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一 陳雲棲

類別︰集部 作者︰蒲松齡 書名︰聊齋志異

    真毓生,楚夷陵人,孝廉之子。能文,美豐姿,弱冠知名。兒時,相者曰︰“後當娶女道士為妻。”父母共以為笑。而為之論婚,低昂苦不能就。

    生母臧夫人,祖居黃岡,生以故詣外祖母。聞時人語曰︰“黃州四雲,少者無倫。”蓋郡有呂祖庵,庵中女道士皆美,故雲。庵去臧氏村僅十余里,生因竊往。扣其關,果有女道士三四人,謙喜承迎,儀度皆雅潔。中一最少者,曠世真無其儔,心好而目注之。女以手支頤,但他顧。諸道士覓盞烹茶。生乘間問姓字,答雲︰“雲棲,姓陳。”生戲曰︰“奇矣川、生適姓潘。”陳賴顏發頰,低頭不語,起而去。少間,瀹茗,進佳果。各道姓字︰一,白雲深,年三十許;一,盛雲眠,二十已來;一,梁雲棟,約二十有四五,卻為弟。而雲棲不至。生殊帳恫,因問之。白曰︰“此婢懼生人。”生乃起別,白力挽之,不留而出。白曰︰“而欲見雲棲,明日可復來。”生歸,思戀綦切。次日,又詣之。諸道士俱在,獨少雲棲,未便遽問。諸道士治具留餐,生力辭,不听。白拆餅授箸,勸進良殷。既問︰“雲棲何在?”答雲︰“自至。”久之,日勢已晚,生欲歸。白捉腕留之,曰︰“姑止此,我捉婢子來奉見。”生乃止。俄,挑燈具酒,雲眠亦去。酒數行,生辭已醉。白曰︰“飲三觥,則雲棲出矣。”生果飲如數。梁亦以此挾勸之,生又盡之,覆盞告辭。白顧梁曰︰“吾等面薄,不能勸飲。汝往曳陳婢來,便道潘郎待妙常已久。”梁去,少時而返,具言︰“雲棲不至。”生欲去,而夜已深,乃佯醉仰臥。兩人代裸之,迭就淫焉。終夜不堪其擾。天既明,不睡而別。數日不敢復往,而心念雲棲不忘也,但不時于近側探偵之。一日,既暮,白出門,與少年去。生喜,不甚畏梁,急往款關。雲眠出應門。問之,則梁亦他適。因問雲棲。盛導去,又入一院,呼曰︰“雲棲!客至矣。”但見室門閘然而合。盛笑曰︰“閉扉矣。”生立窗外,似將有言,盛乃去。雲棲隔窗曰︰“人皆以妄為餌,釣君也。頻來,身命殆矣。妄不能終守清規,亦不敢遂乖廉恥,欲得如潘郎者事之耳。”生乃以白頭相約。雲棲曰︰“妾師撫養,即亦非易。果相見愛,當以二十金贖妄身。妾侯君三年。如望為桑中之約,所不能也。”生諾之。方欲自陳,而盛復至,從與俱出,遂別歸。中心怊悵,思欲委曲夤緣,再一親其嬌範,適有家人報父病,遂星夜而還。

    無何,孝廉卒。夫人庭訓最嚴,心事不敢使知,但刻減金資,日積之。有議婚者,輒以服闋為辭。母不听。生婉告曰︰“囊在黃岡,外祖母欲以婚陳氏,誠心所願。今遭大故,音耗遂梗,久不如黃省問;旦夕一往,如不果諧,從母听命。”夫人許之。乃攜所積而去。至黃,詣庵中,則院宇荒涼,大異疇昔。漸入之,惟一老尼炊灶下,因就問。尼曰︰“前年老道士死,‘四雲’星散矣。”問︰“何之?”曰︰“雲深、雲棟,從惡少去。向聞雲棲寓居郡北。雲眠消息不知也。”生聞之,悲嘆。命駕即詣郡北,遇觀輒詢,並少蹤緒。帳恨而歸,偽告母曰︰“舅言︰陳翁如岳州,待其歸,當遣仔來。”逾半年,夫人歸寧,以事問母,母殊茫然。夫人怒子誑;媼疑甥與舅謀,而未以聞也。幸舅遠出,莫從稽其妄。

    夫人以香願登蓮峰,齋宿山下。既臥,逆旅主人扣扉,送一女道士寄宿同舍,自言︰“陳雲棲。”聞夫人家夷陵,移坐就榻,告想坷坎,詞旨悲惻。末言︰“有表兄潘生,與夫人同籍,煩囑子佷輩一傳口語,但道某暫寄鶴棲觀師叔王道成所,朝夕厄苦,度日如歲。令早一臨存;恐過此以往,未之或知也。”夫人審名字,即又不知,但雲︰“既在學宮,秀才輩想無不聞也。”未明早別,殷殷再囑。夫人既歸,向生言及。生長跪曰︰“實告母︰所謂潘生,即兒也。”夫人既知其故,怒曰︰“不肖兒!宣淫寺觀,以道士為婦,何顏見親賓乎!”生垂頭,不敢出詞。會生以赴試入郡,竊命舟訪王道成。至,則雲棲半月前出游不返。既歸,悒悒而病。

    適臧媼卒,夫人往奔喪,殯後迷途,至京氏家,問之,則族妹也。相便邀入。見有少女在堂,年可十八九,姿容曼妙,目所未睹。夫人每思得一佳婦,俾子不懟,心動,因詰生平。妹雲︰“此王氏女也,京氏甥也。怙恃俱失,暫寄此耳。”問;“婿家誰?”曰︰“無之。”把手與語,意致嬌婉,母大悅,為之過宿,私以已意告妹。妹曰︰“良佳。但其人高自位置;不然,胡蹉跎至今也。容商之。”夫人招與同榻,談笑甚歡;自願母夫人。夫人悅,請同歸荊州;女益喜。次日,同舟而還。既至,則生病未起。母慰其沉痾,使婢陰告曰︰“夫人為公子載麗人至矣。”生未信,伏窗窺之,較雲棲尤艷絕也。因念︰三年之約已過;出游不返,則玉容必已有主。得此佳麗,心懷頗慰。于是囅然動色,病亦尋瘳。母乃招兩人相拜見。生出,夫人謂女︰“亦知我同歸之意乎?”女微笑曰︰“妄已知之。但妄所以同歸之初志,母不知也。妄少字夷陵潘氏,音耗闊絕,必已另有良匹。果爾,則為母也婦;不爾,則終為母也女,報母有日也。”夫人曰︰“既有成約,即亦不強。但前在五祖山時,有女冠問潘氏,今又潘氏,固知夷陵世族無此姓也。”女驚曰︰“臥蓮峰下者母耶?詢潘者,即我是也。”母始恍然悟,笑曰︰“若然,則潘生固在此矣。”女問︰“何在?”夫人命婢導去問生。生驚曰︰“卿雲棲耶?”女問︰“何知?”生言其情,始知以潘郎為戲。女知為生,羞與終談,急返告母。母問其何復姓王。答雲︰“妄本姓王。道師見愛,遂以為女,從其姓耳。”夫人亦喜,涓吉為之成禮。先是,女與雲眠俱依王道成。道成居隘,雲眠遂去之漢口。女嬌痴不能作苦,又羞出操道士業,道成頗不善之。會京氏如黃岡,女遇之流涕。因與俱去,俾改女子裝,將論婚士族,故諱其曾隸道士籍。而問名者,女輒不願,舅及姑妗皆不知意向,心厭嫌之。是日,從夫人歸,得所托,如釋重負焉。合巹後,各述所遭,喜極而泣。女孝謹,夫人雅憐愛之;而彈琴好弈,不知理家人生業,夫人頗以為憂。

    積月余,母遣兩人如京氏,留數日而歸。泛舟江流,欺一舟過,中一女冠,近之,則雲眠也。雲眠獨與女善。女喜,招與同舟,相對酸辛。問︰“將何之?”盛雲︰“久切懸念。遠至鶴棲觀,則聞依京舅矣。故將詣黃岡,一奉探耳。竟不知意中人已得相聚。今視之如仙,剩此漂泊人,不知何時已矣!”因而欷�。女設一謀︰令易道裝,偽作姊,攜伴夫人,徐擇佳偶。盛從之。

    既歸,女先白夫人,盛乃入。舉止大家;談笑間,練達世故。母既寡,苦寂,得盛良歡,惟恐其去。盛早起代母劬勞,不自作客。母益喜,陰思納女姊,以掩女冠之名,而未敢言也。一日,忘某事未作,急問之,則盛代備已久。因謂女曰︰“畫中人不能作家,亦復何為。新婦若大姊者,吾不憂也。”不知女存心久,但恐母嗔。聞母言,笑對曰︰“母既愛之,新婦欲效英、皇,何如?”母不言,亦囅然笑。女退,告生曰︰“老母首肯矣。”乃另潔一室,告曰︰“昔在觀中共枕時,姊言︰‘但得一能知親愛之人,我兩人當共事之。’猶憶之否?”盛不覺雙眥瑩瑩,曰︰“妄所謂親愛者,非他︰如日日經營,曾無一人知其甘苦;數日來,略有微勞,即煩老母恤念,則中心冷暖頓殊矣。若不下逐客令,俾得長伴老母,于願斯足,亦不望前言之踐也。”女告母。母令姊妹焚香,各矢無悔詞,乃使生與行夫婦禮。將寢,告生曰︰“妄乃二十三歲老處女也。”生猶未信。既而落紅殷褥,始奇之。盛曰︰“妄所以樂得良人者,非不能甘岑寂也;誠以閨閣之身,�然酬應如勾欄,所不堪耳。借此一度,掛名君籍,當為君奉事老母,作內紀綱。若房閑之樂,請別與人探討之。”三日後,袱被從母,遣之不去。女早詣母所,佔其床寢,不得已,乃從生去。由是三兩日輒一更代,習為常。夫人故善弈,自寡居,不暇為之。自得盛,經理井井,晝日無事,輒與女弈。挑燈瀹茗,听兩婦彈琴,夜分始散。每與人曰︰“兒父在時,亦未能有此樂也。”盛司出納,每紀籍報母。母疑曰︰“兒輩常言幼孤,作字彈棋,誰教之?”女笑以實告。母亦笑曰︰“我初不欲為兒娶一道士,今竟得兩矣。”忽憶童時所卜,始信定數不可逃也。生再試不第。夫人曰︰“吾家雖不豐,薄田三百畝,幸得雲眠紀理,日益溫飽。兒但在膝下,率兩婦與老身共樂,不願汝求富貴也。”生從之。後雲眠生男女各一,雲棲女一男三。母八十余歲而終。利、皆入泮;長孫,雲眠所出,已中鄉選矣。

    【譯文】

    楚地夷陵有個孝廉之子名真毓生,豐姿俊美,又能做文章,二十來歲就挺有名了。小時候有個相面的人說︰“這孩子長大以後準娶女道士為妻。”父母和別人听了這話以為開玩笑。此後為兒子擇婚,高不成低不就,不免苦惱。

    真生親母臧夫人老家在黃岡,他去那里拜望外祖母。听當地有句傳言,有道是“黃州‘四雲’、少者無倫”。這是指府里有呂祖庵,庵里的女道士個個美貌。道庵離外祖母的村子只有十幾里路,真毓生偷偷地去叩訪。敲門之後,果然有三四位女道士,恭謙有禮,笑臉迎客,態度文雅清淨。其中一位年歲最小的,可謂世上無雙。真生心中喜愛,眼光專注。那女子手支著下巴頦兒,眼楮望著別處。道士們忙找茶壺茶杯烹茶待客。真生抽空兒打听那位女道士姓名,人告訴他︰“姓陳,名雲棲。”真生玩笑說︰“嘿巧了,小生正姓潘呢。”陳道士知道他暗用陳妙常和潘法成相戀故事,不由臉紅到耳根,低了頭不言語,起身走開了。不一會,清茶、佳果獻上來,女道士們各個介紹自己,一名叫白雲深,三十幾歲;一叫盛雲眠,二十多歲;一位梁石棟,二十四五歲的樣子,稱師弟。只有陳雲棲沒有來。真生心里不是滋味,問問緣故,姓白師傅說︰“這丫頭怕生人。”真生起身告別,白師傅極力挽留,真生稱謝出門。白氏說︰“您想見雲棲,明兒個可以再來。”真生回來,思戀得厲害,所以第二天又來庵里。別的道士都在,惟獨沒有陳雲棲,他也沒有急問。幾位道士收拾餐縣留他吃飯,真生極力推辭。白氏又遞筷子又掰餅,真心地勸他吃。真生便問︰“雲棲在哪里?”她答道︰“就會來。”待了好久,天色將晚,真生打算回去。白氏抓住他手腕子說︰“你就坐這兒,我捉這丫頭來拜見。”真生這才坐住。不一會,她又點燈備酒,盛雲眠也出去了。酒喝了幾過,真生說不成了,白氏說︰“您喝,喝三大觥,陳雲棲必出來。”真生果然喝了三觥。梁雲棟也來這麼勸酒,真生又喝光,喝完他把杯一扣,起身告辭。白氏跟梁氏說︰“咱們臉皮兒薄,不能勸飲。你去拽陳丫頭來,就說潘郎等妙常時候不少了。”梁氏走出,呆一會兒就回來了,說︰“雲棲不來。”真生打算走,可夜已經深了,就假裝醉倒仰躺著。兩位道姑替他脫光了衣裳,挨個兒跟他做起男女之事來,攪擾了一整夜,他受不了,天剛亮,緊忙離開。此後幾天不敢再去,可他心里仍然戀念雲棲,時不時跑到庵近處探看。有一天,白氏出門跟一個少年走子。真生心喜,他不太怕梁氏,急往到庵前叫門,出來開門的是盛雲眠;問問,梁氏也到別處去了。問雲棲可在,盛氏引他到了另一院,叫︰“雲棲,客人來嘍!”可屋門呼地一聲關上了。盛氏回頭笑道︰“喲,關門兒了!”真生站在窗戶外頭,瞧他一心要說話的樣子,盛氏便回身出去了。雲棲隔著窗戶說︰“人都把我當魚餌,為的釣你哩!你若是老來,小命就玩完兒了。我自己不能老守這清規,可也不敢違背廉恥道德,學潘郎的故事。”真生表示願與她白頭偕老。雲棲說︰“我蒙師傅撫養,她也很不容易。如果你真心愛憐我,你拿出二十金為我贖身。我候你三年,如果想著野地桑園那麼幽會,絕對辦不到。”真生答應了。剛要表白心曲,盛雲眠走過來,真生便跟她一塊兒出來道別。回外祖母家,心里七上八下,總想找個什麼借口,再親近一下那心愛的少女;可巧家里有人來報信,說他父親病了,他便趁夜回返家園。

    回來不久,父親去世了。母親家教最嚴,真生的心事不敢告訴她,只是暗中儉省金錢,積累起來。有人來提親事,他就用服孝作借口推掉。母親不叫他這樣,他就委婉地說︰“原來在黃岡,外祖母打算給我提陳氏女兒,我也願意。如今家里出事兒,音訊斷了,這些日子不到黃岡省問。我想早晚去一趟,假如那邊不成,再听從母親安排。”听兒子這麼說,母親答應下來,真生就帶了自己積累的那筆錢,到黃岡去。

    到了黃岡,他連忙上呂祖庵,只見眼前院宅荒涼破敗,跟原先大不一樣。真生進去,只瞧見一個老尼姑在灶內做飯。上前問問情況,老尼告訴說︰“前年老道師去世,‘四雲’星散了。”真生問︰“哪里去了?”老尼說︰“雲深、雲棟,跟個惡少走啦;前時听說雲棲寓居州府北面;雲眠不知道消息。”真生听了悲嘆不已。他雇車到郡北,遇見道觀就探問,卻不見蹤跡。真生心中悵悵地回到家,跟母親說假話︰“我舅父說,那陳家老人到岳州去了,等他回來,會打發媒人來。”過了半年,真生母親回娘家,把兒子的事問娘,她娘摸不著頭腦兒。夫人生氣兒子說謊,老人卻懷疑外孫跟他舅舅背地商量的,瞞了她。幸虧那舅父出遠門,也沒法證實真假。

    因為許了香願,真氏夫人登五祖山蓮峰,在山下吃齋住宿。剛剛躺下,旅店主敲門,送來一位女道士與夫人同住。道士自說名叫“陳雲棲”。听說夫人是夷陵人,她便搬個兀凳挨床邊坐下,講起自己的坎坷經歷,言語間流露無限悲傷。末了她說︰“我有個表兄潘生,跟夫人同鄉,麻煩您叫子佷輩代傳個口訊兒,就說我暫時借住在鶴棲觀我師叔王道成那里。日夜熬苦,度日如年。叫他快一點到這兒來,過這個時候,恐怕就不知流落到哪兒去了。”夫人詳問那人名字,她卻不曉得,只是說︰“既然在學宮就學,秀才們想來會知道呢。”天未明時候,女道士上路,又殷切囑咐一番。夫人回到家,向兒子念道這件事。兒子立刻跪下說︰“跟母親說了實話吧,那女子說的潘生,就是兒子啊!”夫人明白了其中原委,生氣地說︰“不肖兒郎!在寺觀里亂搞,把女道士當媳婦,還有什麼臉面見親戚朋友?嗯?”真生搭拉著腦袋,沒有一句話可說。後來真生去州府應試,偷偷雇船到處尋訪王道成。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人卻告訴他,雲棲早在半個月前出游,沒有回觀。真生回來,悒郁不安,不久病倒。

    這時候,臧氏老太太故去,真生母親去奔喪,回返的中途迷了路,走進一家姓京的宅門,一問,原來女主人是同族姐妹。人家忙招請進屋。只見屋里有一位少女,十八九歲樣子,容顏佳妙,真是很少見的。夫人一直思慮給兒子找個好媳婦,免得叫兒子埋怨。心一動,不覺問起那女子的身世。族妹說︰“這位是王家閨女,我們京家的外甥女兒。父母全不在了,暫時住在這兒。”夫人問︰“女婿家誰呀?”那邊答︰“沒有呢。”夫人拉著女郎手兒,只見她情致婉約,形態嬌柔,招夫人喜歡。那天晚間,夫人悄悄地把心里的意思告訴了京氏。族妹說︰“那可好。不過,這姑娘眼光怕挺高的呢,若不然,干麼會耽誤到如今呢!等慢慢探問吧。”真夫人把女郎叫來跟自己一床睡,說說笑笑挺歡洽。女郎願意認夫人為母親,夫人更高興,就邀她一道回荊州去,女郎也表示遂心。第二天,她們就同坐一條船回家。到了家,真生還病在床上呢。母親為了叫兒子高興,就囑咐婢女偷偷告他說︰“嗨,夫人給公子載一位美人來哩!”真生不大信,爬到窗戶偷偷向外瞧,喝,這位比雲棲女還要漂亮呢。心里想︰原先訂過的三年約期已經過了!她出游不回,看來那位美人兒必定有主了。如今有了這位妙女兒,我心里也算撫慰了。真生臉上展出笑紋兒,病也很快好起來。母親召兒子來與女子相見。真生出來,夫人跟女子說︰“你可知道我約你一同回家來的意思麼?”女子微笑,說︰“小女已經明白。可是我當初跟您回鄉的心思,您可能還不曉得。我從小許給夷陵潘姓人家,不想音訊全無,想必另外有了好配偶。真這樣呢,我可以當您家媳婦。如果不是這樣,我只能做您女兒,往後報答您會有機會的。”夫人說︰“既然從前有約,我們就不勉強。可是前些時在五祖山蓮峰下住宿,有位女道士問到潘氏,今兒個你又問那潘氏。我知道夷陵地方從沒有姓潘的呀!”女子驚異地問︰“啊,那回在臥蓮峰下遇見的趕情是您吶?那個打听潘姓的人,就是我呀!”母親這才恍然,笑說︰“若這麼說,那個潘生就在這兒哩!”女子問︰“在哪兒?”夫人忙派婢子去請真生來。真生一見驚喜地問︰“你,雲棲姑娘麼?”女子問︰“你怎麼知道?”真生講了事情原故,女子這才明白,原來當初他是拿潘生妙常的故事開玩笑。女子知道面前站的正是那個訪她的青年,便嬌羞地走開,忙去報告了夫人。母親問她為什麼又稱姓王,女子道︰“原本姓王呢。道師喜歡我,把我當女兒待,就跟她姓了陳。”夫人自是喜歡,擇了吉日子給兒子辦完了婚禮。

    這之前,雲棲女與盛雲眠一起拜王道成為師。那師傅的道觀太狹窄,雲眠便去了漢口。雲棲女子身骨嬌嫩,不能受累干重活兒,又不願意去干道士那一套活路,王道成老師不怎麼喜歡。後來趕上京氏到黃岡,雲棲女遇見了,痛哭流涕一訴說,京氏便帶走了。她又改為家居女子裝束,打算在士族間結姻緣,所以對自己做過女道士的事隱而不說了。誰來走上門說親,女子都不樂意,于是舅舅、姑姑、妗子摸不準她啥心思,心里不免厭嫌。那一天跟了真家老夫人歸家,得到容身之處,便如釋重負,心里輕松多了。她同真生結婚之後,兩人各自講述自己的遭際,都喜歡得流了眼淚。這雲棲女很孝敬老人、恭謹家務,老夫人真是非常憐愛。可是,看這位女子琴、棋來得,卻不會管理家務,不免又替她發愁。

    過了個把月,夫人派遣兒子和媳婦到京氏家串親,住了幾個月往回趕路。船正在江里行駛,忽見過來的一條船上有位女道士,近處一看,原來是盛雲眠。雲棲高興,招呼她過船來,兩人說起彼此的辛酸事。雲棲問︰“到哪里去呢?”盛氏說︰“我想念你好久了。我到鶴棲觀去找,人說你跟京氏舅家走了。所以我想去黃岡探訪你。想不到有情人終于相聚。現在瞧瞧你,簡直仙人兒一般……剩我這漂泊人,不知什麼時候算一站哩。”說罷嘆息掉淚。雲棲忽然想出個主意,叫雲眠把道士衣冠換去,只裝成是自己姐姐,一起服侍老夫人,慢慢再物色合適人家。盛氏同意。

    回到家來,雲棲先向夫人說了,盛氏才進屋,行動舉止大家風範;一經談話,又顯得世故人情十分練達。真生母親居寡,苦于孤寂,盛氏來家以後,歡樂氣氛增加,只惟恐她走了。早晨盛氏代替母親操勞,不把自己當客人。母親心里更加喜愛,心想把這位姐姐也娶過門,這麼一來也可以掩蓋娶女道士的事兒,可話沒有敢出口。

    有一天,老人家有件事忘記了,急忙問,不想盛氏已經給準備好久了。老夫人跟兒媳婦念叨︰“美人兒難讓她操持家務,這有什麼辦法兒。新媳婦要是跟你這位大姐似的,我可就沒啥愁的啦。”她不知道雲棲老早有這心思,只怕老人嗔怪。听見母親這麼說,她笑著答對;“媽媽既這麼喜愛她,我這新媳婦打算仿效女英、娥皇,您看怎麼樣?”母親不言語,只是笑著。雲棲下去告訴丈夫說︰“母親答應了。”于是另外整理出一間干淨屋子,告訴雲眠︰“早先在道觀里咱們一個枕頭睡覺時候,姐姐說,如果能得到一個知心親愛的人,咱們兩個一同享受。這話你還記得麼?”盛氏听罷,不由眼淚花花的,說道︰“我原來說的親愛的人,不是別的。如若你天天受累勞苦,卻沒有一個人能體會,怎麼成呢?這些日子來,我旦凡做點兒事,就有老母親體恤顧念,我哪里不知道冷熱?這家要是不下逐客令,我能夠長期陪伴老人家,就算心滿意足了。我並不盼望先前說的那話能成事實呢。”雲棲把這話告訴夫人。夫人叫兩姐妹焚香發誓,表示無悔,隨後命兒子跟她們舉行夫婦之禮。將睡時候,雲眠說︰“我是二十三歲處女哩。”真生沒有很信。等看到褥子上有殷紅血跡,才開始驚奇。盛氏說︰“我所以樂意靠個好人過活,並不是怕寂寞。如果真拿我這姑娘家身子,像勾欄院那麼應酬人,我可受不了。咱們借這麼個名兒,我為你侍奉你老母親,當個女管家。說到男女閨闈的事兒,你就跟旁人合計吧。”三天以後,她把被褥搬到母親房里,又母親說她也說不走。雲棲知道了,早早地跑到母親房里,佔了那床鋪,雲眠不得已,只好跟丈夫去住。這麼著兩三天一輪換,日子一多,習以為常了。

    老夫人原來很會奕棋,自從守了寡,沒有功夫再玩。從打盛氏來家,家務經管得井井有條,白天沒啥事做,常常跟雲棲下棋,晚間點燈沏茶,听兩個兒媳婦彈琴,夜深才散去。她往往跟人家說︰“毓生他父親在世那陣子也沒有如今這麼樂和喲。”盛氏在家管理錢財收支,常常拿來賬本子向母親報告,老人家疑惑說︰“你們常說自小兒沒有父母,那麼寫字彈琴下棋這些功夫,誰教會的呢?“雲棲這才笑著說,是在道觀里跟師傅學的。夫人听了笑說︰“我當初並不想給兒子娶個女道士,沒料到現在來了兩個。”忽然記起兒子小時候,算封的先生卜過命,這才開始相信人的定數真逃不出。真毓生再應試沒有考中。母親說︰“咱們家雖說不太富裕,只有薄田三百畝,幸虧有雲眠給經管,吃飽穿暖不發愁。我兒你就呆在我身邊,帶了兩位媳婦跟你媽一起樂和,我並不想叫你去求什麼富貴榮華去。”兒子听母親的話。後來盛氏雲眠生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雲棲生了一個女孩三個男孩。老母親活了八十多歲才去世。孫子都入學讀書。大孫子是雲眠生的,鄉試中了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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