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疑古第三

类别:史部 作者:刘知几(唐) 书名:史通

    【原文】

    盖古之史氏,区分有二焉:一日记言,二日记事,而古人所学,以言为首。至若虞、夏之典,商、周之浩,仲旭周任之言,史佚、减文之说,凡有游谈、专对,献策、上书者,莫不引为端绪,归其的准。其于事也则不然,至若少昊之以鸟名官,陶唐之以御龙拜职。夏氏之中衰也,其盗有后界、寒泥,齐邦之始建也,其君有蒲姑、伯陵。斯并开国承家,异闻奇事。而后世学者,罕传其说。唯夫博物君子,或粗知其一隅。此则记事之史不行,而记言之书见重,断可知矣。

    及左氏之为传也,虽义释本经,而语杂他事。遂使两汉儒者,嫉之若睡。故二传大行,擅名后世。又孔门之著述也,《论语》专述言辞,《家语》兼陈事业。而自古学徒相授,唯称《论语》而已。由斯而谈,并古人轻事重言之明效也。然则上起唐尧,下终秦缪,其《书》所录,唯有百篇。而《书》之所载,以言为主。至于废兴行事,万不记一,语其缺略,可胜道哉!故令后人有言,唐虞以下,帝王之事,未易明也。

    案《论语》日:“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又曰:“成事不说,事已成,不可复解说。遂事不谏,事已遂,不可复谏止。既往不咎。”事已往,不可复迫咎。又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由,用也。可用而不可使知者,百姓日用而不能知,自此引经四处,注皆全写先濡所释也。夫圣人立教,其言若是。在于史籍,其义亦然。是以美者因其美以美之,虽有其恶,不加毁也。故孟子曰:“尧舜不胜其美,梁纷不胜其恶。”魏文帝曰:“舜禹之事,吾知之矣种。”汉景帝曰:“言学者不言汤、武受命,不为愚对。”斯并囊贤精鉴,已有先觉。而拘于辛L法,限以师训,口不能言,而心知其不可者,盖亦多矣。

    又按鲁史之有《春秋》也,外为贤者,内为本国,事靡洪纤,动皆隐讳。斯乃周公之格言。然何必《春秋》,在于六经,亦皆如此。故观夫子之刊《书》也,夏果让汤,武王斩封,其事甚著,而艾夷不存。此事出《周书》。案《周书》是孔子删《尚书》之余。以成其录也。观夫子之定《礼》也,隐、Ik]非命犯,恶、视不终妞,而奋笔昌言,云鲁无篡拭皿。观夫子之删《诗》也,凡诸《国风》,皆有怨刺,在于鲁国,独无其章。鲁多淫僻,岂无刺诗,盖夫子删去而不录。观夫子之《论语》也,君娶于昊,是谓同姓,而司败发问,对以“知礼”.。斯验圣人之饰智矜愚,爱憎由己者多矣。加以古文载事,其词简约,推者难详,缺漏无补。遂令后来学者,莫究其源,蒙然靡察,有如聋替。今故评其疑事,以著于篇。凡有十条,列之于后。

    【译文】

    古代史官有记言与记事的分工。但是,古代人对“言”特别重视,认真地学习史官所记的帝王言语。他们把记言的著作置于记事的著作之上。如记录虞、夏、商、周帝无浩示的典籍,商汤朝、周朝的记言史官仲迪、周任、史佚、藏文撰录的著作,广泛地为人们所引用。人们在闲谈时,讨论问题时,或者向朝廷献策上书时,都用其中的话作为引子,或者用其中的话为依据。然而,对于记事的史书就不是这样的态度了。如少吴帝以鸟名作为官名的事情,陶唐氏因有驯龙的本领而得官的事情,又如夏朝一度衰弱后,出现了篡权夺位的国贼后界和寒泥;齐国初建之时的国君是逢伯陵与蒲姑。上述这些事都是有关开国传业的奇异或重大之事,然而,后代的学者,很少有人传播这些事情。只有十分博学的人,才了解一二。由此可见,在古代,记事的历史著作流行不开来,相反,记言的历史著作倒受到人们的重视。

    到左丘明为《春秋》作传,虽然解释了经文大意,但掺杂进其他它方面的事情,使得两汉的儒学学士们,恨他若仇敌。所以,在汉代,流行的是《公羊传》与仗谷梁传》,这两部著作广为人知。又如孔子学生所写的两部著作,一是《论语》,专门记录孔子的言语,另一是《家语》,在记录孔子的言辞时,又记录了一些事情。然而,从古至今,老师传授给学生的,只有《论语》而已由此也可以看出来,古人重视记言的历史著作而轻视记事的。但是,这祥的认识态度显然有很大的害处。从唐尧到秦缪,这一段历史情况可见于书籍的,仅有《尚书》等•而《尚书》,只有一百多篇,而有关帝,王的废兴、帝王的事迹则挂一漏万,要说起它的缺漏来,哪里说得尽。难怪后代有人说,尧舜以下的历史,是很难搞得清楚的。按:《论语》说:“君子总是帮助人取得成功,而不促使人向罪恶的方向发展。”又说:“已经做了的事不再解释(事情已经做成,不可再去解释);已经完成的事不再去挽救(事情已经做完,不可能再去阻止和挽回了);已经过去了的事不再追究(事情已经过去,不便再作追究)。”又说:“老百姓只可以被驱使,而不可以让他们懂得道理(由,役使的意思。可以役使老百姓,而不可以让他们知道为什么要那样役使。这里引用的四句经文,注释全采用先前儒学大师的注释)。圣明的人创制道德规范以教育人,他们说的话就是这样的啊。史书记载历史,其功用也是这样。所以,一个具有美德的人会因自己的品质得到更多的项扬,虽然他们身上也有这样那样的缺点,甚至犯有错误,但是,不会受到指责。一个犯有罪恶的人会因所犯罪恶而为人们所憎恶,即使有一些优点,人们也不会颂扬他。孟子曾说过;“尧、舜已承担不了人们加在他们身上的种种赞誉,禁、封也已无法再背动人们堆在他们身仁的种种罪恶。”魏文帝在登位仪式结束时说:'”我已经知道舜与禹得到政权是怎么一回事了。”汉景帝说:“学者不谈论汤、武接管前朝政权的事,并不是愚昧无知的表现。”这些都表明,前代的贤明之士,已经觉察到了史书与史实有距离了。然而,受礼法的拘束与不敢违忏老师的教导,嘴里不说,但是心里叽白史书不能反映历史的本来面目。这样的人,是很多的。

    又按:鲁国的史书《春秋》,对于国外的贤明之士与对于有关本国荣誉的事,不论大小,是凡不利的,都含糊其辞,或避而不说。这本来是周公提出的做人格言。然而,为什么要将这格言曲意运用到《春秋》一书的修撰上呢?不但《春秋》如此,六经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汤灭夏柴,夺取了夏朝的政权,周武王造反,讨伐殷封,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此事出自《周书》。案《周书》是孔子删编《尚书》之余,编成一书)。然而,孔子在删订《尚书》时,都将它们删去了。鲁国的隐公、阂公都死于篡权夺位的贼子手中。更有甚者,有人为了抢班夺权,竟杀死了仍是孩童的太子恶与他的弟弟视。然而,孔子在修订《礼记》时,竟在上面赫然写着“鲁国没有拭君篡位的事。”又如看孔夫子删订的《诗》,是凡《国风》,不论哪一个国家,都有讽刺怨恨当政者的歌谣,然而,独有鲁国,却没有怨刺诗(鲁国国君有很多淫僻之事,难道会没有讽刺的诗篇,大概是孔夫子删去而不录了)。我们再看《论语•述而》的一段记载:鲁国的国君娶了吴国的公主,而鲁、吴两国都姓姬,这是不符合礼法的。臣子陈司败问孔子:“国君这样做算知礼吗?”孔子居然说:“知礼。”这些都能证明圣人也常动用他们的智慧来愚弄别人,对事情的评价完全出于自己的爱憎态度,而不是根据事实。另外,占人记叙事情,用词非常少,简单精炼。但后)、却无法由这些简洁的文字看到当时事情从开始到结束的全貌,因时间推移,也无法称补记叙的缺漏。这祥使得后代的学者,无法探究事情的起因,对过去的史实,糊里糊涂,无法审察,有如聋子和瞎子。为了更好地说明这种情况,我提出历史著作中十个值得怀疑的史事。下面,将它们-一摆列出来。

    【原文】

    盖《虞书》之美放勋也,云:“克明峻德。”而陆贾《新语》,又曰:“尧舜之人,比屋可封。”盖因《尧典》成文,而广造奇说也。按《春秋》传云:高阳、高辛二氏,各有才子八人,谓之元、凯,此十六族也。世济其美,不陨其名,以至于尧,尧不能举。帝鸿氏、少昊氏、撷项项氏各有不才子,谓之浑沌、穷奇、祷机,此三族也,世济其凶,增其恶名,以至于尧,尧不能去。络云氏亦有不才子,天下谓之警餐,以此三族,俱称四凶。而尧亦不能去。斯则当尧之世,小人君子,比肩齐列,善恶无分,贤愚共贯。且《论语》有云。舜举咎蒜,不仁者远。是则当咎蒜未举,不仁甚多,弥验尧时群小在位者矣。又安得谓之“克明峻德”,“比屋可封”者乎?其疑一也。

    【译文】

    《虞书》对尧大加歌项,说他“发挥了超人的才智美德。”汉代陆贾的《新语》又说:“尧舜时代,家家都有德行,人人都被族表。”这些都是因为《尧典》凭空虚构尧的功绩而带来的,后人不过是迷信了《尧典》罢了。按:《春秋》上说:高阳氏有才子八人,称为“八元”;高辛氏也有才子八人,叫作“八凯”。这十六个人的后代,世上的人们都称赞他们高尚的德行,他们的名字则有口皆碑,一直传播到尧的时代,然而尧却不用他们,不让他们发挥作用。帝鸿氏,少昊氏、撷项氏各有无德无才的儿子,他们是浑沌、穷奇、祷机。这三人的后代,和他们先祖一样为非作歹,人们深深地僧恶他们,咒骂他们的罪恶,使他们臭名昭著,一直到尧的时代。然而尧却不能惩罚他们。络云氏也有个无德无才的儿子,社会上的人叫他为餐餐。他的后人与上述三人的后代,合称叫“四凶”。尧对他们都不能进行惩罚。这样,在尧的时代,邪恶的小人与德行高尚的君子,生活在一起,善恶不分,贤愚混杂。《论语》说,舜举荐咎薪担任重要职务,使得社会上的不仁者通过教化都成为仁者。由这一点也可以证明,咎蒜未被举荐之前,社会上不仁的人是很多的,当时在位执政的都是奸邪小人。这又哪里谈得上尧“发挥了超人的才智美德”呀,又哪里谈得上尧的时代“家家都有德行,人人都被族表”呀?这是第一点疑问。

    【原文】

    《尧典》序又云:“将逊于位,让于虞舜。”孔氏注曰:“尧知子丹朱不肖,故有禅位之志。”按《汲家琐语》云:“舜放尧于平阳。”而书云:某地有城,以囚尧为号。识者凭斯异说,颇以禅授为疑。然则观此二书,已足为证者矣。而犹有所未睹也。何者?据《山海经》谓放勋之子为帝丹朱,而列君于帝者,得非舜虽废尧,仍立尧子,俄又夺其帝者乎?观近古有奸雄奋发,自号勤王,或废父而立其子,或默兄而奉其弟,始则示相推戴,终亦成其篡夺。求诸历代,往往而有。必以古方今,千载一樱。斯则尧之授舜,其事难明,谓之让国,徒虚语耳。其疑二也。

    【译文】

    《尚书•尧典》又说:肠尧打算将帝位禅让给舜。”孔安国注说;“尧知道儿子丹朱是个道德败坏的人,所以想把帝王的位置禅让给别人”。然而.《汲家琐语》却说:“舜将尧囚禁在平阳:”竹书上又说,某地有一城,叫作囚尧城。有见识的人根据这种不同于一般的说法,对尧禅位于舜这件事非常怀疑。那么根据这两部书的内容,己经足可证明禅让之可疑厂。可是.还有前人所没有看到的证据。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山海经》上说:尧的比子帝丹朱。把他放在帝王之列.莫非是舜虽然剥夺了尧的帝王权力.但仍然将他的儿子立为帝王,不久,再从他儿子的手中将王位夺过来了吗?回顾近古的历史,不是常有一些奸维在谋取帝位时,故意打着保卫帝王的旗号而出兵,最后废除了帝王而立帝王的儿子,或者将兄长赶下台而拥立弟弟的吗?他们开始向国人表示出拥戴新帝王的态度,最终,还是自己夺取了帝位。这种情况,历代都有。用古代的情况比照今日,干百年来的改朝换代的方式是一样的。由此看来,尧让位给舜的事情,很难弄清楚一定说是禅让,实在是没有多少根据的空话。这是第二点疑间。

    【原文】

    《虞书•舜典》又云:'’五十载.险方乃死了。”《注》云:“死苍梧之野,因葬焉。”按苍悟者,于楚则川号泪罗,在汉则邑称零桂。地总百越,山连五岭,人风媒划,地气敲瘴。虽使百金之子,犹惮经履其途;况以万乘之君,而堪巡幸其国,且舜必以精华既竭,形禅告劳,舍兹宝位,如释重负。何得以垂段之年,更践不毛之地?兼复二妃不从,怨旷生离,万里无依,孤魂溢尽,让王高蹈,岂其若是者乎?历观自古人君废逐,若夏莱放于南巢,赵嘉迁于房陵,周王流氦,楚帝徒郴,语其艰棘,未有如斯之甚者。斯则险方之死,其殆文命之志乎?其疑三也。

    【译文】

    《虞书•舜典》又说:“舜在帝位五十年,最后在巡狩南方时去世。”孔安国《注释》说:“舜死在苍悟的荒野,就在那里被埋葬了。”苍悟,在先秦的楚国,那里的一条江叫泪罗江。汉朝在那里所建的郡邑叫作零陵郡与桂阳郡。该地笼括南方各族,山则与五岭相连。那里的风俗是人喜欢纹身,而地方则烟瘴弥漫。一般情况下,即使有人出以百金的高价,也不敢到那个地方去,何况是一国的国君,他怎么能够到那里去,忍受那里的艰苦呢?而且,舜在此时,必然是精力衰弱,身体疲劳,放弃帝位,如释重负。那么,他又为什么在这垂死之年,踏上那荒凉、贫痔的地方呢?而且,娥皇,女英两个妃子并没有随他一起去,夫妻分离,成了旷夫怨女。舜在万里之外的苍悟,无依无靠,最后在那里命丧黄泉,孤魂飘荡。禅让帝位后远避他乡,难道真是这样的吗?考察自古以来国君被废除、被放逐的情况,如夏柴被流放到南巢,赵迁被放逐到房陵,周王被迁到氦地,楚义帝被移到郴县,虽然,说他们处境艰难,生活困顿,但是,有谁的艰难程度超过了舜的呢?由此可见,所谓巡狩南方,最后又死于该地,大概是禹的用心吧?这是第三点疑问。

    【原文】

    《汲家书》云:“舜放尧于平阳,益为启所诛。”又曰:“太甲杀伊尹,文丁杀季历。”凡此数事,语异正经。其书近出,世人多不之信也。按舜之放尧,文丁杀季,无事别说,足验其情,已于此篇前言之详矣。夫惟益与伊尹受戮,并于正书犹无其证。推而论之,如启之诛益,仍可覆也。何者?舜废尧而立丹朱,禹黝舜而立商均,益手握机权,势同舜、禹,而欲因循故事,坐膺天禄。其事不成,自贻伊咎。观夫近古篡夺,桓独不全,马仍反正。若启之诛益,亦犹晋之杀玄乎?若舜禹相代,事业皆成,惟益覆车,伏辜夏后蕊,亦犹桓效曹、马,而独致元兴之祸者乎?其疑四也。

    【译文】

    《汲家书》中说:“舜将尧放逐囚禁在平阳,大臣伯益被启杀死。”又说“太甲杀死了伊尹,文丁杀死了周公。”所说的这几件事情,与正史所记载的都不相同。《汲家书》是后人从墓中发掘出来的,所以,世上的人对书中所记的大多不相信。按舜囚禁尧、文丁杀死季历,不需要别的根据,已经足以证明其事了,这在上文中已详细地阐述过。只有伯益与伊尹被杀的事,在正史上还找不到一点证据。推而论之,启杀死益的事情,仍然需要进一步核实。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舜在谋取帝位时是先废除尧而立丹朱的,禹是先罢黝舜而立商均的,伯益掌握着国家的大权,其势力等同于即位前的舜、禹,如果他也想沿袭舜、禹的做法,他可以不劳而获天赐的福禄。结果,他没有象舜、禹那样取得帝位,就是说他本人给自己带来了灾难。考察近古历史上篡权夺位的事情,只有桓玄没能取得成功,而且丢了性命,司马氏仍然掌握了政权。是不是夏启杀伯益,就象晋帝杀桓玄呢?舜、禹取代前任帝王的事,都取得了成功,惟有伯益翻了车,失败了,并且受到夏启的惩处,这是不是又象桓玄效法曹氏、司马氏篡权夺位,而唯独桓玄自己招致祸殃呢?这是第四点疑问。

    【原文】

    《汤誓•序》云:“汤伐荣,战于鸣条。”又云“汤放莱于南巢。唯有惭德。”而《周书•殷祝》篇称“柴让汤王位”云云。此则有异于《尚书》。如《周书》之所说,岂非汤既胜莱,力制夏人,使柴推让,归王于己。盖欲比迹尧、舜,袭其高名者乎?又案《墨子》云:汤以天下让务光,而使人说曰:汤欲加恶名于汝。务光遂投清冷之泉而死。汤乃即位无疑。然则汤之饰让,伪迹甚多。考墨家所言,雅与《周书》相会。夫《书》之作,本出《尚书》,孔父截剪浮词,裁成雅谙,去其鄙事,直云“惭德”,岂非欲灭汤之过,增柴之恶者乎?其疑五也。

    【译文】

    《尚书•汤誓序》说:“汤讨伐梁,与梁在鸣条的郊外开战。”又说:“汤将莱流放到了南巢,想到自己作为一个臣子如此对待国君,心里感到很惭愧。”而《周书•殷祝》篇说是“柴把王位让给汤”等等。这就和《尚书》所记不同。按照《周书》所说,岂不是汤打败了架,以武力制服了夏朝廷,迫使架将帝位禅让给自己吗。或许是想要模仿尧、舜得到禅让的样子,借以获得如他们一样的高尚的名声吧?又《墨子》中说:“汤欲将天下让给务光,而又派人对务光说:‘汤杀死了君王,他想让你顶替他狱君的恶名,所以,故意将天下让给你。”于是,务光投身于清冷的泉水中自杀而死。汤做帝王是不用怀疑的事实,但是,古籍中关于汤故意推让、有心作假的痕迹还是很多的。考察《墨子》所说,与《周书》正好相合。而《周书》本出自于《尚书》,是孔子删削《尚书》后余下的文字。孔子在删削《尚书》时,裁去埋俗多余的话,提炼成简洁典雅的语言,又删去鄙陋的史事,他直接说汤有“惭德”,岂不是想掩盖汤的过失而增加莱的罪恶吗?这是第五点疑问。

    【原文】

    夫《五经》立言,千载犹仰,而求其前后,理甚相乖。何者?称周之盛也,则云三分有二,商封为独夫;语殷之败也,又云封有臣亿万人,其亡流血漂柞。斯则是非无准,向背不同者焉。又按武王为《泰誓》,数封过失,亦犹近代之有吕相为晋绝秦,陈琳为袁檄魏,欲加之罪,能无辞乎?而后来诸子,承其伪说,竞列封罪,有倍《五经》。故孔子曰:某、封之恶不至是。君子恶居下流。班生亦云:安有据妇人临朝?刘向又曰:世人有拭父害君,柴封不至是,而天下恶者,皆以柴封为先。此其自古言辛、癸之罪,将非厚诬者乎?其疑六也。

    【译文】

    《五经》所载的言论,一千多年后仍然是人们所信奉的。然而,考察它们的内容,却发现经常前后矛盾。有什么根据呢?譬如,称颂周的强盛,就说周据有了天下的三分之二,商封是独夫民贼;说殷被周打败时,又说封拥有亿万臣民,死者无数,血流漂柞。这说明经书没有一个是非标准,倾向性不是一定的。又如武王在讨伐殷时所作的《泰誓》,历数了封的过失,也就象近古吕相为晋国与秦国绝交而指责秦的种种罪恶,陈琳为袁绍作讨伐曹操的檄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然而,后代的人承接《泰誓》捏造出来的说法,竟相列数封的罪行,成倍地超过《五经》。因此,孔子说:莱、封的罪恶不至于如此。君子憎恨居于下流,一旦居于下流,人们便将天下所有恶名都归到他们名下了。班伯也说:哪里能有拥抱着妇人而临朝听政的事啊?刘向又说:世上有人狱父害君,莱、封没有坏到这个程度,然而,人们却将荣、封当作作恶的带头人。由此可见,自古以来所加给莱、封的无数罪恶,岂不是太冤枉他们了吗?这是第六点疑问。

    【原文】

    《微子之命》篇序云:“杀武庚”。案禄父即商封之子也。属社樱倾覆,家国沦亡,父首果悬,母躯分裂,永言怨耻,生死莫二。向使其侯服事周,而全躯保其妻子也。仰天俯地,何以为生?含齿载发,何以为貌?既而合谋二叔,询节三监,虽君亲之怨不除,而臣子之诚可见。考诸名教,生死无惭。议者苟以其功业不成,便以顽人为目。必如是,则有君若夏少康,有臣若伍子青,向若陨仇雪怨,众败身灭,亦当隶迹丑徒,编名逆党者邪?其疑七也。

    【译文】

    《尚书•微子之命》篇序说:“因武庚顽固地要恢复殷商,成王便杀了他。”按:禄父是商封的儿子,封被灭后,周立禄父为王,称作武庚。当时,政权失落,山河沦陷,父亲被斩首,母亲的身体被分裂,深深的怨恨和耻辱,生尘死死都不会改变。假使他为了自己和妻儿,作为周朝的侯王而小心翼翼地服侍周朝,那么,他在天地之间怎么能够生存下去啊?作为一个人,还有什么脸面?因此,不久之后,他便与管叔、蔡叔合谋推翻周政权,后失败询节。虽然他没有报得了家仇国恨,但是,作为一个臣子,他表现了他的忠诚,用礼教的标准来衡量,他的生与死都是无愧的。议论他的人都因他没有获得成功,而把他看作顽固不化、拼死挣扎的恶人。如果一定以这样的眼光来看的话,那么,君主象夏朝的少康、臣子象春秋时的伍子青,假使他们的报仇雪恨的行动失败了,自身被杀,从者逃亡,是不是也将他们列入恶人之中,说他们是想造反的叛逆者呢?这是第七点疑问。

    【原文】

    《论语》曰:“大矣!周之德也。三分天下有其二,犹服事殷。”按《尚书》云:“西伯勘黎,殷始咎周。”夫姬氏爵乃诸侯,而辄行征伐,结怨王室,殊无愧畏。此则《春秋》荆蛮之灭诸姬,《论语》季氏之伐撷臾也。又按某书曰:朱雀云云,文王受命称王云云。夫天无二日,地惟一人,有殷犹存,而王号速立,此即春秋楚及吴越潜号而陵天子也。然则勘黎灭崇自同王者,服事之道,理不如斯。亦犹近者魏司马文王害权臣,默少帝,坐加九锡,行驾六马。及其没也,而荀颤犹谓之人臣以终。盖姬之事殷,当比马之臣魏,必称周德之大者,不亦虚为其说乎?其疑八也。

    【译文】

    《论语》说:“周的品德是多么伟大啊】天下有三分之二的诸侯国拥护他,他却仍以臣子身份服从于殷朝。”按《尚书》说:“周文王平定了黎国后,殷朝廷开始对周不满意。”周,不过是一般的伯爵诸侯国,然而,他动辄对其它诸侯国发动讨伐、征服的战争,与殷朝廷结下怨仇,但是他一点也不感到惭愧和畏惧。这就如同《春秋》中记载的荆蛮楚国消灭周的后代小国,《论语》中所说的季氏吞并撷臾氏。又按,某书中说,文王为西伯时,一只朱雀口衔着丹书,到丰镐文王的住处。于是,文王接受天名称王等等。众所周知,天上不能有两个太阳,地上只能有一个君主。殷朝廷仍然存在,国君还在位上,他居然称起了王,这不就是和春秋时期楚国、吴国与越国擅自称王,以欺凌天子一样吗?这样看来,周征服黎国与崇国,是把自几等同于王者。而作为臣子侍奉天子,没有这样的道理、也就象近古三国魏时司马昭杀害朝廷大臣,罢黝少帝,接受九锡的封赐,享受乘坐六马之车的待遇。到他死后,荀颤还说他是作为一个大臣而终其一生的。姬昌对待殷朝廷的态度,应当相当于司马昭对待魏帝的态度。如果说周的品德无比高尚,不也是一种虚假的说法吗?这是第八点疑问。

    【原文】

    《论语》日:分太伯可谓至德也已,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按《吕氏春秋》所载云云,斯则太王钟受厥孙,将立其父,太伯年居长嫡,地实妨贤。向若强颜苟视,怀疑不去,大则类卫极之诛,小则同楚建之逐,虽欲勿让,君亲其立诸?且太王之姐,太伯来赴,季历承考遗命,推让厥昆。太伯以形质已残,有辞获免。原夫毁兹玉体,从彼被发者,本以外绝嫌疑,内释猜忌,譬雄鸡自断其尾,用获免于人牺者焉。又按《春秋》晋士劳见申生之将废也。曰:如吴太伯犹有令名。斯则太伯、申生,事如一体。直以出处有异,故成败不同。若夫子之论太伯也,必美其因病成妍,转祸为福,斯则当矣。如云可谓至德者,无乃谬为其誉乎?其疑九也。

    【译文】

    《论语》说:“太伯的品德无比的高尚,三次将天下让给弟弟季历,然而,他并没有宣扬自己让位的行为,故而,百姓们无从歌颂他的高尚品德。”按,《吕氏春秋》所说的就不是这样的了。太王钟爱他的孙子姬昌,便欲将爵位传给昌的父亲季历,然而,太伯是嫡长子,他是季历的大哥,他的这种身份、地位妨碍了季历即位。如果,他装聋作哑,视而不见,带着侥侥幸的心理徘徊而不肯离去,那么,他必然会有灾祸,大的会象卫太子极那样有杀身之祸,小的也如同楚太子建那样,流亡他国。他想不让天下,可是他的父亲能立他为继承人吗?太王死时,太伯来奔丧,季历将父亲临终安排的帝位,让给兄长。太伯则以身体不好,精神颓丧为由,使弟弟接受了他的辞让。其实,太伯毁伤自己的玉体,断发纹身,其目的是向外人表明自己没有占据帝位的欲望,同时,也让弟弟季历不要猜测自己有什么政治企图,从而忌恨自己。这就象一只公鸡,主动斩断自己漂亮的尾巴,使自己等同于丑陋的母鸡,从而使自己不会成为祭神的供品。又按,《春秋》中说:晋国士子劳见太子申生将要被废为庶人,便对他说,不如流亡他乡,象吴太伯那样,还能统治一方。由此也可以看出,太伯和后代的申生,其遭遇的性质是一样的。只不过事情发生的时间、地点不同,故而,结局不一样,一个保全了性命,一个身首异处。如果孔子说太伯因祸而得福,因父亲的嫌恶而使他无意中得到了好的名声,这是确当的。但是,如果说他拱手将天下让给弟弟,并以此说明他的品德无比高尚,这种赞美岂不是荒谬吗?这是第九点疑问。

    【原文】

    《尚书•金滕》篇云:“管蔡流言,公将不利于孺子。”《左传》云:“周公杀管叔而放蔡叔,夫岂不爱?王室故也。”按《尚书•君爽》篇序云:“召公为保,周公为师,相成王为左右,召公不说。”斯则旦行不臣之礼,挟震主之威,迹居疑似,坐招汕谤,虽爽以亚圣之德,负明允之才,目睹其事,犹怀愤慈。况彼二叔者,才处中人,地居下国,侧闻异议,能朴环猜习原其推戈反噬,事由误我。而周公自以不诚,速加显戮。与夫汉代之赦淮南,明帝宽阜陵,一何远哉!斯则周公于友于之义薄矣。而《书》之所述,用为美谈者,何哉?其疑十也。

    【译文】

    《尚书•金滕》说:“武王死后,管叔和他的几个弟弟就在国内散布谣言,说周公将对年幼的成王不利。”《左传》又说:“周公处死了散布流言蜚语的兄长管叔,流放了弟弟蔡叔,难道是不爱他们吗?不,这样做是为了王室整体的利益啊。”按,《尚书•君爽》篇“序”中说:“周成王时,召公是太保,周公是太师,辅佐成王,为左右大臣。召公不高兴。”召公为什么不高兴呢?因为周公旦行使了帝王的权力,所作所为不符合臣子的身份,权势过大,对帝王构成了威胁。而且,举动可疑,招致许多人对他讥嘲责骂。召公有着孟子的德行与度量,并怀有圣贤的才能,看到这种情况,还很气愤,何况管叔与蔡叔二人,才能中等,又处于偏僻贫穷的小国,从小道上听到周公心怀不轨的消息,心中能不生出一些猜疑吗?考察周公动刀杀人并反咬他们谋反的原因,大概为管、蔡二人不但没有赞美他,反而给他造成了不好的影响。于是,周公便用不和善的态度,将他们迅速杀死。这种做法与汉代孝文帝宽恕想谋反的淮南厉王刘长、与汉章帝赦免想叛乱的阜陵质王刘延,有多么大的距离啊。由此可见,周公此人对兄弟薄情寡义。然而,《尚书》给予他那么高的评价,是什么原因哪?这是第十点疑问。

    【原文】

    大抵自春秋以前,《尚书》之世,其作者述事如此。今取其正经雅言,理有难晓,诸子异说,义或可凭,参而会之,以相研核,如异于此,则无论焉。

    夫远古之书,与近古之史,非唯繁约不类,固亦向背皆殊。何者?近古之史也,言‘唯详备,事罕甄择。使夫学者睹一邦之政,则善恶相参;观一主之才,而贤愚殆半。至于远古则不然。夫其所录也,略举纲维,务存褒讳。寻其终始,隐没者多。尝试言之,向使汉、魏、晋、宋之君,生于上代;尧、舜、禹、汤之主,出于中叶。傅史官易地而书,各叙时事、校其得失,固未可量。若乃轮扁称其糟粕,孔氏述其传疑。孟子曰:“尽信书,不如无书,武成篇,吾取其二三简。”推此而言,则远古之书,其妄甚矣。岂比夫王沈之不实,沈约之多诈,若斯而已哉!

    【译文】

    大致从《尚书》所记载的历史开始,到《春秋》所记的之前,写作史书的人所叙述的重大历史事件就是这样了。这里我们从经典中摘取那些道理有难以通晓的地方,而诸子异说中有可作依据的说法,把它们汇合起来,互相参考,来甄别真假,考察事情的真相。除此之外,这里就不加讨论了。

    远古的史书与近古的史书,不同之处不仅仅在于一个内容简洁,记事粗略,一个内容丰富,记载详细。根本的不同,还在于记载历史的态度不同。为什么这样说呢?近古的史书,记言则将人物的话详细地记入书中,对于历史事件,则很少去甄别、选择,而是不论好的坏的,一股脑儿地全记下来。这样,使得后世的学者了解一个朝代的政治状况,既知道有哪些好的方面,也知道有哪些差的方面。了解一个国君的才能,既晓得他作出了哪些英明决策,又晓得做过哪些愚蠢的举动。然而,远古的史书就不是这样了,它所记录的,都是提纲大概,对于史官心目中的好君主,则带着颂扬的主观态度去记事,而不惜改变事实或隐讳不写。后代学者,考察某一朝代的情况,发现未记载的事情很多,使得许多史事湮没无闻。不妨作这样一个假若,如果让汉、魏、晋、与南朝宋的国君生于上古时代,而让尧、舜、禹、汤这些有德有才的国君生活于近古,再让上古与近古的史官也调换一下时间位置,那么,这些史官们对历史的记载,对一个朝代的政治状况以及对君主的评价,就不一定象现在的史书这样了。关于古书,普通人如木匠轮扁说它们是古人的糟粕,圣贤者象孔子也认为有可疑的地方。孟子则说:“如果人们对书本十分迷信,相信里面所说的一切,那还不如没有书。我对于《尚书•武成》篇,认为其中只有二三片竹简的内容还可取。”由此推论,则远古的历史书籍,虚妄不实的内容真是太多了。这岂不是和后世的王沈、沈约以自己的爱憎态度去篡改历史,虚构事实一样吗!


如果你对史通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 点击这里 发表。
重要声明:典籍《史通》所有的文章、图片、评论等,与本站立场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