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答季彭山龙镜书

类别:子部 作者:明·王畿 书名:龙溪王先生全集

    令嗣令坦回自江右,两辱手教,且谴执礼,迂疏谫薄,愧无相益,徒有抗颜。二子质性颇粹,习气未深,况久在炉鞲中,意思自好。但未能数会,共致切劘之情耳。

    来教亹亹数百言,及与月山所论龙镜一书,深惩近时学者过用慈湖之弊。足知任道勤恳、悯时忧众之怀。某不佞敢忘佩服?细绎来旨,尚有毫厘欲就正处,兹处其略以请,非敢质言,正以求益也。

    吾丈云“今之论心者,当以龙而不以镜,惟水亦然”云云。夫人心与物无对,无方体,无穷极,难于名状,圣人欲揭以示人,不得已取诸譬喻,初非可以泥而比论也。水镜之喻,未为尽非。无情之照,因物显象,应而皆实,过而不留,自妍自丑,自去自来,水镜无与焉。盖自然之所为,未尝有欲。圣人无欲应世、经纶裁制之道,虽至于位天地、育万物,其中和性情、本原机括不过如此而已。著虚之见,本非是学,在佛老亦谓之外道。只此著便是欲,已失其自然之用,圣人未尝有此也。

    丈又云“龙之为物,以警惕而主变化者也,自然是主宰之无滞,曷尝以此为先哉?坤道也,非乾道也”云云。其意若以乾主警惕,坤贵自然,警惕时未可自然,自然时无事警惕,此是堕落两边见解,易道宗原恐未可如是分疏也。夫学当以自然为宗,警惕者,自然之用。戒谨恐惧,未尝致纤毫力,有所恐惧则便不得其正,此正入门下手工夫。乾乾不息、终始互根而不以为劳,省力而不以为息,道并行而不相悖也。自古体易者莫如文王,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乃是真自然,“不识不知,顺帝之则”乃是真警惕。乾坤二用纯亦不已,是岂可以先后而论哉?孔子“发愤忘食,乐以忘忧”,孟子“必有事焉而勿正”,义皆类此。或者以为圣人本体自然无欲,学者工夫岂能径造?是殆未知合一之旨也。夫道一而已矣!滕文公未尝学问,孟子开口便教以法尧舜、师文王,岂漫为之说以诬世哉?诚见道之本一而学之不容以异也。圣人学者本无二学,本体工夫亦非二事。圣人自然无欲是即本体便是工夫,学者寡欲以至于无是做工夫求复本体。故虽生知安行,兼修之功未尝废困勉;虽困知勉行,所性之体未尝不生而安也。舍工夫而谈本体谓之虚见,虚则罔矣!外本体而论工夫谓之二法,二则支矣!此在吾人自思得之,非可以口舌争也。

    其云“以警惕而主变化”不若以无欲而主变化更为得理。警惕只是因时之义,时不当故危厉生,惟惕始可至于无咎,非龙德之全也。无欲则自然警惕,当变而变,当化而化,潜见飞跃,神用无方,不涉踪迹,不犯安排,吾心刚健之象、帝命之不容已者正如此。习懒偷安,近时学者之病则诚有之,此却是错认自然,正是有欲而不虚。若便指为先迷失道,以坤体言虚,一入于此,便有履霜之戒,则不惟辜负自然,亦辜负乾坤矣!若杨慈湖“不起意”之说,善用之未为不是。盖人心惟有一意,始能起经纶、成德业。意根于心,心不离念,心无欲则念自一,一念万年,主宰明定,无起作、无迁改,正是本心自然之用。艮背行庭之旨,终日变化酬酢而未尝动也,才有起作,便涉二意,便是有欲而罔动,便为离根,便非经纶裁制之道。慈湖之言,诚有过处,无意无必乃是圣人教人榜样,非慈湖所能独倡也。惟其不知一念用力,脱却主脑,莽荡无据,自以为无意无必,而不足以经纶裁制。如今时之弊,则诚有所不可及耳。

    又云“良知因动而可见,知者主也”,恐亦未为定论。《易》曰“乾知大始”,良知即乾知,灵明首出,刚健无欲,混沌初开第一窍,未生万物,故谓之大始,顺此良知而行,无所事事,便是坤作成物。《本义》训“知”为“主”,反使圣人吃紧明白话头含糊昏缓,无入手处。只一知字且无下落,致知工夫将复何所属耶?夫良知两字,性命之根,至微而显,彻动彻静,彻内彻外,彻凡彻圣,彻古彻今,本无污染,本无增损得丧,寂感一体,非因动而后见也。老师虽为拈出示人,原是圣门宗旨,盖“有不知而作,我无是也”,“吾有知乎哉,无知也”,“夫妇之愚可以与知,圣人天地所不能尽”,盖指此良知而言也。曲成万物,其要只在通乎昼夜之道而知――即此是良知,即此是致知;即此知是本体,即此知是工夫;纯此之谓乾,顺此之谓坤;定此谓之素定,觉此谓之先觉;主此谓之主静,尽此谓之尽性,致此谓之致命――非有二也。颜子发圣人之蕴以教万世,所学何事?颜子有不善未尝复行,不远而复,复者复此良知而已。惟此良知精明,时时作得主宰,才动便觉,才觉便化,譬如明镜能察微尘,止水能见微波,当下了截,当下消融,不待远而后复,谓之圣门易简直截根源。当时子张、子贡、子夏诸贤信此良知不及,未免在多见上择识、言语上求解悟、亿上求中,凑泊帮补,自讨繁难,所以不及颜子。故颜子没而圣学遂亡。说者谓明道之学有似颜子,观其“动亦定,静亦定”、“应迹自然”、“澄然无事”之论,原委条贯,亦可概见。

    今日良知之学乃千圣相传密机,颜子明道所不敢言,后之儒者不明宗旨,只是传得子张以下学术,顾疑良知孤单,不足以尽万物之变,必假知识闻见而合发之,反将直截根源赚入繁难蹊径上去,其亦不思甚矣!

    夫良知之于万物,犹目之于色、耳之于声也。目惟无色,始能辨五色;耳惟无声,始能辨五声;良知惟无物,始能尽万物之变。无中生有,不以迹求,是乃天赋之自然,造化之灵体,故曰“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不可为典要,惟变所适”,易即良知也。今疑此为不足,而犹假闻见以为学,是犹假色于目以为视,假声于耳以为听,如之何其可也?

    夫良知未尝离闻见,而即以闻见为知,则良知之用息;耳目未尝离声色,而即以声色为视听,则耳目之用废。差若毫厘,谬实千里。岂惟不足以主经纶而神变化――揜闭灵窍、壅塞聪明,将非徒无益,而反害之也!愚窃有隐忧焉。

    虽然,孔门诸贤诵法孔子,皆以圣人为学,虽不免意见之杂,然未尝落于世情。今时之弊,则又十百千万于此矣!盖自霸术以来,功利世情渐渍薰染,入于人之心髓已非一朝一夕之故,吾人种种见在好名、好货、好色等习潜伏胶固、密制其命,不求脱离,终日倚靠意见牵搭支撑、假借粉饰,以任情为率性,以安逸因循为自然,以计算为经纶,以迁就为变通,于利害成败为是非,以愤激悻戾为刚大之气,方且图度影响同异、驾空猎虚、谈性说命,傲然自以为知学,譬如梦入清都,自身正在溷中打眠,全无些子受用。今日学问所以不能光显于天下而致兹多口,在吾人诚有不得不任其咎者矣!

    此事关涉甚大,岂可强为?吾人欲与直下承当,更无巧法,惟须从心悟入,从身发挥,不在凡情里营窠臼,不在意见里寻途辙,只在一念独知处默默改过,彻底扫荡,彻底超脱。良知真体,精融灵洞,纤翳悉除,万象昭察,缉熙千百年之绝学以抵于大昌休明,使人不以西河致疑于夫子,始为报答师恩耳。

    某本贫人,无可受用,然说金处自信颇真。执事师门猗顿也,倘忘其乞食之嫌,相信弗疑,不以世情意见参次其间,则此学真如精金,将益光显于世,德日崇而业日广,人心世道庶乎有一变之机矣!

    闻与东廓双江诸友曾剧论,并往一通质之。同心一体休戚相关,千里毫厘辨之在早,有进我者,不吝往复,终教之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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