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内篇一 诗教上

类别:史部 作者:章学诚(清) 书名:文史通义

    同衰文弊,六艺道息,而诸子争鸣。盖至战国而文章之变尽,至战国而著述之事专,至战国而后世之文体备;故论文于战国,而升降盛衰之故可知也。战国之文,奇邪错出,而裂于道,人知之;其源皆出于六艺,人不知也。

    后世之文,其体皆备于战国,人不知;其源多出于《诗》教,人愈不知也。

    知文体备于战国,而始可与论后世之文;知诸家本于六艺,而后可与论战国之文;知战国多出于《诗》教,而后可与论六艺之文;可与论六艺之文,而后可与离文而见道;可与离文而见道,而后可与奉道而折诸家之文也。

    战国之文,其源皆出于六艺。何谓也?曰:道体无所不该,六艺足以尽之。诸子之为书,其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必有得于道体之一端,而后乃能恣肆其说,以成一家之言也。所谓一端者,无非六艺之所该,故推之而皆得其所本,非谓诸子果能服六艺之教,而出辞必衷于是也。《老子》说本阴阳,《庄》、《列》寓言假象,《易》教也。邹衍侈言天地,关尹推衍五行,《书》教也。管、商法制,义存政典,《礼》教也。申、韩刑名,旨归赏罚,《春秋》教也。其他杨、墨、尹文之言,苏、张、孙、吴之术,辨其源委,挹其旨趣,九流之所分部,《七录》之所叙论,皆于物曲人官,得其一致,而不自知为六典之遗也。

    战国之文,既源于六艺。又谓多出于《诗》教,何谓也?曰:战国者,纵横之世也。纵横之学,本于古者行人之官。观春秋之辞命,列国大夫,聘问诸侯,出使专对,盖欲文其言以达旨而已。至战国而抵掌揣摩,腾说以取富贵,其辞敷张而扬厉,变其本而加恢奇焉,不可谓非行人辞命之极也。孔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奚为?”

    是则比兴之旨,讽喻之义,固行人之所肄也。纵横者流,推而衍之,是以能委折而入情,微婉而善讽也。九流之学,承官曲于六典,虽或原于《书》、《易》、《春秋》,其质多本于礼教,为其体之有所该也。及其出而用世,必兼纵横,所以文其质也。古之文质合于一,至战国而各具之,质当其用也,必兼纵横之辞以文之,周衰文弊之效也。故曰:战国者,纵横之世也。

    后世之文,其体皆备于战国。何谓也?曰:子史衰而文集之体盛,著作衰而辞章之学兴。文集者,辞章不专家,而萃聚文墨,以为蛇尤之菹也。后贤承而不废者,江河导而其势不容复遏也。经学不专家,而文集有经义;史学不专家,而文集有传记:立言不专家,即诸子书也。而文集有论辨。后世之文集,舍经义与传记、论辨之三体,其余莫非辞章之属也,而辞章实备于战国,承其流而代变其体制焉。学者不知,而溯挚虞所裒之《流别》,挚虞有《文章流别传》。甚且以萧梁《文选》,举为辞章之祖也,其亦不知古今流别之义矣。

    今即《文选》诸体,以征战国之赅备。挚虞《流别》,孔逭《文苑》,今俱不传,故据《文选》。京都诸赋,苏、张纵横六国,侈陈形势之遗也。

    《上林》、《羽猎》,安陵之从田,龙阳之同钧也。《客难》、《解嘲》,屈原之《渔父》、《卜居》,庄周之惠施问难也。韩非《储说》,比事征偶,《连珠》之所肇也。前人已有言及之者。而或以为始于傅毅之徒,非其质矣。

    孟子问齐王之大欲,历举轻暖肥甘,声音采色,《七林》之所启也。而或以为刨之枚乘,忘其祖矣。邹阳辨谤于梁王,江淹陈辞于建平,苏秦之自解忠信而获罪也。《过秦》、《王命》、《六代》、《辨亡》诸论,抑扬往复,诗人讽谕之旨,孟、荀所以称述先王,儆时君也。屈原上称帝喾,中述汤、武,下道齐桓,亦是。淮南宾客,梁苑辞人,原、尝、申、陵之盛举也。东方、司马,侍从于西京,徐、陈、应、刘,征逐于邺下,谈天雕龙之奇观也。

    遇有升沉,时有得失,畸才汇于末世,利禄萃其性灵,廊庙山林,江湖魏阙,旷世而相感,不知悲喜之何从,文人情深于《诗》、《骚》,古今一也。

    至战国而文章之变尽,至战国而后世之文体备,其言信而有征矣。至战国而著述之事专。何谓也?曰:古未尝有著述之事也,官师守其典章,史臣录其职载。文字之道,百官以之治,而万民以之察,而其用已备矣。是故圣王书同文以平天下,未有不用之于政教典章,而以文字为一人之著述者也。

    详见外篇《较雠略。著录先明大道论》,道不行而师儒立其教,我夫子之所以功贤尧舜也。然而予欲无言,无行不与,六艺存周公之旧典,夫子未尝著述也。《论语》记夫子之微言,而曾子、子思,俱有述作以垂训,至孟子而其文然后闳肆焉,著述至战国而始专之明验也。《论语》记曾子之没,吴起尝师《曾子》,则《曾子》没于战国初年而《论语》成于战国之时明矣,春秋之时,管子尝有书矣;《鬻子》、《晏子》,后人所托。然载一时之典章政教,则犹周公之有《官礼》也。记管子之言行,则习管氏法者所缀缉,而非管仲所著述也。或谓管仲之书,不当称桓公之谥,阎氏若璩又谓后人所加,非《管子》之本文。皆不知古人并无私自著书之事,皆是后人缀辑,详《诸子》篇,兵家之有《太公阴符》,医家之有《黄帝素问》,农家之《神农》、《野老》,先儒以谓后人伪撰,面依托乎古人。其言似是,而推究其旨,则亦有所未尽也。盖末数小技,造端皆始于圣人,苟无微言要旨之授受,则不能以利用千古也。三代盛时,备守人官物曲之世氏,是以相传以口耳,而孔、孟以前,未尝得见其书也。至战国而官守师传之道废,通其学者,述旧闻而著于竹帛焉,中或不能无得失,要其所自,不容遽昧也。以战国之人,而述黄、农之说,是以先儒辨之文辞,而断其伪托也;不知古初无著述。而战国始以竹帛代口耳。外史掌三皇五帝之书,及四方之志,与孔子所术六艺旧典,皆非著述一类,其说已见于前。实非有所伪托也。然则著述始专于战国,盖亦出于势之不得不然矣。著述不能不衍为文辞,而文辞不能不生其好尚。后人无前人之不得已,而惟以好尚逐于文辞焉,然犹自命为著述。是以战国为文章之盛,而衰端亦已兆于战国也。

    【译文】

    周代衰落,文化破败,六经的道止息不通,而诸子争鸣,大概到战国时文章的变化穷尽,到战国时著述的事专门化,到战国时后世的文体完备。因此,讨论战国时的文章,可以知道文章升降盛衰的原因。战国的文章,奇异不正的东西错杂出现。分裂了道,人们是知道的。它们的源头都出自六经,人们不知道,后世的文章,体裁都在战国完备。 人们不知道,它们的源头大多出自《 诗》 教,人们更不知道了:知道文体在战国完备,才可以和他谈论后世的文章.知道诸子根源于六经,然后可以和他谈论战国的文章;知道战国文章大多出自《 诗》教,然后可以和他谈论六经的文章。可以和他谈论六经的文章,然后可以和他分析文章而见到道。可以和他分析文章而见到道,然后可以和他尊奉道而评判诸子的文章。

    战国的文章,它们的源头都出自六经,是什么意思呢?解答是:道的本体没有什么不具备的,六经完全可以包括道的本体。诸子的著书,他们主张有根据、言论有道理的,必定是在道体的一个方面有所得,然后才能够放纵自己的学说,用来成为一家之言。所谓一个方面,没有不是六经所具备的,因此,推究它就都能求得它的根本,不是说诸子果真能信服六经的教化,出言辞必定与六经适合。老子学说根据阴阳说,庄子、列子寄托言论假借形象,是《 易》 教,邹衍夸张地谈天说地,关尹子推衍五行的说法,是《 书》 教。管仲、商鞍的法制,意思存留在治国典章里,是《 礼》 教。申不害、韩非的邢名说,意旨归向赏罚,是《 春秋》 教。其他杨朱、墨子、尹文的言论,苏秦、张仪、孙武、吴起的策略,辨别他们的源流,吸取他们的意旨,是九流所区分类别的,《 七录》 所排列评述的,他们对于六典所述自然界物的效用和人世官的才能,都有相同的趋向,却不自知是六典的遗留。

    战国的文章,既说源头出自六经,又说大多出自《 诗》 教,是什么意思呢?解答是:战国,是纵横术的时代。纵横学说,源出占代行人之官。看春秋时期的应对言辞,各国大夫访问别的诸侯国,出使独立应对,大概要文饰自己的言辞来表达意思罢了。到战国时就有击掌揣摩的事情,驰骋说词来取得富贵,他们的说词铺张扬厉,改变原来的样子而更加奇特,不可以说不是行人应对言辞的极致。孔子说:“诵读《 诗》 三百篇,授予政事,却不通晓;出使四方,却不能独立应对;即使读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呢?”那么,比兴的含意,讽谕的意义,本来就是行人所练习的。纵横家一类,推究而加以发展,所以能曲折回旋而打动人情,精微委婉而善于讽谕。九流的学说,继承了六典关于人世官和自然界物的叙述,虽然有的源出《 尚书》 、《 易》 、《 春秋》 ,而它们的实质大多根据《 礼》 教,因为《 礼》 的本体有所包括。等到它们出来运用于世,必定要兼有纵横术,用来文饰它们的实质。古时文采和实质是统一的,到战国时却各自存在。实质当运用的时候,必定要兼有纵横家的文辞来文饰,这是周代衰落文化破败的结果。所以说:战国,是纵横术的时代。

    后世的文章,体裁都在战国完备,是什么意思呢?解答是:子书、史书衰落而文集的形式兴盛,学术著作衰落而文学兴起。文集这种形式,文学不是专门家,而汇聚起文章,作为龙蛇生活的大泽。详见《 文集》 篇。后世贤能继承而不废止,就像江河畅通而那势头不容许再阻拦住。经学不是专门家,而文集里有说经之文;史学不是专门家,而文集里有传记;立言不是专门家,就是诸子书。而文集里有论辩文。后世的文集,去掉说经之文、传记和论辨文三种体裁,其余没有不是文学一类的。而文学实在是在战国时完备,后世接续那源流而世代改变它的形式。学者不知道这些,却上溯挚虞编集的《 流别》 ,挚皮有《 文章流别传》 。甚至把南朝梁时编的《 文选》 推举作文学之祖,他们只是不知道古今文章流派的意思呀。

    现在就《 文选》 各种体裁,用来验证战国时文体的完备。挚虞《 流别》 ,孔追《 文苑》 ,都没有流传下来,因此根据《 文选》 。京都诸赋,是苏秦、张仪在六国间合纵连横、夸张地谈论地形的遗留。《 上林赋》 、《 羽猎赋》 ,类似安陵君随行田猎,龙阳君陪同钓鱼。《 答客难》 、《 解嘲》 ,类似屈原的《 渔父》 、《 卜居》 ,庄周所写的惠施话问。韩非的《 储说》 ,排比故事,寻求对偶,是连珠体的开端,前人已经有说到这.点的。而有的人认为是从傅毅等人开始,傅玄的话。这就不符合实际了。孟子问齐王的大欲望,一一列举轻暖、肥甘、声音、采色,是七林的开始,而有的人认为是由枚乘创始,这就数典忘祖了。邹阳向梁王申辩所受的毁谤,江淹向建平王上书陈辞,类似苏秦的自我辩解忠信反而得罪。《 过秦》 、《 王命》 、《 六代》 、《 辨亡》 等论,抑扬往复,有《 诗经》 作者讽谕的意旨,而《 诗经》 是孟子、荀子用来述说先王功业、告诫当代君主的。屁原上称帝誉,中述商汤、周武,下道齐担,也是这样。淮南王招致宾客,梁孝王聚集文人,类似平原君、孟尝君、春申君、信陵君的盛举。东方朔、司马相如,在西京侍从汉武帝,徐干、陈琳、应场、刘祯,在邺城相聚游乐宴饮,类似邹衍• 邹爽谈天雕龙的奇观• 际遇亨升有沉,时机有得有失,奇特的人才汇聚在没落的时代,利禄填满了人的心灵,朝廷和山林,江湖和魏朔,年代久远而引发感触,不知道悲伤或喜悦从哪里来。文人对《 诗经》 、《 离骚》 有深沉的情感,从古到今是一样的。

    到战国时文章的变化穷尽,到战国时后世的文体完备,这话真实而有验证了。到战国时著述的事专门化,是什么意思呢?解答是:古时未曾有著述的事,官师掌管自己的典章,史臣录写自己的职务记载。文字的规律,百官用它治理,百姓用它观察,它的用处已经完备了。因此圣王统一文字来平定天下,没有不是用在政教典章上,却用文字进行个人著述的。详见外篇《 校钵略• 著述先明大道论》 。道不能实行而儒家建立了教化,这是我们的孔夫子功绩胜过尧舜的原因。然而孔子说“我想不说话”, “我所作没有不和各位共同的’, ,六经保存了周公遗留的典章,孔夫子未曾著述。《 论语》 记录孔子的精微言论,而曾子、子思都有著作以流传教诲,到孟子,他的文章就恢宏悠肆了。这是著述到战国开始专门化的明显证据。《 论语》 记载曾子的去世,吴起曾经师从曾子,那么,曾子卒于战国初期,《 论语》 成书在战国时期就明显了。春秋时期,管子曾有著述,《 常子》 、《 圣子》 ,是后人伪托。但记载的是当时的典章制度、政治教化,就像周公的有《 周礼》 ,记载管子的言行,就是研习管子学说的人所编辑的,而不是管仲本人所著述的。有人说管仲的书不应当称呼齐桓公的谧号,阎若娘又说是后人增加的,不是《 管子》 的原文,都不知道古人并没有个人著书的事.他们的书都是后人所编辑的。详见《 诸子》 篇。兵家有《 太公阴符》 ,医家有《 黄帝素问》 ,农家有《 神农》 、、《 野老》 ,前代儒者认为是后人伪作而假托古人。这话似乎正确,而推究他们的意思,则也有没有说尽的地方。大概不重要的技艺方术,创立头绪都从圣人开始,如果没有精微言论重要意旨的传授和接收,就不能用它们数千年发挥效能。夏商周三代兴盛的时候,官员各自守住有关人间官和自然界事物的世袭官职,所以知识用白耳相传,在孔子、孟子以前,未曾见到他们的书。到战国时,官。师传授知识的办法废止,通晓那学说的人,记述过去所听到的而写成文字。其中也许不可能没有疏误,总括它的来源,不容许仓促弄迷乱。以战国时的人来记述黄帝、神农的言论,因此前代儒者辨别爸们的文辞,判断它们是伪托的,不知道古代本来没有著述这回事,到战国才用文字代替了口耳相传,《 周礼》 外史掌管三皇五帝的书,及各国史书,与孔子所记述的六经旧典籍,都不是著述一类。这说法已见前面。实在不是有伪托的地方。那么著述在战国开始专门化,大概也是由于趋势不得不这样了。著述不能不发展为文辞,而文辞不能不产生对它的爱好。后人没有前人那样的不得己,却只是凭着爱好在文辞方面竞争,但是还自称是著述。所以战国是文章兴盛的时期,而衰落的开端也已经在战国有了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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