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天心题壁

类别:子部 作者:明·王畿 书名:龙溪王先生全集

    天心书院原为讲学而设,学以修德,举业合一之论,其言似是而实非。有德必有业,忠信进德,修辞以立其诚,进德居业非两事也。举业即所谓修辞,修省言辞与修饰言辞,诚伪之辨也。故先师尝有备物养生、借物请客之喻:以养生为主,客有至者,出其绪余即可以请;专以请客为主,则养生之计疏矣。士之于举业犹农夫之于农业,伊尹耕于有莘以乐尧舜之道,未闻农业与尧舜之道为两事也。夫士在学校则有举业,及居官则有职业,为宰辅则有相业,悬车而归则有山林之业,随其身之所履,而业生焉,乃吾进德日可见之行也。只缘世人看得举业太重,故与德业相对而言。惟其看得太重,非此不足以发科第,遂其所欲,是以得失之念营营在心,终日傍人门户,学人见解,随人口吻脚跟,剽窃餖飣以图诡遇,自己天聪明做主不起,反被蔽塞埋没,无从出头。其不自信亦甚矣!夫举业一艺耳,志于道则心气清明,不惟德修,而业亦可进。志于艺则心杂气昏,德丧而业亦不进,势轻重也。故先师云:“心不可以二用。”今一心在得,一心在失,一心在文字,是三用矣!终日呫嗶沉吟,精神恍惚,宁有佳思?学者可以自考矣!

    此件事本明白易晓,但人习于常见,由之而不知耳。有人于此,平时精神纷扰,饮酒耽色,纵恣行游,或缠俗务,或泥小术,种种外好无所不至,及至临考时志有所重,必须将此等勾当暂时放下,收摄精神,打叠心地,方去看得书,做得文字。若晓得讲学做工夫,时时爱养精神,时时廓清心地,不为诸般外诱所侵夺,天机时时活泼,时时明定,终日不对卷便是看书一般,终日不执笔便是作文一般,触机而动,自无凝滞,以我观书,不为法华所转。如风行水上,不期文而文生焉。不肖未敢为已试之方,盖尝折肱于此者也。今人荒废举业者,缘不会在心地上打叠,未免夺于外诱,虽暂时清洁,如水上浮萍,随打随合,不得受用。若肯专志在心地上用功,天聪明做得主起,自家精神到处平满,经纶位育大业将自此而出,举业特其余事耳。昔人谓举业不患妨功,惟患夺志,学者可以自悟矣!

    就是世间举业,亦有两般:有上等举业,有下等举业。吾人讲学去做举业,不惟不相妨,原是有助。不惟有助,原只是一件事。言不可以伪为,言之精者为文。若时时打叠心地洁净,不以世间鄙俗尘土入于肺肝,以圣贤之心发明圣贤之言,自然平正通达,纡徐操纵,沉着痛快,所谓本色文字,尽去陈言,不落些子格数,万选青钱,上等举业也。若不信自己天聪明,只管傍人学人,为诡遇之计,譬之优人学孙叔敖,改换头面,非其本色精神,纵然发了科第,亦只是落套数低举业,有志者所不屑也。

    明道十五六时,闻濂溪之学便弃举业,及至弱冠,又发了科第,此是上等举业榜样。所谓深山之宝、得于无心也。明道尝云:“吾于写字时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学。”既非是要字好,所学又何事耶?予亦曰:吾于举业时甚敬,非是举业好,只此是学。大丈夫事,可当儿戏?诸君思绎之,毋忽。

    予谓终日不对卷、不执笔,非是教人废读书作文也。读书作文原是举业之事。读书有触发之义,有栽培之义,有印证之义,以此笔之于册谓之文。就时文格式发吾所见之义则谓之时义,只此是学。故曰:不患妨功。但恐动于得失,为学之志反为所夺耳。看刊本时文,徒费精神,不如看六经古文。六经古文,譬之淳醪,破为时酒,味犹深长。若刊本时文,已是时酒中低品,复从中讨些滋味,为谋亦拙矣!所云言不可以伪为,乃是不诳语,岂有世俗心肠能发圣贤精微之蕴者乎?凡读书在得其精华,不以记诵为工,师其意,不师其辞,乃是作文要法。古人作文,全在用虚,纡徐操纵,开阖变化,皆从虚生。行乎所当行,止乎所不得不止,此是天然节奏,古文时文皆然。

    予望人人做圣贤,乃复叨叨以举业为说,只缘朋友中所重在此,所谓随方解缚法也。象山云:“古人辟邪说以正人心”,予只辟得时文。自今观之,真可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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