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内篇三 习固

类别:史部 作者:章学诚(清) 书名:文史通义

    辨论乌乎起?起于是非之心也;是非之心乌乎起?起于嫌介疑似之间也;乌乎极?极于是尧非桀也。世无辨尧、桀之是非,世无辨天地之高卑也。

    目力尽于秋毫,耳力穷乎穴蚁;能见泰山,不为明目,能闻雷霆,不为聪耳。

    故尧、桀者,是非之名,而非所以辨是非也。嫌介疑似,未若尧、桀之分也。

    推之而无不若尧、桀之分,起于是非之微,而极于辨论之精也,故尧、桀者,辨论所极;而是非者,隐微之所发端也。

    隐微之创见,辨者矜而宝之矣。推之不至乎尧、桀,无为贵创见焉。推之既至乎尧、桀,人亦将与固有之尧、桀而安之也。故创得之是非,终于无所见是非也。

    尧、桀无推者也。积古今之是非而安之如尧、桀者,皆积古今人所刨见之隐微而推极之者也。安于推极之是非者,不知是非之所在也。不知是非之所在者,非竟忘是非也,以谓固然而不足致吾意焉尔。

    触乎其类而动乎其思,于是有见所谓诚然者,非其所非而是其所是,矜而宝之,以谓隐微之创见也。推而合之,比而同之,致乎其极,乃即向者安于固然之尧、桀也。向也不知所以,而今知其所以,故其所见有以异于向者之所见,而其所云实不异于向者之所云也。故于是非而不致其思者,所矜之创见,皆其平而无足奇者也。

    酤家酿酒而酸,大书酒酸减直于门,以冀速售也。有不知书者,入饮其酒而酸,以谓主人未之知也。既去而遗其物,主家追而纳之,又谓主人之厚己也,屏人语曰:“君家之酒酸矣,益减直而急售?”主人闻之而哑然也。

    故于是非而不致其思者,所矜之创见,乃告主家之酒酸也。

    尧、桀固无庸辨矣。然被尧之仁,必有几,几于不能言尧者,乃真是尧之人也;遇桀之暴,必有几,几于不能数桀者,乃真非桀之人也。千古固然之尧、桀,犹推始于几,几不能言与数者,而后定尧、桀之固然也。故真知是非者,不能遽言是非也;真知是尧非桀者,其学在是非之先,不在是尧非桀也。

    是尧而非桀,贵王而贱霸,尊周、孔而斥异端,正程、朱而偏陆、王,吾不谓其不然也;习固然而言之易者,吾知其非真知也。

    【 译文】

    辩论是从哪里产生的呢?它产生于人有分辨是非之愿望。分辨是非的愿望又是怎么产生的呢?它产生于善恶美丑常在真假疑似之间。它的终点在哪里?终点在分出尧是架非。世人无须分辨尧、禁的是与非,如同世人无须分辨天地的高与低。眼力最好的能明察秋毫,听觉最灵的能听到蚁穴里蚂蚁的动静。能看见泰山,不能算视力强;能听见炸雷,不能算听力好。所以说尧、莱只是是非的一种名号标志,而其本身并不是在辨别是非,善恶美丑在真假疑似之间,本不像尧、桀那样是非分明,但通过推求便也没有什么不像尧、桀那样的是非分明了。从是非的细微隐秘之处开始,而结束于辩论的精密之中。所以尧、桀是辩论的最终结果,而是非则是从细微隐秘之处进行辨析的开端。

    在隐蔽细微的地方有了一点发现,辩论家们便骄矜地把它当作瑰宝似的。对它进行推求,如果不能达到尧是桀非的境界,那便不是什么可贵的创见。而推求之后达到了尧是桀非的地步,那么世人也将把它看作如尧是桀非这类原本固有的东西自然地接受下来。所以新发现的是非,结果却看不见是非的所在。

    尧是、桀非,是无须进行推求的。人们所积累的从古至今的是是非非的认识能如尧是、桀非那样习惯地接受下来,这都是古今之人把隐蔽微细的发现已推求到极点的是非。不加思考地接受已经推求到极致的是非,并不知道是非的真正所在;不知道是非的真正所在,并非竟然忘记了是非,而是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用不着我把心思花费在这上面。

    有的人也会触类旁通而受到一些启发,于是察见到确实存在的一些问题,但他肯定的正是别人所肯定的,他否定的也正是别人所否定的,还骄矜地把它当作瑰宝似的,认为它是从隐蔽细微之中产生的一个创见。进行推求也正好相合,进行考核也正好相同,把是非的辨别推到了一个极点,原来就是以前所习见的原本固有的是非观念。过去不知其所以然,而今则知道了个中道理,所以他现在所看见的已不同于过去所看见的,但他所说的结果却与他过去所说的没有什么不同。因此说对是非不加思辨的人,他所炫耀的创见,都是平淡无奇的。从前有个酒家酿造的酒变酸了,于是在门口写了酒酸减价几个大字,希望快点卖出去。有个不识字的人,进去喝酒才发觉酒酸了,他以为店家还不知道此事。离开时他把东西遗忘在店里,店主追上来把东西交给他,他又认为店主对他特别好,于是悄悄告诉店主说:“您家的酒酸了,何不减价赶快卖掉?”主人听了这话不禁嘿嘿直笑。所以说对是非不加思辨的人,他所矜夸的创见,就像告诉店主酒酸了一样。

    尧和桀固然是不用进行辨析了。但是人们所承受的尧的仁爱,一定还有隐微的东西不为人知,如果能推求到细微得难以用语言表达的地步,那才算是真正肯定尧的人;人们所遭遇的桀的暴虐,一定还有隐微的地方不为人知,如果能推求到细微得不能数说的地步,那才算是真正否定桀的人。千古以来已有定论的尧、桀,仍然可以从隐微之处开始推求,推求到细微得不能用言辞称赞、数说的地步,然后才能确定先前尧是桀非的观点。所以真正知道是非的人,无法匆忙评判是非。真正知道尧是桀非的人,他的学识在确定是非之前,而不在于肯定尧否定桀本身。

    称赞尧而非难桀,崇尚王道而轻视霸道,尊祟周公、孔子而排斥异端邪说,以程朱的性理之学为符合正道的学说,而以陆王的心学为异说,我不是说他们这样说不对;但因袭前人的见解而随意发表意见的人,并非真正懂得,这我都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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