至矣。”生未信,伏窗窥之,较云栖尤艳绝也。因念:三年之约已过;出游不返,则玉容必已有主。得此佳丽,心怀颇慰。于是冁然动色,病亦寻瘳。母乃招两人相拜见。生出,夫人谓女:“亦知我同归之意乎?”女微笑曰:“妄已知之。但妄所以同归之初志,母不知也。妄少字夷陵潘氏,音耗阔绝,必已另有良匹。果尔,则为母也妇;不尔,则终为母也女,报母有日也。”夫人曰:“既有成约,即亦不强。但前在五祖山时,有女冠问潘氏,今又潘氏,固知夷陵世族无此姓也。”女惊曰:“卧莲峰下者母耶?询潘者,即我是也。”母始恍然悟,笑曰:“若然,则潘生固在此矣。”女问:“何在?”夫人命婢导去问生。生惊曰:“卿云栖耶?”女问:“何知?”生言其情,始知以潘郎为戏。女知为生,羞与终谈,急返告母。母问其何复姓王。答云:“妄本姓王。道师见爱,遂以为女,从其姓耳。”夫人亦喜,涓吉为之成礼。先是,女与云眠俱依王道成。道成居隘,云眠遂去之汉口。女娇痴不能作苦,又羞出操道士业,道成颇不善之。会京氏如黄冈,女遇之流涕。因与俱去,俾改女子装,将论婚士族,故讳其曾隶道士籍。而问名者,女辄不愿,舅及姑妗皆不知意向,心厌嫌之。是日,从夫人归,得所托,如释重负焉。合卺后,各述所遭,喜极而泣。女孝谨,夫人雅怜爱之;而弹琴好弈,不知理家人生业,夫人颇以为忧。

    积月余,母遣两人如京氏,留数日而归。泛舟江流,欺一舟过,中一女冠,近之,则云眠也。云眠独与女善。女喜,招与同舟,相对酸辛。问:“将何之?”盛云:“久切悬念。远至鹤栖观,则闻依京舅矣。故将诣黄冈,一奉探耳。竟不知意中人已得相聚。今视之如仙,剩此漂泊人,不知何时已矣!”因而欷�。女设一谋:令易道装,伪作姊,携伴夫人,徐择佳偶。盛从之。

    既归,女先白夫人,盛乃入。举止大家;谈笑间,练达世故。母既寡,苦寂,得盛良欢,惟恐其去。盛早起代母劬劳,不自作客。母益喜,阴思纳女姊,以掩女冠之名,而未敢言也。一日,忘某事未作,急问之,则盛代备已久。因谓女曰:“画中人不能作家,亦复何为。新妇若大姊者,吾不忧也。”不知女存心久,但恐母嗔。闻母言,笑对曰:“母既爱之,新妇欲效英、皇,何如?”母不言,亦冁然笑。女退,告生曰:“老母首肯矣。”乃另洁一室,告曰:“昔在观中共枕时,姊言:‘但得一能知亲爱之人,我两人当共事之。’犹忆之否?”盛不觉双眦莹莹,曰:“妄所谓亲爱者,非他:如日日经营,曾无一人知其甘苦;数日来,略有微劳,即烦老母恤念,则中心冷暖顿殊矣。若不下逐客令,俾得长伴老母,于愿斯足,亦不望前言之践也。”女告母。母令姊妹焚香,各矢无悔词,乃使生与行夫妇礼。将寝,告生曰:“妄乃二十三岁老处女也。”生犹未信。既而落红殷褥,始奇之。盛曰:“妄所以乐得良人者,非不能甘岑寂也;诚以闺阁之身,�然酬应如勾栏,所不堪耳。借此一度,挂名君籍,当为君奉事老母,作内纪纲。若房闲之乐,请别与人探讨之。”三日后,袱被从母,遣之不去。女早诣母所,占其床寝,不得已,乃从生去。由是三两日辄一更代,习为常。夫人故善弈,自寡居,不暇为之。自得盛,经理井井,昼日无事,辄与女弈。挑灯瀹茗,听两妇弹琴,夜分始散。每与人曰:“儿父在时,亦未能有此乐也。”盛司出纳,每纪籍报母。母疑曰:“儿辈常言幼孤,作字弹棋,谁教之?”女笑以实告。母亦笑曰:“我初不欲为儿娶一道士,今竟得两矣。”忽忆童时所卜,始信定数不可逃也。生再试不第。夫人曰:“吾家虽不丰,薄田三百亩,幸得云眠纪理,日益温饱。儿但在膝下,率两妇与老身共乐,不愿汝求富贵也。”生从之。后云眠生男女各一,云栖女一男三。母八十余岁而终。利、皆入泮;长孙,云眠所出,已中乡选矣。

    【译文】

    楚地夷陵有个孝廉之子名真毓生,丰姿俊美,又能做文章,二十来岁就挺有名了。小时候有个相面的人说:“这孩子长大以后准娶女道士为妻。”父母和别人听了这话以为开玩笑。此后为儿子择婚,高不成低不就,不免苦恼。

    真生亲母臧夫人老家在黄冈,他去那里拜望外祖母。听当地有句传言,有道是“黄州‘四云’、少者无伦”。这是指府里有吕祖庵,庵里的女道士个个美貌。道庵离外祖母的村子只有十几里路,真毓生偷偷地去叩访。敲门之后,果然有三四位女道士,恭谦有礼,笑脸迎客,态度文雅清净。其中一位年岁最小的,可谓世上无双。真生心中喜爱,眼光专注。那女子手支着下巴颏儿,眼睛望着别处。道士们忙找茶壶茶杯烹茶待客。真生抽空儿打听那位女道士姓名,人告诉他:“姓陈,名云栖。”真生玩笑说:“嘿巧了,小生正姓潘呢。”陈道士知道他暗用陈妙常和潘法成相恋故事,不由脸红到耳根,低了头不言语,起身走开了。不一会,清茶、佳果献上来,女道士们各个介绍自己,一名叫白云深,三十几岁;一叫盛云眠,二十多岁;一位梁石栋,二十四五岁的样子,称师弟。只有陈云栖没有来。真生心里不是滋味,问问缘故,姓白师傅说:“这丫头怕生人。”真生起身告别,白师傅极力挽留,真生称谢出门。白氏说:“您想见云栖,明儿个可以再来。”真生回来,思恋得厉害,所以第二天又来庵里。别的道士都在,惟独没有陈云栖,他也没有急问。几位道士收拾餐县留他吃饭,真生极力推辞。白氏又递筷子又掰饼,真心地劝他吃。真生便问:“云栖在哪里?”她答道:“就会来。”待了好久,天色将晚,真生打算回去。白氏抓住他手腕子说:“你就坐这儿,我捉这丫头来拜见。”真生这才坐住。不一会,她又点灯备酒,盛云眠也出去了。酒喝了几过,真生说不成了,白氏说:“您喝,喝三大觥,陈云栖必出来。”真生果然喝了三觥。梁云栋也来这么劝酒,真生又喝光,喝完他把杯一扣,起身告辞。白氏跟梁氏说:“咱们脸皮儿薄,不能劝饮。你去拽陈丫头来,就说潘郎等妙常时候不少了。”梁氏走出,呆一会儿就回来了,说:“云栖不来。”真生打算走,可夜已经深了,就假装醉倒仰躺着。两位道姑替他脱光了衣裳,挨个儿跟他做起男女之事来,搅扰了一整夜,他受不了,天刚亮,紧忙离开。此后几天不敢再去,可他心里仍然恋念云栖,时不时跑到庵近处探看。有一天,白氏出门跟一个少年走子。真生心喜,他不太怕梁氏,急往到庵前叫门,出来开门的是盛云眠;问问,梁氏也到别处去了。问云栖可在,盛氏引他到了另一院,叫:“云栖,客人来喽!”可屋门呼地一声关上了。盛氏回头笑道:“哟,关门儿了!”真生站在窗户外头,瞧他一心要说话的样子,盛氏便回身出去了。云栖隔着窗户说:“人都把我当鱼饵,为的钓你哩!你若是老来,小命就玩完儿了。我自己不能老守这清规,可也不敢违背廉耻道德,学潘郎的故事。”真生表示愿与她白头偕老。云栖说:“我蒙师傅抚养,她也很不容易。如果你真心爱怜我,你拿出二十金为我赎身。我候你三年,如果想着野地桑园那么幽会,绝对办不到。”真生答应了。刚要表白心曲,盛云眠走过来,真生便跟她一块儿出来道别。回外祖母家,心里七上八下,总想找个什么借口,再亲近一下那心爱的少女;可巧家里有人来报信,说他父亲病了,他便趁夜回返家园。

    回来不久,父亲去世了。母亲家教最严,真生的心事不敢告诉她,只是暗中俭省金钱,积累起来。有人来提亲事,他就用服孝作借口推掉。母亲不叫他这样,他就委婉地说:“原来在黄冈,外祖母打算给我提陈氏女儿,我也愿意。如今家里出事儿,音讯断了,这些日子不到黄冈省问。我想早晚去一趟,假如那边不成,再听从母亲安排。”听儿子这么说,母亲答应下来,真生就带了自己积累的那笔钱,到黄冈去。

    到了黄冈,他连忙上吕祖庵,只见眼前院宅荒凉破败,跟原先大不一样。真生进去,只瞧见一个老尼姑在灶内做饭。上前问问情况,老尼告诉说:“前年老道师去世,‘四云’星散了。”真生问:“哪里去了?”老尼说:“云深、云栋,跟个恶少走啦;前时听说云栖寓居州府北面;云眠不知道消息。”真生听了悲叹不已。他雇车到郡北,遇见道观就探问,却不见踪迹。真生心中怅怅地回到家,跟母亲说假话:“我舅父说,那陈家老人到岳州去了,等他回来,会打发媒人来。”过了半年,真生母亲回娘家,把儿子的事问娘,她娘摸不着头脑儿。夫人生气儿子说谎,老人却怀疑外孙跟他舅舅背地商量的,瞒了她。幸亏那舅父出远门,也没法证实真假。

    因为许了香愿,真氏夫人登五祖山莲峰,在山下吃斋住宿。刚刚躺下,旅店主敲门,送来一位女道士与夫人同住。道士自说名叫“陈云栖”。听说夫人是夷陵人,她便搬个兀凳挨床边坐下,讲起自己的坎坷经历,言语间流露无限悲伤。末了她说:“我有个表兄潘生,跟夫人同乡,麻烦您叫子侄辈代传个口讯儿,就说我暂时借住在鹤栖观我师叔王道成那里。日夜熬苦,度日如年。叫他快一点到这儿来,过这个时候,恐怕就不知流落到哪儿去了。”夫人详问那人名字,她却不晓得,只是说:“既然在学宫就学,秀才们想来会知道呢。”天未明时候,女道士上路,又殷切嘱咐一番。夫人回到家,向儿子念道这件事。儿子立刻跪下说:“跟母亲说了实话吧,那女子说的潘生,就是儿子啊!”夫人明白了其中原委,生气地说:“不肖儿郎!在寺观里乱搞,把女道士当媳妇,还有什么脸面见亲戚朋友?嗯?”真生搭拉着脑袋,没有一句话可说。后来真生去州府应试,偷偷雇船到处寻访王道成。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人却告诉他,云栖早在半个月前出游,没有回观。真生回来,悒郁不安,不久病倒。

    这时候,臧氏老太太故去,真生母亲去奔丧,回返的中途迷了路,走进一家姓京的宅门,一问,原来女主人是同族姐妹。人家忙招请进屋。只见屋里有一位少女,十八九岁样子,容颜佳妙,真是很少见的。夫人一直思虑给儿子找个好媳妇,免得叫儿子埋怨。心一动,不觉问起那女子的身世。族妹说:“这位是王家闺女,我们京家的外甥女儿。父母全不在了,暂时住在这儿。”夫人问:“女婿家谁呀?”那边答:“没有呢。”夫人拉着女郎手儿,只见她情致婉约,形态娇柔,招夫人喜欢。那天晚间,夫人悄悄地把心里的意思告诉了京氏。族妹说:“那可好。不过,这姑娘眼光怕挺高的呢,若不然,干么会耽误到如今呢!等慢慢探问吧。”真夫人把女郎叫来跟自己一床睡,说说笑笑挺欢洽。女郎愿意认夫人为母亲,夫人更高兴,就邀她一道回荆州去,女郎也表示遂心。第二天,她们就同坐一条船回家。到了家,真生还病在床上呢。母亲为了叫儿子高兴,就嘱咐婢女偷偷告他说:“嗨,夫人给公子载一位美人来哩!”真生不大信,爬到窗户偷偷向外瞧,喝,这位比云栖女还要漂亮呢。心里想:原先订过的三年约期已经过了!她出游不回,看来那位美人儿必定有主了。如今有了这位妙女儿,我心里也算抚慰了。真生脸上展出笑纹儿,病也很快好起来。母亲召儿子来与女子相见。真生出来,夫人跟女子说:“你可知道我约你一同回家来的意思么?”女子微笑,说:“小女已经明白。可是我当初跟您回乡的心思,您可能还不晓得。我从小许给夷陵潘姓人家,不想音讯全无,想必另外有了好配偶。真这样呢,我可以当您家媳妇。如果不是这样,我只能做您女儿,往后报答您会有机会的。”夫人说:“既然从前有约,我们就不勉强。可是前些时在五祖山莲峰下住宿,有位女道士问到潘氏,今儿个你又问那潘氏。我知道夷陵地方从没有姓潘的呀!”女子惊异地问:“啊,那回在卧莲峰下遇见的赶情是您呐?那个打听潘姓的人,就是我呀!”母亲这才恍然,笑说:“若这么说,那个潘生就在这儿哩!”女子问:“在哪儿?”夫人忙派婢子去请真生来。真生一见惊喜地问:“你,云栖姑娘么?”女子问:“你怎么知道?”真生讲了事情原故,女子这才明白,原来当初他是拿潘生妙常的故事开玩笑。女子知道面前站的正是那个访她的青年,便娇羞地走开,忙去报告了夫人。母亲问她为什么又称姓王,女子道:“原本姓王呢。道师喜欢我,把我当女儿待,就跟她姓了陈。”夫人自是喜欢,择了吉日子给儿子办完了婚礼。

    这之前,云栖女与盛云眠一起拜王道成为师。那师傅的道观太狭窄,云眠便去了汉口。云栖女子身骨娇嫩,不能受累干重活儿,又不愿意去干道士那一套活路,王道成老师不怎么喜欢。后来赶上京氏到黄冈,云栖女遇见了,痛哭流涕一诉说,京氏便带走了。她又改为家居女子装束,打算在士族间结姻缘,所以对自己做过女道士的事隐而不说了。谁来走上门说亲,女子都不乐意,于是舅舅、姑姑、妗子摸不准她啥心思,心里不免厌嫌。那一天跟了真家老夫人归家,得到容身之处,便如释重负,心里轻松多了。她同真生结婚之后,两人各自讲述自己的遭际,都喜欢得流了眼泪。这云栖女很孝敬老人、恭谨家务,老夫人真是非常怜爱。可是,看这位女子琴、棋来得,却不会管理家务,不免又替她发愁。

    过了个把月,夫人派遣儿子和媳妇到京氏家串亲,住了几个月往回赶路。船正在江里行驶,忽见过来的一条船上有位女道士,近处一看,原来是盛云眠。云栖高兴,招呼她过船来,两人说起彼此的辛酸事。云栖问:“到哪里去呢?”盛氏说:“我想念你好久了。我到鹤栖观去找,人说你跟京氏舅家走了。所以我想去黄冈探访你。想不到有情人终于相聚。现在瞧瞧你,简直仙人儿一般……剩我这漂泊人,不知什么时候算一站哩。”说罢叹息掉泪。云栖忽然想出个主意,叫云眠把道士衣冠换去,只装成是自己姐姐,一起服侍老夫人,慢慢再物色合适人家。盛氏同意。

    回到家来,云栖先向夫人说了,盛氏才进屋,行动举止大家风范;一经谈话,又显得世故人情十分练达。真生母亲居寡,苦于孤寂,盛氏来家以后,欢乐气氛增加,只惟恐她走了。早晨盛氏代替母亲操劳,不把自己当客人。母亲心里更加喜爱,心想把这位姐姐也娶过门,这么一来也可以掩盖娶女道士的事儿,可话没有敢出口。

    有一天,老人家有件事忘记了,急忙问,不想盛氏已经给准备好久了。老夫人跟儿媳妇念叨:“美人儿难让她操持家务,这有什么办法儿。新媳妇要是跟你这位大姐似的,我可就没啥愁的啦。”她不知道云栖老早有这心思,只怕老人嗔怪。听见母亲这么说,她笑着答对;“妈妈既这么喜爱她,我这新媳妇打算仿效女英、娥皇,您看怎么样?”母亲不言语,只是笑着。云栖下去告诉丈夫说:“母亲答应了。”于是另外整理出一间干净屋子,告诉云眠:“早先在道观里咱们一个枕头睡觉时候,姐姐说,如果能得到一个知心亲爱的人,咱们两个一同享受。这话你还记得么?”盛氏听罢,不由眼泪花花的,说道:“我原来说的亲爱的人,不是别的。如若你天天受累劳苦,却没有一个人能体会,怎么成呢?这些日子来,我旦凡做点儿事,就有老母亲体恤顾念,我哪里不知道冷热?这家要是不下逐客令,我能够长期陪伴老人家,就算心满意足了。我并不盼望先前说的那话能成事实呢。”云栖把这话告诉夫人。夫人叫两姐妹焚香发誓,表示无悔,随后命儿子跟她们举行夫妇之礼。将睡时候,云眠说:“我是二十三岁处女哩。”真生没有很信。等看到褥子上有殷红血迹,才开始惊奇。盛氏说:“我所以乐意靠个好人过活,并不是怕寂寞。如果真拿我这姑娘家身子,像勾栏院那么应酬人,我可受不了。咱们借这么个名儿,我为你侍奉你老母亲,当个女管家。说到男女闺闱的事儿,你就跟旁人合计吧。”三天以后,她把被褥搬到母亲房里,又母亲说她也说不走。云栖知道了,早早地跑到母亲房里,占了那床铺,云眠不得已,只好跟丈夫去住。这么着两三天一轮换,日子一多,习以为常了。

    老夫人原来很会奕棋,自从守了寡,没有功夫再玩。从打盛氏来家,家务经管得井井有条,白天没啥事做,常常跟云栖下棋,晚间点灯沏茶,听两个儿媳妇弹琴,夜深才散去。她往往跟人家说:“毓生他父亲在世那阵子也没有如今这么乐和哟。”盛氏在家管理钱财收支,常常拿来账本子向母亲报告,老人家疑惑说:“你们常说自小儿没有父母,那么写字弹琴下棋这些功夫,谁教会的呢?“云栖这才笑着说,是在道观里跟师傅学的。夫人听了笑说:“我当初并不想给儿子娶个女道士,没料到现在来了两个。”忽然记起儿子小时候,算封的先生卜过命,这才开始相信人的定数真逃不出。真毓生再应试没有考中。母亲说:“咱们家虽说不太富裕,只有薄田三百亩,幸亏有云眠给经管,吃饱穿暖不发愁。我儿你就呆在我身边,带了两位媳妇跟你妈一起乐和,我并不想叫你去求什么富贵荣华去。”儿子听母亲的话。后来盛氏云眠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云栖生了一个女孩三个男孩。老母亲活了八十多岁才去世。孙子都入学读书。大孙子是云眠生的,乡试中了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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