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跋日本《冈鹿门文集》后

类别:子部 作者:清·王韬 书名:弢园文录外编

    日本固东瀛之强国也。当未与泰西通商之先,刀械之利、甲兵之强、战阵之猛,亦复虎视一时,鹰扬六合,而为东洋诸国之领袖。且其臣民忠义,风俗醇良,莫不各勤其职,各乐其业,无殊于世外桃源,令有心人不禁闻而神往,以为是固羲皇上人、无怀氏、葛天氏之民也。古所谓海上三神山,其即此欤?乃自美国和约既定,互市遂开,远近诸国皆接踵俱来,扬帆并至,轴舻相接,羽集而鳞萃。日本执政者,又复崇效西法,振兴西学,尽弃其旧而新是谋,甚至于改正朔,易服色,冠裳制度、礼乐政刑俱为一变。而民俗亦渐浇而黠,向之所谓敦厚者,一旦荡焉泯焉。自不知者观之,以为富强著效,骎骎乎驰域外之观。其知之者,或以为失之于太骤,或以为失之于太似。其实所学西法,亦徒袭其皮毛,未得其精,而已嚣然自足矣。夫日本地小而瘠,民寡而贫,其外庞然,而其实则外强而中槁。日东有识之士,未尝不知其弊,咨嗟太息,往往形之于文字之间。吾友冈君千仞,当今豪侠士也,沉思而远虑,博学而多闻,尝见其送人赴法国博览会,而知其意之所属矣。其言曰:“近岁欧人创火轮舶,驾风破浪,万里比邻,往来如织,举地球为一大市场。平居和好,使命交通,有无相济,若无复足虑者。一旦遇利害,作于眇忽,蹶起而忿争,喋血千里,苍生涂炭,竟不免于弱肉强食矣。盖国之亡,非必易其主失其地之谓也,国体不立,受制于异邦,非亡乎?国力不赡,仰给于异邦,非亡乎?今夫制度文物一模拟于彼法制禁令,为彼所掣肘,谓之国非其国,譬犹世农之家,释其耒耜,从商贾之业,去朴就侈,自以为得计,徒取市侩之笑耳。既不能为农,又不能为商,非亡家而何也。高其屋,华其室,衣服器用皆资之于异邦,工艺未兴,产物未盛,而金货滥出,府库已空,上下为此告穷。譬之东家之女,羡西邻之妇,不度贫富之相悬,学其盛服,以饰外观,不蚕不桑,资费无所出,终之不过沟中之瘠耳。智者防祸于未然,宁可不早为之所乎。法国有博览会,我邦之人多往,友人某亦与焉,余谓之曰:‘吾闻博览之会,天地之所出,人工之所制,搜罗万国,莫不皆有。观之者足以增智力,发巧思、购之者足以诧新创,弋奇赢。故竞技者必于是,争利者必于是。我邦所赍货物器具,不为不多,或有驾于彼者,则声价百倍,而得赢之盛,从此始,其利于邦不亦大乎?’抑余更有进焉者。夫巴黎斯者欧洲大都也,是会坤舆万国皆造焉。子试观于其市,绿眼紫髯气扬扬而视眈眈者,皆虎狼也。子既得而与之交,归而告于吾君。吾相曰:市有虎焉,白昼群行,盬人之脑,不毙不已。我宁为管庄子,勿为鱼肉,彼不出刀而我自割,彼不出薪而我自烹,以饱其腹,非计之得者也。若吾君吾相,由子之言知所戒,国体以加巩,国力以加强,则子之于此行,其利于我邦不益大哉。”观此文,则知吾友之志虑深远矣,孰谓日本无人哉?夫日之变法,志在自强,初不谓其弊之至于此也。夫西法非不可学,而其所以治民生立国本者,要自有在。且日本之于中国,昔则可以闭关绝使,画疆自守,今则万国来同,舟车毕集,以亚细亚洲之大局而论,方当辅车唇齿之相依。且以地势观之,日本之在东洋,譬诸中国之门户也。其在东南洋诸岛国,既为泰西列邦蚕食鲸吞,印度广土又为英踞,屏藩尽撤,险阻不完。越南、暹罗、缅甸,又皆为英、法之所制。朝鲜蕞尔,不足与图。波斯、阿富汗则又僻在远方,介于两大,亦几危弱不能自存。是则中国之外,惟日本而已。乃日本徒以能效西法,侈然自大,凌侮中朝,急欲轻于一试,是直不明利害之端,而昧于维持之义者已。想日本有识之士,当必为之痛哭流涕而长太息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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