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九回 楚灵王挟诈灭陈蔡 晏平仲巧辩服荆蛮

类别:集部 作者:冯梦龙(明)、蔡元放(清) 书名:东周列国志

    话说陈哀公名溺,其元妃郑姬生子偃师,已立为世子矣。次妃生公子留,三妃生公子胜。次妃善媚得宠,既生留,哀公极其宠爱,但以偃师已立,废之无名,乃以其弟司徒公子招为留太傅,公子过为少傅,嘱付招、过:“异日偃师当传位于子留。"周景王十一年,陈哀公病废在床,久不视朝。公子招谓公子过曰:”公孙吴且长矣,若偃师嗣位,必复立吴为世子,安能及留?是负君之托也,今君病废已久,事在吾等掌握,及君未死,假以君命,杀偃师而立留,可以无悔。"公子过以为然,乃与大夫陈孔奂商议,孔奂曰:“世子每日必入宫问疾三次,朝夕在君左右,命不可假也,不若伏甲于宫巷,俟其出入,乘便刺之,一夫之力耳。"过遂与招定计,以其事托孔奂,许以立留之日,益封大邑,孔奂自去阴召心腹力士,混于守门人役数内,阍人又认做世子亲随,并不疑虑。

    世子偃师问安毕,夜出宫门,力士灭其火,刺杀之。宫门大乱。

    须臾,公子招同公子过到,佯作惊骇之状,一面使人搜贼,一面倡言:“陈侯病笃,宜立次子留为君。"陈哀公闻变,愤恚自缢而死。史臣有诗云:

    嫡长宜君国本安,如何宠庶起争端?

    古今多少偏心父,请把陈哀仔细看。

    司徒招奉公子留主丧即位,遣大夫于徵师以薨赴告于楚。时伍举侍于灵王之侧,闻陈已立公子留为君,不知世子偃师下落,方在疑惑,忽报:“陈侯第三子公子胜同侄儿公孙吴求见。"灵王召之问其来意,二人哭拜于地,公子胜开言:”嫡兄世子偃师,被司徒招与公子过设谋枉杀,致父亲自缢而死,擅立公子留为君,我等恐其见害,特来相投。"灵王诘问于徵师,徵师初犹抵赖,却被公子胜指实,无言可答。灵王怒曰:“汝即招、过之党也!”喝教刀斧手,将徵师绑下斩讫。

    伍举奏曰:“王已诛逆臣之使,宜奉公孙吴以讨招、过之罪,名正言顺,谁敢不服?既定陈国,次及于蔡,先君庄王之绩不足道也!”灵王大悦,乃出令兴师伐陈。

    公子留闻于徵师见杀,惧祸不愿为君,出奔郑国去了。或劝司徒招:“何不同奔?"招曰:”楚师若至,我自有计退之。"

    却说楚灵王大兵至陈,陈人皆怜偃师之死,见公孙吴在军中,无不踊跃,咸箪食壶浆,以迎楚师。

    司徒招事急,使人请公子过议事,过来坐定,问曰:“司徒云‘有计退楚’,计将安出?"招曰:”退楚只须一物,欲问汝借。"过又问:“何物?"招曰:”借汝头耳!“过大惊,方欲起身,招左右鞭捶乱下,将过击倒,即拔剑斩其首,亲自持赴楚军,稽首诉曰:”杀世子立留,皆公子过之所为,招今仗大王之威,斩过以献,惟君赦臣不敏之罪!“

    灵王听其言词卑逊,心中已自欢喜,招又膝行而前,行近王座,密奏曰:“昔庄王定陈之乱,已县陈矣,后复封之,遂丧其功;今公子留惧罪出奔,陈国无主,愿大王收为郡县,勿为他姓所有也!”灵王大喜曰:“汝言正合吾意,汝且归国,为寡人辟除宫室,以候寡人之巡幸。"司徒招叩谢而去。公子胜闻灵王放招还国,复来哭诉,言:”造谋俱出于招,其临时行事,则过使大夫孔奂为之。今乃委罪于过,冀以自解,先君先太子目不瞑于地下矣!“言罢,痛哭不已,一军为之感动。灵王慰之曰:”公子勿悲,寡人自有处分。"

    次日,司徒招备法驾仪从,来迎楚王入城,灵王坐于朝堂,陈国百官俱来参谒,灵王唤陈孔奂至前,责之曰:“戕贼世子,皆汝行凶,不诛何以儆众?”叱左右将孔奂斩讫,与公子过二首共悬于国门,复诮司徒招曰:“寡人本欲相宽,奈公论不容何?今赦汝一命,便可移家远窜东海。"招仓皇不敢措辩,只得拜辞,灵王使人押往越国安置去讫。

    公子胜率领公孙吴拜谢讨贼之恩。灵王谓公孙吴曰:“本欲立汝,以延胡公之祀,但招、过之党尚多,怨汝必深,恐为汝害,汝姑从寡人归楚。"乃命毁陈之宗庙,改陈国为县,以穿封戍争郑囚皇颉事,不为谄媚,使守陈地,谓之陈公。陈人大失望。髯翁有诗叹云:

    本兴义旅诛残贼,却爱山河立县封。

    记得蹊田夺牛语,恨无忠谏似申公!

    灵王携公孙吴以归,休兵一载,然后伐蔡。伍举献谋曰:“蔡般怙恶已久,忘其罪矣,若往讨,彼反有词,不如诱而杀之。"灵王从其计,乃托言巡方,驻军于申地,使人致币于蔡,请灵公至申地相会。使人呈上国书,蔡侯启而读之,略云:

    寡人愿望君侯之颜色,请君侯辱临于申。不腆之仪,预以犒从者。

    蔡侯将戎车起行,大夫公孙归生谏曰:“楚王为人贪而无信,今使人之来,币重而言卑,殆诱我也,君不可往。”蔡侯曰:“蔡之地不能当楚之一县,召而不往,彼若加兵,谁能抗之?"归生曰:”然则请立世子而后行。"蔡侯从之,立其子有为世子,使归生辅之监国。

    即日命驾至申,谒见灵王。灵王曰:“自此地一别,于今八年矣!且喜君丰姿如旧。"蔡侯对曰:”般荷上国辱收盟籍,以君王之灵,镇抚敝邑,感恩非浅,闻君王拓地商墟,方欲驰贺,使命下临,敢不趋承。"灵王即于申地行宫,设宴款待蔡侯,大陈歌舞,宾主痛饮甚乐,复迁席于他寝,使伍举劳从者于外馆,蔡侯欢饮,不觉酕醄大醉,壁衣中伏有甲士,灵王掷杯为号,甲士突起,缚蔡侯于席上,蔡侯醉中,尚不知也。

    灵王使人宣言于众曰:“蔡般弑其君父,寡人代天行讨,从者无罪,降者有赏,愿归者听。"原来蔡侯待下极有恩礼,从行诸臣无一人肯降者,灵王一声号令,楚军围裹将来,俱被擒获,蔡侯方才酒醒,知身被束缚,张目视灵王曰:”般得何罪?"灵王曰:“汝亲弑其父,悖逆天理,今日死犹晚矣。"蔡侯叹曰:”吾悔不用归生之言也!“灵王命将蔡侯磔死,从死者共七十人,舆隶最贱者,俱诛不赦。大书蔡侯般弑逆之罪于版,宣布国中,遂命公子弃疾统领大军,长驱入蔡。

    宋儒论蔡般罪固当诛,然诱而杀之,非法也。髯翁有诗云:

    蔡般无父亦无君,鸣鼓方能正大伦。

    莫怪诱诛非法典,楚灵原是弑君人。

    却说蔡世子有,自其父发驾之后,旦晚使谍者探听。忽报蔡侯被杀,楚兵不日临蔡,世子有即时纠集兵众,授兵登埤。楚兵至,围之数重,公孙归生曰:“蔡虽久附于楚,然晋、楚合成,归生实与载书,不若遣人求救于晋,倘惠顾前盟,或者肯来相援。"世子有从其计,募国人能使晋者。

    蔡洧之父蔡略,从蔡侯于申,在被杀七十人之中,洧欲报父仇,应募而出,领了国书,乘夜缒城北走,直达晋国,来见晋昭公,哭诉其事,昭公集群臣问之,荀虒奏曰:“晋为盟主,诸侯依赖以为安,既不救陈,又不救蔡,盟主之业堕矣。"昭公曰:”楚虔暴横,吾兵力不逮,奈何?"韩起对曰:“虽知不逮,可坐视乎?何不合诸侯以谋之?"昭公乃命韩起约诸国会于厥憖,宋、齐、鲁、卫、郑、曹各遣大夫至会所听命。

    韩起言及救蔡之事,各国大夫人人伸舌,个个摇首,没一个肯担当主张的,韩起曰:“诸君畏楚如此,将听其蚕食乎?倘楚兵由陈、蔡渐及诸国,寡君亦不敢与闻矣。"众人面面相觑,莫有应者。

    时宋国右师华亥在会,韩起独谓华亥曰:“盟宋之役,汝家先右师实倡其谋,约定南北弭兵,有先用兵者,各国共伐之,今楚首先败约,加兵陈、蔡,汝袖手不发一言,非楚无信,乃尔国之欺谩也!”华亥觳觫对曰:“下国何敢欺谩,得罪主盟?但蛮夷不顾信义,下国无如之何耳!今各国久弛武备,一旦用兵,胜负未卜,不若遵弭兵之约,遣一使为蔡请宥,楚必无辞。"韩起见各国大夫俱有惧楚之意,料救蔡一事鼓舞不来,乃商议修书一封,遣大夫狐父径至申城来见楚灵王。蔡洧见各国不肯发兵救蔡,号泣而去,狐父到申城将书呈上,灵王拆书看之,略云:

    日者宋之盟,南北交见,本以弭兵为名;虢之会,再申旧约,鬼神临之。寡君率诸侯恪守成言,不敢一试干戈,今陈、蔡有罪,上国赫然震怒,兴师往讨,义愤所激,聊以从权。罪人既诛,兵犹未解,上国其何说之辞?诸国大夫执政,皆走集敝邑,责寡君以拯溺解纷之义,寡君愧焉!犹惧以征发师徒,自干盟约,遣下臣起合诸大夫共此尺书,为蔡请命,倘上国惠顾前好,存蔡之宗庙,寡君及同盟,咸受君赐,岂惟蔡人!

    书末,宋、齐各国大夫俱署有名字,灵王览毕笑曰:“蔡城旦暮且下,汝以空言解围,以三尺童子待寡人耶?汝去回复汝君,陈、蔡乃孤家属国,与汝北方无与,不劳照管!”狐父再欲哀恳,灵王遽起身入内,亦无片纸回书。狐父怏怏而回,晋君臣虽则恨楚,无可奈何,正是:

    有力无心空负力,有心无力枉劳心。

    若还心力齐齐到,涸海移山孰敢禁!

    蔡洧回至蔡国,被楚巡军所获,解到公子弃疾帐前,弃疾胁使投降,蔡洧不从,乃囚于后军。,弃疾知晋救不至,攻城益力。归生曰:“事急矣!臣当拚一命,径往楚营,说之退兵,万一见听,免至生灵涂炭!”世子有曰:“城中调度,全赖大夫,安可舍孤而去?”归生对曰:“殿下若不相舍,臣子朝吴可使也!”世子召朝吴至,含泪遣之。

    朝吴出城往见弃疾,弃疾待之以礼,朝吴曰:“公子重兵加蔡,蔡知亡矣,然未知罪之在也。若以先君般失德,不蒙赦宥,则世子何罪,蔡之宗社何罪,幸公子怜而察之!”

    弃疾曰:“吾亦知蔡无灭亡之道,但受命攻城,若无功归报,必得罪矣!”

    朝吴曰:“吴更有一言,请屏左右。”

    弃疾曰:“汝第言之,吾左右无妨也。”

    朝吴曰:“楚王得国非正,公子宁不知之?凡有人心,莫不怨愤。又内竭脂膏于土木,外竭筋骨于干戈,用民不恤,贪得无厌。昔岁灭陈,今复诱蔡。公子不念君仇,奉其驱使,怨黩方作,公子将分其半矣。公子贤明著誉,且有‘当璧’之祥,楚人皆欲得公子为君,诚反戈内向,诛其弑君虐民之罪,人心响应,谁能为公子抗者?孰与事无道之君,敛万民之怨乎,公子倘幸听愚计,吴愿率死亡之余,为公子先驱!”

    弃疾怒曰:“匹夫敢以巧言离间我君臣,本该斩首,姑寄汝头于颈上,传语世子,速速面缚出降,尚可保全余喘也!”叱左右牵朝吴出营。

    原来当初楚共王有宠妾之子五人,长曰熊昭,即康王;次曰围,即灵王虔;三曰比,字子干;四曰黑肱,字子晰;末即公子弃疾也。共王欲于五子之中,立一人为世子,心中不决,乃大祀群神,奉璧密祷曰:“请神于五人中,择一贤而有福者,使主社稷。"乃以璧密埋于太室之庭中,暗记其处,使五子各斋戒三日后,五更入庙,次第谒祖,视其拜当璧处者,即神所选立之人矣。康王先入,跨过埋璧,拜于其前,灵王拜时,手肘及于璧上,子干、子晰去璧甚远,弃疾时年尚幼,使傅母抱之入拜,正当璧纽之上,共王心知神佑弃疾,宠爱益笃,因共王薨时,弃疾年尚未长,所以康王先立,然楚大夫闻埋璧之事者,无不知弃疾之当为楚王矣。今日朝吴说及”当璧“之祥,弃疾恐此语传扬,为灵王所忌,故佯怒而遣之。

    朝吴还入城中,述弃疾之语,世子有曰:“国君死社稷,乃是正理,某虽未成丧嗣位,然既摄位守国,便当与此城相为存亡,岂可屈膝仇人,自同奴隶乎?"于是固守益力,自夏四月围起,直至冬十一月,公孙归生积劳成病,卧不能起,城中食尽,饿死者居半,守者疲困,不能御敌,楚师蚁附而上,城遂破。世子端坐城楼,束手受缚,弃疾入城,扶慰居民,将世子有上了囚车,并蔡洧解到灵王处报捷,以朝吴有当璧之言,留之不遣。未几,归生死,朝吴遂留事弃疾。

    此周景王十四年事也。

    时灵王驾已回郢,梦有神人来谒,自称九冈山之神,曰:“祭我,我使汝得天下。"既觉大喜,遂命驾至九冈山,适弃疾捷报到,既命取世子有充作牺牲,杀以祭神。申无宇谏曰:”昔宋襄用鄫子于次睢之社,诸侯叛之,王不可蹈其覆辙!"灵王曰:“此逆般之子,罪人之后,安得比于诸侯。正当六畜用之耳。"申无宇退而叹曰:”王汰虐已甚,其不终乎!"遂告老归田,去讫。蔡洧见世子被杀,哀泣三日,灵王以为忠,乃释而用之。

    蔡洧之父先为灵王所杀,阴怀复仇之志,说灵王曰:“诸侯所以事晋而不事楚者,以晋近而楚远也,今王奄有陈、蔡,与中华接壤,若高广其城,各赋千乘,以威示诸侯,四方谁不畏服?然后用兵吴、越,先服东南,次图西北,可以代周而为天子。"灵王悦其谀言,日渐宠用。

    于是重筑陈、蔡之城,倍加高广,即用弃疾为蔡公,以酬其灭蔡之功,又筑东西二不羹城,据楚之要害。自以天下莫强于楚,指顾可得天下,召太卜将守龟卜之,问:"寡人何日为王?"太卜曰:“君既已称王矣,尚何问?"灵王曰:”楚、周并立,非真王也,得天下者,方为真王耳。"太卜爇龟,龟裂,太卜曰:“所占无成。"灵王掷龟于地,攘臂大呼曰:”天乎,天乎!区区天下,不肯与我,生我熊虔何用?"蔡洧奏曰:“事在人为耳,彼朽骨者何知。"灵王乃悦。

    诸侯畏楚之强,小国来朝,大国来聘,贡献之使,不绝于道。

    就中单表一人,乃齐国上大夫晏婴,字平仲,奉齐景公之命,修聘楚国。灵王谓群下曰:“晏平仲身不满五尺,而贤名闻于诸侯,当今海内诸国,惟楚最盛,寡人欲耻辱晏婴,以张楚国之威,卿等有何妙计?"太宰薳启疆密奏曰:”晏平仲善于应对,一事不足以辱之,必须如此如此。"灵王大悦。

    薳启疆夜发卒徒于郢城东门之傍,另凿小窦,刚刚五尺,吩咐守门军士:“候齐国使臣到时,却将城门关闭,使之由窦而入。”不一时,晏婴身穿破裘,轻车羸马,来至东门。见城门不开,遂停车不行,使御者呼门。守者指小门示之曰:“大夫出入此窦,宽然有余,何用启门?"晏婴曰:”此狗门,非人所出入也。使狗国者,从狗门入;使人国者,还须从人门入。“使者以其言,飞报灵王。王曰:”吾欲戏之,反被其戏矣!“乃命开东门,延之入城。

    晏子观看郢都城郭坚固,市井稠密,真乃地灵人杰,江南胜地也。怎见得?宋学士苏东坡有《咏荆门》诗为证:

    游人出三峡,楚地尽平川。

    北客随南广,吴樯开蜀船。

    江侵平野断,风掩白沙旋。

    欲问兴亡意,重城自古坚。

    晏婴正在观览,忽见有车骑二乘,从大衢来,车上俱长躯长鬣,精选的出色大汉,盔甲鲜明,手握大弓长戟,状如天神,来迎晏子,欲以形晏子之短小。晏子曰:“今日为聘好而来,非为攻战,安用武士?"叱退一边,驱车直进。

    将入朝,朝门外有十余位官员,一个个峨冠博带,济济彬彬,列于两行。晏子知是楚国一班豪杰,慌忙下车。众官员向前逐一相见,权时分左右叙立,等候朝见。

    就中一后生,先开口问曰:“大夫莫非夷维晏平仲乎?"晏子视之,乃斗韦龟之子斗成然也,官拜郊尹。晏子答曰:”然。大夫有何教益?"成然曰:“吾闻齐乃太公所封之国,兵甲敌于秦、楚,货财通于鲁、卫。何自桓公一霸之后,篡夺相仍,宋、晋交伐,今日朝晋暮楚,君臣奔走道路,殆无宁岁。夫以齐侯之志,岂下桓公?平仲之贤,不让管子。君臣合德,乃不思大展经纶,丕振旧业,以光先人之绪;而服事大国,自比臣仆,诚愚所不解也?”

    晏子扬声对曰:“夫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夫自周纲失驭,五霸迭兴,齐、晋霸于中原,秦霸西戎,楚霸南蛮,虽曰人材代出,亦是气运使然。夫以晋文雄略,丧次被兵;秦穆强盛,子孙遂弱。庄王之后,楚亦每受晋、吴之侮。岂独齐哉?寡君知天运之盛衰,达时务之机变,所以养兵练将,待时而举。今日交聘,乃邻国往来之礼,载在王制,何谓臣仆?尔祖子文,为楚名臣,识时通变,倘子非其嫡裔耶,何言之悖也?”成然满面羞渐,缩颈而退。

    须臾,左班中一士问曰:“平仲固自负识时通变之士,然崔、庆之难,齐臣自贾举以下,效节死义者无数,陈文子有马十乘,去而违之。子乃齐之世家,上不能讨贼,不下能避位,中不能致死,何恋恋于名位耶?"晏子视之,乃楚上大夫阳匄、字子瑕,乃穆王之曾孙也。

    晏子即对曰:“抱大节者,不拘小谅;有远虑者,岂固近谋。吾闻君死社稷,臣当从之,今先君庄公,非为社稷而死,其从死者,皆其私昵。婴虽不才,何敢厕身宠幸之列,以一死沽名哉?且人臣遇国家之难,能则图之,不能则去之。吾之不去,欲定新君,以保宗祀,非贪位也。使人人尽去,国事何赖?况君父之变,何国无之,子谓楚国诸公在朝列者,人人皆讨贼死难之士乎?"这一句话,暗指著楚熊虔弑君,诸臣反戴之为君,但知责人,不知责己,公孙瑕无言可答。

    少顷,右班中又一人出曰:“平仲!汝云‘欲定新君,以保宗祀’,言太夸矣。崔、庆相图,栾、高、陈、鲍相并,汝依违观望其间,并不见出奇画策,无非因人成事,尽心报国者,止于此乎?"晏子视之,乃右尹郑丹、字子革。晏子笑曰:”子知其一,未知其二。崔、庆之盟,婴独不与,四族之难,婴在君所,宜刚宜柔,相机而动,主于保全君国,此岂旁观者所得而窥哉?"左班中又一人出曰:“大丈夫匡时遇主,有大才略,必有大规模,以愚观平仲,未免为鄙吝之夫矣。"晏子视之,乃太宰薳启疆也,晏子曰:”足下何以知婴鄙吝乎?"启疆曰:“大丈夫身仕明主,贵为相国,固当美服饰,盛车马,以彰君之宠锡,奈何敝裘羸马,出使外邦,岂不足于禄食耶?且吾闻平仲,少服狐裘,三十年不易,祭祀之礼,豚肩不能掩豆,非鄙吝而何?"晏子抚掌大笑曰:”足下之见,何其浅也?婴自居相位以来,父族皆衣裘,母族皆食肉,至于妻族,亦无冻馁。草莽之士,待婴而举火者,七十余家,吾家虽俭,而三族肥,身似吝,而群士足,以此彰君之宠锡,不亦大乎?"言未毕,右班中又一人出,指晏子大笑曰:“吾闻成汤身长九尺,而作贤王;子桑力敌万夫,而为名将。古之明君达士,皆由状貌魁梧,雄勇冠世,乃能立功当时,垂名后代,今子身不满五尺,力不胜一鸡,徒事口舌,自以为能,宁不可耻?”晏子视之,乃公子真之孙,囊瓦字子常,见为楚王车右之职。婴乃微微而笑,对曰:“吾闻秤锤虽小,能压千斤;舟桨空长,终为水役。侨如身长而戮于鲁,南宫万绝力而戮于宋,足下身长力大,得无近之,婴自知无能,但有问则过,又何敢自逞其口舌耶?"囊瓦不能复对。

    忽报:“令尹薳羆来到。"众人俱拱立候之,伍举遂揖晏子入于朝门,谓诸大夫曰:”平仲乃齐之贤士,诸君何得以口语相加?"

    须臾,灵王升殿,伍举引晏子入见,灵王一见晏子,遽问曰:“齐国固无人耶?"晏子曰:”齐国中呵气成云,挥汗成雨,行者摩肩,立者并迹,何谓无人?"灵王曰:“然则何为使小人来聘吾国?"晏子曰:”敝邑出使有常典,贤者奉使贤国,不肖者奉使不肖国,大人则使大国,小人则使小国,臣小人,又最不肖,故以使楚!"楚王惭其言,然心中暗暗惊异。

    使事毕,适郊人献合欢橘至,灵王先以一枚赐婴,婴遂带皮而食,灵王鼓掌大笑曰:“齐人岂未尝橘耶?何为不剖?"晏子对曰:”臣闻‘受君赐者,瓜桃不削,橘柑不剖’,今蒙大王之赐,犹吾君也,大王未尝谕剖,敢不全食?"灵王不觉起敬,赐坐命酒。

    少顷,武士三四人,缚一囚从殿下而过,灵王遽问:“囚何处人?"武士对曰:”齐国人!"灵王曰:“所犯何罪?"武士对曰:”坐盗!"灵王乃顾谓晏子曰:“齐人惯为盗耶?"晏子知其故意设弄,欲以嘲己,乃顿首曰:”臣闻‘江南有橘,移之江北,则化而为枳’,所以然者,地土不同也,今齐人生于齐不为盗,至楚则为盗,楚之地土使然,于齐何与焉?"灵王嘿然良久,曰:“寡人本将辱子,今反为子所辱矣!"乃厚为之礼,遣归齐国。

    齐景公嘉晏婴之功,尊为上相,赐以千金之裘,欲割地以益其封,晏子皆不受。又欲广晏子之宅,晏子亦力辞之。一日,景公幸晏子之家,见其妻,谓晏子曰:“此卿之内子耶?"婴对曰:”然!"景公笑曰:“嘻!老且丑矣。寡人有爱女,年少而美,愿以纳之于卿!"婴对曰:”人以少姣事人者,以他年老恶,可相托也,臣妻虽老且丑,然向已受其托矣,安忍倍之?"景公叹曰:“卿不倍其妻,况君父乎?"于是深信晏子之忠,益隆委任。要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译文:

    陈哀公名溺,他的正妃郑姬生子偃师,已经立为世子。次妃生公子留, 三妃生公子胜。次妃多媚得宠,公子留出生后,哀公极其宠爱他,只是因为 偃师已被立为世子,找不到理由废除他。陈哀公便让自己的弟弟官居司徒的 公子招任公子留的太傅,公子过为少傅,嘱咐公子招和公子过说:“将来偃 师应该传位给公子留。“周景王十一年,陈哀公重病卧床,很长时间不上朝。 公子招对公子过说:“公孙吴将长成人了,如果偃师继承国君之位,一定又 立公孙吴为世子,怎么能传给公子留?这样我们就辜负了国君的托付。现在 国君久病,事情在我们掌握,趁国君未死,我们假传国君的命令,杀掉偃师, 立公子留,就可以不致将来后悔了。“公子过认为对,就和大夫陈孔奂商议。 陈孔奂说:“世子每天一定到宫里问候病情三次,早晚在国君左右,没法假 传命令。不如在宫巷中埋伏甲士,等他进出时,就便刺杀,不过用一人之力。“ 公子过就和公子招定计,把这事托付陈孔奂,答应立公子留之日,增加陈孔 奂的封邑。陈孔奂暗招心腹力士,混在守卫宫门的人中间,守卫又以为是世 子亲随,并不怀疑。世子偃师向陈哀公问安之后,夜出宫门,陈孔奂的力士 把他灯火弄灭,刺死了他。宫门大乱。一会儿,公子招和公子过到了,假装 出惊骇的样子,一面派人搜查贼人,一面倡议说:“国君病重,应该立国君 的次子公子留为君。“陈哀公听到变乱,气愤得自缢而死。史官对此有诗说:

    嫡长宜君国本安,如何宠庶起争端? 古今多少偏心父,请把陈哀仔细看!

    司徒公子招侍奉公子留主持丧事、即位,派大夫于徵师到楚国报告说陈哀公

    病死。这时伍举侍奉在楚灵王身旁,听说陈国已经立公子留为国君,不知原

    世子偃师怎样了,正在疑惑。忽然有人禀报:“陈侯第三子公子胜和侄儿公

    孙吴请求进见。“楚灵王召见他们,问他们来意如何。二人哭着拜倒在地,

    公子胜开言说:“嫡兄世子偃师,被司徒公子招和公子过设阴谋屈杀,以致

    我父亲自缢而死。他们又擅自立公子留为国君,我们怕他们加害,特来投奔

    大王。“楚灵王责问于徵师,于徵师开始还抵赖,却被公子胜指实,无话可

    答。灵王大怒,对于徵师说:“你就是公子招、公子过同党!”喝令刀斧手

    把徵师绑出斩首。伍举忽奏:“大王既已杀逆臣的使者,应该用公孙吴以讨

    伐公子招、公子过的罪行,名正言顺,谁敢不服?安定陈国以后,再接着到

    蔡国。大王做这两件事,我国前代国君、五霸之一的庄王的业绩,在大王面

    前也不值一谈了。“灵王极为高兴,就下令起兵讨代陈国。公子留听说于徵

    师被杀,怕大祸临头,不愿作国君,逃亡到郑国去了。有人劝公子招:“你

    为什么不逃走?“公子招说:“楚国军队要到来,我自然有计策让它退回。”

    楚灵王大兵到陈国,陈国人都同情偃师被害,见公孙吴在军队里,没有

    不欢腾的,都献上饭食、饮水,迎接楚军。公子招见事情紧急,派人请公子

    过来商议。公子过到来后,就问道:“司徒说‘有计策让楚军退回’不知是

    什么样的计策呢?“公子招说:“让楚国退军只需要一件东西,想和您借。”

    公子过又问:“什么东西?”公子招说:“借用你的脑袋!”公子过大惊,

    正要起身,公子招左右棒棍齐下,把公子过打倒,公子招就拔剑斩下公子过

    首级,亲自拿到楚军,向灵王叩头说:“杀世子,立公子留,都是公子过干

    的。招仗大王之威,斩公子过献上,望大王赦免臣的不聪明的罪过。“楚灵

    王听他言语谦卑和逊,心中已喜欢。公子招又用膝盖向前爬,靠近楚灵王座 位,密奏说:“从前贵国庄王平定陈国之乱,已把陈国变成楚国的郡县,后 来又封还陈国,便丧失了功绩。现在公子留害怕出逃,陈国无主,请大王收 为郡县,不要再让别姓人占着了。“灵王高兴地说:“你的话正合我心。你 先回国,为寡人扫除宫殿,以等寡人巡幸。“公子招叩谢离开。公子胜听说 灵王放公子招回国,又来哭诉说:“设计阴谋全出于公子招,具体办事的人 则为公子过和大夫陈孔奂干的。现在他竟然把罪推给公子过,希望解脱自己, 敝国先君、先世子在地下也不能瞑目。“说完,痛哭不止,军队都被他感动 了。灵王安慰他说:“公子不要悲伤,寡人自然会有处置。”次日,公子招 准备车驾仪仗,来迎接楚灵王进城。灵王坐在朝堂上,陈国百官都来参拜。 灵王叫陈孔奂到前面,斥责说:“杀害世子,是你行凶,不杀你怎么警众!” 命令左右将陈孔奂斩了,和公子过一起悬首城门。灵王又讥讽公子招说:“寡 人本想宽恕你,可公论不容,我也没办法。现在饶你一命,你可以搬家,远 远逃到东海去。“公子招惊慌失措,不敢申辩,只得拜谢告辞。灵王派人将 公子招押送到越国去了。公子胜领公孙吴拜谢讨贼之恩,灵王对公孙吴说:

    “本想立你为国君,以延续你们祖先胡公的祭祀。只是公子招、公子过同党 还很多,一定深恨你,恐怕你会受害,你姑且随我回楚国吧!“楚灵王就下 令毁掉陈国宗庙,设陈国为县。灵王想起早先穿封戍和自己争郑国囚犯皇颉 的事,认为穿封戍为人刚直、不肯谄媚,就派他把守陈地,称为陈公。陈国 人非常失望。髯翁有诗感叹说:

    本兴义旅诛残贼,却爱山河立县封。

    记得蹊田夺牛语,恨无忠谏似申公!

    楚灵王带公孙吴回国,歇兵一年,然后攻打蔡国。伍举献计说:“蔡国

    国君般,作恶多年,已忘了自己的罪行。如果去征讨,他反会有话说,不如 把他诱骗来杀掉。“灵王按计行事,便假托巡视各处,驻军在申地,派人送 礼物给蔡灵公,请他到申地相会。使臣到蔡国,呈递了国书,蔡灵公打开来 看,大略说:

    寡人想见君侯一面,请君侯下临申地。很不像样的一点礼物,就供 君侯赏给下人吧!

    蔡灵公乘兵车要走,大夫公孙归生劝谏说:“楚王为人,贪婪而不讲信义。

    现在派使者来我国,礼重而言词谦卑,大概是诱骗我们,国君不可去。“蔡

    灵公说:“蔡国的地方不够楚国一县,来召我我却不去,他若用兵,谁能抵

    挡得住?“归生说:“那么请主公先立世子,然后再走。‘蔡灵公接受了建

    议,立他儿子公子有为世子,派归生辅助世子有监国。蔡灵公即日动身,到

    申地,拜谒楚灵王。灵王说:“从此地一别,到现在八年了,很高兴君侯风

    采如旧时一样。“蔡灵公回答说,“我蒙上国赐恩,被收在盟会载册之中、

    借君王之威灵,镇守敝国,感恩非浅。听说君王开疆辟土到商墟,正要赶来

    恭贺,君王派使臣光临,岂敢不来为君王奔走驱使?“楚灵王就在申地行宫

    设宴款待蔡灵公,歌舞大盛,宾主痛饮极为欢乐。又移席到别处,让伍举在

    馆舍之外慰劳蔡灵公随从之人。蔡灵公欢饮,不觉醺然大醉。四壁遮帷里埋

    伏着甲士,楚灵王掷杯为号,甲士突然跳出,在席上把蔡灵公绑了。蔡灵公

    醉中还不知道。灵王派人向众人宣布说:“蔡国国君般,杀其君父,寡人代

    天施以惩罚。随从之人无罪,投降的有赏,愿回国的随便。“蔡灵公待下人

    极有恩德礼遇,从行的臣子,没有一人肯归降楚国。楚灵王一声号令,楚军

    包围上来,蔡灵公随从之人都被抓住。蔡灵公才醒过来,知被绑住,睁眼看 楚灵王说:“我有何罪?”楚灵王说:“你亲自杀死父亲,违背天理,今天 就是死也晚了。“蔡灵公叹息说:“我后悔没听归生的话啊!”楚灵王命令 将蔡灵公车裂处死,随从而死的七十多人,最低等的车夫、奴隶,也都被杀 不赦。楚灵王又大写蔡灵公杀父为逆之罪于木板上,在城中宣布,又命公子 弃疾统领大军,长驱直入攻打蔡国。髯翁对此有诗说:

    蔡般无父亦无君,鸣鼓方能正大伦。

    莫怪诱诛非法典,楚灵原是弑君人。

    蔡国世子有,从父亲走了之后,早晚派侦探打听。忽然听说灵公被杀,

    楚兵不日将到蔡国,他立即召集军兵,发给兵器,登上城墙防守。楚兵一到, 将城层层围住。公孙归生说:“蔡国虽然很久以来就附属于楚国,可是晋、 楚两国已经合盟,归生参加,列名盟书之上。不如派人向晋国求救,如果晋 国好心顾念前盟,或者能来援救。“世子有听从他的计策,召募都城中能出 使晋国的人。蔡洧的父亲蔡略,随从蔡灵公去申地,在被杀的七十人之中。 蔡洧要报父仇,应召而出,领了国书,乘夜用绳子吊下城墙北行,直达晋国 见晋昭公,哭诉事情。晋昭公召集群臣问他们。荀吴启奏说:“晋国是盟主, 诸侯赖以得到安宁。已经没救陈国,又不救蔡国,盟主的绩业就完了。“晋 昭公说:“楚国国君虔强暴蛮横,我国兵力不如他,怎么办?”韩起应对说, “即使知道不如他,就能坐视不问吗?为什么不会合诸侯而商量一下?”晋 昭公就命令韩起约各国在厥慭相会。宋、齐、鲁、卫、郑、曹等国,各派大 夫到会所听命,韩起说到救蔡之事,各国大夫人人伸舌,个个摇头,没一个 肯承担的。韩起说:“各位怕楚国到这地步,将听任他逐步蚕食吗?如果楚 兵由陈、蔡而渐渐攻到各国,敝国国君也不敢管了。“众人面面相觑,没有 一人回答。宋国右师华亥参加了会议,韩起单独和华亥说:“你们国家先右 师向戍倡议谋略,约定南北消除战争,有先用兵的,各国一起讨伐它。现在 楚国首先毁约,向陈国、蔡国用兵,你袖手不发一言。不是楚国没信义,是 你们国家进行欺骗。“华亥战战兢兢回答说:“下国怎敢进行欺骗而得罪盟 主?但蛮夷楚国不顾信义,下国没办法对付它。现在各国军备久已松驰,一 旦用兵,胜败难说。不如遵守消除战争的盟约,派一名使臣为蔡国请求宽恕, 楚国一定没话说。“韩起见各国大夫都有怕楚国之心,估计救蔡国一事,鼓 动不起来,就商议写信一封,派大夫狐父直到申城见楚灵王。蔡洧见各国不 肯发兵救蔡国,哭号而去。狐父到申城把信呈上,楚灵王开信看,大略说:

    当日在宋国会盟,南北各使属国朝见对方盟主,本来以消除战争为 目的。虢地会盟,重申旧有盟约,鬼神共知。敝国国君率领各国坚守盟 约之言,不敢动一下兵戈。现在陈、蔡国君有罪,贵国勃然大怒,起兵 讨伐,义愤所激,事情可以变通。罪人已杀,兵仍未离,贵国有什么辩 解的说辞?各国执政大夫,都跑到敝地集会,用救弱解乱的道义谴责敝 国国君,敝国国君感到羞愧,但仍然怕征发兵卒违背盟约,派小臣韩起 会合各国大夫修此一信,为蔡国请命。如贵国顾念先前的友好,保存蔡 国的宗庙,敝国国君及同盟各国,全受到贵国国君的好处,岂只是蔡国 人受惠。

    信的后面,宋、齐等国大夫,都签署了名字。楚灵王看完笑着对狐父说:“蔡

    国都城早晚就要拿下,你用空话解围,拿我当三尺童子吗?你去回禀你们国

    君,陈、蔡是我国属国,和你们北方无关,不劳照管。“狐父再要苦求,灵

    王猛然起身进里面去了,无片纸回信。狐父怏怏而回。晋国君臣虽然痛恨楚 国,但也无可奈何。正是:

    有力无心空负力,有心无力枉劳心。 若还心力齐齐到,涸海移山孰敢禁!

    蔡洧回到蔡国,被楚国巡查士兵抓获,押到公子弃疾帐前。弃疾胁迫他投降, 他不肯,楚国把他囚禁在后军。弃疾知道晋国不派救兵,攻城越发凶猛。归 生说:“事情危急了!臣要拼上一条性命直到楚营,游说他们退兵。万一肯 听,也可免遭生灵涂炭。“世子有说:“城中调度,全仗大夫,怎么可以扔 下我离去呢?“归生回答说:“殿下如果不肯舍我,臣的儿子朝吴可派。” 世子有召来朝吴,含泪派他前往。朝吴出城见弃疾,弃疾以礼相待。朝吴说:

    “公子重兵来到蔡国,蔡国知道必然灭亡,只是不知罪过所在。如果因为先 前的国君般失德,不被宽赦,可是世子有什么罪?蔡国的宗庙有什么罪?万 望公子怜悯而详察。“弃疾说:“我也知道蔡国没有灭亡之理,但是受命令 攻城,如果无功回报,一定获罪。“朝吴说:“我还有一句话,请您让左右 都退下。“弃疾说:“你尽管说吧,我的左右没有妨碍。”朝吴说:“楚王 得到国家也不是正路,公子难道不知道这个?凡是有人心的人,没有不怨恨 气愤的!楚王又在国内竭尽民脂民膏大兴土木,在国外竭尽战士血肉和生命 进行战争,使用人民不知体洫,贪得无厌,上年灭陈国,现在又诱杀蔡国国 君。公子不念贵国先君被害之仇供他驱使,人民怨恨起来,公子也要分担一 半了!公子贤明,颇有声誉,又有 ‘当璧而拜’的祥瑞,楚国人都想由公子 做国君,公子真能反戈向内,声讨楚王杀君害民之罪,人心一定响应,谁能 成为和公子对抗的人呢?这和侍奉无道昏君,招致万民怨恨比怎么样?公子 如能听在下愚计,我愿率蔡国剩下的人做公子前驱。“弃疾生气说:“匹夫 竟敢用巧言离间我们君臣!本应斩首,暂时寄下你的脑袋,替我传话给世子 有,快快自己绑上出来投降,还可留一口气。“吆喝左右把朝吴拉出营去。 原来当初楚共王无嫡子,只有宠妾生的五个儿子:老大熊昭,即楚康王,老 二公子围,即楚灵王熊虔;老三熊比,字子干;老四黑肱,字子晰;最小的 即公子弃疾。共王要在五个儿子中立一人为世子,心里决定不下来,便隆重 大事祭祀群神,捧着璧暗中祷告说:“请求神灵在五人之中,选出一个贤明 而有福气的,让他主持国家。“就把璧秘密埋在太庙的屋中,暗记其处,让 五个儿子各斋戒三天后,五更时进入大庙,按长幼顺序依次拜谒祖先神位, 看谁拜谒时在璧上,就是神所选立的人。康王先入,跨过埋着的璧,在它前 面拜。灵王拜时,手肘在璧的上面。子干、子晰二人,离璧甚远。弃疾当时 年纪还小,让保姆抱进来拜谒,正在璧纽之上。共王心中知道神灵保佑弃疾, 宠爱更加厉害。由于共王死时,弃疾还未长大,所以康王先立为国君,可是 听说埋璧之事的楚国大夫,没有不知道弃疾该做楚王的。今天朝吴说到“当 璧而拜“的祥瑞,弃疾害怕这话传出去被楚灵王忌恨所以假装生气赶走了他。

    朝吴回到城里,讲了弃疾的话。世子有说:“国君为国家而死,乃是正

    理。我虽未完成父亲的丧事而即位,可是已经摄政守国,就应当和这城一起

    存亡,岂能向仇人屈膝,自作奴隶呢?“于是坚守更为用力。从楚军夏天四

    月包围开始,直到冬天十一月,公孙归生积劳成病,卧床不起,城中吃的光

    了,有一半人饿死,守城人又饿又累,不能对敌。楚国士兵像蚂蚁一样爬上

    城墙,城被攻破了。世子有端坐城楼,束手接受捆绑。弃疾进城,安抚居民,

    把世子有押上囚车,和蔡洧一起送到灵王处报捷。因为朝吴曾说“当璧而拜”

    的话,留下他没送往楚国。不久,归生死了,朝吴就留下服事弃疾。这是周 景王十四年的事。

    这时楚灵王已回郢都,梦见神人来拜访,自称是九冈山的神,说:“祭 祀我,我让你得到天下。“醒后大喜,就命令起驾到九冈山。正好弃疾捷报 到,灵王就命令拿世子有当作祭祀用品,杀了祭神。申无宇劝止说:“从前 宋襄公杀鄫国国君在次睢祭祀土神,诸侯就都背离了他。大王不可蹈此覆 辙!“灵王说:“他是叛逆般的儿子,罪人的后代,怎么能和诸侯相比,正 该象牲畜一样使用。“申无宇退下叹息说:“王上暴虐太厉害了,大概不会 善终!“就告老回家。蔡洧见世子有被杀,哀哭三天。灵王认为他忠君,就 释放而任用了他。蔡洧因为父亲先被灵王所杀,私怀复仇之心,就鼓动灵王 说:“诸侯所以服事晋国而不服事楚国,是因为离晋国近,离楚国远。现在 大王占领了陈国、蔡国之地,和中原相接,如果加高扩大城墙,各置千辆兵 车,向各国示威,四方谁敢不服?然后向吴国、越国用兵,先征服东南,后 图攻西北,可以代替周朝而成为天子。“灵王对他的阿谀奉承的话非常喜欢, 一天比一天宠信。于是重新修建陈、蔡的城墙,扩大一倍,加高一倍,就用 弃疾做蔡公,以酬劳他灭掉蔡国的功绩。又修筑东西两座不羹城,据守楚国 的要害,从此天下没有比楚国更强大的了。灵王以为指日可得天下,召太卜 用龟甲占卜,问:“我何日为王?”太卜说:“君王已称王了,还问什么?” 灵王说:“楚国和周朝并立,不是真王。得到整个天下,才是真王。”太卜 用火烧龟甲,龟甲裂开。太卜说:“占卜之事不成。”灵王把龟甲扔到地上, 捋胳膊大叫:“天啊,天啊!区区天下,不肯给我,生我熊虔有什么用?” 蔡洧启奏:“事在人为,那烂骨头知道什么?”灵王就又欢喜起来。

    诸侯畏惧楚国的强大,小国都来朝贡,大国也派使臣修好,进贡的使臣, 路上不断。其中有一人乃是齐国上大夫晏婴,字平仲,奉齐景公命令,出使 楚国修好。楚灵王对群臣说:“晏平仲身不满五尺,可是贤名传遍各国诸侯。 当今海内各国,只我们楚国最强,我要羞辱晏婴一番,以显示楚国的威风, 各位爱卿有何妙计?“太宰薳启疆密奏说:“晏平仲善于应对,一件事不足 以羞辱他,必须如此如此。……“灵王极为高兴。薳启疆连夜派人,在郢城 东门旁边,另外开凿一个小洞,刚好五尺高,吩咐守门军士说:“等齐国使 臣到达时,要把城门关闭,叫他从洞中进城。“不一时,晏婴身穿破裘,轻 车瘦马来到东门,见城门不开,就停车不动,让车夫叫门。守门人指着洞告 诉他说:“大夫从这个洞出入,宽敞有余,哪里用开城门?”晏婴说:“这 是狗门,不是人出入的!出使狗国,从狗门进;出使人国的,还得从人门进。“ 楚国使者把他的话飞报楚灵王,灵王说:“我要戏弄他,反被他戏弄了。” 就命打开东门,请晏婴进城。晏婴看郢都城墙坚固,市井稠密,真是地灵人 杰,大江以南的胜地。怎见得?有宋代学士苏东坡咏荆门之诗为证:

    游人出三峡,楚地尽平川。 北客随南广,吴樯开蜀船。 江侵平野断,风掩白沙旋。 欲问兴亡事,重城自古坚。

    晏婴正在观看,忽见两辆车从大道而来,车上都是精选的出色壮汉,高身量,

    长胡须,盔甲鲜明,手握大弓长戟,样子好像天神,来接晏子,意在显出晏

    子的矮小。晏子说:“今天为修好而来,不是打仗,为什么用武士?”将这

    些人喝退一旁,驱车直进。将上朝堂时,朝门外十余名楚国官员,一个个高

    冠宽带,济济楚楚,列成两行。晏子知道这些都是楚国一些杰出人士,慌忙 下车。众官一一上前相见,暂时分列左右,等候朝见。其中一个年轻的,先 开口问:“大夫莫非夷维晏平仲吗?”晏子看他,是计韦龟之子计成然,官 拜郊尹。晏子回答:“是在下,大夫有何见教?”计成然说:“我听说齐国 是姜太公所封之国,军兵与秦、楚匹敌,财物和鲁、卫流通,为什么从齐桓 公做霸主后,篡权夺位不断,宋国、晋国交相攻伐,到现在,朝结晋国,暮 交楚国,君臣在路奔忙,几乎没有安宁的岁月了呢?凭齐国国君的志向,岂 比桓公低,平仲的贤明,也不让管仲,君臣在一起,竟不想大展经纶,继承、 振兴往日的业绩,以发扬光大先人的传统,却服事我们大国,自比臣仆,实 在是愚昧,在下没法理解。“晏子扬声回答:“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 为英豪。从周王室失去对天下的控制,五霸先后兴起,齐、晋称霸中原,秦 国称霸西戎,楚国称霸南疆,虽说人材辈出,也是气数造成的。凭晋文公雄 才大略,死后就被秦兵攻打;秦穆公强盛,子孙就弱下来;楚国庄王之后, 也每每受晋国、吴国的侮辱;哪里仅仅是齐国呢?敝国国君,懂得天运的盛 衰,知道时势的变化,所以养兵练将,等待时机而起。今天我出使修好,是 邻国往来的礼节,记载在先王制度中,说什么臣仆?你祖先子文是楚国名臣, 了解时势,通达权变,先生你大概不是他嫡系后裔吧?为什么说话这么荒谬 呢!“计成然满脸羞惭,缩着脖子退回。一会儿,左边一人发难说:“平仲 固然自负是识时务、通机变的人,不过崔杼、庆封作乱,齐国臣子从贾举以 下,尽节为义而死的无数,陈文子有马不过能驾十辆车,也离开这些人。先 生是齐国世家,上不能讨贼,下不能避位,中不能死节,为什么恋恋不舍职 位呢?“晏子看他,是楚国上大夫阳匄,字子瑕,楚穆王曾孙。晏子就回答 说:“怀抱大节的人,不拘守小的诚实,有远虑的人,哪里会顾虑眼下?我 听说,国君为国而死,臣下应当随死。现在敝国先君庄公,不是为国而死; 随他死的,都是他私人的亲信。我晏婴即便不才,怎么敢列身在宠幸人之中, 用一死沽名钓誉呢?而且臣子遇到国家有难,能则图谋解决,不能就离开。 我没有离开,因为要确立新国君,以保存国君宗族祭祀有人,不是贪图职位。 假使人人都离开,国事还靠谁?况且国君遇到变乱,哪一国没有?先生是说 楚国在朝的各位都是讨贼为君难而死的志士吗?“这一句话,暗指楚国熊虔 杀君,群臣反而拥戴他作国君,只知责人,不知责己的意思。公孙瑕没话可 答。一会儿,右边又一个人出来说:“平仲!你说‘要确立新国君,以保国 君宗族祭祀有人‘,话太夸张了。崔氏、庆氏互相图谋,栾、高、陈、鲍四 家互相并吞,你依违观望其间,并不见你出什么谋略计策,无非因人成事而 已。尽心报国的人,就止于这样吗?“晏子看他,是右尹郑丹,字子革。晏 子笑着说:“先生知其一,不知其二。崔、庆二家联盟,我晏婴独不参加。 四家作乱,我晏婴在国君处。应该刚强还是柔和,看时机而行动,主要在保 全君主、国家,这岂是旁观的人所能看清的吗?“右边又一人出来说:“大 丈夫匡正时势,得遇君主,有大才略,一定有大的抱负,依在下愚见,平仲 未免为鄙陋、吝啬的人。“晏子看他,是太宰薳启疆。晏子说:“足下怎么 知道我鄙陋、吝啬呢?“薳启疆说:“大丈夫为明主作官,贵为相国,必然 服饰华美,车马壮观,以显示国君的恩赏,为什么破裘瘦马出使外国,难道 是俸禄不够用吗?而且我听说平仲少年时穿的狐裘,三十年未换,举行祭祀 时,猪腿盖不住祭祀的器具,不是鄙陋、吝啬是什么?“晏子拍掌大笑说:

    “足下的见解,何其浮浅!我晏婴从居相位以来,父亲一族都穿皮裘,母亲

    一族都有肉吃,至于妻子一族,也没有受冻挨饿的。草野的士人,等晏婴送

    东西而点火做饭的有七十余家。我家虽然俭朴,而父、母、妻三族人衣食丰

    足;本人好像吝啬,而群士衣食丰足,用这显示国君的恩赏,不是更大吗?“

    话未说完,右边又一人出来,指着晏子大笑说:“我听说商汤身高九尺而作

    贤王,子桑力敌万人而成名将。古代的明君贤士,都因为状貌魁梧,雄勇冠

    世,才能立功当时,名传后代。现在先生身不满五尺,力量抓不到一只鸡,

    只会用口舌,自以为能,难道不觉可耻吗?“晏子看他,是公子真的孙子囊

    瓦,字子常,现为楚王车右。晏婴微微而笑,回答说:“我听说秤锤虽然小,

    却能压千斤,船上的桨虽长,始终在水中服役。公孙侨如身长而在鲁国被杀,

    南宫万力气绝大而在宋国身亡,足下身长力大,大概和他们相近吧?我晏婴

    自知无能,但有问必答,又怎么敢自逞口舌呢?“囊瓦不能再对答。忽然有

    人传报:“令尹薳罢来到。”众人都拱手而立等候。伍举就揖让晏子走进朝

    门,对众大夫说:“平仲乃是齐国的贤士,各位何必以口舌言语相争呢?”

    不长时间,楚灵王升殿,伍举引晏子入见。灵王一见晏子,突然问:“齐 国本来就没人吗?“晏子就说:“齐国都城中呼气成云,挥汗成雨,走路的 人摩肩接踵,站着的人一个挨一个,怎么说无人?“灵王说:“那么为什么 派一个小人来出使我国?“晏子说:“敝国派遣使者有固定规则,贤人奉命 出使贤国,不贤的人奉命出使不贤的国家,大人就出使大国,小人就出使小 国。臣是小人,又最不贤,所以出使楚国。“楚灵王被他的话说得很羞惭, 然而心中对他暗暗惊异。接见使臣的仪式完毕,正好城郊的人献合欢橘到, 楚灵王先把一只赏赐给晏婴,晏婴就带皮吃了。楚灵王鼓掌大笑说:“齐国 人难道没有尝过橘子吗?为什么不剥开?“晏子回答说:“臣听说:‘接受 君主的赏赐,瓜、桃不能削皮,橘柑不能剥开。‘今天蒙大王赏赐,和我们 国君一样,大王不曾下令叫我剥开,我怎么敢不整个吃呢?“楚灵王不觉对 晏婴敬佩起来,命他坐下,赏给酒食。又一会儿,三四名武士绑着一名犯人 从殿下经过。楚灵王突然问道:“犯人是什么地方人?”武士回答说:“齐 国人?“楚灵王说:“所犯的是什么罪?”武士回答说:“犯了盗窃罪。” 灵王就回头对晏子说:“齐国人习惯做盗贼吗?”晏子知道他是故意侮辱齐 国,要用来嘲笑自己,就叩头说:“我听说:‘江南有橘树,把它移栽到江 北,就变化而成为枳树。‘所以会这样的原因,是土地不同。现在齐国人生 活在齐国,不做盗贼,到楚国,就当盗贼,楚国的土地使他这样,和齐国有 什么关系?“灵王苦笑了挺长一阵时间,说:“我本来要羞辱先生,现在反 而被先生羞辱了。“就送了很厚的礼物,打发他回齐国。

    齐景公赞赏晏婴的功劳,尊其为上相,赏给他价值千金的皮裘,要割地 增加他的封邑,晏子都不接受。又要扩大晏子住宅,晏子也极力推辞。一天, 景公到晏子家,看见他妻子,对晏子说:“这是你的妻子吗?”晏婴回答:

    “是。”景公笑着说:“唉!又老又丑!寡人有爱女,年少貌美,愿意嫁给 你。“晏婴回答:“人凭年轻貌美服事人,以求将来老丑时可相托。臣妻虽 然老丑,可是从前我已受她托付,怎么忍心背弃?“景公叹息说:“你不肯 背弃妻子,何况国君呢?“于是深信晏子的忠诚,越发信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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