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承勝國之後,上下之分太嚴,二祖、仁、宣時猶與侍臣坐論,英廟沖年即位,相接頗稀,以後中貴日倨,堂陛日隔,即密勿大臣,無坐對之禮矣。今上禮御儒臣,優于前世,講筵接以揖讓,稱以先生,皆殊禮也。第行在講幄,歲時從相君以下與賜服食,每有宣賜,相君第具一公疏上謝,遣閣校領至私第,竟不詣廷一拜,即次日進講,亦不一叩首,竊甚以為 兼。古人君臣之禮極嚴,即萬石君傳所載︰“上賜食于家,必稽首俯伏而食,如在上前。”其恭謹如此。今平交執友有所問遺,未有見而不一揖者,況君上之賜,直受而無一言,心何以安?業從眾人之後,不敢有異,惟御賜頒及,無問服食時鮮,即一魚一蔬,皆頓首拜受,焚香獻之祖考,乃敢嘗爾。又目睹江陵一事,如班賜誥命,百官朝服,唱名給散,而內閣不出,止遣典籍代領。夫賜命之典,古之所謂虎拜稽首者,內閣到橋南不數武,而安坐閣中,使從吏代受,甚非事君之禮也。
凡臣子對君稱謂有體,李泌對德宗曰︰“臣若苟合取容,何以見肅宗、代宗于天上?”此稱謂法也。凡人言死則曰“見某于地下”,人主之祖、父則曰“見于天上”,此不可不知。嘉靖中,上在西城召太醫令徐偉入胗龍脈,進殿蒲伏膝行,見上倨坐小床,龍衣曳地,不取以膝壓衣,奏曰︰“皇上龍衣在地上,臣不敢前。”上遽以手摳衣,出腕而胗,偉但一時語耳。出至直廬,手札賜內閣曰︰“偉適胗脈,稱‘衣在地上’,足見忠愛。地上,人也,地下,鬼也。”雲雲。賞賚甚厚。偉見札惶懼失色,自謂若有神佑,設使誤稱“地下”,罪萬死矣。蓋世廟嚴而多忌,誤有所犯,罪至不宥,而偉偶中上旨,非慮所及,故且喜且懼耳。此與泌“天上”之稱,亦偶合矣。
萬歷丁亥,有言者請復午朝,疏入,報聞,未有成命也。一日,同沈公在部,將至巳刻,忽傳午朝,追班百官且驚且喜,踉蹌奔趨,行至東長安門,已聞鼓聲,則益張皇疾奔,惟恐後至,予且行且告沈公︰“必未必朝,且恐有他,禮官姑徐行以俟,不可爭先而進,以駭瞻望,政使失朝,所失反小。”沈公以為然。及至賞房,各部諸公皆已先至,而駕竟未出也。入內探之,茫無影響,乃鐘鼓司內使誤聞傳說,直上鳴鼓,而會極門內使內即掃除內座,以待臨幸。總之,皆誤也。此亦訛言之妖矣。大臣當此類事,不宜輕遽。
予在南宮,一日早期後至,點查列名,當事中貴遣閣校來言︰欲隱予名,以是市交。予亟遣人馳謝曰︰“失朝事小,欺君罪大,忝為大臣,豈敢以欺自處?可列吾名以上,如有所隱,當上書自首,反于中貴不便。”其人慚懼而止。蓋失朝之罪不過奪俸,何忍以是欺上?且中貴以此市交,他日請托橫至,何以應之?正宜謝絕為當耳。
近日大臣,多因數被攻擊稱病求去,盡廢面辭之禮,聞命之日,促裝就道,早夜啟行,帷車而出,故舊官僚或不及面。具疏辭謝,往往自謂得請,故作出樊之態,此皆內含悻憤,外出狷潔,既非人情,亦非臣禮,吾甚不敢也。辛卯九月,九疏陳請,蒙恩予告,敕使再臨,予方以為榮寵,而諸公狃于故習,謂予必朝發夕行,不肯信宿。予笑曰︰“何為乃爾?人臣位至上卿,得請而去,主上恩禮周渥,有光行色,此在古人,方且侈為畫圖,耀諸簡冊,有何不榮?而故為悻悻之跡!吾必不然。”翌日,具疏陳謝,又三日,具疏辭。疏中數語曰︰“江湖跡遠,雖稍隔于瞻依;臣子情深,實無分于去就。舉頭見日,終身戴天,擊壤可以詠太平,呼嵩可以祝聖壽。”末綴數聯,勸上講學勤政,早正大本雲雲。又數日也城,以日高登車,送客滿路,皆與揖別,惟請告之禮不設酒爾。是日,諸公以予必循故事,未明而出,皆遣史持刺候于郊門,及至日高未出,乃始趨至城外,相候一別。予謂,去就之禮,自覺不差。惟葛端肅公去時頗同此意,他公皆不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