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四回 曲沃城栾盈灭族 且于门杞梁死战

类别:集部 作者:冯梦龙(明)、蔡元放(清) 书名:东周列国志

    却说范匄虽遣其子范鞅往迎魏舒,未知逆顺如何,心中委决不下,亲自登城而望,见一簇车徒,自西北方疾驱而至,其子与魏舒同在一车之上,喜曰:“栾氏孤矣。"即开宫门纳之。

    魏舒与范匄相见,兀自颜色不定。匄执其手曰:“外人不谅,颇言将军有私于栾氏,匄固知将军之不然也。若能共灭栾氏者,当以曲沃相劳!"舒此时已落范氏牢笼之内,只得唯唯惟命,遂同谒平公,共商议应敌之计。须臾,赵武、荀虒、智朔、韩无忌、韩起、祁午、羊舌赤、羊舌肹、张孟趯诸臣,陆续而至,皆带有车徒,军势益盛。

    固宫止有前后两门,俱有重关。范匄使赵、荀两家之军,协守南关二重,韩无忌兄弟,协守北关二重,祁午诸人,周围巡儆。匄与鞅父子,不离平公左右。

    栾盈已入绛城,不见魏舒来迎,心内怀疑,乃屯于市口,使人哨探,回报:“晋侯已往固宫,百官皆从,魏氏亦去矣!"栾盈大怒曰:”舒欺我,若相见,当手刃之!“即抚督戎之背曰:”用心往攻固宫,富贵与子共也!“督戎曰:”戎愿分兵一半,独攻南关,恩主率诸将攻北关,且看谁人先入?"此时殖绰、郭最虽则与盈同事,然州绰、邢蒯却是栾盈带往齐国去的,齐侯作兴了他,绰、最每受其奚落,俗语云:“怪树怪丫叉”,绰、最与州、邢二将有些心病,原原本本未免迁怒到栾盈身上。况栾盈口口声声只夸督戎之勇,并无俯仰绰、最之意,绰、最怎肯把热气去呵他冷面,也有坐观成败的意思,不肯十分出力。栾盈所靠,只是督戎一人。

    当下督戎手提双戟,乘车径往固宫,要取南关。在关外阅看形势,一驰一骤,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分明似一位黑煞神下降。晋军素闻其勇名,见之无不胆落,赵武啧啧叹羡不已。武部下有两员骁将,叫做解雍、解肃兄弟二人,皆使长枪,军中有名。闻主将叹羡,心中不服曰:“督戎虽勇,非有三头六臂,某弟兄不揣,欲引一枝兵下关,定要活捉那厮献功。"赵武曰:”汝须仔细,不可轻敌!"二将装束齐整,飞车出关,隔堑大叫:"来将是督将军否。可惜你如此英勇,却跟随叛臣,早早归顺,犹可反祸为福?"督戎闻叫大怒,喝教军士填堑而渡,军士方负土运石,督戎性急,将双戟按地,尽力一跃,早跳过堑北。

    二解倒吃了一惊,挺枪来战督戎,督戎舞戟相迎,全无惧怯,解雍的驾马,早被督戎一戟打去,折了背脊,车不能动,连解肃的驾马,嘶鸣起来,也不行走,二解欺他单身,跳下车来步战,督戎两枝大戟,一左一右,使得呼呼的响,解肃一枪刺来,督戎一戟拉去,戟势去重,磅的一声,那枝枪折为两段,解肃撇了枪杆便走,解雍也著了忙,手中迟慢,被督戎一戟刺倒,便去追赶解肃,解肃善走,径奔北关,缒城而上,督戎赶不著,退转来要结果解雍,已被军将救入关去了。

    督戎气忿忿的,独自挺戟而立,叫道:“有本事的,多著几个出来,一总厮杀,省得费了工夫!"关上无人敢应,督戎守了一会,仍回本营,吩咐军士,打点明日攻关。是夜解雍伤重而死,赵武痛惜不已,解肃曰:”明日小将再决一战,誓报兄仇,虽死不恨!"荀虒曰:“我部下有老将牟登,他有二子牟刚、牟劲,俱有千斤之力,见在晋侯麾下侍卫,今夜使牟登唤来,明日同解将军出战,三人战一个,难道又输与他!"赵武曰:”如此甚好!"荀虒自去吩咐牟登去了。

    次早,牟刚、牟劲俱到,赵武看之,果然身材魁伟,气象狰狞,慰劳了一番,命解肃一同下关,那边督戎早把坑堑填平,直逼关下搦战;这里三员猛将,开关而出。督戎大叫:"不怕死的都来!"三将并不打话,一枝长枪,两柄大刀,一齐都奔督戎。

    督戎全无惧怯,杀得性起,跳下车来,将双戟飞舞,尽著气力,落戟去处,便有千钧之重,牟劲车轴,被督戎打折,只得也跳下车来,著了督戎一戟,打得稀烂,牟刚大怒,拚命上前,怎奈戟风如箭,没处进步。老将牟登,喝叫:"且歇!"关上鸣起金来,牟登亲自出关,接应牟刚、解肃进去,督戎教军士攻关,关上矢石如雨,军士多有伤损,惟督戎不动分毫,真勇将也。

    赵武与荀虒连败二阵,遣人告急于范匄。范匄曰:“一督戎胜他不得,安能平栾氏乎!"是夜秉烛而坐,闷闷不已。

    有一隶人侍侧,叩首而问曰:“元帅心怀郁郁,莫非忧督戎否!"范匄视其人,姓斐名豹,原是屠岸贾手下骁将斐成之子,因坐屠党,没官为奴,在中军服役。范匄奇其言,问曰:”尔若有计除得督戎,当有重赏!"斐豹曰:“小人名在丹书,枉有冲天之志,无处讨个出身,元帅若于丹书上除去豹名,小人当杀督戎,以报厚德!"范匄曰:”尔若杀了督戎,吾当请于晋侯,将丹书尽行焚弃,收尔为中军牙将!"斐豹曰:“元帅不可失信!"范匄曰:”若失信,有如红日。但不知用车徒多少?"斐豹曰:“督戎向在绛城,与小人相识,时常角力赌胜,其人恃勇性躁,专好独斗,若以车徒往,不能胜也,小人情愿单身下关,自有擒督戎之计。"范匄曰:”汝莫非去而不返?"斐豹曰:“小人有老母,今年七十八岁,又有幼子娇妻,岂肯罪上加罪,作此不忠不孝之事?如有此等,亦如红日!"范匄大喜,劳以酒食,赏兕甲一副。

    次日,斐豹穿甲于内,外加练袍,扎缚停当,头带韦弁,足穿麻屦,腰藏利刃,手中提一铜锤,重五十二斤,来辞范匄曰:“小人此去,杀得督戎,奏凯而回;不然,亦死于督戎之手,决不两存。"范匄曰:”我当亲往,看汝用力。"即时命驾车,使斐豹骖乘,同至南关。赵武、荀虒接见,诉以督戎如此英雄,连折二将,范匄曰:“今日斐豹单身赴敌,只看晋侯福分。"言犹未已,关下督戎大呼搦战,斐豹在关上呼曰:”督君还认得斐大否?"豹行大,故自称斐大,乃昔年彼此所呼也,督戎曰:“斐大,汝今还敢来赌一死生么?"斐豹曰:”他人怕你,我斐豹不怕你。你把兵车退后,我与你两人,只在地下赌斗,双手对双手,兵器对兵器,不是你死我活,就是我死你活,也落得个英名传后。"督戎曰:“此论正合吾意。"遂将军士约退,这里关门开处,单单放一个斐豹出来,两个就在关下交战,约二十余合,未分胜败,斐豹诈言道。"我一时内急,可暂住手。"督戎那里肯放,斐豹先瞧见西边空处,有一带短墙,捉个空隙就走,督戎随后赶来,大喝:”走向那里去?"范匄等在关上,看见督戎往追斐豹,慌捏一把汗,谁知斐豹却是用计,奔近短墙,扑的跳将进去。

    督戎见斐豹进墙去了,亦逾墙而入,只道斐豹在前面,却不知斐豹隐身在一棵大树之下,专等督戎进墙,出其不意,提起五十二斤的铜锤,自后击之,正中其脑,脑浆迸裂,扑地便倒,兀自把右脚飞起,将斐豹胸前兕甲碾去一片,斐豹急拔出腰间利刃,剁下首级,复跳墙而出。

    关上望见斐豹手中提有血淋淋的人头,已知得胜,大开关门,解肃、牟刚引兵杀出,栾军大败,一半杀了,一半投降,逃去者十无一二,范匄仰天沥酒曰:“此晋侯之福也!"即酌酒亲赐斐豹,就带他往见晋侯,晋侯赏以兵车一乘,注功绩第一。潜渊先生有诗云:

    督戎神力世间无,敌手谁知出隶夫?

    始信用人须破格,笑他肉食似雕瓠!

    再说栾盈引大队车马,攻打北关,连接督戎捷报,盈谓其下曰:“吾若有两督戎,何患固宫不破耶?"殖绰践郭最之足,郭最以目答之,各低头不语。惟有栾乐、栾鲂思欲建功,不避矢石,韩无忌、韩起因前关屡败,不敢轻出,只是严守。

    到第三日,栾盈得败军之报,言:“督戎被杀,全军俱没。"吓得手足无措,方请殖绰、郭最商议。绰、最笑曰:”督戎且失利,况我曹乎?"栾盈垂泪不已。

    栾乐曰:“我等死生,决于今夜,当令将士毕聚北门,于三更之后悉登车巢车,放火烧关,或可入也。"栾盈从其计。

    晋侯喜督戎之死,置酒庆贺。韩无忌、韩起俱来献觞上寿,饮至二更方散,才回北关。点视方毕,忽然车声轰起,栾氏军马大集,车巢车高与关齐,火箭飞蝗般射来,延烧关门,火势凶猛,关内军士,存扎不牢,栾乐当先,栾鲂继之,乘势遂占了外关。韩无忌等退守内关,遣人飞报中军求救,范匄命魏舒往南关,替回荀虒一枝军马,往北关帮助二韩,遂同晋侯登台北望,见栾兵屯于外关,寂然无声。

    范匄曰:“此必有计。"传令内关用心防御,守至黄昏,栾兵复登车巢车,仍用火器攻门,这里预备下皮帐,帐用牛皮为之,以水浸透,撑开遮蔽,火不能入,乱了一夜,两下暂息,范匄曰:”贼已逼近,倘久而不退,齐复乘之,国必殆矣!"遂命其子范鞅,率斐豹引一枝军,从南关转至北门,从外而攻,刻定时辰,约会二韩守关,荀虒率牟刚引一枝兵,从内关杀出外关,腹背夹攻,教他两下不能相顾。使赵武、魏舒移兵屯于关外,以防南逸。调度已毕,奉晋侯登台观战。

    范鞅临行,请于匄曰:“鞅年少望轻,愿假以中军旗鼓!"匄许之,鞅仗剑登车,建旆而行,方出南关,谓其下曰:”今日之战,有进无退。若兵败,吾先自刭,必不令诸君独死!"众皆踊跃,

    却说荀虒奉范匄将令,使将士饱食结束,专等时候,只见栾兵纷纷扰扰,俱退出外关,心知外兵已到。一声鼓响,关门大开,牟刚在前,荀虒在后,甲士步卒,一齐杀出,栾盈亦虑晋军内外夹攻,使栾鲂用铁叶车塞外门之口,分兵守之,荀虒之兵,不能出外。

    范鞅兵到,栾乐见大旆,惊曰:“元帅亲至乎?”使人察之,回报曰:“小将军范鞅也!"乐曰:”不足虑矣!"乃张弓挟矢,立于车中,顾左右曰:“多带绳索,射倒者则牵之!"驰入晋军,左射右射,发无不中,其弟栾荣同在车中,谓曰:”矢可惜也!多射无名!"乐乃不射,少顷,望见一车远远而来,车中一将,韦弁练袍,形容古怪,栾荣指曰:“此人名斐豹,即杀我督将军者,可以射之!"栾乐曰:”俟近百步,汝当为我喝采!"言未毕,又一车从旁经过,栾乐认得车中乃是小将军范鞅,想道:“若射得范鞅,却不胜如斐豹?”乃驱车逐范鞅而射之,栾乐之箭,从来百发百中,偏是这一箭射个落空,范鞅回顾,见是栾乐。大骂:“反贼!死在头上,尚敢射我?”栾乐便教回车退走,他不是怕惧范鞅,因射他不著,欲回车诱他赶来,觑得亲切,好端的放箭。

    谁知殖绰、郭最亦在军中,忌栾乐善射,惟恐其成功,一见他退走,遂大呼曰:“栾氏败矣!"御人闻呼,又错认别枝兵败了,举头四望,辔乱马逸,路上有大槐根,车轮误触之而覆,把栾乐跌将出来,恰恰的斐豹赶到,用长戟钩之,断其手肘。可怜栾乐是栾族第一个战将,今日死于槐根之侧,岂非天哉!髯翁有诗云:

    猿臂将军射不空,偏教一矢误英雄。

    老天已绝栾家祀,肯许军中建大功。

    栾荣先跳下车,不敢来救栾乐,急逃而免。殖绰、郭最难回齐国,郭最奔秦,殖绰奔卫。

    栾盈闻栾乐之死,放声大哭,军士无不哀涕,栾鲂守不住门口,收兵保护栾盈,望南而奔,荀虒与范鞅合兵,从后追来。盈、鲂同曲沃之众,抵死拒敌,大杀一场,晋兵才退。盈、鲂亦身带重伤,行至南门,又遇魏舒引兵拦住,栾盈垂泪告曰:“魏伯独不忆下军共事之日乎,盈知必死,然不应死于魏伯之手也!”魏舒意中不忍,使车徒分列左右,让栾盈一路。

    栾盈、栾鲂引著残兵,急急奔回曲沃去了。须臾,赵武军到,问魏舒曰:“栾孺子已过,何不追之?"魏舒曰:”彼如釜中之鱼,瓮中之鳖,自有庖人动手,舒念先人僚谊,诚不忍操刀也!"赵武心中恻然,亦不行追赶。

    范匄闻栾盈已去,知魏舒做人情,置之不言,乃谓范鞅曰:“从盈者,皆曲沃之甲,此去必还曲沃,彼爪牙已尽,汝率一军围之,不忧不下也。”荀虒亦愿同往,范匄许之,二将帅车三百乘。

    围栾盈于曲沃,范匄奉晋平公复回公宫,取丹书焚之,因斐豹得脱隶籍者二十余家,范匄遂收斐豹为牙将。

    话分两头。却说齐庄公自打发栾盈转身,便大选车徒,以王孙挥为大将,申鲜虞副之,州绰、邢蒯为先锋,晏氂为合后,贾举邴师等随身扈驾,择吉出师。先侵卫地,卫人儆守,不敢出战。齐兵也不攻城,遂望帝邱而北,直犯晋界。围朝歌,三日取之。

    庄公登朝阳山犒军,遂分军为二队,王孙挥同诸将为前队,从左取路孟门隘;庄公自率“龙”“虎”二爵为后队,从右取路共山,俱于太行山取齐。一路杀掠,自不必说,邢蒯露宿共山之下,为毒蛇所螫,腹肿而死,庄公甚惜之。

    不一日,两军俱至太行,庄公登山以望二绛,正议袭绛之事,闻栾盈败走曲沃,晋侯悉起大军将至,庄公曰:“吾志不遂矣!"遂观兵于少水而还,守邯郸大夫赵胜,起本邑之兵追之,庄公只道大军来到,前队又已先发,仓皇奔走,只留晏氂断后,氂兵败,被赵胜斩之。

    范鞅、荀虒围曲沃月余,盈等屡战不胜,城中死者过半,力尽不能守,城遂破,胥午伏剑而死,栾盈、栾荣俱被执,盈曰:“吾悔不用辛俞之言,乃至于此!"荀虒欲囚栾盈,解至绛城,范鞅曰:”主公优柔不断,万一乞哀而免之,是纵仇也!“乃夜使人缢杀之,并杀栾荣,尽诛灭栾氏之族。惟栾鲂缒城而遁,出奔宋国去了。

    鞅等班师回奏,平公命以栾氏之事,播告于诸侯,诸侯多遣人来称贺。史臣有赞云:

    宾傅桓叔,枝佐文君,传盾及书,世为国桢。

    黡一汰侈,遂坠厥勋,盈虽好士,适殒其身。

    保家有道,以诫子孙。

    于是范匄告老,赵武代之为政,不在话下。

    再说齐庄公以伐晋未竟其功,雄心不死,还至齐境,不肯入,曰:“平阴之役,莒人欲自其乡袭齐,此仇亦不可不报也。”乃留屯于境上,大搜车乘,州绰、贾举等各赐坚车五乘,名为“五乘之宾”。贾举称临淄人华周、杞梁之勇,庄公即使人召之。

    周、梁二人来见,庄公赐以一车,使之同乘,随军立功。华周退而不食,谓杞梁曰:“君之立‘五乘之宾’,以勇故也,君之召我二人,亦以勇故也,彼一人而五乘,我二人而一乘,此非用我,乃辱我耳。盍辞之他往乎?"杞梁曰:”梁家有老母,当禀命而行之。"杞梁归告其母,母曰:“汝生而无义,死而无名,虽在‘五乘之宾’,人孰不笑汝?汝勉之,君命不可逃也!”杞梁以母之语述于华周,华周曰:“妇人不忘君命,吾敢忘乎?"遂与杞梁共车,侍于庄公。

    庄公休兵数日,传令留王孙挥统大军屯扎境上,单用“五乘之宾”及选锐三千,衔枚卧鼓,往袭莒国。华周、杞梁自请为前队,庄公问曰:“汝用甲乘几何?"华周、杞梁曰:”臣等二人,只身谒君,亦愿只身前往,君所赐一车,已足吾乘矣!“庄公欲试其勇,笑而许之。

    华周、杞梁约更番为御,临行曰:“更得一人为戎右,可当一队矣!”有小卒挺身出曰:“小人愿随二位将军一行,不知肯提挈否?"华周曰:”汝何姓名?"小卒对曰:“某乃本国人隰侯重也,慕二位将军之义勇,是以乐从。"三人遂同一乘,建一旗一鼓,风驰而去。

    先到莒郊,露宿一夜,次早,莒黎比公知齐师将到,亲率甲士三百人巡郊,遇华周、杞梁之车,方欲盘问,周、梁瞋目大呼曰:“我二人,乃齐将也,谁敢与我决斗?"黎比公吃了一惊,察其单车无继,使甲士重重围之。

    周、梁谓隰侯重曰:“汝为我击鼓勿休!”乃各挺长戟,跳下车来,左右冲突,遇者辄死,三百甲士,被杀伤了一半,黎比公曰:“寡人已知二将军之勇矣,不须死战,愿分莒国与将军共之!”周、梁同声对曰:“去国归敌,非忠也,受命而弃之,非信也,深入多杀者,为将之事,若莒国之利,非臣所知!”言毕,奋戟复战,黎比公不能当,大败而走。

    齐庄公大队已到,闻知二将独战得胜,使人召之还,曰:“寡人已知二将军之勇矣,不必更战,愿分齐国,与将军共之!”周、梁同声对曰:“君立‘五乘之宾’,而吾不与焉,是少吾勇也,又以利啖我,是污吾行也,深入多杀者,为将之事,若齐国之利,非臣所知!”乃揖去使者,弃车步行,直逼且于门,黎比公令人狭道掘沟炙炭,炭火腾焰,不能进步。

    隰侯重曰:“吾闻古之士,能立名于后世者,惟捐生也,吾能使子逾沟。"乃仗楯自伏于炭上,令二子乘之而进。华周、杞梁既逾沟,回顾隰侯重,已焦灼矣,乃向之而号。杞梁收泪,华周哭犹未止。杞梁曰:”汝畏死耶?何哭之久也!“华周曰:”我岂怕死者哉?此人之勇,与我同也,乃能先我而死,是以哀之。"黎比公见二将已越火沟,急召善射者百人,伏于门之左右,俟其近,即攒射之。华周,杞梁直前夺门,百矢俱发,二将冒矢突战,复杀二十七人。守城军士,环立城上,皆注矢下射。

    杞梁重伤先死;华周身中数十箭,力尽被执,气犹未绝,黎比公载归城中。有诗为证:

    争羡赳赳五乘宾,形如熊虎力千钧。

    谁知陷阵捐躯者,却是单车殉义人。

    却说齐庄公得使者回信,知周,梁有必死之心,遂引大队前进,至且于门,闻三人俱已战死,大怒,便欲攻城。黎比公遣使至齐军中谢曰:“寡君徒见单车,不知为大国所遣,是以误犯,且大国死者三人,敝邑被杀者已百余人矣。彼自求死,非敝邑敢于加兵也。寡君畏君之威,特命下臣百拜谢罪,愿岁岁朝齐,不敢有贰。"庄公怒气方盛,不准行成,黎比公复遣使相求,欲送还华周,并归杞梁之尸,且以金帛犒军,庄公犹未许。忽传王孙挥有急报至,言:”晋侯与宋、鲁、卫、郑各国之君会于夷仪,谋伐齐国,请主公作速班师。"庄公得此急信,乃许莒成。

    莒黎比公大出金帛为献,以温车载华周,以辇载杞梁之尸,送归齐军,惟隰侯重尸在炭中,已化为灰烬,不能收拾。

    庄公即日班师,命将杞梁殡于齐郊之外。

    庄公方入郊,适遇杞梁之妻孟姜,来迎夫尸,庄公停车,使人吊之。孟姜对使者再拜曰:“梁若有罪,敢辱君吊;若其无罪,犹有先人之敝庐在。郊非吊所,下妾敢辞。"庄公大惭曰:”寡人之过也!“乃为位于杞梁之家而吊焉。

    孟姜奉夫棺,将窆于城外,乃露宿三日,抚棺大恸,涕泪俱尽,继之以血,齐城忽然崩陷数尺,由哀恸迫切,精诚之所感也。后世传秦人范杞梁差筑长城而死,其妻孟姜女送寒衣至城下,闻夫死痛哭,城为之崩,盖即齐将杞梁之事,而误传之耳。

    华周归齐,伤重,未几亦死。其妻哀恸,倍于常人。按《孟子》称:“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正谓此也。史臣有诗云:

    忠勇千秋想杞梁,颓城悲恸亦非常。

    至今齐国成风俗,嫠妇哀哀学孟姜。

    按此乃周灵王二十二年之事。

    是年大水,谷水与洛水斗,黄河俱泛滥,平地水深尺余,晋侯伐齐之议遂中止。

    却说齐右卿崔杼恶庄公之淫乱,巴不得晋师来伐,欲行大事,已与左卿庆封商议事成之日,平分齐国,及闻水阻,心中郁郁。庄公有近侍贾竖,尝以小事,受鞭一百,崔杼知其衔怨,乃以重赂结之,凡庄公一动一息,俱令相报。毕竟崔杼做出甚事来?再看下回分解。

    译文:

    却说范匄虽然派遣儿子范鞅前去迎魏舒,不知是否顺利,心中焦虑不安。 他亲自登上城楼观望,见一簇战车、士卒,自西北方疾驰而来,范鞅和魏舒 同乘一车,欣喜地说:“栾氏孤立了!”便打开宫门接他们进来。魏舒和范 匄相见,还面色不定。范匄握着他的手说:“别人不了解真情,都说将军私 结栾氏,我深知将军不会这样。如果能一起灭掉栾氏,一定把曲沃给将军以 做酬劳。“魏舒这时已落在范氏牢笼之内,只得唯唯听命,便和范匄一起谒 见晋平公,共同商议应敌策略。不多时,赵武、荀吴、智朔、韩无忌、韩起、 祁午、羊舌赤、羊舌肹、张孟趯诸臣,也陆续到来,都带有战车、士兵,军 势益盛。固宫只前后两门,每门都有两重关口。范匄使赵、荀两家协助宫内 卫士守南关,韩无忌兄弟协助守北关,祁午等人周围巡查。范匄、范鞅父子 不离平公左右。栾盈已攻入绛城,不见魏舒来迎,心内怀疑。他驻兵在市场 口,派人打探,探子回报说:“晋君已去固宫,百官相随,魏舒也去了。” 栾盈大怒说:“魏舒欺骗我,如果相遇,我一定亲手杀了他。”他又用手抚 着督戎背脊说:“全力攻打固宫,我和你共享富贵。”督戎说:“戎愿分兵 一半,独攻固宫南关,请恩主率诸将攻北关,看谁先攻入。“这时,齐将殖 绰、郭最虽和栾盈共事,但因为栾盈带州绰、邢蒯二人去齐国时,齐庄公见 州、邢二人武艺超群,甚为宠爱,殖绰、郭最每每受州、邢奚落。殖绰、郭 最二人由此迁怒栾盈。再加上栾盈口口声声只夸督戎勇武,没有看重殖绰、 郭最之意,他们又怎肯为他卖力,遂生坐观成败之心。栾盈所依靠的,只剩 督戎一人。当下督戎手提双戟,乘车直往固宫,要攻取南关。他在关外察看 形势,往来驰骋,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分明像一位黑煞神降临。晋军素闻 其勇猛,现在见到,无不心丧胆落。赵武也对督戎赞叹不已。他手下有两员 骁将,解雍、解肃兄弟,都使长枪,很有名气。二人听主将赞叹督戎,心中 不服说:“督戎即使勇猛,并无三头六臂,我兄弟不知深浅,要引一支兵下 关,一定能活捉那厮献功。“赵武说:“你二人要小心,不可轻敌。”二人 装束齐整,飞驾战车出关,隔着护城河大叫:“来将可是督将军?可惜你如 此英勇,却追随叛臣。早早归顺,还可反祸为福。“督戎闻听大怒,喝令军 卒填河而渡。军士背土运石,督戎性急,将双戟向地上一按,全力一跳,跳 到河北。二解吃惊,忙挺枪迎战。督戎挥舞双戟,全然不惧。解雍战车驾马, 被督戎一戟打断脊背,车无法行动。解肃车上的马,也嘶鸣起来不肯走动。 二解欺督戎孤身,跳下战车步战。督戎两支大戟,一左一右,使得呼呼生风。 解肃一枪刺来,督戎挥戟相迎,戟重势猛,解肃长枪“乒”一声断为两截。 解肃弃枪而走。解雍也着了急,手下一慢,被督戎一戟刺倒。督戎又追赶解 肃。解肃能跑,直奔北关,由城上军士垂下绳子救了上去。督戎未赶上,转 身回来要结果解雍,却已被军将救入城里。督戎气冲冲地独自挺戟而立,叫 道:“有本事的,多出来几个,一块厮杀,省得费工夫。”关上无人敢答应。 他守了一会儿,回归本营,吩咐军卒准备明天攻关。当夜解雍伤重死去,赵 武非常痛惜。解肃说:“明天小将再与督戎决战,誓报杀兄之仇,即使战死 也毫无遗憾。“荀吴说:“我部下老将牟登,二子牟刚、牟劲俱有千斤之力, 现在晋侯身旁侍卫。今夜让牟登把他们召来,明日同解将军一齐出战,三人 战一个,难道还输给他?“赵武同意,荀吴自去吩咐牟登办理。

    第二天一早,牟刚、牟劲同到。赵武一看,果然身材魁梧,相貌狰狞, 慰问二人一番,让解肃同他们一起下关。督戎早把护城河填平,直逼关下挑 战。这三员猛将开关而出,督戎大叫:“不怕死的都来!”三将并不打话, 一支长枪,两把大刀齐奔督戎。督戎全不惧怕,杀得性起,跳下战车,将双 戟尽力飞舞,戟落之处,便有千钧之重。牟劲车轴被督戎打折,只得也跳下 车,着了督戎一戟,打得稀烂。牟刚大怒,拼命上前,怎奈戟风似箭,无法 攻进。老将牟登喝叫:“且住!”关上鸣金收兵。牟登又亲自出关,接应牟 刚、解肃进去。督戎叫军卒抢关,关上箭石如雨,军卒受伤极多,督戎毫发 无损。赵武、荀吴连败二阵,派人向范匄告急。范匄说:“一个督戎胜不了, 安能平灭栾氏?“当夜秉烛而坐,闷闷不乐。一名奴仆在身旁服侍,叩头问 道:“元帅心怀忧郁,莫不因为督戎?”范匄看这人,姓斐名豹,原为屠岸 贾手下骁将斐成之子,屠岸贾专权为恶被灭族,斐豹受株连,充为官奴,在 中军服役。范匄惊奇他的话,说道:“你如果有计策除掉督戎,定有重赏。” 斐豹说:“小人名列记载屠岸贾叛党的丹书中,徒有冲天之志,却无处讨个 官职。元帅如能在丹书中除去斐豹之名,小人定杀督戎,以报深恩大德。“ 范匄说:“你如杀掉督戎,我定向晋侯请求,将丹书全部焚毁,用你为中军 牙将。“斐豹说:“元帅万勿失信。”范匄说:“我要失信,日落我落!但 不知你要用多少战车、军卒?“斐豹说:“督戎过去在绛城,和小人相识, 时常角力赌胜。其人凭仗勇猛,性格急躁,专好独斗,如果用战车、兵卒前 往,很难取胜。小人情愿单身下关,自有擒督戎之计。“范匄说:“你不是 去而不回吧?“斐豹说:“小人有老母,年已七十八,又有幼子娇妻,岂肯 罪上加罪,为不忠不孝之事?如果那样,也日落我落。“范匄大喜,慰劳酒 饭,并赏斐豹一副犀甲。

    次日,斐豹将犀甲穿在里面,外罩白绢袍,扎束妥当,头戴皮冠,脚穿麻

    鞋,腰藏利刃,手提五十二斤重一个铜锤,向范匄告辞:“小人此去,杀得

    督戎,凯旋归来,否则即死于督戎之手,决不两存。“范匄说:“我一定亲

    身前往,看你为国效力。“他立刻命手下驾车,让斐豹为自己的骖乘,同到

    南关。赵武、荀吴迎见,讲督戎英雄,已连折二将。范匄说:“今日斐豹只

    身赴敌,也只能看国君福份了。“话未说完,关下督戎大呼叫战。斐豹在关

    上喊道:“督君还认得我斐豹吗?”督戎说:“斐豹,你今天还敢来赌一场

    生死吗?“斐豹说:“别人怕你,我斐豹不怕你!你把兵车退后,我和你两

    人,只在地下赌斗,双手对双手,兵器对兵器,拼个你死我活,也好英名传

    后世。“督戎说:“这正合我意。”便命军士后退。关门打开,单放出斐豹

    一人。两人在关下交战二十余合,未分胜败。斐豹扯谎说:“我要解手,可

    暂歇。“督戎哪里肯放。斐豹先瞧见西边空处有一道矮墙,瞅个空就跑。督

    戎随后赶来,大叫:“哪里逃?”范匄等人在关上,看见督戎追赶斐豹,不

    觉都捏了一把汗。谁知斐豹却是用计,跑近矮墙,翻身跳进。督戎见斐豹进

    去,也跳墙而入,只以为斐豹在前面,不知斐豹隐身一棵大树下,等督戎进

    墙,出其不意提起五十二斤的铜锤从后打去,正中督戎脑袋。督戎脑浆迸裂,

    扑地便倒,还把右脚飞起,将斐豹前胸犀甲踢掉一片。斐豹急拔腰间利刃,

    剁下督戎首级,跳墙而出。关上望见斐豹手提血淋淋人头,已知得胜,大开

    关门。解肃、牟刚领兵杀出,栾军大败,一半被杀,一半投降,逃走的十无

    一二.范匄仰天向地上洒酒说:“这真是晋侯的洪福呵!”便亲手斟酒赏给

    斐豹,又带他往见晋平公。晋平公赏赐斐豹一辆战车,记他头功。陶渊明对

    此有诗说:

    督戎神力世间无,敌手谁知出隶夫?

    始信用人须破格,笑他肉食似雕瓠!

    再说栾盈带大队人马攻打北关,连接督戎捷报,对部下说:“我要有两

    个督戎,何愁固宫不破?“殖绰踩了一下郭最的脚,郭最用目光回答,二人 低头不语。只有栾乐、栾鲂想要建功,不避箭石。韩无忌、韩起因前关屡败, 不敢轻动,只严加防守。到了第三天,栾盈得到失败的消息,说:“督戎被 杀,整个军队完了。“吓得手足无措,才请殖绰、郭最商议。二人笑道:“督 戎尚且失败,何况我们?“栾盈垂泪不止。栾乐说:“我等死生,决定在今 夜,应令将士全集聚到北门,三更之后,全登上轈车,放火烧关,或许能攻 进去。“栾盈听从了他的计议。晋平公高兴杀死督戎,摆酒庆贺,韩无忌、 韩起也来参加,饮到二更才散。韩无忌、韩起回到北关,检查完毕,忽听车 声轰鸣,栾氏军马大集,轈车的高度和关的高低差不多,火箭飞蝗般射来, 烧着关门,火势渐渐凶猛。关内军卒不敌,栾乐当先,栾鲂紧跟,乘势占了 外关。韩无忌等人退守内关,派人飞报中军求救。范匄命令魏舒往南关,替 下荀吴军马到北关帮助二韩。范匄和晋平公登台北望,见栾军屯扎外关,寂 寂无声,说道:“此必有诡计。”传令关内用心防御。到黄昏,栾军重登轈 车,依然用火器攻门。关内预备牛皮大帐,用水浸透,撑开遮蔽,火进不去。 混乱了一夜,双方暂时停息。范匄说:“贼兵已迫近,如久不退去,齐国再 乘机进攻,国家一定危亡。“便命令儿子范鞅,令斐豹带一支队伍,从南关 转到北关,从外进攻,约定时刻,留二韩守关,由荀吴率牟刚带一支兵从内 关杀出,前后夹攻,让栾军两下无法相顾。再派赵武、魏舒屯兵关外,以防 栾军南逃。调度完毕,范匄侍奉晋平公登台观战。范鞅临行,向范匄请求说:

    “孩儿年少,声望甚轻,请允许我借用父亲的中军旗鼓。”范匄答应了。范 鞅仗剑登车,立起中军旗号而行。刚出南关,他对部下说:“今日之战,有 进无退!如果兵败,我先自刎,一定不让各位独死!“众人都慷慨激昂起来。

    荀吴奉范匄将令,让将士饱食,穿好衣甲,等待时刻到来。见栾兵乱乱 纷纷,全退出外关,荀吴知外面范鞅之军已到。一声鼓响,关门大开,牟刚 在前,荀吴在后,战车、步兵一齐杀出。栾盈也顾虑晋军内外夹攻,派栾鲂 用铁叶车堵住外关门口,分兵把守。荀吴之兵,冲不到城外。范鞅兵到,栾 盈看见中军大旗,吃惊道:“元帅范匄亲自出马了吗?”派人探察,回报说:

    “是小将范鞅。”栾乐说:“不值得顾虑!”就张弓带箭,站在战车上,回

    头对左右说:“多带绳索,射倒就捆上。”他说着攻入范鞅军中,左右开弓,

    射无不中。他弟弟栾荣同在车中,对他说:“可惜箭了,大多射些无名之辈。”

    栾乐才不射。一会儿,望见一辆战车远远而来,车中一将,皮冠绢袍,形容

    古怪。栾荣指着说:“这人叫斐豹,就是杀死督戎的那人,可以射他。”栾

    乐说:“等接近到百步,你一定会为我喝彩!”话未说完,又一辆战车从旁

    经过,栾乐认得车中是范鞅,想道:如果射中范鞅,却不胜似斐豹?便驱车

    追着范鞅而射。栾乐射箭,从来百发百中,偏偏这一箭射空。范鞅回顾,见

    是栾乐,大骂:“反贼,死到临头,还敢射我!”栾乐命令回车退走,并非

    惧怕范鞅,打算回车引诱范鞅来赶,等范鞅赶近,看准再射。谁知殖绰、郭

    最也在军中,忌恨栾乐善射,怕他成功,一见他退走,便大喊起来:“栾氏

    败了!“栾乐的御手听到喊声,又错认另一支兵败了,抬头四下观望,缰绳

    错乱,战马惊跑。车轮碰到路上的大槐树根,车翻了,把栾乐跌出来。恰好

    斐豹赶到,用长戟勾住栾氏,砍断他胳膊。可怜栾乐为栾氏第一名战将,死 在槐树根旁边。髯翁对此有诗说:

    猿臂将军射不空,偏教一矢误英雄。 老天已绝栾宗祀,肯许军中建大功?

    栾荣跳下车,不敢救栾乐,急急逃走,免掉一死。殖绰、郭最难回齐国,郭 最出逃秦国,殖绰出逃到卫国。栾盈听到栾乐死讯,放声大哭,军士无不哀 伤哭泣。栾鲂守不住关门,收兵保护栾盈,往南逃去。荀吴和范鞅合兵,从 后追来,栾盈、栾鲂同曲沃军众,拼死拒敌,大杀一场,晋兵才退回。栾盈、 栾鲂也身带重伤,行到南门,又遇魏舒率兵拦住。栾盈垂泪哭着问:“将军 不记得你我在下军共事之日了吧?我知道自己必死,但不该死在将军之手 啊!“魏舒心中不忍,命令战车、士卒分列左右,让给栾盈一条路。栾盈、 栾鲂,急急忙忙奔回曲沃去了。不多时,赵武率军队来到,问魏舒说:“栾 盈已逃过,何不追他?“魏舒说:“他好像釜中之鱼,瓮中之鳖,自有厨子 动手。我顾念我的先人和他先人的     同僚情谊,实在不忍心操刀啊!“赵武心 中伤感,也不追赶。范匄听说栾盈已逃开,知是魏舒做了人情,放下不说。 他又对范鞅说:“随从栾盈的人,都是曲沃的甲士,这回逃走,一定回曲沃。 他的爪牙已尽,你率一军包围,不愁攻不下来。“荀吴也愿一同前往,范匄 答应了。二将率领三百辆战车,把栾盈围困在曲沃。范匄侍奉晋平公回到宫 中,取丹书烧毁,由于斐豹的缘故,得以脱奴隶籍的有二十多家。范匄收斐 豹作为牙将。

    却说齐庄公自从打发栾盈动身,便大选战车、士卒,以王孙挥为大将, 申鲜虞为副将,州绰、邢蒯为先锋,晏氂为合后,贾举、邴师等护驾,择定 吉日出师。齐兵先侵入卫国地界,卫国人小心防守,不敢出战。齐兵也不攻 城,向帝邱而北去,一直进犯晋国地界,围朝歌,经三日攻取了它。齐庄公 登上朝阳山犒赏军队。他又分军为二队:王孙挥同诸将为前队,从左路攻取 孟门隘;庄公自率“龙”、“虎”二爵为后队,从右路攻取共山。定好到太 行山聚集会合。一路杀人抢掠,自不必说。邢蒯露宿共山之下,被毒蛇咬伤, 腹肿而死,庄公甚为惋惜。不一日,两军均到太行,庄公登山望新旧二绛, 正商议袭取绛城之事,突然听到栾盈败走曲沃,晋平公起大军将到,齐庄公 说:“我大志不能实现了!”于是在少水阅军后归国。晋国把守邯郸的大夫 赵胜,起本城之兵追赶。齐庄公只道大军来到,自己前队又已先走,便仓皇 逃走,只留晏氂断后。晏氂兵败,为赵胜所杀。

    范鞅、荀吴围困曲沃一月有余。栾盈屡战不胜,城里死伤过半,无力拒 守,城被攻破。胥午以剑自刎而死,栾盈、栾荣被捉住。栾盈说:“我悔恨 不听用辛俞的话,乃至到这一地步。“荀吴想囚禁栾盈将其押解到绛城。范 鞅说:“主公优柔寡断,万一栾盈哀求而得赦免,是放纵仇敌。”便于夜里 派人将他勒死,同时杀栾荣,尽灭栾氏宗族。只有栾鲂用绳子缒下城墙逃走, 逃亡到宋国去了。范鞅等人班师回奏,平公命令将栾氏之事,通告各国,列 国诸侯多派人来庆贺。史官对此有赞说:

    宾傅桓叔,枝佐文君,传盾及书,世为国桢。黡一汰侈,遂坠厥勋; 盈虽好士,适殒其身。保家有道,以戒子孙。

    这时范匄告老,赵武代替他主持晋国政事。

    再说齐庄公由于伐晋未能成功,雄心不死,回到齐国边境,却不肯进去,

    说:“平阴之战时,莒国人要偷袭齐国,此仇不能不报!”就在边境上屯兵,

    大收车辆。各赐州绰、贾举等人坚车五辆,名为“五乘之宾”。贾举称赞临 淄人华周、杞梁勇猛,庄公就派人征召他们。华周、杞梁二人来见,庄公赏 赐战车一辆,让二人共同乘坐,随军立功。华周退下后,不吃饭,对杞梁说:

    “国君立‘五乘之宾’,因为这些人勇猛。国君召我们二人,也因为勇猛。 他们一人五辆,我二人一辆,这不是用我们,乃是侮辱我们!何不离开这里 而到别处去?“杞梁说:“我有老母在堂,要禀告得到允许再走。”杞梁回 家告诉母亲,他母亲说:“你活着没有道义,死去也无声名,即使列在‘五 乘之宾‘中,人们谁不耻笑你!你努力吧,国君的命令不可逃避。“杞梁把 母亲的话讲给华周。华周说:“妇人还不忘国君的命令,我敢忘记吗?”就 和杞梁共乘一车,侍奉齐庄公。庄公休兵数日,传令留王孙挥统帅大军屯驻 边境,单用“五乘之宾”及精选的兵士三千人,衔枚息鼓,前去偷袭莒国。 华周、杞梁请求让他们作前队。庄公问:“你们用多少战车,甲士?”华周、 杞梁说:“臣二人只身拜见君主,也愿只身前往。君主所赐一辆战车,已足 够我们乘坐。“庄公要试验他们的勇武,笑着答应了。华周、杞梁议定轮番 作御手驾车,临行时说:“再得一人为车上戎右,足可顶一队了。”有一名 小兵挺身说:“小人愿随二位将军一行,不知能否提挈我?”华周问:“你 叫什么名字?“小兵回答说:“我是本国人,名隰侯重,仰慕二位将军义勇, 所以愿意跟从。“三人便同乘一辆兵车,建一旗一鼓,风驰电掣,到达莒城 郊外,露宿一夜。次日早晨,莒国国君黎比公知道齐军将到,亲率甲士三百 人到城外巡查,遇到华周、杞梁的兵车,正要盘问,华周、杞梁瞪着眼睛大 叫:“我二人是齐国将军,谁敢和我们决斗?”黎比公吃了一惊,察看出他 们单车来到,并无后队,让甲士层层包围。华周对隰侯重说:“你为我们击 鼓,不要停!“华周和杞梁各挺长戟跳下车,左右冲击,遇者即死,三百甲 士,被杀伤一半。黎比公说:“寡人已了解二位将军的勇猛了!不必死战, 我愿分莒国与二位将军共有!“华周、杞梁同声回答:“叛离国家,归附敌 人,是不忠;接受命令却弃之不顾,是不讲信义。深入敌境,多杀敌人,是 将军当做之事,至于共分莒国的利益,不是我们所知道的!“说完,奋勇挥 戟重战。黎比公抵挡不住,大败而逃。齐庄公大队已到,听说二将得胜,派 人召他们回来说:“寡人已了解二位将军的勇武了!不用再战,我愿分齐国 和二位将军共有!“华周、杞梁同声回答:“君主建立‘五乘之宾’,我们 不在其中,这是君主以为我们不够勇猛。又用利益引诱我们,是污辱我们的 品行。深入敌方,多杀敌人,是将军当做之事,至于共分齐国的利益,不是 臣子所知道的!“二人恭敬地让使者离开,弃车步行,直逼莒城的且于门。 黎比公令人在狭路上挖沟,沟中燃起炭火,火焰飞腾,人无法过。隰侯重说:

    “我听说古代的士人,能立名于后世,只有捐弃生命。我能使二位过沟。” 说完拿着盾牌伏在炭火上,让二人从上面过去。华周、杞梁跳过沟,回头看 隰侯重,已烧焦了,不禁号啕痛哭。杞梁泪停了,华周哭泣未止。杞梁说:

    “你怕死吗?为何哭那么久?”华周曰:“我岂是怕死的人呢?此人的勇猛, 和我们相同,竟能比我们先死,所以为他哀伤!“黎比公见二将已过了火沟, 急召善射箭的一百多人埋伏在城门左右,等华周、杞梁靠近,便一齐开弓放 箭。华周、杞梁一直向前,要夺城门,百箭齐发,二将冒着箭雨奋战,又杀 死二十七人。守城士兵,环立城墙上,用箭射下。杞梁受重伤先死,华周身 中数十箭。力尽被擒,气还未断,黎比公用车将他载入城中。有诗为证:

    争羡赳赳五乘宾,形如熊虎力千钧。

    谁知陷阵捐躯者,却是单车殉义人。 齐庄公得到使者回信,知道华周、杞梁有必死之心,就领大队迅速前进。

    兵到且于门,听说三人都已战死,大怒,便要攻城。黎比公派使者到齐军中 谢罪说:“寡君只见单车,不知是贵国派来的,所以误犯。况且贵国死三人, 敝国被杀的已百余人了。他们自求死,不是我们大胆使用兵器所致。敝国国 君惧怕贵国国君之威,特命下臣百拜谢罪,愿意今后年年向齐朝贡,不敢有 二心。“庄公怒气正盛,不准。黎比公再派使臣恳求,要送还华周,并归还 杞梁尸身,而且出金帛犒劳齐军。庄公仍然不答应。突然,王孙挥有急信到, 说:“晋平公和宋、鲁、卫、郑各国国君,在夷仪相会,策划攻打齐国,请 主公尽快班师。“庄公得到这急信,才答应同莒国讲和。黎比公拿出大量金 帛献给齐军,用温车拉着华周,用乘辇拉着杞梁尸体,送还齐军。只有隰侯 重尸体在炭中已化成灰烬,无法收拾。庄公即日班师回国,命令将杞梁停殡 在齐城郊外。庄公才进城郊,正碰上杞梁之妻孟姜来迎丈夫尸体。庄公停车, 派人吊唁。孟姜对使者拜了两拜说:“杞梁如果有罪,岂敢蒙国君吊唁?如 果无罪,杞家还有先人传下的陋居。郊外不是吊唁的场所,妾不敢接待。“ 庄公极为惭愧地说:“这是寡人的过错。”便在杞梁之家设好灵位,进行吊 唁。孟姜送丈夫的棺材于城外落葬。她露宿三天,抚棺大哭,眼泪哭干,接 着流血。齐城城墙忽然崩塌几尺,——这是由于孟姜哀哭悲切,精诚感动而 造成的。后代传说秦朝人范杞梁被派修长城而死,他的妻子孟姜女送寒衣到 长城下,听说丈夫已死,放声痛哭,长城被她哭塌了。这是将齐将杞梁之事 误传而成。华周回到齐国,因为伤重,不久也死了。他的妻子悲伤痛哭超过 普通人。史官对此有诗说:

    忠勇千秋想杞梁,颓城悲恸亦非常。 至今齐国成风俗,嫠妇哀哀学孟姜。

    这是周灵王二十二年的事。当年发大水,谷水和洛水争河道,黄河泛滥,平 地水深一尺多。晋平公讨伐齐国的计划也就中止了。

    齐国右卿崔杼厌恶齐庄公淫乱,巴不得晋军攻打,要趁机办大事,已和 左卿庆封商议好,事成之后平分齐国,听说晋军攻齐计划被大水阻止,心中 郁郁不乐。庄公有个近侍贾竖,曾因小事被庄公打了一百鞭;崔杼知道他对 庄公怨恨,便送他许多财宝和他结交,庄公一举一动,让他都报告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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