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偶爾游方之外,略示形骸虛幻人世如此,且因以逃名避譴于一時所謂賢聖大人者。茲承過辱,勤懇慰諭,雖真肉骨不啻矣,何能謝,第日者奉教,尚有未盡請益者,謹略陳之。
夫舜之好察邇言者,余以為非至聖則不能察,非不自聖則亦不能察也。已至于聖,則自能知眾言之非邇,無一邇言而非真聖人之言者。無一邇言而非真聖人之言,則天下無一人而不是真聖人之人明矣。
非強為也,彼蓋曾實用知人之功,而真見本來面目無人故也;實從事為我之學,而親見本來面目無我故也。本來無我,故本來無聖,本來無聖,又安得見己之為聖人,而天下之人之非聖人耶?本來無人,則本來無邇,本來無邇,又安見邇言之不可察,而更有聖人之言之可以察也耶?
故曰“自耕稼陶漁,無非取諸入者”。
居深山之中,木石居而鹿豕游,而所聞皆善言,所見皆善行也。此豈強為,法如是故。今試就生一人論之。生狷隘人也,所相與處,至無幾也。間或見一二同參從入無門,不免生菩提心,就此百姓日用處提撕一番,如好貨,如好色,如勤學,如進取,如多積金寶,如多買田宅為子孫謀,博求風水為兒孫福蔭,凡世間一切治生產業等事,皆其所共好而共習,共知而共言者,是真邇言也。于此果能反而求之,頓得此心,頓見一切賢聖佛祖大機大用,識得本來面目,則無始曠劫未明大事,當下了畢。此予之實證實得處也,而皆自于好察邇言得之。故不識諱忌,時時提唱此語。而令師反以我為害人,誑誘他後生小子,深痛惡我。不知他之所謂後生小子,即我之後生小子也,我又安忍害之。
但我之所好察者,百姓日用之邇言也。
則我亦與百姓同其邇言者,而奈何令師之不好察也?
生言及此,非自當于大舜也,亦以不自見聖,而能見人人之皆聖人者與舜同也;不知其言之為邇,而能好察此邇言者與舜同也。今試就正于門下︰門下果以與舜同其好察者是乎,不與舜同其好察者是乎?自然好察者是乎,強以為邇言之中必有至理,然後從而加意以察之者為是乎?愚以為強而好察者,或可強于一時,必不免敗缺于終身,可勉強于眾人之前,必不免敗露于余一人之後也。此豈余好求勝,而務欲令師之必余察也哉?蓋此正舜、跖之分,利與善之間,至甚可畏而至甚不可以不察也。
既系友朋性命,真切甚于肉骨,容能自己而一任其不知察乎?俗人不知,謬謂生于令師有所言說,非公聰明,孰能遽信余之衷赤也哉!
然此好察邇言,原是要緊之事,亦原是最難之事。何者?
能好察則得本心,然非實得本心者決必不能好察。故愚每每大言曰︰“如今海內無人。”正謂此也。所以無人者,以世之學者但知欲做無我無人工夫,而不知原來無我無人自不容做也。若有做作,即有安排,便不能久,不免流入欺已欺人不能誠意之病。欲其自得,終無日矣。然愚雖以此好察,日望于令師,亦豈敢遂以此好察邇言取必于令師也哉!但念令師于此,未可遽以為害人,使人反笑令師耳。何也?若以為害人,則孔子“仁者人也”之說,孟氏“仁人心也”之說,達磨西來單傳直指諸說,皆為欺世誣人,作誑語以惑亂天下後世矣。尚安得有周、程,尚安得有陽明、心齋、大洲諸先生及六祖、馬祖、臨濟諸佛祖事耶?是以不得不為法辨耳。千語萬語只是一語,千辯萬辯不出一辯。恐令師或未能察,故因此附發于大智之前,冀有方便或為我轉致之耳。
且愚之所好察者,邇言也。而吾身之所履者,則不貪財也,不好色也,不居權勢也,不患失得也,不遺居積于後人也,不求風水以圖福蔭也。言雖邇而所為復不邇者何居?愚以為此特世之人不知學問者以為不邇耳,自大道觀之,則皆邇也;未曾問學者以為邇耳,自大道視之,則皆不邇也。然則人人各自有一種方便法門,既不俟取法于余矣;況萬物並育,原不相害者,而謂余能害之可歟?
吾且以跡言證之︰凡今之人,自生至老,自一家以至萬家,自一國以至天下,凡邇言中事,孰待教而後行乎?趨利避害,人人同心。是謂天成,是謂眾巧,邇言之所以為妙也。
大舜之所以好察而為古今之大智也,今令師之所以自為著,未嘗有一厘自背于邇言,而所以詔學者,則必曰專志道德,無求功名,不可貪位慕祿也,不可患得患失也,不可貪貨貪色、多買寵妾田宅為子孫業也。視一切邇言,皆如毒藥利刃,非但不好察之矣。審如是,其誰听之!若曰︰“我亦知世之人惟邇言是耽,必不我听也,但為人宗師,不得不如此立論以教人耳。”果如此自不妨,古昔皆然,皆以此教導愚人,免使法堂草加深三尺耳矣,但不應昧卻此心,便說我客人也。世間未有以大舜望人,而乃以為害人者也;以大舜事令師,而乃以為慢令師者也,此皆至邇至淺至易曉之言,想令師必然听察,第此時作惡已深,未便翻然若江河決耳。故敢直望門下,惟門下大力,自能握此旋轉機權也。若曰︰“居士向日儒服而強談佛,今居佛國矣,又強談儒。”則于令師當絕望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