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周制度杂考 △谥法由渐而起

类别:子部 作者:清·崔述 书名:考信录

    《逸周书》中有《谥法篇》,传《史记》者取而冠之简端。其文云:“惟周公旦、太公望开嗣王业,建功於牧野,终将葬,乃制谥,遂叙谥法(云云)。”後世儒者咸信之而不疑。余按:谥法之所为制,意必将以劝善而惩恶也。善者谥以善,恶者谥以恶,大行受大名,细行受细名,然後人知所以劝惩。今此篇中,经纬天地曰“文”,锡民爵位亦曰“文”,圣闻周达曰“昭”,容仪恭美亦曰“昭”;使睿圣之君与小才小善者同科,固已不足为劝。至於克定祸乱曰“武”,夸志多穷亦谓之“武”;乱而不损曰“灵”,死而志成亦谓之“灵”;美恶同词,圣狂一例,褒贬之义无存,劝惩之道安在!周之制此谥法,欲何为乎?“帝”也,“王”也,“公”“侯”之与“君”也,长民者之称,非谥也,且亦不始於周,何故先之以此?“钦”“明”者,史臣赞尧之词;“克明克类,克长克君,克顺克比”,成专引而释之,以见文王(《诗》本言王季,专以为文王)之德然耳;岂得皆谓之谥!齐太公子丁公,丁公子乙公,乙公子癸公,盖沿商以干名为号者;今乃以“丁”为谥。然则“乙”“癸”亦当为谥,何以又不之言?他如“正”、“直”“忠”、“爱”、“夸”、“惑”之类,春秋时从未有以之为谥者。则此篇为後人之所妄撰,明矣。且周既制此谥法,必先分别夫应谥之人,或通行於诸侯,或兼行於卿大夫。乃今以史考之,卫康叔之後五世无谥;齐太公、宋微子、蔡叔度、曹叔振铎皆四世无谥。太公以佐命之臣,始封之君,而竟无谥。周公子伯禽亦无谥。晋唐叔子燮,父子皆无谥。周果制为谥法,何以诸国之君皆无谥乎?盖谥法非周之所制,乃由渐而起者。上古人情质朴,有名而已;其後渐尚文而有号焉。至汤拨乱反治,子孙追称之为“武王”,而谥於是乎始。然而子孙卿士未有敢拟之者。周之二王谥为文、武,盖亦仿诸商制。以成王之靖四方也,放亦谥之曰成。而康王以後遂仿而行之。犹之乎商有三宗,西汉亦有三宗,至後汉而宗始多,及唐、宋而遂无帝不宗也。周公有大功於天下,故其没也,成王特赐之谥。召公历相三朝,康王遂仿周公之例而亦谥之。然皆以为特典,非以为常制也。是以成、康、昭,穆之代,诸侯谥者寥寥。数世之後,俗弥尚文,遂无有不谧者。然卿大夫尚未敢拟也。至周东迁以後,而卿大夫始渐有谥。尝以《春秋传》考之,晋自文公以前,惟栾共叔有谥(《国语》有韩定伯);狐偃、先轸有佐霸之功,而谥皆无闻。至襄公世,赵衰、栾枝始有谥,而先且居、胥臣之属仍以字称,则是亦以为特典也。成、景以後,卿始以谥为常;先、三以罪诛,乃无谥。降於平顷,则虽栾盈之以作乱死,荀寅、士吉射之失位出奔,而靡不谥矣。鲁大夫有谥者,较他国为独多。然桓、庄以前,卿尚多无谥者。昭、定之间,则荣驾鹅、南宫说、子服、公父之伦,下大夫靡不谥者。郑大夫初皆无谥;至春秋之末,子思、子亦有谥。惟宋大夫始终无谥。果周所定一代之制,何以先後不齐,彼此互异若是?然则谥之由渐而起,彰彰明矣。即“灵”“厉”之属,其初亦非恶谥而子孙臣庶公然加之也。盖贤者既奉以嘉名,而不贤者无可推崇,则亦依傍其性情行事而谥之。《书》云:“灵承於旅。”《诗》云:“濯濯厥灵。”《论语》云:“子温而厉。”又云:“君子,听其言也厉。”灵与厉何尝即为不美之名;但相率以之谥暴主,而其後遂以为辱耳。犹之乎周有恭王,鲁有恭公,汉有顺帝,未尝不为美名;而自南北朝来,宋有顺帝,周与隋有恭帝,後世遂以恭顺为忌讳也。《周书》之作盖在战国、秦、汉之间,彼固取前世王侯卿大夫之行事而揣度言之,复杂取传记之文以附益之者。若之何後儒之不之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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