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周公相成王下 △《周官》作於战国之世

类别:子部 作者:清·崔述 书名:考信录

    西汉末,《周官》一书出,向、歆之徒皆崇尚之;然犹以为记,未以为经也。迄东汉末,郑康成注之,名曰《周礼》,与《礼经》、《戴记》并行,於是世之学者咸以《周官》为经,且以为周公所作;虽有宋诸大儒,莫不信之不疑。余按:此书条理详备,诚有可观,然遂以为周公所作,周一代之制,则非也。九州之内,约方三千余里;外尽四海,不过五千里。故孟子曰:“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记》曰:“四海之内,九州;州方千里。”《书》曰:“弼成五服,至于五千;州十有二师;外薄四海,咸建五长。”今《周官》封国之制,诸公方五百里,侯方四百里,伯三百里,子二百里,男百里;天子邦畿之外,分九畿,畿每面五百里:通计为方万里。四海之内,安所得如许地而封之,而畿之!今自洛阳东际海,西逾积石而西,亦不过五千馀里,经传之文较然可征,《周官》之诬亦已明矣。国家之建,必本大而末小。天子於诸侯,君臣也;公、侯、伯、子、男,伯仲也。故天子之地百诸侯,公侯倍伯,伯倍子男,本末之别也。今《周官》天子之地仅四诸公,而诸公之地乃二十五倍於男邦,正贾谊所谓“胫大如腰,指大如股”者,岂先王“辨上下,定民志”之大法乎!且春秋时列国吞并之馀,宋、鲁犹不过二三百里,郑、许犹不过一二百里,其故墟具在而可按也。故孟子曰:“今鲁,方百里者五。”当封国之初必小於是,不大於是,明矣。鲁即今曲阜,若果方四百里,则曹、邾、滕、薛皆在境内,何容复有此四国乎!《春秋》宣十五年,“初税亩”。《公羊传》曰:“古者什一而藉。”又曰:“什一者,天下之中正也:多乎什一,大桀小桀。”孟子曰:“夏后氏五十而贡,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亩而彻:其实皆什一也。”是三代取民之制未有过於十一者也。今《周官》乃云“远郊二十而三;甸稍县都皆无过十二”,其非周公之法明矣。孟子曰:“廛无夫里之布,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为之氓矣。”是三代正赋之外未有丝毫课於民也。今《周官》乃云“宅不毛者有里布;民无职事者出夫家之征”,其非周公之法又明矣。後儒乃曲为之解,谓“战国时宅虽毛,亦有里布;民虽有职事,亦有夫家之征。孟子所谓‘无夫里之布’者,谓宅毛及民有职事者耳,非谓一概无之也。”夫不毛无职事而使出夫里之布,是有夫里之布乎?是无夫里之布乎?孟子谓“无夫里之布”而儒者谓“有夫里之布”,吾未见其可信也!盖此书撰於战国之时,彼固见当时有此法而遂以为其初固然耳,不必强取孟子之言以曲就之也。《书》云:“越三日丁巳,用牲于郊,牛二,越翼日戊午,乃社于新邑,牛一,羊一,豕一。”《记》云:“郊特牲而社稷太牢。”又云:“帝牛不吉,以为稷牛。”又云:“郊社之礼所以事上帝也。”是古者止有一郊,祭天乃於郊,而祭地则於社也。今《周官》乃云“冬至祭天於南郊,夏至祭地於北郊。”果尔,则周公於洛何以止一郊?即兼祭天地,亦不当同日而郊。况如此巨典,记礼者尤不应竟无一人知之也。《春秋》中书“郊”者凡九,皆但书郊,未有书南北郊者。果有两郊,不应混而同之。则其说之出於後人所臆度明矣。统言之,则曰“朝”;切指之,则曰“觐”。故《书》曰“群后四朝”;诗曰“君子来朝”;《春秋》曰“公朝於王所”。觐,犹“见”也。故书曰“乃日觐四岳群牧”;《诗》曰“以其介圭,入觐于王”;《春秋传》曰“王觐为可”;又曰“受策以出,出入三觐”。朝之外别无所谓觐也。“遇”者,不期而值之谓,故《春秋》曰“公及宋公遇于清”。诸侯修岁事於天子,不可谓之遇也。《书》曰“江汉朝宗于海”,朝即朝廷之朝,宗即宗子之宗;《记》所谓宗人莫之宗”、《史记》所谓“学者宗之”是也。朝者,君臣之事;宗者,族姓之事。以人喻水,故谓之“朝宗”;非诸侯于天子又有所谓“宗”者也。今《周官》之文乃以为“春朝,夏宗,秋觐,冬遇”:经传有此事乎!有此文乎!盖撰此书者亦当夫籍去之後,故不得其实而妄以意度之也。若夫土圭之法,景朝景夕之言,尤为乖谬,盖景但有长短之殊,并无朝夕之异。今东去数百里则日出入先一刻,西去数百里则日出入後一刻;无论何地,置表待昼漏之半,日莫不在正南:安得有所谓景朝景夕者!此必不通历法,不游四方者之所为;宁周公之才之美而有是言乎!此宜少知人事者即不能欺,而沈酣经传之儒或反信之,其亦异矣!至於《史记》所称“周公作《周官》,作《立政》”者,乃指《周书》中《周官篇》而言,《书序》所谓“成王还归在丰,作《周官》”者,与此书无涉也。嗟夫,自《周官》一书出,汉人据之以释《经》,其有不合,则穿凿附会,以致离经而畔道者不少矣!至宋,王安石遂据“泉府”之注以行青苗,蔡京复据“王及後世子不会”之文以启徽宗之奢侈,而宋卒以此亡。虽二子之意但假此以济其私,然不可谓非《周官》之有以启之也!可不为世之大监戒与!乃儒者犹奉此以为周公之书而反疑诸经《孟子》之误,亦可谓倒行而逆施矣!间有不信此书者,无识之徒必力排而痛诋之,以故视视而莫敢议,遂使三代之经制为歆人所杂乱,良可叹也!或以为刘歆所伪作,固不其然,然必非周公之书则明甚也。余故详为之辨,而《周公》之篇不载作《周官》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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