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内篇三 文集

类别:史部 作者:章学诚(清) 书名:文史通义

    集之兴也,其当文章升降之交乎?古者朝有典谟,官存法令,风诗采之闾里,敷奏登之庙堂,未有人自为书,家存一说者也。刘向校书,叙录诸子百家,皆云出于古老某官某氏之掌,是古无私门著述之征也。余详外篇。自治学分途,百家风起,周、秦诸子之学,不胜纷纷,识者已病道术之裂矣。

    然专门传家之业,未尝欲以文名,苟足显其业,而可以传授于其徒,诸子俱有学徒传授,《管》、《晏》二子书,多记其身后事,《庄子》亦记其将死之言,《韩非。存韩》之终以李斯驳议,皆非本人所撰。盖为其学者,各据闻见而附益之尔。则其说亦遂止于是,而未尝有参差庞杂之文也。两汉文章渐富,为著作之始衰。然贾生奏议,编入《新书》;即《贾子书》。唐《集贤书目》始有《新书》之名。相如词赋,但记篇目;《艺文志》《司马相如赋》二十九篇,次《屈原赋》二十五篇之后,而叙录总云,诗赋一百六家,一千三百一十八篇。盖各为一家言,与《离骚》等。皆成一家之言,与诸子未甚相远,初未尝有汇次诸体,裒焉而为文集者也。自东京以降,讫乎建安、黄初之间,文章繁矣。然范、陈二史,《文苑传》始于《后汉书》。所次文士诸传,识其文笔,皆云所著诗、赋、碑、箴、颂、诔若干篇,而不云文集若干卷,则文集之实已具,而文集之名犹未立也。《隋志》:“别集之名,《东京》所创。”盖未深考。自挚虞创为《文章流别》,学者便之,于是别聚古人之作,标为别集。则文集之名,实仿于晋代。陈寿定《诸葛亮集》二十四篇,本云《诸葛亮故事》,其篇目载《三国志》,亦子书之体。而《晋书。陈寿传》云,定《诸葛集》,寿于目录标题,亦称《诸葛氏集》,盖俗误云。而后世应酬牵率之作,决科俳优之文,亦泛滥横裂,而争附别集之名,是诚刘《略》所不能收,班《志》所无可附;而所为之文,亦矜情饰貌,矛盾参差,非复专门名家之语无旁出也。夫治学分而诸子出,公私之交也;言行殊而文集兴,诚伪之判也。势屡变则屡卑,文愈繁则愈乱。苟有好学深思之士,因文以求立言之质,因散而求会同之归,则三变而古学可兴,惜乎循流者忘源,而溺名者丧实,二缶犹且以钟惑,况滔滔之靡有底极者!

    昔者向、歆父子之条别,其《周官》之遗法乎?聚古今文字而别其家,合天下学术而守于官,非历代相传有定式,则西汉之末,无由直溯周、秦之源也。《艺文志》有录无书者,亦归其类,则刘向以前必有传授矣。且《七略》分家,亦未有确据,当是刘氏失其传。班《志》而后,纷纷著录者,或合或离,不知宗要;其书既不尽传,则其部次之得失,叙录之善否,亦无从而悉考也。苟勖《中经》有四部,诗赋图赞,与汲冢之书归丁部。王俭《七志》,以诗赋为文翰志,而介于诸子军书之间,则集部之渐日开,而尚未居然列专目也。至阮孝绪撰《七录》,惟技术、佛、道分三类,而经典、纪传、子兵、文集之四录,已全为唐人经、史、子、集之权舆;是集部著录,实仿于萧梁,而古学源流,至此为一变,亦其时势为之也。呜呼!著作衰而有文集,典故穷而有类书。学者贪于简阅之易,而不知实学之衰;狃于易成之名,而不知大道之散。江河日下,豪杰之士,从狂澜既倒之后,而欲障百川于东流,其不为举世所非笑,而指目牵引为言词,何可得耶?

    且名者,实之宾也;类者,例所起也。古人有专家之学,而后有专门之书;有专门之书,而后有专门之授受。郑樵盖尝云尔。即类求书,因流溯源,部次之法明,虽三坟五典,可坐而致也。自校雠失传,而文集类书之学起,一编之中,先自不胜其庞杂;后之兴者,何从而窥古人之大体哉?夫《楚词》,屈原一家之书也,自《七录》初收于集部,《隋志》特表《楚词》类,因并总集别集为三类,遂为著录诸家之成法。充其义例,则相如之赋,苏、李之五言,枚生之《七发》,亦当别标一目,而为赋类、五言类、《七发》类矣。

    总集别集之称,何足以配之?其源之滥,实始词赋不列专家,而文人有别集也。《文心雕龙》,刘勰专门之书也。自《集贤书目》收为总集,《隋志》已然。《唐志》乃并《史通》、《文章龟鉴》、《史汉异义》为一类,遂为郑略、马《考》诸子之通规。《郑志》以《史通》入通史类,以《雕龙》入《文集》类。夫渔仲校雠,义例最精,犹舛误若此,则俗学之传习已久也。

    充其义例,则魏文《典论》,葛洪《史钞》,张骘《文士传》,《典论。论文》如《雕龙》,《史钞》如《史汉异义》,《文士传》如《文章龟鉴》,类皆相似。亦当混合而入总集矣,史部子部之目何得而分之?《典论》,子类也;《史钞》、《文士传》,史类也。其例之混实由文集难定专门,而似者可乱真也。著录既无源流,作者标题,遂无定法。郎蔚之《诸州图经集》,则史部地理而有集名矣;《隋志》所收。王方庆《宝章集》,则经部小学而有集名矣;《唐志》所收。玄觉《永嘉集》,则子部释家而有集名矣。《唐志》所收。百家杂艺之末流,识既庸暗,文复鄙俚,或抄撮古人,或自明小数,本非集类,而纷纷称集者,何足胜道?虽曾氏《隆平集》,亦从流俗,当改为传志,乃为相称。然则三集既兴,九流必混,学术之迷,岂特黎丘有鬼,歧路亡羊而已耶?

    【 译文】

    文集的兴起,大概正当文章盛衰变化之际吧。古时侯朝廷有《 尚书》 一类的经典,官府有法令制度,民歌采自民间间巷,奏章上呈给皇帝,没有个人独自写书,人人自创一说的情况。刘向校书,为诸子百家撰写提要,都指明是出于古代某官某氏主管,这是古代没有私家著述的一个证明。其余详见外篇。自从政治与学术分道扬镰,诸子百家如风起云涌,周、秦诸子学说,不胜纷纷扰扰,有识之士对治道与学术分裂的情形己经有过不满。但那些世代相传的专门学说,并未曾想用文章来扬名。如果足以表现他的学说而可以传授给他的弟子,诸子都有弟子传授,《 管子》 、《 姜子》 两部书多记载有他们身后的事情,《 庄子》 也记载了他临死的话,《 韩非子。存韩篇》 以李斯的驳议殿后,都不是本人所撰。大概是继承他们的学说的弟于,各自根据自己的见闻而增添进去的。那么他的学说也只限于在弟子中流传,而未曾有那些参差抵梧、庞杂混乱的文章。两汉时期文章渐渐丰富起来,这正是著作开始衰落的时侯。然而贾谊的奏议,编人《 新书》 ,即《 贾子书》 ,唐代《 集赞书目》 上才开始有《 新书》 之名。司马相如的词赋,只记篇目,《 汉书• 艺文志》 载《 司马相如斌》 二十九篇,编排在《 屈原斌》 二十五篇之后,而《 艺文志• 诗斌略序》 总称诗斌一百零六家,一千三百一十八篇,大概各自都被看作是一家之言,与《 离骚》 等同。都自成二家之言,与诸子相去不是太远,原本未曾有汇纂各种文体,聚在一起而编为文集的。自从东汉之后,到建安、黄初之间,文章已经很繁盛了,但范哗、陈寿的两部史书,《 文苑传》 开始于《 后汉书》 。所编纂的那些文人列传,记载他们的文章,都说所著诗、赋、碑、篇、颂、诛若干篇,而不说文集若干卷,那么可说文集之实已经具备,而文集之名尚未确立。《 隋书• 经籍志》 说:“别集之名,是东汉所创立的。”大概没有深入考察。自从挚虞首创《 文章流别集》 这种形式,学者感到很方便,于是另外汇聚古人的作品,标为“别集”,那么文集的名称,实际上始于晋代。陈寿编定《 诸葛亮集》 二十四篇,本来名为《 诸葛亮故事》 ,其篇目载于《 三国志• 蜀书• 诸葛亮传》 ,也是子书的体例。而《 晋书• 陈寿传》 则说定名为《 诸葛集》 ,陈寿在目录标题上也称为《 诸葛氏集》 ,大概是世俗误传。而后世应酬草率的作品,科举策问、戏谑逗笑的文辞,也泛滥成灾而争相依附在文集的名称之下,这诚然是刘欲的《 七略》 所不能收,班固的《 汉书• 艺文志》 所无可附加的。而他们所作的文章,也矜夸修饰、矫揉造作,参差矛盾,不再象有专门传授而能自成一家者的言辞那样没有旁门左道的东西。政治与学术分离便产生了诸子百家,这正当公私交替之际;言辞与行动不一致便出现了文集,这是真诚与虚假区分的标志。形势屡变则屡衰,文章越繁就越乱。如果有好学深思的人,根据文章来探求创立学说的目的,根据分离来寻求回归会合的途径,那么经历三次变革便可以复兴古学。可惜的是,沿水流而行者忘记了它的源头,沉溺于名分者丢掉了它的实质,对二击与一钟的容量大小犹且感到疑惑,又何况面对那些滔滔不绝而漫无边际的问题呢。

    过去,刘向、刘欲父子对群书进行分类整理,大概是《 周礼》 遗传下来的方法吧互聚集起古今的文字来辨别它们的学术流派,会合天下的学术而由官府掌管,如果不是历代相传有固定的方式,那么在西汉末年,便无从直溯到周、秦的源头。《 汉书• 艺文志》 中有目录而无书的也将它归了类,那么刘向以前一定是有传授的。但是《 七略》 对各家的分类也没有说明确凿的根据于当是从刘氏开始失传的。班固《 艺文志》 之后,纷纷纭纭的目录著作,著录分类或合或离,不知宗旨。既然那些书没有全部流传下来,那么它们分类编排的得失,著录的完善与否,也无从详细考察了。荀励《 中经》 有四部分类,诗赋、图赞与汲家书归人丁部;王俭《 七志》 以诗赋为“文翰志”,介于诸子与兵书之间,那么可见集部的演变正在逐渐定型,但尚未明显标出专门的名称。到阮孝绪撰《 七录》 ,对方技历法、佛教、道教等分为三类,而“经典”、“纪传”、“子兵”、“文集”等四录,则己经完全成了唐人经、史,子、集四部分类的开始。这样看来集部的著录实际上开始于萧梁时代,而古代学术的源流,至此出现一次巨变,这也是那个时代的形势所造成的。唉1 著作衰落因而有了文集,典故陷人了窘境便有了类书。学者贪图于检阅的便利,却不知实学的衰退,习惯于容易成就的虚名,’而不知儒家大道的衰落。江河日下,豪杰之士,在狂澜既倒之后,要想阻挡滔滔东流的江河,他们不为举世所非难讥笑,不被众人指指点点而留下话柄,又怎么能够避免呢?

    况且名称,是服从于内容的;类别,是依据体例而确定的。古人有独立门户、世代传习的学问,然后才有自成一家的著作;有自成一家的著作,然后才有专门的传授学习。郑樵曾经这样说过。根据门类来探求书的内容,沿着水流来追溯源头,分类编排的方法明确了,即使是远古时代的三坟五典,也可以毫不费力地找到它。自从校雄学失传而文集、类书兴起之后,一册之中,先已不胜庞杂,后世的人,又从哪里能窥见古人著述的重要义理呢?《 楚词》 ,是屈原一家之书。自从《 七录》 开始收归集部,《 隋书• 经籍志》 特地标明“楚词”类,因而与“总集”、“别集”并列为集部的三类,于是便成了诸家著录的固定法式。推衍它的义例,那么司马相如的赋,苏武、李陵的五言诗,枚乘的《 七发》 ,也应当另外标明类目,称为赋类、五言类、七发类了,总集、别集的名称哪能完全与之相配呢?校雌学源头的泛滥无边,实际上是从词赋不列为专门的一家而文人各有别集开始的。《 文心雕龙》 ,是刘耙自成一家的著作。自从《 集贤书目》 收人总集之后,《 隋书• 经籍志》 已经如此。《 新唐书• 艺文志》 便把它与《 史通》 、《 文章龟鉴》 、《 史汉异义》 合为一类,于是成了郑樵《 通志• 艺文略》 、马端临《 文献通考• 经籍考》 诸书著录的通则。郑樵《 通志》 把《 史通》 归入通史类,把《 文心雄龙》 归入文集类。渔仲对于校钵,义例最力精审,仍有这样的讹误,那么可见世俗目录学的传习已经很久了。推衍它的义例,那么魏文帝的《 典论》 ,葛洪的《 史钞》 ,张鹭的《 文士传》 ,《 典论• 论文篇》 如《 文心雕龙》 ,《 史钞》 如《 史汉异义》 ,《 文士传》 知《 文章龟鉴》 .类别都很相似。也应当混合起来归人总集了。史部、子部的类别怎么能够区分开呢?《 典论》 ,属于子类;《 史妙》 、《 文士传》 ,属于史类。著录义例的混乱,实在是由于文集难以确定为专门的一类,而貌似者又可以乱真造成的。著录既然没有源流可寻,作者标立书名,便没有固定的方法。郎蔚之的《 诸州图经集》 ,本属于史部地理类著作而用了文集之名;为《 隋书• 经籍志》 所收。王方庆的《 宝章集》 ,则为经部小学类著作而用了文集之名;为《 新唐书,艺文志》 所收。玄觉的《 永嘉集》 ,则为子部释家书而用了文集之名。为《 新唐书• 艺文志》 所收。百家杂说及各种技艺的末流之辈,见识既平庸肤浅,文辞又鄙陋粗俗,或者是摘抄古人的东西,或者是说明自已的一个雕虫小技,本不属于集部却纷纷争着以“集”来命名的著作,哪里值得一一列举呢。即使是曾氏的《 隆平集》 ,也顺从世俗以“集”命名,应当改为传或.志,才算相称.但是集部的三类既已产生,各家学说必然混杂难辨,学术上的迷惑混乱,难道只是像黎丘有鬼、歧路亡羊那样简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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