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行紙上,須以腕送之,不當但以指頭挑剔,則自無燥裂浮薄之弊。用之既久,漸臻純熟沉著。而筆畫間若有所以實其中者,謂之結心。其法始焉遲鈍,後乃迅速。純熟之極,無事思慮,而出之自然。而後可以斂之為尺幅,放之為巨幛,縱則為狂逸,收則為細謹。不求如是而自無不如是者,乃為得法。古人謂筆畫若刻入縑素者,用此道也。猶作書之入木三分也。
吾友張文魚論書,嘗有結心之言。余乃用以論畫,深有妙義。可見書畫無二道,第俗學者未知究及此耳。
昔人謂筆力能扛鼎,言其氣之沉著也。凡下筆當以氣為主。氣到便是力到,下筆便若筆中有物,所謂下筆有神者此也。古人工夫,不過從此下手,而有得焉。則以後所為,無不頭頭是道。若不先于此築基,縱極聰明敏悟,多資材料,而馳騖揮霍焉,卒必至于囂凌浮滑,而于真正道理,反致日遠,豈不可惜。故志學之士,且勿求多,先鼓定力,從此著腳,便無旁門外道之虞矣。
樹石本無定形,落筆便定。形勢豈有窮相,觸則無窮。態隨意變,意以觸成,宛轉關生,遂臻妙趣。意在筆先,趣以筆傳,則筆乃作畫之骨干也。骨具則筋絡可聯,骨立則血肉可附。骨之不植,而遽相尚以文飾,亦猶施丹 于糞土,外華而內腐;綴 華于枯朽,暫艷而旋凋。故古人作畫,專尚用筆。用筆之道,務欲去罷軟而尚挺拔,除鈍滯而貴輕雋;絕浮滑而致沉著,離俗史而親風雅;爽然而秀,蒼然而古;凝然而堅,淹然而潤;點畫縈拂之際,波瀾老成;罄控縱送之間,豐姿跌宕。此固非旨趣未深者之所能及也。學者當首法古人用筆之妙,始于黽勉,漸臻圓熟。圓熟之極,自能飛行絕跡,不落窠臼。揎袖摩挲,有動不逾矩之妙;解衣磅礡;有凌厲一切之雄。矯乎若天際游龍,黝乎若土花繡戟。有筆若此,更何慮古今人之不相及哉。
筆著紙上,無過輕重疾徐,偏正曲直。然力輕則浮,力重則鈍,疾運則滑,徐運則滯,偏用則薄,正用則板,曲行則若鋸齒,直行又近界畫者,皆由于筆不靈變,而出之不自然耳。萬物之形神不一,以筆勾取,則無不形神畢肖。蓋不靈之筆,但得其形。必能靈變,乃可得其神。能得神,則筆數愈減而神愈全。其輕重疾徐,偏正曲直,皆出于自然,而無浮滑鈍滯等病。
無前無後,不倚不因;劈空而來,天驚石破;六丁不能運,巨靈不能撼; 然現相,足駭鬼神;挾風雨雷霆之勢,具神工鬼斧之奇;語其堅則千夫不易,論其銳則七札可穿;仍能出之于自然,運之于優游;無跋扈飛揚之躁率,有沉著痛快之精能;如劍繡土花,中含堅質;鼎包翠碧,外耀光華。此能盡筆之剛德者也。柔如繞指,軟若兜羅;欲斷還連,似輕而重;氳氤生氣,含煙霏霧結之神;搖曳天風,具翔鳳盤龍之勢;既百出以盡致,復萬變以隨機;恍惚無常,似驚蛇之入春草;翩翻有態,儼舞燕之掠平池; 天外之游絲,未足方其逸;舞窗間之飛絮,不得比其輕;方擬去而忽來,乍欲行而若止;既蠕蠕而欲動,且冉冉以將飛。此能盡筆之柔德者也。二美能全,固稱成德。天資所稟,不無偏枯。剛者慮其燥而裂,柔者患其罷而粘。此弊之來,蓋亦有故。或師承偏執,狹守門風;或俗尚相沿,因循宿習。是以有志之士,貴能博觀舊跡,以得其用筆之道。始以相克,則病可日除;終以相濟,而業堪日進。而後,可漸幾于合德矣。
唐宋之跡,不得數見,不能概其人生平資學何如。惟元季及有明石田思翁諸公,去今未遠,其跡猶得多見。而知其皆因質而濟以學,因學以成其質,可快然無憾者也。黃王倪吳無論已,石田天資剛健,平日臨雲林,動筆便過。若任其質,則燥裂之弊,其能免乎?而其讀書敏求,既足以變化其氣質,加以臨摹不輟,日肆力于古法,以充拓之,故其筆森然如劍戟,莫敢攖其鋒者。而典冊古澤之致,又足令人竦然而起敬。其重如金,其潤如玉。不論山水人物,以及草木昆蟲,一涉其筆端,便不可方物。不特為有明巨手,即上列諸宋元,恐亦難其匹者。蓋始也量資以濟學,繼也因學而見資,所謂能濟以優柔而盡剛德者也。若思翁則天資秀美而柔和,苟任其質,將日流于妍媚之習,而無以自振其氣骨矣。乃能祖述董巨,憲章倪黃,紹絕業于三百年之後,而為吾朝畫學之祖。余嘗論每見思翁妙跡,不必問其所作何體,但就其筆情墨態,的是兩間不可磨滅之物。其致也縹緲而欲飛,其神也優渥而常潤。而生秀之氣,時復出其間,所謂能盡筆之柔德而濟以剛者也。兩公惟能以學之力濟其質之偏,故能臻此神妙。苟得中行而與之,所造更當何如耶。
