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四回 冯谖弹铗客孟尝 齐王纠兵伐桀宋

类别:集部 作者:冯梦龙(明)、蔡元放(清) 书名:东周列国志

    话说孟尝君自秦逃归,道经于赵,平原君赵胜出迎于三十里外,极其恭敬。赵人素闻人传说孟尝之名,未见其貌,至是争出观之,孟尝君身材短小,不逾中人,观者或笑曰:“始吾慕孟尝君,以为天人,必魁然有异,今观之,但渺小丈夫耳。"和而笑者复数人,是夜,凡笑孟尝君者皆失头,平原君心知孟尝门客所为,不敢问也。

    再说齐湣王既遣孟尝君往秦,如失左右手,恐其遂为秦用,深以为忧。乃闻其逃归,大喜,仍用为相国,宾客归者益众,乃置为客舍三等,上等曰“代舍",中等曰”幸舍",下等曰“传舍".代舍者,言其人可以自代也,上客居之,食肉乘舆;幸舍者,言其人可任用也,中客居之,但食肉不乘舆;传舍者,脱粟之饭,免其饥馁,出入听其自便,下客居之。前番鸡鸣狗盗及伪券有功之人,皆列于代舍,所收薛邑俸入,不足以给宾客,乃出钱行债于薛,岁收利息,以助日用。

    一日,有一汉子,状貌修伟,衣敝褐,蹑草屦,自言姓冯,名谖,齐人,求见孟尝君。孟尝君揖之与坐,问曰:“先生下辱,有以教文乎?”谖曰:“无也,窃闻君好士,不择贵贱,故不揣以贫身自归耳。"孟尝君命置传舍。

    十余日,孟尝君问于传舍长曰:“新来客何所事?"传舍长答曰:”冯先生贫甚,身无别物,止存一剑,又无剑囊,以蒯缑系之于腰间,食毕,辄弹其剑而歌曰:“长铗归来兮,食无鱼。"孟尝君笑曰:”是嫌吾食俭也。"乃迁之于幸舍,食鱼肉,仍使幸舍长候其举动:“五日后来告我。"居五日,幸舍长报曰:”冯先生弹剑而歌如故,但其辞不同矣,曰:“长铗归来兮,出无车。”孟尝君惊曰:“彼欲为我上客乎?其人必有异也。"又迁之代舍,复使代舍长伺其歌否。

    谖乘车日出夜归,又歌曰:“长铗归来兮,无以为家。"代舍长诣孟尝君言之,孟尝君蹙额曰:”客何无餍之甚乎?“更使伺之,谖不复歌矣》居一年有余,主家者来告孟尝君。"钱谷只勾一月之需。孟尝君查贷券,民间所负甚多,乃问左右曰:”客中谁能为我收债于薛者。代舍长进曰:“冯先生不闻他长,然其人似忠实可任,向者自请为上客,君其试之!”孟尝君请冯谖与言收债之事,冯谖一诺无辞,遂乘车至薛,坐于公府,薛民万户,多有贷者,闻薛公使上客来征息,时输纳甚众,计之得息钱十万。

    冯谖将钱多市牛酒,预出示:“凡负孟尝君息钱者,勿论能偿不能偿,来日悉会府中验券。”百姓闻有牛酒之犒,皆如期而来,冯谖一一劳以酒食,劝使酣饱,因而旁观,审其中贫富之状,尽得其实,食毕,乃出券与合之,度其力饶,虽一时不能,后可相偿者,与为要约,载于券上;其贫不能偿者,皆罗拜哀乞宽期,冯谖命左右取火,将贫券一笥。悉投火中烧之,谓众人曰:“孟尝君所以贷钱于民者,恐尔民无钱以为生计,非为利也;然君之食客数千,俸食不足,故不得已而征息以奉宾客,今有力者更为期约,无力者焚券蠲免,君之施德于尔薛人,可谓厚矣。"百姓皆叩头欢呼曰:”孟尝君真吾父母也!"早有人将焚券事报知孟尝君,孟尝君大怒,使人催召谖,谖空手来见,孟尝君假意问曰:“客劳苦,收债毕乎?”

    谖曰:“不但为君收债,且为君收德!"孟尝君色变,让之曰:”文食客三千人,俸食不足,故贷钱于薛,冀收余息,以助公费,闻客得息钱,多具牛酒,与众乐饮,复焚券之半,犹曰:“收德‘,不知所收何德也?"谖对曰:”君请息怒,容备陈之。负债者多,不具牛酒为欢,众疑,不肯齐赴,无以验其力之饶乏,力饶者为期约,其乏者虽严责之,亦不能偿,久而息多,则逃亡耳,区区之薛,君之世封,其民乃君所与共安危者也,今焚无用之券,以明君之轻财而爱民,仁义之名,流于无穷,此臣所谓为君收德者矣。"孟尝君迫于客费,心中殊不以为然,然已焚券,无可奈何,勉为放颜,揖而谢之。

    史臣有诗云:

    逢迎言利号佳宾,焚券先虞触主嗔。

    空手但收仁义返,方知弹铗有高人。

    却说秦昭襄王悔失孟尝君,又见其作用可骇,想道:“此人用于齐国,终为秦害!"乃广布谣言,流于齐国,言:”孟尝君名高天下,天下知有孟尝君,不知有齐王,不日孟尝君且代齐矣!“

    又使人说楚顷襄王曰:“向者六国伐秦,齐兵独后,因楚王自为纵约长,孟尝君不服,故不肯同兵;及怀王在秦,寡君欲归之,孟尝君使人劝寡君勿归怀王,以太子见质于齐,欲秦杀怀王,彼得留太子以要地于齐,故太子几不得归,而怀王竟死于秦。寡君之得罪于楚,皆孟尝君之故也。寡君以楚之故,欲得孟尝君而杀之,会逃归不获,今复为齐相专权,旦暮篡齐,秦、楚自此多事矣,寡君愿悔前之祸,与楚结好,以女为楚王妇,共备孟尝君之变,幸大王裁听。"楚王惑其言,竟通和于秦,迎秦王之女为夫人,亦使人布流言于齐。

    齐湣王疑之,遂收孟尝君相印,黜归于薛,宾客闻孟尝君罢相,纷纷散去。惟冯谖在侧,为孟尝君御车,未至薛,薛百姓扶老携幼相迎,争献酒食,问起居。孟尝君谓谖曰:“此先生所谓为文收德者也!”冯谖曰:“臣意不止于此,倘借臣以一乘之车,必令君益重于国,而俸邑益广。"孟尝君曰:”惟先生命。"过数日,孟尝君具车马及金币,谓冯谖曰:“听先生所往。"冯谖驾车,西入咸阳,求见昭襄王,说曰:”士之游秦者,皆欲强秦而弱齐;其游齐者,皆欲强齐而弱秦。秦与齐势不两雄,其雄者,乃得天下。"秦王曰:“先生何策可使秦为雄而不为雌乎?"冯谖曰:”大王知齐之废孟尝君否?"秦王曰:“寡人曾闻之,而未信也。"冯谖曰:”齐之所以重于天下者,以有孟尝君之贤也,今齐王惑于谗毁,一旦收其相印,以功为罪,孟尝君怨齐必深,乘其怀怨之时,而秦收之以为用,则齐国之阴事,以将尽输于秦,用以谋齐,齐可得也,岂特为雄而已哉?大王急遣使,载重币,阴迎孟尝君于薛,时不可失,万一齐王悔悟而复用之,则两国之雌雄未可定矣。"时樗里疾方卒,秦王急欲得贤相,闻谖言大喜,乃饰良车十乘,黄金百镒,命使者以丞相之仪从迎孟尝君。

    冯谖曰:“臣请为大王先行报孟尝君,使之束装,毋淹来使。"冯谖疾驱至齐,未暇见孟尝君,先见齐王,说曰:”齐、秦之互为雌雄,王所知也,得人者为雄,失人者为雌。今臣闻道路之言,秦王幸孟尝君之废,阴遣良车十乘,黄金百镒,迎孟尝君为相,倘孟尝君西入相秦,反其为齐谋者以为秦谋,则雄在秦,而临淄、即墨危矣!“

    湣王色动,问曰:“然则如何?"冯谖曰:”秦使旦暮且至薛,大王乘其未至,先复孟尝君相位,更广其邑封,孟尝君必喜而受之,秦使者虽强,岂能不告于王,而擅迎人之相国哉?"湣王曰:“善。"然口虽答应,意未深信,使人至境上,探其虚实,只见车骑纷纷而至,询之果秦使也,使者连夜奔告湣王,湣湣王即命冯谖持节迎孟尝君,复其相位,益封孟尝君千户,秦使者至薛,闻孟尝君已复相齐,乃转辕而西。

    孟尝君既复相位,前宾客去者复归,孟尝君谓冯谖曰:“文好客无敢失礼,一日罢相,客皆弃文而去。今赖先生之力,得复其位,诸客有何面目复见文乎?"冯谖答曰:”夫荣辱盛衰,物之常理。君不见大都之市乎?旦则侧肩争门而入,日暮为墟矣,为所求不在焉。夫富贵多士,贫贱寡交,事之常也,君又何怪乎?"孟尝君再拜曰:“敬闻命矣。"乃待客如初。

    是时,魏昭王与韩釐王奉周王之命,“合纵”伐秦,秦使白起将兵迎之,大战于伊阙,斩首二十四万,虏韩将公孙喜,取武遂地二百里;遂伐魏,取河东地四百里。昭襄王大喜,以七国皆称王,不足为异,欲别立帝号,以示贵重,而嫌于独尊,乃使人言于齐湣王曰:“今天下相王,莫知所归,寡人意欲称西帝,以主西方,尊齐为东帝,以主东方,平分天下,大王以为何如?”湣王意未决,问于孟尝君,孟尝君曰:“秦以强横见恶于诸侯,王勿效之。"逾一月,秦复遣使至齐,约共伐赵,适苏代自燕复至,湣王先以并帝之事,请教于代,代对曰:”秦不致帝于他国,而独致于齐,所以尊齐也。却之,则拂秦之意;直受之,则取恶于诸侯。愿王受之而勿称,使秦称之,而西方之诸侯奉之;王乃称帝,以王东方未晚也。使秦称之,而诸侯恶之,王因以为秦罪。"湣王曰:“敬受教。"又问:”秦约伐赵,其事何如?“

    苏代曰:“兵出无名,事故不成。赵无罪而伐之,得地则为秦利,齐无与焉;今宋方无道,天下号为桀宋,王与其伐赵,不如伐宋,得其地可守,得其民可臣,而又有诛暴之名,此汤武之举也。"湣王大悦,乃受帝号而不称,厚待秦使,而辞其伐赵之请。

    秦昭襄王称帝才二月,闻齐仍称王,亦去帝号不敢称。

    话分两头,却说宋康王乃宋辟公辟兵之子,剔成之弟。其母梦徐偃王来托生,因名曰偃。生有异相,身长九尺四寸,面阔一尺三寸,目如巨星,面有神光,力能屈伸铁钩,于周显王四十一年,逐其兄剔成而自立。

    立十一年,国人探雀巢,得蜕卵,中有小鹯,以为异事,献于君偃。偃召太史占之,太史布卦奏曰:“小而生大,此反弱为强,崛起霸王之象。"偃喜曰:”宋弱甚矣,寡人不兴之,更望何人?"乃多检壮丁,亲自训练,得劲兵十万余,东伐齐,取五城;南败楚,拓地三百余里;西又败魏军,取二城;灭滕,有其地。

    因遣使通好于秦,秦亦遣使报之,自是宋号强国,与齐、楚、三晋相并,偃遂称为宋王,自谓天下英雄,无与为比。欲速就霸王之业,每临朝,辄令群臣齐呼万岁,堂上一呼,堂下应之,门外侍卫亦俱应之,声闻数里。

    又以革囊盛牛血,悬于高竿,挽弓射之,弓强矢劲,射透革囊,血雨从空乱洒,使人传言于市曰:“我王射天得胜。"欲以恐吓远人。

    又为长夜之饮,以酒强灌群臣,而阴使左右以热水代酒自饮,群臣量素洪者,皆潦倒大醉,不能成礼;惟康王惺然,左右献谀者,皆曰:“君王酒量如海,饮千石不醉也。"又多取妇人为淫乐,一夜御数十女,使人传言:”宋王精神兼数百人,从不倦怠。"以此自炫。

    一日,游封父之墟,遇见采桑妇甚美,筑青陵之台以望之,访其家,乃舍人韩凭之妻息氏也。王使人喻凭以意,使献其妻,凭与妻言之,问其愿否,息氏作诗以对曰:“

    南山有鸟,北山张罗,鸟自高飞,罗当奈何?“

    宋王慕息氏不已,使人即其家夺之,韩凭见息氏升车而去,心中不忍,遂自杀。宋王召息氏共登青陵台,谓之曰:“我宋王也,能富贵人,亦能生杀人,况汝夫已死,汝何所归,若从寡人,当立为王后。"息氏复作诗以对曰:”

    鸟有雌雄,不逐凤凰;妾是庶人,不乐宋王。"

    宋王曰:“卿今已至此,虽欲不从寡人,不可得也!"息氏曰:”容妾沐浴更衣,拜辞故夫之魂,然后侍大王巾栉耳。"宋王许之,息氏沐浴更衣讫,望空再拜,遂从台上自投于地,宋王急使人揽其衣不及,视之气已绝矣,简其身畔,于裙带得书一幅,书云:“死后,乞赐遗骨与韩凭合葬一冢,黄泉感德!"宋王大怒,故为二冢,隔绝埋之,使其东西相望,而不相亲。埋后三日,宋王还国,忽一夜,有文梓木生于二冢之傍,旬日间木长三丈许,其枝自相附结成连理,有鸳鸯一对飞集于枝上,交颈悲鸣,里人哀之曰:”此韩凭夫妇之魂所化也!"遂名其树曰:“相思树。"髯仙有诗叹云:

    相思树上两鸳鸯,千古情魂事可伤!

    莫道威强能夺志,妇人执性抗君王。

    群臣见宋王暴虐,多有谏者,宋王不胜其渎,乃置弓矢于座侧,凡进谏者,辄引弓射之,尝一日间射杀景成、戴乌、公子勃等三人,自是举朝莫敢开口,诸侯号曰桀宋。

    时齐湣王用苏代之说,遣使于楚、魏,约共攻宋,三分其地。兵既发,秦昭王闻之,怒曰:“宋新与秦欢,而齐伐之,寡人必救宋,无再计。"齐湣王恐秦兵救宋,求于苏代。代曰:”臣请西止秦兵,以遂王伐宋之功。"乃西见秦王曰:“齐今伐宋矣,臣敢为大王贺。"秦王曰:”齐伐宋,先生何以贺寡人乎?。"苏代曰:“齐王之强暴,无异于宋,今约楚、魏攻宋,其势必欺楚、魏,楚、魏受其欺必向西而事秦,是秦损一宋以饵齐,而坐收楚、魏之二国也,王何不利焉,敢不贺乎?"秦王曰:”寡人欲救宋何如?"代答曰:“桀宋犯天下之公怒,天下皆幸其亡,而秦独救之,众怒且移于秦矣。"秦王乃罢兵不救宋。

    齐师先至宋郊,楚、魏之兵亦陆续来会,齐将韩聂、楚将唐昧、魏将芒卯,三人做一处商议,唐昧曰:“宋王志大气骄,宜示弱以诱之。"芒卯曰:”宋王淫虐,人心离怨,我三国皆有丧师失地之耻,宣传檄文,布其罪恶,以招故地之民,必有反戈而向宋者。"韩聂曰:“二君之言皆是也。"乃为檄数桀宋十大罪:

    一、 逐兄篡位,得国不正;二、 灭滕兼地,恃强凌弱;三、 好攻乐战,侵犯大国;四、 革囊射天,得罪上帝;五、 长夜酣饮,不恤国政;六、 夺人妻女,淫荡无耻;七、 射杀谏臣,忠良结舌;八、 僭拟王号,妄自尊大;九、 独媚强秦,结怨邻国;十、 慢神虐民,全无君道。

    檄文到处,人心耸惧,三国所失之地,其民不乐附宋,皆逐其官吏,登城自守,以待来兵。于是所向皆捷,直逼睢阳,宋王偃大阅车徒,亲领中军,离城十里结营,以防攻突。

    韩聂先遣部下将闾丘俭,以五千人挑战,宋兵不出,闾丘俭使军士声洪者数人,登车巢车朗诵桀宋十罪,宋王偃大怒,命将军卢曼出敌,略战数合,闾丘俭败走,卢曼追之,俭尽弃其车马器械,狼狈而奔,宋王偃登垒,望见齐师已败,喜曰:“败齐一军,则楚、魏俱丧气矣!”乃悉师出战,直逼齐营,韩聂又让一阵,退二十里下寨,却教唐昧、芒卯二军左右取路,抄出宋王大营之后。

    次日,宋王偃只道齐兵已不能战,拔寨都进,直攻齐营,闾丘俭打著韩聂旗号,列阵相持,自辰至午,合战三十余次,宋王果然英勇,手斩齐将二十余员,兵士死者百余人,宋将卢曼亦死于阵,闾丘俭复大败而奔,委弃车仗器械无数,宋兵争先掠取,忽有探子报道:“敌兵袭攻睢阳城甚急,探是楚、魏二国军马。”宋王大怒,忙教整队回军。

    行不上五里,刺斜里一军突出,大叫:“齐国上将韩聂在此,无道昏君,还不速降?”宋王左右将戴直、屈志高,双车齐出,韩聂大展神威,先将屈志高斩于车下,戴直不敢交锋,保护宋王,且战且走,回至睢阳城下,守将公孙拔认得自家军马,开门放入,三国合兵攻打,昼夜不息。

    忽见尘头起处,又有大军到来,乃是齐湣王恐韩聂不能成功,亲帅大将王蠋、太史敫等,引生军三万前来,军势益壮。宋军知齐王亲自领兵,人人丧胆,个个灰心,又兼宋王不恤士卒,昼夜驱率男女守瞭,绝无恩赏,怨声籍籍。戴直言于王偃曰:“敌势猖狂,人心已变,大王不如弃城,权避河南,更图恢复。”

    宋王此时一片图王定霸之心,化为秋水,叹息了一回,与戴直半夜弃城而遁,公孙拔遂竖起降旗,迎湣王入城。湣王安抚百姓,一面令诸军追逐宋王。

    宋王走至温邑,为追兵所及,先擒戴直斩之,宋王自投于神农涧中不死,被军士牵出斩首,传送睢阳。齐、楚、魏遂共灭宋国,三分其地。

    楚、魏之兵既散,湣王曰:“伐宋之役,齐力为多,楚、魏安得受地!"遂引兵衔枚尾唐昧之后,袭败楚师于重丘,乘胜逐北,尽收取淮北之地,又西侵三晋,屡败其军。楚、魏恨湣王之负约,果皆遣使附秦,秦反以为苏代之功矣。

    湣王既兼有宋地,气益骄恣,使嬖臣夷维往合卫、鲁、邹三国之君,要他称臣入朝。三国惧其侵伐,不敢不从,湣王曰:“寡人残燕灭宋,辟地千里,败梁割楚,威加诸侯。鲁、卫尽已称臣,泗上无不恐惧,旦晚提一旅兼并二周,迁九鼎于临淄,正号天子,以令天下,谁敢违者?”

    孟尝君田文谏曰:“宋王偃惟骄,故齐得而乘之;愿大王以宋为戒。夫周虽微弱,然号为共主,七国攻战,不敢及周,畏其名也。大王前去帝号不称,天下以此多齐之让。今忽萌代周之志,恐非齐福。”

    湣王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桀、纣非其主乎?寡人何不如汤、武?惜子非伊尹、太公耳!”于是复收孟尝君相印,孟尝君惧诛,乃与其宾客走大梁,依公子无忌以居。

    那公子无忌乃是魏昭王之少子,为人谦恭好士,接人惟恐不及。

    尝朝膳,有一鸠为鹞所逐,急投案下,无忌蔽之,视鹞去,乃纵鸠,谁知鹞隐于屋脊,见鸠飞出,逐而食之,无忌自咎曰:“此鸠避患而投我,乃竟为鹞所杀,是我负此鸠也。”竟日不进膳,令左右捕鹞。共得百余头,各置一笼以献,无忌曰:“杀鸠者止一鹞,吾何可累及他禽。”乃按剑于笼上,祝曰:“不食鸠者,向我悲鸣,我则放汝。"群鹞皆悲鸣,独至一笼,其鹞低头不敢仰视,乃取而杀之,遂开笼放其余鹞,闻者叹曰:”魏公子不忍负一鸠,忍负人乎?“

    由是士无贤愚,归之如市,食客亦三千余人,与孟尝君、平原君相亚。

    魏有隐士,姓侯名赢,年七十余,家贫,为大梁夷门监者,无忌闻其素行修洁,且好奇计,里中尊敬之,号为侯生,于是驾车往拜,以黄金二十镒为贽。侯生谢曰:“赢安贫自守,不妄受人一钱,今且老矣,宁为公子而改节乎?”无忌不能强,欲尊礼之,以示宾客,乃置酒大会。

    是日,魏宗室将相诸贵客毕集堂中,坐定,独虚左第一席,无忌命驾亲往夷门,迎侯生赴会,侯生登车,无忌揖之上坐,生略不谦逊,无忌执辔在傍,意甚恭敬。侯生又谓无忌曰:“臣有客朱亥,在市屠中,欲往看之,公子能枉驾同一往否?"无忌曰:”愿与先生偕往。"即命引车枉道入市,及屠门,侯生曰:“公子暂止车中,老汉将下看吾客。"侯生下车,入亥家,与亥对坐肉案前,絮语移时,侯生时时睨视公子,公子颜色愈和,略无倦怠。时从骑数十余,见侯生絮语不休,厌之,多有窃骂者,侯生亦闻之,独视公子色终不变,乃与朱亥别,复登车,上坐如故。无忌以午牌出门,比回府已申未矣。

    诸贵客见公子亲往迎客,虚左以待,正不知甚处有名的游士,何方大国的使臣,俱办下一片敬心伺候,及久不见到,各各心烦意懒,忽闻报说:“公子迎客已至。"众贵客敬心复萌,俱起坐出迎,睁眼相看,及客到,乃一白须老者,衣冠敝陋,无不骇然。

    无忌引侯生遍告宾客,诸贵客闻是夷门监者,意殊不以为然,无忌揖侯生就首席,侯生亦不谦让,酒至半酣,无忌手捧金卮为寿于侯生之前,侯生接卮在手,谓无忌曰:“臣乃夷门抱关吏也,公子枉驾下辱,久立市中,毫无怠色,又尊臣于诸贵之上,于臣似为过分,然所以为此,欲成公子下士之名耳。”诸贵宾皆窃笑。

    席散,侯生遂为公子上客,侯生因荐朱亥之贤,无忌数往候见,朱亥绝不答拜,无忌亦不以为怪。

    其折节下士如此。

    今日孟尝君至魏,独依无忌,正合著古语:“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八个字,自然情投意合。孟尝君原与赵平原君公子胜交厚,因使无忌结交于赵胜,无忌将亲姊嫁于平原君为夫人,于是魏、赵通好,而孟尝君居间为重。

    齐湣王自孟尝君去后,益自骄矜,日夜谋代周为天子。

    时齐境多怪异:天雨血,方数百里,沾人衣,腥臭难当;又地坼数丈,泉水涌出;又有人当关而哭,但闻其声,不见其形。由是百姓惶惶,朝不保夕,大夫狐咺、陈举先后进谏,且请召还孟尝君。湣王怒而杀之,陈尸于通衢,以杜谏者,于是王蠋、太史敫等,皆谢病弃职,归隐乡里。不知湣王如何结果?且看下回分解。

    译文:

    话说孟尝君从秦国逃出,经过赵国,平原君赵胜出城三十里相迎,极其 恭敬。赵人平素就听说孟尝君的大名,没有见到他,现在争相观看。孟尝君 身材短小,还不如一般人,观看的人有的笑着说:“以前我仰慕孟尝君,以 为他是天人,一定魁武伟岸,生有异相。现在看来,只是一个渺小的男人罢 了!“有许多人都笑了起来。当天夜里,凡是讥笑孟尝君的人都丢了脑袋。 平原君心中知道是孟尝君的门客所干,也不敢追问。

    再说齐湣王派孟尝君去秦国,就像失去左右手一样,又怕他被秦国重用,

    每日忧虑。等到听说他逃回来,非常高兴,仍拜他为相国。宾客归附孟尝君

    的更多了。便把客舍分为三等:上等的叫“代舍“,中等的叫“幸舍”,下

    等的叫“传舍“。代舍是供有一定的名望,或有特殊地位的上等宾客居住,

    可以吃肉乘车。幸舍是供有一定才能的中等宾客居住,只吃肉不坐车。传舍

    只供应普通饭食,管饱,供一般宾客居住,出入随其自便。前次鸡鸣狗盗和

    伪造通行证的人都因有功,居住在代舍之中。孟尝君在薛邑所收入的俸禄,

    并不够供给宾客的,就拿出钱在薛地放高利贷,每年收一次利息,用来资助

    贴补费用。一天有一个高大伟岸的汉子,穿着破衣服,趿着草鞋,自称是齐

    国人,叫冯谖,求见孟尝君。孟尝君与他作揖后请他坐下,问道:“先生来

    到这里,有什么能教导我的吗?“冯谖回答:“没有。我听说您好士,不分

    贵贱,所以不揣贫穷来投奔。“孟尝君就让他住在传舍中。十多天后,孟尝

    君向传舍长问道:“新来的客人在干什么?“传舍长回答:“冯先生十分穷

    贫,身上别无长物,只有一把剑;又没有剑囊,用蒯草绳系在腰间,每天吃

    完饭,就弹着剑唱道: ‘长铗啊,咱们回去罢,饭中连鱼都没有!‘“孟尝

    君笑着说:“是嫌我的饭太俭陋了“,就让他住在幸舍中,吃鱼吃肉。仍然

    让幸舍长注意他的举动,说:“五天以后,再来告诉我。“过了五天,幸舍

    长报告说:“冯先生仍然弹剑唱歌,只是歌辞不一样了。这次唱:‘长铗啊,

    咱们回去罢,出去都没有车坐!‘“孟尝君吃惊地说:“他要做我的上等客

    人吗?这个人一定有特殊的才能“。又让他住在代舍中。又让代舍长注意他

    是不是还唱歌。冯谖早上乘车出去,晚上归来,又唱道:“长铗啊,咱们回

    去吧,咱们连自己的家室都没有。“代舍长向孟尝君述说一遍。孟尝君皱着

    眉不高兴地说:“客人为什么如此贪求,没完没了呢?“又让代舍长观察他,

    冯谖没有再唱。一年以后,主持家务行政的人告诉孟尝君:“钱、粮只够用

    一个月的了。“孟尝君查看高利贷债券,见民间欠他的帐很多,就问左右的

    人:“客人中谁能为我到薛地收债?“代舍长回答:“冯先生没有其他才能,

    但似乎诚实可信。先前自己要求做上等客人,请让他去试试。“孟尝君请来

    冯谖对他说收债的事。冯谖立即答应,并不推辞,乘车来到薛地,住在公府

    之中。薛地的居民有一万户,大多数都借贷,听说薛公派上等客人来征收利

    息,许多人来交息,收到息钱十万。冯谖把这些钱大都买了牛肉和酒,预先

    贴出告示:“凡欠孟尝君钱的人,不论能否偿还,明天都来官府中验证债券。“

    百姓们听说有酒肉犒劳,都按期来到。冯谖用酒食招待大家,并在一旁察言

    观色,对他们贫富的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吃完饭后,拿出债券与众人合对,

    估计还有余力,虽然一时不能,以后定会偿还的人,与其定好合约,记在债

    券之上;其余贫穷不能偿还的人,都跪在地上请求宽限时间。冯谖命令左右

    的人拿火来,把一竹篮贫穷人的债券都投入火中烧掉,然后对众人说:“孟 尝君之所以把钱借给百姓,是担心你们没有钱无法生活,而不是为了求得利 益。但是他的食客有几千人,俸食不够用,所以不得已才征收利息来奉养宾 客。现在有能力偿还的重新订好合约,无力偿还的债券都烧掉了,免除还债。 孟尝君对你们薛邑百姓的恩德,可以说不能再多了。“百姓们都磕头高呼:

    “孟尝君真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啊!“早就有人把焚烧债券的事报告给孟尝君。 孟尝君十分恼怒,派人催促冯谖回来。冯谖空手回见,孟尝君假意问道:“先 生辛劳了,钱都收回来了吗?“冯谖回答:“我不但为君收回了钱,还为君 收回了德!“孟尝君变了颜色,责备他说:“我有食客三千人,俸禄不够用, 所以才向薛地的百姓放债,希望收些利息,帮助消费。听说先生收来的利息 钱,都和众人一同买酒肉痛饮,又焚烧了一半债券,还说为我 ‘收德‘,不 知道所收的是什么德?“冯谖不慌不忙地说:“请君不要发怒,容我详细陈 述。欠债的人太多了,不准备酒肉,众人心疑,就不会都来,也就没有办法 检验是否能够偿还。有能力偿还的,就与他重新定下期约;对于贫穷的人, 即使再督促他,他也不能偿还,而且越欠越多,就会逃亡。小小的薛地,是 君世代都封居的地方,那里的百姓是与您安危与共的。现在烧掉没有用的债 券,借以证明君轻财爱民。仁义的名声,不断流传,这就是我所说的收德。“ 孟尝君因为食客消费太大,对他的话不以为然,但债券已烧,无可奈何,只 得勉强笑笑,向冯谖感谢。史臣有诗写道:

    逢迎言利号佳宾,焚券先虞触主嗔。

    空手但收仁义返,方知弹铗有高人。

    却说秦昭襄王后悔放走孟尝君,又见他作用惊人,想道:“这个人被齐

    国重用,终究对秦国不利!“便派人四处散布流言诽语,传到齐国,说:“孟

    尝君的名字天下流传,人们只知道齐国有孟尝君,不知道有齐王,不久孟尝

    君就要取代齐王了。“又派人劝楚顷襄王说:“从前六国伐秦,只有齐兵落

    在后边,是因为楚王自己做纵约长,孟尝君不服,所以不肯一同发兵。等到

    怀王在秦国的时候,秦王想放他回国,孟尝君派使者劝秦君不要放怀王;因

    为太子在齐国做人质,想让秦国杀掉怀王,齐国能够扣下太子为齐国要求土

    地;所以太子几乎不能回国,而怀王竟然死在秦国。我们国君得罪楚国,都

    是因为孟尝君的缘故。我们国君因为楚国的原因,想得到孟尝君杀掉,不料

    被他逃回去了。现在又重新为齐国相国,一心专权,早晚就要篡夺齐国了,

    秦、楚两国自此以后就会多事了。我们国君愿意为以前作下的灾祸补偿,与

    楚国结为友好,送女儿为楚王做夫人,准备共同抵御孟尝君。请大王裁定!“

    楚王被他的话所迷惑,竟和秦国通好,迎秦王的女儿做夫人,也使人到齐国

    散布流言。齐湣王听信谣言,怀疑孟尝君,就收了他的相印,罢了他的官,

    让他回薛地去。宾客们听说孟尝君被罢黜,纷纷散去;只有冯谖在一旁为孟

    尝君驾车。还没到薛地,那里的老百姓扶老携幼出来迎接,争着贡献酒食,

    询问起居。孟尝君对冯谖说:“这是先生说的为我收德啊!“冯谖回答:“我

    的意思不仅仅在于此。如果能借给我一辆车,一定能让君重新被国家重用,

    而且俸禄更多。“孟尝君说:“惟先生的命令是从!”

    过了几天,孟尝君准备车马和金钱,对冯谖说:“先生想去哪里都行。“

    冯谖驾着车西行来到咸阳,求见昭襄王说:在秦国游学的士人们,都想使秦

    国强大,削弱齐国;凡是在齐国游学的,都想使齐国强盛而削弱秦国。秦国

    与齐国是难以并存的两雄,谁胜利就能得到天下。“秦王问:“先生有什么

    妙计能使秦国为雄而不为雌?“冯谖说:“大王听说齐国废黜孟尝君了吗?” 秦王说:“我曾听说过,但不相信。“冯谖说:“齐国之所以在诸侯国中有 举足轻重的地位,是有孟尝君这样的贤才。现在齐王被谗言迷惑,把功劳当 作罪过,收回他的相印,孟尝君心中一定怨恨齐国,乘此时秦国重用他,那 么齐国的机密都会被秦国知道,以此对付齐国,就一定能吞并它,岂止是在 诸侯中称雄?大王快些派遣使者,载着重金,私下去薛地迎接孟尝君,机不 可失!万一齐王悔悟,重新任用孟尝君,那么齐、秦两国谁称雄就难说了。“ 这时樗里疾刚刚去世,秦王急需贤相,听到这话很高兴,便装修十辆好车, 载着百镒黄金,以丞相的仪仗去迎接孟尝君。冯谖说:“请让我先去通知孟 尝君,使他做好准备,免得耽误使者的时间。“冯谖急忙赶回齐国,没来得 及见孟尝君,先去见齐王,劝道:“齐、秦两国互为雌雄,大王是知道的。 得人才的国家就会称雄,失人才的就会退居第二。现在我听说秦王庆幸孟尝 君被罢官,私下里派十辆好车,装着黄金百镒,聘请孟尝君为丞相。如果孟 尝君去了秦国,为秦国出谋划策,那么秦国就会称雄天下,齐国很危险了。 “湣王听后很着急,问道:“该怎么办呢?“冯谖说:“秦国使者很快就要 到薛地了,大王乘他们在路途上,先恢复孟尝君的相位,增加他的封地,孟 尝君一定会高兴地接受。秦使者虽然持有重金,难道还会不得到别国君王同 意就去迎请别国的相国吗?“湣王口上说:“好!”但心中还不相信。派人 到边境上探听虚实,只见车马纷纷而来,一问果然是秦国使臣。探者连夜回 去告诉湣王,湣王立即命令冯谖拿着符节去迎接孟尝君,恢复他的相位,增 封一千户。秦国使臣到了薛地,听说孟尝君已重新做齐国的相国,立即返回 去了。孟尝君重新为相,从前走的门客又都回来了。孟尝君对冯谖说:“我 对客人从来没有失礼之处,可一旦被罢相,门客们都抛弃我远走高飞;现在 赖您的力量使我官复原职,众位客人还有什么面目再见我吗?“冯谖回答:

    “荣辱盛衰,是天地万物的常理。您没有看见大集市吗?早晨人们争先恐后 挤进去,晚上却空无一人,成为废墟,这是因为人们追求的已不在这里了。 富贵的人宾客多,贫贱的人朋友少,这是正常的事。您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孟尝君恍然大悟,再次向他拜谢说:“多谢指教!“仍然像以前那样对待客 人。

    这时,魏昭王和韩釐王奉周天子的命令,“合纵“讨伐秦国。秦国派白

    起带兵迎战,在伊阙大战,斩首二十四万,活捉了韩国大将公孙喜,占领武

    遂的土地二百里;乘胜讨伐魏国,攻占河东的土地四百里。昭襄王十分高兴,

    因为七国都称王,分不出什么不同,就想立帝号,以示比别人贵重,但又觉

    得自己独尊不便,派人对齐湣王说:“现在天下诸侯相继称王,不知道该归

    谁统辖。我想称西帝,统治西方;尊大王为东帝,管理东方,平分天下,大

    王认为怎么样?“湣王拿不定主意,去问孟尝君。孟尝君说:“秦国因为强

    大蛮横被诸侯国所厌恶,大王不要效仿它。“过了一个月,秦国又派使者到

    齐国,约定共同征伐赵国。碰巧苏代从燕国又来到齐国,湣王先把称帝的事

    向他请教。苏代回答:“秦国不推别国为帝,单单选中齐国,是尊重齐国。

    回绝他伤害了秦国,直接接受,就会得罪诸侯各国。希望大王接受秦国的要

    求却并不称帝。等秦国称帝,等西方的诸侯都能接受以后,大王再称帝,那

    时也不晚;假使秦王称帝后,诸侯都很反感,大王还可以责怪秦国。“湣王

    说:“听从先生的教诲!“又问道:“秦国约我讨伐赵国,这件事可行吗?”

    苏代说:“师出无名,事情不会成功。赵国无罪却攻打它,得到土地后是秦

    国的,齐国没有好处。现在宋国无道,天下人称其为桀宋。大王与其伐赵, 不如伐宋,得到土地可以把守,得到百姓可以支配,而且还有诛伐暴君的名 声,这是汤武王的行为。“湣王十分高兴,便接受帝号但并不称帝,厚厚款 待秦国使者,推辞伐赵的请求。秦昭襄王才称帝二个月,听说齐国仍然称王, 也废去帝号,不敢再使用。

    却说宋康王乃是宋辟公辟兵的儿子,他的母亲怀他时梦见徐偃王来托 生,因此叫偃。生时就有异相,身长九尺四寸,面阔一尺九寸,眼睛像巨星, 脸上有神光,力大得能拉直铁钩。周显王四十一年,他驱逐他的哥哥剔成, 自立为王。十一年后,国中有人掏雀巢,发现里面有只刚刚出壳的小鹯鸟, 认为是奇异之事,献给国君偃,偃召太史占卜这件事。太史卜卦说:“小麻 雀生大鹯鸟,这是反弱为强,崛起为霸主的征兆。“偃高兴地说:“宋国软 弱已经很长时间了,我不使它兴旺,还指望什么人呢!“便招收壮丁,亲自 训练,组成了十万多人的精锐之师。进攻东面的齐国,占领五座城池;打败 南面的楚国,开拓比三百多里的疆土;战胜西边的魏国,夺取两座城池;灭 掉了滕国,吞并了它的土地。并派使者与秦国通好,秦国也派人回报。自此 以后宋国号称强国,与齐国、楚国、三晋并称,偃自称为宋王,以为天下英 雄,没有人能和自己相比,想尽快成就霸业。每天上朝,都叫群臣山呼万岁。 堂上一呼,堂下齐应,门外侍卫亦都呼喊,声音传出几里远。又用皮革做成 袋子,装满牛血,悬挂在高高的木竿上,拉弓而射,穿透皮袋,牛血像雨一 样从空中洒落,派人在市中传言:“我们国王射天得胜了。“想用这些吓唬 远方的百姓。又喜欢彻夜长饮,强行用酒灌群臣,却私自让左右的给自己上 热水喝。群臣中平素酒量大的,都酩酊大醉,毫无礼节,只有他无事一样。 左右献媚的人都说:“君王酒量如海,喝上一千石也不会醉。“还与许多妇 女淫乐,一夜与十个女人同睡,派人传言:“宋王精神旺盛,可以与一百人 同睡,一点也不疲倦。“常常以此炫耀。一天,游玩封父,看见一个采桑的 妇女很美,就筑起青陵台观看,打听出是舍人韩凭的妻子息氏。宋王就派人 向韩凭转达自己的意思,让他献出自己的妻子,韩凭对妻子说了,问妻子是 否愿意。息氏写了一首诗回答:

    南山有鸟,北山张罗;鸟自高飞,罗当奈何? 宋王思慕息氏,派人到她家中去抢。韩凭见妻子被抢走,心中难过,自杀身 亡。宋王召息氏一同登上青陵台,对她说:“我是宋王,能让人富贵,也能 杀人。何况你丈夫已死了,你还指望谁呢?如果顺从我,立即立你为王后。“ 息氏又写诗回答:

    鸟有雌雄,不逐凤凰;妾是庶人,不乐宋王。 宋王说:“你现在已经到这里了,虽然想不顺从我也不行了!“息氏说:“请 容许我洗浴后更换衣服,向丈夫的灵魂告辞,然后再服侍大王。“宋王答应 了。息氏洗梳完毕,换上衣服,向空中拜了两拜,从台上向地上跳去。宋王 忙叫人拉住她的衣服,已经来不及了,视之气绝。在她的裙带上看见一封信, 写着:“我死以后,乞求大王把遗骨与韩凭合葬在一处,九泉之下也会感激 您的大恩大德!“宋王十分气忿,故意把他们分开埋葬,使两座墓冢遥遥相 望,却不能相亲。埋后三天,宋王回到都城。忽然有一天夜晚,两座墓旁都 长出了文梓木,几天后,木长三丈多,两边树枝自相结成连理。有一对鸳鸯 飞在上面,交颈悲鸣。当地的人都悲痛地说:“这是韩凭夫妇的魂魄变成的!“ 便把此树称为“相思树“。有一首诗感叹道:

    相思树上两鸳鸯,千古情魂事可伤! 莫道威强能夺志,妇人执性抗君王。

    宋国群臣见君王暴虐,许多人都进行劝谏。宋王不胜其烦,乃在座位旁放着 弓箭,凡是劝谏的人,就用箭射。曾经一日间射死景成、戴乌、公子勃三人。 自此以后,群臣都不敢开口。诸侯们称他为桀宋。

    此时齐湣王听从苏代的建议,派人去楚国、魏国,约定攻打宋国,土地 三国平分。出兵以后,秦昭襄王知道了,生气地说:“宋国刚刚与秦国交好, 齐国攻打它,我一定要救它,没有什么可以考虑的,“齐湣王恐怕秦兵救宋 国,向苏代求计。苏代回答:“请让我去阻止秦兵,使大王伐宋成功。“便 西行求见秦王,说:“齐国现在已经征伐宋国,我向大王祝贺。“秦王说:

    “齐国伐宋,先生为什么向我祝贺?“苏代说:“齐王的强暴,与宋王没有 多大差别。现在会同楚、魏两国伐宋,一定会欺负它们。楚、魏两国受到欺 压,必然依附秦国。秦国把宋国当作诱饵送给齐国,却得到楚、魏两国,大 王怎么没有利益?我怎么会不祝贺呢?“秦王问:“我想救宋国,你看怎么 样?“苏代回答:“桀宋犯天下的公怒,人人都庆幸他灭亡,秦国却要救它, 大家的怒气都会转到秦国。“秦王便不派兵去救。齐国军队先到宋国郊外, 楚、魏的部队也相继来到。齐将韩聂、楚将唐昧、魏将芒卯,三人在一起商 量,唐昧说:“宋王志大气骄,应该示弱引诱他。“芒卯说:“宋王荒淫暴 虐,民心怨恨,我们三个国家都有丧师失地的耻辱,要宣传檄文,公布他的 罪恶,招唤故地的百姓,这样一定会有反戈抗击宋国的。“韩聂说:“二位 的话都对。“便书写檄文,数说桀宋的十大罪状:一、逐兄篡位,用非法手 段窃取王位;二、恃强凌弱,吞并滕国;三、喜好攻伐,侵犯大国;四、伪 造革袋射天,得罪上帝;五、长夜酣饮,不恤国政;六、夺人妻女,淫荡无 度;七、射杀忠臣,百官闭口;八、私用王号,妄自尊大;九、献媚秦国, 结怨邻国;十、侮慢神灵,伤害百姓,毫无为君之道。檄文所到之处,人心 惊惧,三国先前所失之地的百姓不愿依附宋国,自行起来,驱逐官吏,登上 城墙,等待来兵。三国军队所向披糜,直逼睢阳。宋康王检阅兵马,亲自率 领中军,出城十里扎营,防止攻城,韩聂先派部将闾丘俭带五千人马挑战, 宋兵拒不应战。闾丘俭挑选一些声音宏亮的士兵,登上战车朗诵桀宋的十条 罪状。康王大怒,命将军卢曼出营对敌。只战了几个回合,闾丘俭大败,卢 曼追击,齐军扔掉车马兵器,狼狈逃跑。宋王登上堡垒,见齐军败走,高兴 地说:“打败齐国军队,楚国、魏国就丧失了勇气!“便带全部军队出战, 直逼齐国大营。韩聂又退让一阵,二十里外扎寨,却教唐昧、芒卯二支军队, 从左右包抄到宋兵大营后面。

    第二天,宋王以为齐兵已经不能再战,拔寨齐进,一直攻到齐营。闾丘 俭打着韩聂的旗号,列阵相持。从早晨到中午,交战三十多次。宋王果然英 勇难敌,亲手斩杀二十多员齐国将领、一百多名士兵。宋将卢曼战死阵中。 闾丘俭又大败而逃,丢弃车马兵器无数,宋兵争先抢占。此时突然有探子来 报告:“楚、魏两国敌军进攻睢阳城,已经很危险了。“宋王大怒,忙传令 整队回军。走不到五里,斜刺里冲出一支大军,叫道:“齐国上将韩聂在此! 无道昏君,还不快投降!“宋王身边戴直、屈志高两员将领冲出。韩聂大展 神威,先把屈志高斩首。戴直不敢上前交锋,保着宋王,边战边走。退到睢 阳城下,守将公孙拔见是自家的军马,开门放入城中。三国军队合力攻打, 昼夜不停。这天忽然尘土飞扬,又有大军到来,原来是齐湣王怕韩聂不能取

    胜,又率领大将王蠋、太史激等,带领三万生力军来支援,势气更壮。宋军 知道齐王亲自领兵前来,人人丧胆,个个灰心。又加上宋王不知体恤士卒, 昼夜驱赶男女上城守卫,毫无恩赏,怨声载道。戴直见此,对宋王说:“敌 势猖狂,人心已变,大王不如放弃城池,权且到河南躲避,再想法复国。“ 宋王此时一片图王称霸的雄心都已化作秋水,叹息一场,与戴直在半夜弃城 逃跑。公孙拔只得竖起降旗,迎接湣王入城。湣王安抚百姓,同时命诸军追 赶宋王。宋王跑到温邑,被追兵赶上,戴直先被斩首,宋王跳到神农涧中没 有自杀成,被士兵拉出斩首,送到睢阳。齐、楚、魏三国一起灭掉宋国,分 割了它的土地。楚、魏两国的部队走后,湣王说:“这次伐宋,齐国出力最 多;楚、魏两国怎么能得到土地?“便带兵悄悄尾随在唐昧的后面,在重丘 袭击并击溃楚军,并乘胜进军,把淮北的土地都收取过来。又向西侵略三晋, 多次取胜。楚、魏两国痛恨齐王负约,果然派使者去依附秦国,秦王反认为 是苏代的功劳。齐湣王兼并了宋国的土地,气势更加骄横,派近臣夷维去召 集卫、曹、邹三国的国君,让他们入朝称臣。三国害怕齐国侵伐,不敢不依 从。湣王说:“我打败燕、楚、魏三国,灭掉宋国,辟地千里,威加诸侯; 曹、卫等国无不惧怕、拱手称臣。早晚就要带一旅之师兼并周地,把九鼎迁 到临淄,登天子之位以令天下,谁敢不从命!“孟尝君劝道:“宋王偃因为 骄傲自大,齐国才乘机战胜他,愿大王以宋王为前车之鉴!周国虽然弱小, 但仍然是天下诸侯共同的主人。七国互相攻战,不敢进攻周室,是害怕灭周 的名声。大王从前放弃帝号,因此天下都礼让齐国。现在忽然萌发取代周天 子的志向,恐怕对齐国不是好事!“湣王说:“商汤放逐桀王,武王讨伐纣 王,难道桀纣不是他们的国主吗?我有什么地方不如汤武?可惜你不是伊尹 和姜太公!“便又收回孟尝君的相印。

    孟尝君害怕被杀害,便和他的门客逃到大梁,依附魏公子无忌。公子无 忌是魏昭王的小儿子,为人谦恭好客,接待人惟恐有不周到的地方。曾经有 一天吃早饭时,一只班鸠被鹞鹰追赶,慌忙中飞到他的桌下,无忌盖住它, 看鹞鹰飞去了才放出来。谁知鹞鹰藏在房顶上,见鸠鸟飞出,追上把它吃掉。 无忌自责说:“这只鸠为了避难来投奔我,却终究被鹞鹰所杀,我有负此鸩!“ 一天没吃饭,让左右的人捕捉鹞鹰,一共抓到一百多只,都分别装在笼子里。 无忌说:“杀鸠的只有一只鹞鹰,我怎么能连累别的呢?“便把剑放在笼子 上,祷祝说:“没有吃鸠的,向我悲鸣,我就放了你。“鹞鹰都悲叫,只有 一只低头不敢仰视,就把它杀了,打开笼子放了其他的鹞鹰。听到的人都说:

    “魏公子不忍心负一鸠,怎么会负人呢?“因此无论贤愚之士,都纷纷前来 投奔,食客也有三千人,与孟尝君、平原君并称。

    魏国有一隐士侯嬴,家里贫困,作大梁夷门的守门人。无忌听说他洁身

    自好,又智谋百出,同里的人都尊称他侯生,便驾车去拜访,用黄金二十镒

    为聘礼。侯生谢绝说:“我安贫自守,不接受别人一钱,现在要老了,难道

    还要为公子改变节操吗?“无忌不能强迫他。想尊敬他给宾客看,便准备酒

    席,大会宾客,当天魏国的宗室将相等贵客都聚集堂上坐好,只空左边第一

    个席位。无忌坐车亲自去夷门,迎接侯生赴宴。侯生上车,无忌请他坐上座,

    他也不谦让。无忌在一边赶车,神色特别恭敬。侯生又对无忌说:“我有个

    朋友朱亥,在市中卖肉,我想去看看他,公子能屈尊和我一同去吗?“无忌

    说:“愿意和先生同去。“就命令绕道去市上。到了屠夫门口,侯生说:“公

    子暂时在车中等一会儿,我要下去看看朋友。“侯生下车后进入朱亥家,隔

    着肉案与朱亥对坐,说了好长时间的话。侯生时时注意公子,公子颜色平和, 毫无厌倦懈怠的表现。这时跟随公子的十多人,见侯生喋喋不休,都很讨厌, 偷偷地骂他。侯生也都听见了,见只有公子始终如一,毫无着急的样子,便 和朱亥告别,又上车坐在上座。无忌午时出门,等回府时申时已快过了。众 贵客见公子亲自去迎客,虚首席相待,正不知是什么地方有名的游侠之士, 或者哪个大国的使臣,都带着恭敬之心等候,可许久没到,个个心烦意懒。 忽然听说公子接客人回来了,众贵客都起坐出迎,睁眼观看,见是一个白须 老头,衣帽破旧,没有不吃惊的。无忌把侯生一一介绍给宾客,众人听说是 夷门守门人,都很不以为然。无忌请侯生坐在首席,侯生也不谦让。酒至半 酣,无忌手捧金杯到侯生面前祝寿。侯生接过酒杯,对无忌说:“我是夷门 的看门小吏,公子屈尊前往迎接,又久立市中,毫无倦色。还尊敬我,让我 坐在众位贵客的上面,对我来说做得太过份了。但我所以这样,是想成就公 子礼贤下士的名声。“众贵客都暗中嘲笑。席散以后,侯生就成为公子的上 客,他又举荐朱亥的贤能,无忌几次去拜见,朱亥绝不回拜。无忌也不在意。 他就是这样折节下士的。现在孟尝君到了魏国,单单投靠无忌,正应了古语 所说的“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八个字,自然情投意合。孟尝君原来就与赵 平原君公子很要好,又让无忌与他结交。无忌把自己的姐姐嫁给平原君作夫 人。因此魏国与赵国合好,而孟尝君也因在中间被看重。齐湣王自从孟尝君 走后,更加骄矜,日夜计划取代周王做天子。此时齐国境内发生许多怪异的 现象:天上下血雨,方圆数百里,沾到人的衣服上,腥臭难闻;地塌下几丈, 泉水流了出来;还有人对着关门痛哭,却只能听见声音,看不到人影。因此 百姓惶惶不可终日,朝不保夕。大夫狐咺、陈举先后劝谏,还请求召回孟尝 君。湣王一怒之下杀了他们,把尸首陈列在大道上,用来回绝劝谏之人。于 是王蠋、太史敫等人,都告病弃官,回乡里归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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