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明刑

类别:子部 作者:明·于慎行 书名:谷山笔麈

    古时受赃,法极重,如唐肃宗上元间,或告宰相第五琦受人金三百两,遣御史按之,遂坐长流,可谓重矣。近世,赃吏受财五百以上,法方遣戍,其泛指赃数不可核实者,即至千万,不过罢免。又肃宗时,宦官受财为人求官于宰相吕,事觉,宦官杖死,亦罢免。近时,中贵请托宰相,如取如携,纵遇事发,不过革退,未闻杖死,亦未有连坐宰相者。盖今之人情似刻而实纵,今之法纪似密而实疏也。

    唐代宗时,优崇宦官,公求赂遗,无所忌惮。宰相尝贮钱阁中,每赐一物、宣一旨,无空还者。出使所历州县,移文取货与赋税同,皆重载而归。德宗知其弊,有中使受文镇之赂,杖而流之,自是皆莫敢受,可见中官求索乃古今通弊也。近世此风尤甚,阁部大臣奉旨、宣赐、问劳,皆厚有赠遗,即传一旨至部,亦不空还。在今视为固然,不以为异,其实,中涓奉旨临问,大臣即少有劳遗,亦不为过,惟不当苦索耳。至于宣索州县,毒流吏民,则蠹政之大者。乃至勋臣持节册封亲王,索至千金不已,文臣为副使,杯盘花币亦皆不受,相悬如此。彼诚何心,独不如愧。此皆所当惩革者也。

    元载为相,主书卓英倩窃权用事,士之求进者,非结英倩无由自达。元和初,有堂后主书滑涣久在中书,与权相结,宰相议事,有与内中异者,令涣达意,常得所欲,罪发赐死,籍其家财,可数千万。此辈近亦有之。中书省吏谓之主书,堂后主书尤其亲密,即宋之堂后官也。此辈外挟宰相以要士夫,内挟中贵以钤宰相,一时不得,则血脉不通,政多龃龉,此其数千万宜尔。

    咸通中,路岩为相,颇通赂遗,左右用事,言者请破边咸一家,可赡军二年。边咸者,岩之亲束也,与卓英倩、滑涣同。考之近事,亦颇有之,如权相纪纲号七与九者,破其家赀,不当赡一军二年之费耶?

    窦参为相,其族子名申者为给事中,招权受赂。参每迁除朝士,常与申议,申因先报其人,时以喜鹊目之。及参赐死,申亦杖杀,喜鹊亦自不吉如此。今之卿相子弟为喜鹊者,可以戒矣。

    德宗既贬窦参,欲籍其家,陆贽谏曰:“在法,反逆者,尽没其财,赃污者,止惩所犯,皆须结正施刑,然后收籍。今罪法未详,已存宽贷,若簿录其家,恐以财伤义。”德宗不听,竟赐参死而籍其家。唐法如此者多矣。盖籍没之法,因种族其家,然后奴婢货财皆为官有,若其罪未至族,则家固无恙,从而籍之,不相中矣。近日一事与此相类,而在事之臣无引贽语以进者,刑政一失,其可收乎?

    宪宗既诛李,有司籍其家财,学士裴、李绛请以逆人资财赐浙西百姓,代今年田租,宪宗嘉叹,即从其言,此事可以后法。盖割剥六州之民以富其家,故即以其所有,宽六州之民也。近日江西、湖广乃以二相籍没,累及阖省,而所籍之财尽入内帑,于主德民瘼均有损焉。使当事诸公肯举李故事为明主告,未有不嘉叹也,而坐视无策,付之窃叹,惜哉!

    汉时籍没臣民,以其妻女没为官婢,所谓鬼薪、白粲之类,在诸司官府充造作之役,非没为官女也。及唐时,籍没大臣,以其妻女没入掖廷,谓之填宫,色才出众者,往往得侍人主,此最无道之甚者。本朝绝无此法,惟叛逆之家男子给配功臣为奴尔。正大仁厚之体,自三代以来所仅见者,不可不知也。

    万历丙子五月,鱼台隋府为山西佥事,以残暴罢官,里居横甚。旧所从师某为邑丞,老年八十馀,府欲夺其产,致之于狱,其人遣子上书,讦府不法事。上时年十四,览疏震恕,使中官问辅臣曰:“人之为恶,至于如此,且辱其业师,大不可容,其逮下吏。”相公上札奏,以为府罪固不可怒,第其怨家之言,恐未必实,且告讦之门不可轻开。事遂不行。府盖蒲坂张相君门人也。是年十月,山东抚臣奏:昌邑令孙鸣凤居官贪鄙,窃取帑金,及迁官去任,道中榷吏卒金,人二两。上览其疏,持示辅臣,且笑且怒,曰:““道榷吏金,与盗何异?”江陵奏曰:“方今法纪粗张,而贪风未止,若要天下太平,须是百姓得安,若要百姓安生,须是官不要钱。”上曰:“先生言是。昨览其疏,此人乃进士出身,何其无耻如此?”江陵复奏:“此人惟自恃进士出身,故敢如此放肆,不然,亦尚不敢。今后皇上用人,惟当考其功能,不必拘以资格。若奉法守分,不肯要钱,就是异途下僚,亦当显擢,若贪赃坏法,不守官常,即高第贵游,亦当重处。”上曰:“善。”即此二事,见上聪明天纵,汉昭不及也。

    万历甲申,江右中丞曹君大野论劾临江知府钱若赓杀死无辜至二百有奇,上大怒,下所在逮治。数月不报,有旨数趋阁臣,令从重问拟,江右勘者论以永戍。上意少之,使中官持本送阁,命票极刑。阁臣再三执奏,上不可,手批“决不待时”。阁臣再奏:“若赓所犯不至此。即处以极刑,亦缓至秋后,方今春和发育,望体生物之仁。”上命中使语阁臣曰:“彼残许多人命,都是秋后否?彼奈何不体生阳发育之心?”阁臣无以对。已而又上揭力救,词至迫激。上不得已,从之,令监候处决。时以主上恩威并用,人心悚服。盖上春秋已长,明习治体,加意元元,痛绝酷烈,此本盛德事,第一二老臣恐开轻杀之端,再三执奏,其实若赓之罪,死有余辜,不足惜也。予尝与相知谕此事,以为劾之者与救之者皆非也。何也?若赓性本残刻,当江陵末政,以此求知,又怙同里相公之势,恣行无忌,曹中丞者,平日不敢戒论,至养成其恶,度不可已,不得不劾,又恐其有内主轻论,不足以伤,则摭拾如许,以重其罪,安得有二百人命可轻易登于奏牍?且一郡守三年杀人命如许,为抚按者所主何事,而不早觉察?故曰:劾之者非也。人主受中贵之言,以为文吏持柄相党护,乃一郡守杀人二百而阁臣、法司、台谏相率救之,上以为何如?且若赓有罪人也,所争法比轻重之间,而今上有党护之疑,后即有无罪被诬者,亦不可救矣,。此谓为有罪者决网而为无罪者设钩也。又有甚焉,老成虑事,恐开妄杀之端是矣,令人主曰:一郡守杀人数百而罪不至死,使为天下主者妄杀一人则群然争之,是天子不如郡守专也,此念一动,后即用重典绳下,亦不可救矣。此止轻杀之端而开重法之原也,故曰:救之者非也。一介诸生,叨有民社之寄,视民命如草艹官,是诚何心?而救之者又何心?果有鬼神,无阴谴耶?予为此说,非刻也,厚也。钱,四明人,余阁学之邑子而新都许阁学之门人也。

    唐开元中,刺史杨坐赃当论死,上命杖之六十,丞相裴耀卿上疏:“决杖赎死,恩则甚优,解体受笞,事颇为辱,止可施之徒隶,不当及于士人。”玄宗习见武后之朝笞挞公卿有如徒隶,而忘其非法也,耀卿一言,遂停此法。有宋三百余年,未尝及朝士,可谓有礼矣。近代建言得罪之臣,往往赐杖,大廷裸体系累,不以为辱,而天下以其抗疏成名,羡之如登仙,是古人之所为辱,乃今之所为荣也,岂盛世所宜有哉!大抵上之所赏,即下之所誉,则以其赏为荣,而不然者,则赏亦辱也;上之所刑,即下之所毁,则以其刑为辱,而不然者,则刑亦荣也。夫使上之刑赏不足为荣辱,而士之荣辱制于下之毁誉,则国是将日非矣。有识之士可不为寒心哉!

    大臣贵官有不可不慎者,世殊不知趋避,殊可骇汗。试举一事:南齐尚书令王晏推奉明帝谋废郁林,而事多专决,为上所忌,乃轻浅无防,意望开府,数呼相工自视,云:“当大贵。”与宾客语,好屏人请间,明帝闻之,疑其欲反,遂召而诛之。公卿大臣当权位隆盛时,与技艺星相等谈及数接昵客造膝密语,皆所当忌。

    王剧为凤阁舍人,王π为荆卅刺吏,王助为监察御史,皆王勃兄弟,文中子之孙也。当武后之期,以刘思礼谋反株连,皆至族诛。π、助出妄引,若剧掌铨选,进用由思礼,未必不与其谋,宜共及也。大贤之后,文雅之族,一旦横罹楚毒,至于赤族,其非高阳之世可知矣。近时一二名家子弟,妄交侠邪,轻文网,幸遇仁明之代,免于重典,使当虐政之朝,嗟乎殆哉!以此言之,子安之溺海,未为不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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