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周公相成王下 △《礼经》作於春秋以降

类别:子部 作者:清·崔述 书名:考信录

    《古礼经》十七篇(今谓之《仪礼》),世皆以为周公所作。余按:此书周详细密,读之犹足以见三代之遗,识其名物之制,以考经传之文,大有益於学者,不可废之书也。然遂以为周初之礼,周公所作之书,则非也。周公曰:“享多仪,仪不及物,曰不享,惟不役志於享。”孔子曰:“先进於礼乐,野人也;後进於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然则圣人所贵在诚意,不在备物;周初之制犹存忠质之遗,不尚繁缛之节,明矣。今《礼经》所记者,其文繁,其物奢,与周公、孔子之意判然相背而驰,盖即所谓後进之礼乐者,非周公所制也。且古者公侯仅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而今聘食之礼,牲牢笾豆之属多而无用,费而无当,度其礼每岁不下十馀举,竭一国之民力犹恐不胜。至於上士之禄仅倍中士,中士仅倍下士,下士仅足以代其耕;而今《士礼》,执事之人实繁有徒,陈设之物灿然毕具,又岂分卑禄薄者所能给乎!此必春秋以降,诸侯吞并之馀,地广国富,而大夫士邑亦多,禄亦厚,是以如此其备;非先王之制也。襄王赐齐侯胙曰:“以伯舅耋老,加劳赐一级,无下拜!”齐侯曰:“小白,余敢贪天子之命,无下拜!”下拜登受。是古礼,臣拜君於堂下;虽君有命,仍俟拜毕乃升,未有升而成拜者也。齐桓为诸侯盟主,权过於天子,然犹如是,则寻常之卿大夫可知矣。秦穆公享晋公子重耳,公子赋《河水》,公赋《六月》。公子降拜稽首;公降一级而辞焉。是古礼;君自行君之谦,臣自循臣之节;辞者自辞,拜者自拜;不因其辞而遂不成拜於下也。晋文乃邻国之公子,旦夕为晋君,与秦穆同列,然犹如是,则本国之卿大夫可知矣。故孔子曰:“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今《礼经》,臣初拜於堂下,君辞之,遂升而成拜,是孔子所谓“拜上”矣。齐桓、晋文所不敢出而此书乃如是,然则其为春秋以降沿袭之礼而非周公之制明矣。朱子笃信《礼经》为周公所作,乃曲解孔子之言,谓“礼,必待君辞而後升成拜;今不待辞而拜於上,故谓之‘泰’”不知升成拜者,果拜下邪?抑拜上邪?不辞而拜於上,与辞而後成拜於上,均之为拜上也,岂得谓之拜下!孔子曰:“拜下,礼也。”朱子则曰:“拜上,礼也。”吾宁从孔子而悖朱子,不敢从朱子而悖孔子也。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又曰:“惟名与器不可以假人。”名也者,圣人之所尤重者也。吴楚之僭王也,《春秋》书之曰“子”,慎其名也。故曰“王臣公,公臣大夫”;曰“一国三公,吾谁从。”王之下不得复有王,即公之下不得复有公明矣。今《礼经》,诸侯之臣有所谓“诸公”者,此何以称焉?说《经》者无可置词,乃以“大国之孤”当之。大国之孤仅见於《周官》,《经传》未尝有也。宋,公爵也,春秋之世谁为之孤者?即使大国果有孤,既名为孤矣,亦不当复称为公;而孤止一人,亦不当称之为“诸公”也。或又以为“寄公”。然寄公偶有一人然耳,何缘得有诸公;而寄公於国君为宾,亦不应从臣礼也。盖自春秋之末;大夫浸以上僭:齐有棠公,郑伯有之臣称伯有曰“公焉在”,此卿大夫僭称公之始也。其後晋、韩、赵、魏氏灭知伯,亦僭称诸侯,而仍朝事晋君:《竹书纪年》所谓“桓公邑哀侯于郑”,“郑哀侯来朝”者是也。而鲁三桓亦僭称公:《孟子》所谓“费惠公”,《史记年表》所谓“三桓胜鲁如小侯”者是也。窃疑宋、卫诸邦亦当类是,但春秋、战国间百数十年载籍不存,无可考耳。然则此书乃春秋、战国间学者所记,所谓“诸公”即晋三家、鲁三桓之属,周公时固无此制也。觐礼,诸侯朝於天子,天下之大礼也。聘礼,诸侯使大夫聘於诸侯,礼之小焉者耳。觐礼之详,虽百聘礼不为过;而今《聘礼》之详反十倍於《觐礼》,此何故哉?此无他,春秋以降,王室微弱,诸侯莫朝,觐礼久失其传矣,但学士大夫闻於前哲者大概如此,因而记之;若聘礼乃当世所通行,是以极其详备。然则此书之作当在春秋以後明甚。若果周公所为,岂容於其大者反略而其小者反详,轻重之颠倒如是乎!盖凡传记所称“周公制礼”云者,亦止制其大纲而已。古者风尚简质,周初虽视夏、商为文,然较之春秋时已有“野人”之目;而圣人创制显庸以范围天下,欲其欣然乐就,亦必不过为繁赜难知之事。故《传》曰:“简则易从。”仲弓曰:“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况此十七篇中多系士礼,推而上之,为大夫,为诸侯,为天子,位益尊则其礼名益众而其礼文亦益繁,度不下数百篇而後可;而古者以竹为简策,重坠难举,数百篇者非十馀车不能胜,天下之人何由尽得之,尽知之,而尽遵守之乎!唐之《开元》,宋之《开宝》,非不详矣,然止存诸秘府以美观听耳;学士大夫犹多目不经见者,况於蚩蚩之民!周公之制必不如是,明矣!盖《春秋》之书法即周礼之大纲,正名定分,尊尊亲亲,其大较也。故晋韩起聘于鲁,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然则周公之礼固不在於繁文缛节而在於大纲大纪也。由是言之,周公所制特其大略,至於润泽则亦各随其国之俗;而自东迁以後,世变风移,亦颇有所更改。故郑世子忽取於陈,陈针子送女,先配而後祖,针子曰:“是谓不夫妇,诬其祖矣!”今《昏礼篇》正先配而後祖。然则郑人昏礼,先配后祖;陈人昏礼,先祖后配也。果周公所制之礼颁行天下,不应陈人独不知;即不知,亦不当反以此为讥也。王穆后崩,太子寿卒,晋叔向曰:“王一岁而有三年之丧二焉。”今《丧服篇》为妻期年。叔向博通古今,楚欲傲以所不知而不能;果周公所制之礼,叔向何容不知!叔向不知,天下之人又谁知之!盖古者父、母、妻、长子,其体略同,又皆主人自主丧:妻之子为母三年,长子之子为父三年,故主丧者亦三年、其後盖以妇人之故,不欲以大丧行之,故减而为期;其子亦降为期。故《丧服篇》“父在为母期”,为是故也。说者拘於此篇为周公所制,乃曲为之说,谓“天子绝期,故改而为三年”。夫位尊则服降,尊尊也,重正统也;今以绝期之故,反改期为三年,以尊故而加服,岂不倒行逆施矣乎!《记》曰:恤由之丧,哀公使孺悲学士丧礼於孔子,《士丧礼》於是乎书。”是《士丧礼》之文於孔子也。以一反三,则他篇亦必非周公之笔。盖自周衰,礼乐散佚,圣贤采列国之文献,参互考订。故孔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後乐正,雅颂各得其所。”乐既有之,礼亦宜然。故曰:“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然今《士丧礼篇》亦未必即孔子之所书。司马氏之《史记》,褚先生补之,後汉人续之矣。刘向之《列女传》,後汉人续之矣。许慎之《说文》,徐铉更定之矣。况於秦火以前,安能必其为当日之原本!犹不敢必为孔子之书,况欲笃信其为周公之书乎!惟是此书周密详备,学者藉是可以考经传之遗文,可以识三代之声名文物,而圣人之大经大法亦於是焉可以得之,如是而已。儒者必欲执为周公之制,遂使世之人疑古礼之断不可复行於後世,而是今非古者接踵而起;儒者亦不得不分其咎也。故今十七篇之作不载於《周公》之篇,而附论之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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